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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交融的典范*
——方块壮字的“汉字化”

2022-04-30李锦芳

广西民族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壮语方块壮族

蓝 盛 李锦芳

前人的研究表明汉字系统中包含有方块壮字来源的现象,如韦庆稳先生指出:“大概汉族文人学者在汉代,就已开始用汉字作音符来记录壮语,如杨雄《方言》中的‘犩,牛也,’、‘,式六切,虎也’、‘蚆,水蟲也’等等,音义都跟壮语相合。”[1]82覃晓航先生进一步指出《尔雅》中的“犩(vaːi2,牛)”“(raːi2,乌鱼)”“蚆(pa1,鱼)”等属于方块壮字,并由此推出方块壮字起源时间为秦汉之间。[2]33~35值得一提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张元生先生就注意到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出版的《辞海(语词分册)》(修订稿)中收录有“岽”“㟖”“咘”“榃”“岜”“峒”等字,并谈到:“以上几个字也是方块壮字常用字,它是用来记录壮语地名读音的。”[3]65张先生可能认为记录壮语地名的这几个方块字是借自汉字的,或者是汉字的偶合字,故而没有做进一步考证。陆锡兴先生则直接指出:“经过长期的文化交流,某些方字流入汉字,成为汉字的一部分。例如表示壮族地区地名的‘峒’‘岽’‘㟖’‘咘’等字已被列入汉语词典。”[4]263那么,两位先生提出的以上这几个字形究竟是汉字还是方块壮字呢?如果是方块壮字,那它们又是怎样进入到汉字系统成为汉字成员呢?我们以此为线索并扩大查找范围,发现《辞海》《现代汉语词典》等收录的“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字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当存在某种相同的关系来源。

本文以“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字为研究对象,梳理其在汉文献和方块壮字文献中的使用情况、音义特点,并在此基础上对这些字形的字源和借用情况进行分析研究,同时探讨揭示其背后的文化现象。为了便于区分和叙述,我们暂且将“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字称为汉字与方块壮字的“同形字”,当其为汉字时称“同形汉字”;当其为方块壮字时称“同形方块壮字”。

一、“同形汉字”的音义特点

“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字在汉语字、词典以及相关汉文献的载录情况和音义特点如下:

岽《辞海》释义:〔崬〕(dōnɡ 东)〔岽王〕地名。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武鸣县城西南。[5]811《广西通志》有载:“武缘县至府城七十里,县境东西距二百七十七里……北至崬马村接兴隆土司界七十八里……”[6]73其中的“崬马村”为地名,今辖属广西南宁市武鸣区。此外,汉文献中也有非指地名的“崬”,可能为“東”的假借字,《正字通》载:“……字学三正史籒东作崬,皆譌谬,不可从……”[6]898此外,字、词典中只收录表地名的词义。“岽”为“崬”的简体字。

㟖《辞海》释义:(lònɡ 弄)壮族语。石山间的平地。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瑶族自治县有七百㟖区。[5]814《广西通志》载有“㟖”字:“月甲至遵峝附近厢村㟖竜村止分为下叚为赵墉所管……”[6]1772句中的“㟖竜村”为广西龙州县地名。此外,《东华续録》中也出现有“㟖”字,“永甯州四十八㟖之逃匪伍㝃等竄住柳城余家上雷等村……”[6]3632这里的“㟖”表“田垌”,为量词。

咘《辞海》释义:(bù 布)用于地名。广西隆安有咘泉区。[5]748“咘”大量出现于《广西通志》中,且多用于表示村庄、水文、山脉等名称。如表村庄的“咘村”,表水文的“咘埋泉”,表山脉的“咘瑞山”,表山坳的“咘燕隘”。此外,“咘咳”一词在《明史》《广西通志》《西南纪事》《粤西诗文载》等汉文献中多次出现。《明史》载:“乃并八寨与龙哈、咘咳为十寨,立长官司并设守备练兵坐镇守御……”[6]519其中的“咘咳”,明时为十寨之一,今属广西忻城县。

榃《辞海》释义:(tán 潭)坑;水塘。多用于地名。[5]1790“榃”在《粤东剿匪记略》《肇庆府志》《广东新语》等汉文献中早已作为地名出现,如“榃篙”“榃尾”“榃甘”“榃弼”“榃瀧坡”“榃傜”等。其中有不少还跟瑶族地名相关,如《广东新语》载:“德庆有榃傜山、榃翁山,皆熟傜所居。傜曰榃傜,傜之长曰榃翁也。又曰榃马山,傜马之所生故曰榃马,又傜人多以其人为马,马多力善,走倏忽百里,故羡之而以为名。其曰狑人者,傜之别种,狑犹诗所谓卢令令也。”[6]132其中的“榃傜”“榃翁”“榃马”等,是否跟瑶语有关,有待进一步研究。而带“榃”地名载于汉文典籍的,多数为广东辖属。

岜《辞海》释义:(bā 巴)石山。[5]810“岜”在汉文献中属于常见字,如《广舆记》《明史》《徐霞客游记》《广西通志》《粤西诗文载》等文献中皆大量出现“岜”字。单就《广西通志》而言,“岜”字出现的频率就达88 次之多,且除了表示“岜隆村”“岜芒寨”“岜特”等村庄名称外,还用于山脉地貌、人文建筑等景观名称,如:“岜猫山,在县东十二里,其状似猫故名。”[6]160类似的还有“岜马山”“那岜桥”“岜桑塘”等。可见“岜”作为一个地名专用字,当具有某种特殊而普遍的含义。而“岜”作为汉语规范用字收录于字、词典,始于1977 年修订的《辞海》。

㟤《辞海》(1977)未收录,但到《汉语大字典》(1986)时有收录:㟤lù 方言。广西壮族称土山间平地为“㟤”。[7]783~784《现代汉语词典》(2018)释义:土山间的小片平地[壮]。[8]849“㟤”主要以“峩㟤驿”“峩㟤堡”“峩㟤山”等地名载于汉文献中,位于今云南省楚雄县。《万山纲目》有载:“峩㟤山,在楚雄县西三里,鸣鳯山右上有峩㟤石,如屏,高八尺余,旁有石洞,壁镌有字,漫漶不可读。”[6]287可见字典收录的“㟤”字跟汉文献记载的云南省楚雄县的“峩㟤”没有多大联系,当有另外来源,且字、词典未收录。

峝《辞海》释义:“峒”的异体字。[5]811民国四年(1915)出版的《中华大字典》已收录了“峝”字:“徒弄切,音洞,送韵。人苗类。一曰—蛮。见〔字汇补〕。”[9]170民国二十五年(1936)出版的《辞海》也收录了“峝”字:“渡瓮切,音洞,送韵。通谓苗蛮所居之处。亦作峒。”[10]135此后的字、词典中,“峝”被视为“峒”的异体字收录。汉文献中关于“峝”的记载相当之多,如《炎徼纪闻》载:“聚而成村者为峝,推其酋长曰峝官。”[6]43此外,汉文献中“峝”与“峒”经常混用,没有严格区分,如《博物典汇》载:“黎有生熟……盘据聚而成材者曰峝,峒各有主,父死子继,夫亡妻及,时时摽掠省界爲害。”[6]250句中“峝”与“峒”形体不一,但意义相同。《西南纪事》《南宁府志》《郭襄靖公遗集》等汉文献均出现不同程度“峝”“峒”混用的现象。可见,“峝”与“峒”实为同义异体字,但“峒”的使用频率高于“峝”,汉语词典中将“峝”列为“峒”的异体字是合理的。

峒《辞海》释义:〔峝〕㊀(tónɡ)见“崆”。㊁(dònɡ)①新中国成立前海南岛黎族原有的政治组织名。黎语称“贡”。有固定的地域,以山岭、河流等为界。大峒包括若干小峒,有处理全峒事务的“峒头”。②部分苗族、侗族、壮族聚居区地名的泛称。如贵州、广西部分苗族的苗峒,侗族的十峒、八峒,广西左江壮族的黄峒、右江的侬峒等。③唐、宋时在广西左、右江地区建置的州峒,按当地民族聚居地区的范围,大者称州,小者称县,又小者称峒。④通“洞”,山洞。[5]813

此外,“峒”在《康熙字典》中已有载,表示的意义有三:①崆峒,山名。本作空桐。②山一穴也。一曰参差不齐也。③山穴。通作洞。《宋本广韵》收录的“峒”字有两个意思:①崆峒,山名。②礀深。可见,“峒”在传统汉文献中表示的词义有:“崆峒山”“山峰参差不齐”“洞穴”“山谷深邃”。除此之外,在涉及南方民族的汉文献中经常出现有“峒官”“峒民”“峒丁”“峒蠻”“峒獠”“俚峒”等,而这里的“峒”与《康熙字典》《宋本广韵》等收录的有关“峒”的词义有一定的差异,似乎另有所指。

垌《辞海》(1977)释义:㊀(dòng 洞)①田地。如:田垌。②用于地名。如:广东信宜县有金垌。㊁(tónɡ 童)用于地名。垌冢,在今湖北省境。[5]513“垌”在《康熙字典》中已有收录:“【玉篇】拖孔切,音桶。缶垌也。又姓。宋有垌夫,嘉定閒進士,漢川人。”从《康熙字典》到《辞海》,“垌”的词义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缶垌”“姓氏”等故有词义的使用频率减少,而其指代的“地名义”开始兴起。此外,汉文献中“垌”更多表示的是“垌田,田地”义,及其相关地名用字。如《高州府志》载:“……那栖垌,田米六斗九升,收入怀鄊本元户下……”[6]107又《梧州府志》载:“濛埇,在县东二里都大屋垌,田亩悉资灌漑。”[6]137其中的“那栖垌”“大屋垌”都与水田相关。而以“垌”为名的村寨更是不胜枚数,如《高州府志》就出现有“潘垌”“黎垌”“荘垌”等。可见,从“垌”命名的大多与“水田,田地”相关。

除了“岽”字,“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字在汉文献中均有载录,而且收入《辞海》《中华大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汉语工具书中,成为现代汉字系统的重要成员。从词义特点可知,这些字所表示的词义较为单一,义项不发达,大多用于记录地名,而且不少地名直指广西,跟壮语相关,这也为我们从壮语的角度来探讨这些字的产生和来源指引了方向。

二、“同形方块壮字”的音义特点

“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是方块壮字中常见的字形,主要用于记录壮语地名,而且字形结构属于典型的形声字,是方块壮字中字形结构类型最多的一类字,其音义形式及造字理据如下:

岽〔崬〕记录壮语ndoeng,汉意:丛林,森林。形声字,“山”为形旁,“东”为声旁。如“岽王”,现为广西南宁市武鸣区村屯名,壮语读Ndoengvuengz。“岽”即森林;“王”是壮语vuengz的谐音,指姓氏。因村处茂密森林里,全村姓王,故得名。有412户,2060人,均壮族。[11]360此外,“岽边”“岽庄”“岽庙”等地名,均与壮语ndoeng(丛林,森林)相关。《古壮字字典》收录有“崬”字:ndoeng[doŋ1]树林;森林;深山。[12]360

㟖记录壮语rungh,汉意:石山间平地。形声字,“山”为形旁,“弄”为声旁。如“㟖社”,现为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村屯名,壮语读Runghsix。“㟖”是壮语rungh 的近音,意为石山间平地。“社”指土地庙。因村前有一土地庙,故名。有20 户,130 人,均壮族。[11]123此外,“㟖洪”“㟖莫”“㟖竹”等地名,都跟壮语rungh(石山间平地)有关。《古壮字字典》收录有该字:rungh[ɣuŋ6]山㟖;㟖场〔群山中的平地和村落〕。[12]434

咘记录壮语mboq,汉意为:泉。形声字,“口”为形旁,“布”为声旁。如“咘坭”,现为广西崇左市村屯名,壮语读Mboqdoem。“咘”壮语mboq,指泉;“坭”是壮语doem 谐音,指泥土。“咘坭”意为带有泥沙的泉水。因村前有一泉水井,通地下河,雨季时水涨出地面,常常有河沙泥土出来,故名。有169户,980人,均壮族。[11]58-59此外,“咘丁”“咘马”“咘满”等地名,均与壮语mboq(泉)有关。方块壮字文献有载:“咘淰屋㣲馮(汀上泉水响叮咚)。”[13]409《古壮字字典》收录有该字:mboq[bo5] 泉:淰~。raemxmboq.泉水。[12]321

榃记录壮语daemz,汉意为:池塘,水塘。形声字,“田”为形旁,“林”为声旁。如“榃六”,现为广西南宁市宾阳县村屯名,壮语读Daemzloeg。“榃”是壮语daemz的谐音,指池塘;“六”是壮语loeg 的谐音,指陆姓。因村地势低凹似池塘,又陆姓先来建村,故名榃陆,后简化为榃六。有170 户,730 人,均壮族。[11]44还有“榃桥”“榃白”“榃僧”等地名,均与壮语daemz(池塘,水塘)有关。《古壮字字典》收录有该字:daemz[tam2]池塘。[12]97

岜记录壮语bya,汉意为:石山。形声字,“山”为形旁,“巴”为声旁。如“岜读”,现为广西来宾市忻城县村屯名,壮语读Byadog。“岜”是壮语bya 的近音,指石山;“读”是壮语dog 的近音,意为独。因村旁有座独石山,故名。有72 户,420 人,均为壮族。[11]126此外,“岜门”“岜马”“岜怀”等地名,都跟壮语bya(石山)有关。方块壮字文献有载:“打岜造献(石头山上载枧木)。”[13]48《古壮字字典》收录有该字:bya[pja1]山;石山:~。bya sang.高山。[12]38

㟤方块壮字“㟤”和“”“渌”常用于记录壮语地名的lueg,汉意为“山谷”,[11]附录5其中“口”“山”“氵”表示形旁;“六”“录”为声旁,其汉语中古读音以[uk]收尾,跟壮语lueg(山谷)近音。如“渌布”,现为广西防城港市上思县村屯名,壮语读Luegmboq。“渌”是壮语lueg的近音,意为山谷;“布”是壮语mboq 的近音,意指“泉”。因该村地处山谷间,有泉眼,故名。有47户,190人,均壮族。[11]142

峝记录壮语doengh,汉意为:田垌。形声字,“山”为形旁,“同”为声旁。广西百色市靖西市的壮语地名中普遍用“峝”字,现在多改为“峒”或“洞”字,如“双峝”(禄峒镇),现改为“双峒”;“峝盎”(安德镇),现在改为“峒盎”;“峝孟”(龙临镇),现在改为“峝孟”;“江峝”(龙临),现在改为“江洞”。①所举例字材料来源于广西地名档案馆。“峝”和“垌”“峒”等互为异体字,各地使用情况不一,但大多记录壮语doengh,汉意为“田垌”。方块壮字文献中常使用“峝”字,如“歐峝(相邀抬木过田畴)。”[13]256《古壮字字典》收录有该字:doengh[toŋ6]田垌;田野。[12]131

峒记录壮语doengh,汉意为:田垌。形声字,“山”为形旁,“同”为声旁。如“峒隆”,现为广西崇左市龙州县村屯名,壮语读Doenghlueng。“峒”指田垌;“隆”是壮语lueng 的谐音,意指“大”。“峒隆”意为一大垌田。因村地势平展,有连片成垌的水田,故名。有49 户,290 人,均壮族。[11]81此外,“峒平”“峒忠”“峒盎”等地名,都跟壮语doengh(田垌)相关。“峒”在方块壮字文献中时常见到,如:“啃䢵江峒,介用贪欢容(吃饭在中间峒,不要贪安逸)。”[14]37

垌记录壮语doengh,汉意为:田垌。形声字,“土”为形旁,“同”为声旁。如“垌陇”,现为广西百色市田东县村屯名,壮语读Doenghrungh。“垌”是壮语doengh 的谐音,指一片田;“陇”是石山间平地(弄场)。因处弄场中一片平地,故名。有86户,480人,均壮族。[11]186此外,“垌中”“垌均”“垌交”等地名,都跟壮语doengh(田垌)相关。方块壮字文献有载:“垌(家和家下峒)。”[14]49《古壮字字典》收录有该字:doengh[toŋ6]田垌;田野。[12]131

此外,我们从广西壮族自治区地名档案馆了解到百色靖西市壮语地名在1982年的地名普查及规范化中出现的一些变化,见表1:

表1:靖西壮语地名变化表

三、“同形汉字”源为方块壮字

从“同形汉字”与“同形方块壮字”的音义特点来看,“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无论是字形、字音还是字义,两者关系都非常密切,一致性较大,当存在一定的共同来源,且其造字源头当为方块壮字。从词义上看,“岽”“㟖”“咘”“榃”“岜”“㟤”“峝”等字记录的大多是壮语地名,而且在汉语字、词典和汉文献中表达的意义也比较单一,基本只有一个义项,似乎是一种专属字符。再从汉文献的载录情况来看,这些字多出现于记录描写南方民族史志的文献资料中。《柳州方言词典》载:【㟖】loŋ 群山中的平地,有时指这种地方的村庄。||“㟖”来自古壮字,壮文作rungh[ɣuŋ6]。广西多石山,㟖多在石山之间,其实土山之间或山岭半腰处于群山(峰)环抱中的大块平地(连同村庄)都叫㟖,或称“山㟖”。[15]350这一事实直接表明了柳州方言(西南官话)中的“㟖”来自方块壮字。

“峒”和“垌”当有两个来源,一是源于传统汉字,二是源于方块壮字,属于汉字与方块壮字的偶合字。方块壮字大多仿造汉字“六书”进行造字、用字,从而出现了很多自造而与汉字偶合同形的字符,但其音、义与汉字没有必然联系。偶合字在方块壮字中普遍存在,常见的类型有形声字、会意字、“口”加借音字的合成字、减省字等[16],如侰(kon2,人)[13]4、听(kin1,吃)[13]26、昙(van2,日子)[13]86、沱(tha33,河)[17]39、咟(pak55,嘴)[17]262、恫(thɔŋ21,肚子)[17]299等,这些字并非是直接借用标准汉字,而是通过借用汉字偏旁部首进行重新组合的方块壮字,是与汉字偶然同形的“自造壮字”,属于偶合字的范畴,其造字理据是形声组合。因此,方块壮字中的一些字符外表形态上虽与汉字同形,实则另有来源,形同而义异,不能视为汉借字,而需要加以辨别区分。

“峒”和“垌”在汉文献中出现较早,宋代的《玉篇》《宋本广韵》等已收录,如“峒”表“崆峒山”“山峰参差不齐”“洞穴”“山谷深邃”等义,但这些词义跟壮侗族群语言关系不大,当为汉语固有;“垌”表“缶垌”和“姓氏”义。但到《辞海》(1977)中,“峒”出现了“政治组织(黎族)”“地名泛称(苗瑶壮侗)”“州峒(广西)”等义;“垌”出现了“田地”“用于地名”义。这些词义都跟南方少数民族有关,特别是壮侗族群语言尤其是壮语,关系密切,当与方块壮字有关。方块壮字中,“峝”“峒”“垌”属于常用字,主要用于记录壮语的doengh(田垌)。广西靖西市1982年地名普查及规范化处理中将“峝旺屯”改为“垌旺”,将“双峝”改为“双峒上”,更改原因是“峝”为“土俗字”。至于为何不统一改为“峒”或“垌”字,调查表中在规范字含义上注明有“地域区分用词”。可见“峒”“垌”具有不同的地域分布,是不同用字习惯使然,故“峝”“峒”“垌”互为异体,均可用于记录壮语doengh(田垌)。doengh 是壮语的一个固有词,在壮侗语族语言中属同源词,指地势平坦而宽广的田地,且多种植水稻,即“田垌”。

因此,作为汉字的“峒”“垌”和作为方块壮字的“峒”“垌”,两者应该不存在谁借谁的问题,而是各自产生,各自使用,因形体偶然相同而在汉语字、词典中合为一个条目,实为两个来源。此外,汉语字、词典在对“峝”“峒”的释义上应该加入“田野,田垌”义项,这样才能更好理解汉文献中出现的“峝”“峒”。如《广西通志》载:“曹烂山,在州西六十里,四面高山,中有平峝,田可耕,泉可饮,人可容百余。”[6]175又《天下郡国利病书》载:“峒尾峝田,税米六石。”[6]1890这里的“峝”和“峒”当与“田野,田垌”有关。

四、方块壮字“汉字化”路径

覃晓航先生认为:“一些兼通方块壮字和汉文的壮族文人学士在运用汉文写作时,为了表达上的需要,就不可避免地夹带某些方块壮字,从而使这些方块壮字流入汉语字汇中,成为汉字的‘成员’。”[18]覃先生指出了方块壮字进入汉文献的途径,但这只是“汉字化”的一个重要前提,并没有真正实现“成为汉字的成员”,而仅仅是披着汉字的外衣。方块壮字“汉字化”指的是方块壮字的形体及其表达的壮语意义为汉字系统所收录,同时被赋予汉语读音,可以在汉字系统中实现有效检索。因此,方块壮字的“汉字化”要满足一些基本条件。

首先,方块壮字“汉字化”的必要条件是具备汉字的体态结构特点。壮语地名的主要记录者当为壮族知识分子,他们有一定的汉语基础,并且谙熟壮语,是典型的壮、汉双语者,他们在壮语地名的采集记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使得以方块壮字为记录载体的壮语地名得以进入汉文献中,为实现方块壮字的“汉字化”奠定了重要基础。汉字记录壮语多采用同音或近音代替的形式,而壮语和汉语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语言,语音上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当人们以汉字来记录壮语时,往往会遇到一些壮语音无法找到对应汉字来记录的情况,如壮语存在有带先喉塞音、舌面音、腭化音、舌根音以及复辅音等。这时,为了准确地记录这些词语,人们开始寻求和探索音义组合的文字符号,并由此催生了方块壮字中的最优结构——形声组合。如ndoeng(丛林,森林)、rungh(山间平地)、bya(石山)等,是壮语地名中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词语,人们深知这些壮语词的意思和典型性,但又无法找到对等的汉字来记录,为了突出这些词的音义特征,只得对汉字及其偏旁加以改造,以形声组合的方式造出了“岽”“㟖”“岜”等字。这些字因体态结构跟汉字无异,从而被文人学者们视为土俗字而接受使用,特别是涉及有关地名等专有名称时,只得沿用原有记录。如《广西通志》出现有“咘村”[6]62“井嶺”[6]65“頭”[6]72等地名,就是沿用了方块壮字记录的壮语地名,其中“”“”“”等字是比较典型的方块壮字,分别记录壮语的bak(嘴,口)、ndoi(山坡)、laeng(背后)。这些字符乍看就是汉字,但在汉字系统中却很难找到一致的字形和音义,实则属于方块壮字中的自造字。

其次,方块壮字“汉字化”的重要因素是其记录的词义具有独特的民族性。方块壮字是记录壮语的重要载体,而并非所有的方块壮字都可以实现“汉字化”,只有那些使用频率较高、记录的词义具有较强民族个性的,才容易实现“汉字化”。壮语地名出自壮语,经方块壮字记录而得以使用、流传和保存,是研究壮语的重要文化符号。壮语地名结构的一大特点是“通名+专名”,其中“通名”的词义比较实在,多表山川地貌、空间方位等含义。以“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为“通名”的壮语地名相当多,分别记录壮语的ndoeng(森林)、rungh(石山间平地)、mboq(泉)、daemz(池塘、水塘)、bya(石山)、doengh(田垌),是壮语地名文化的一大特色。地名具有“名从主人”的特点,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一般不容易被更改和替换。此外,壮语中有些概念名称是汉语所没有的,如rungh(石山间平地)和doengh(田垌),既表示一种自然风貌,又融合有人文景观,在汉语中很难找到对应的词语来翻译。这样的词往往最容易被汉语所吸收,可能是诱发方块壮字“汉字化”的直接因素。

最后,方块壮字“汉字化”成功的重要标志是获得汉语读音,即汉语拼音注音。一般而言,方块壮字进入汉文献在先,汉语注音在后,即先具备字形和字义,而后才为其注汉音。为方块壮字注汉语音的形式主要有“直接注音”和“间接注音”两种。第一种是“直接注音”,即直接以方块壮字本身或构成方块壮字的成字(汉字)部件为音,如“岽”以汉字“东(dōnɡ)”为音,“咘”以汉字“布(bù)”为音,“岜”以汉字“巴(bā)”为音,“㟤”以汉字“录(lù)”为音。第二种是“间接注音”,主要立足于壮语,结合壮、汉语的一些对应规则,采用贴近壮语语音特点的汉语音为其注音。如“垌”“峒”“峝”没有直接以“同(tónɡ)”为音,而是从壮语doengh(田垌)的语音出发,以拼音“dònɡ”注音。因为壮语doengh(田垌)声母为不送气音,刚好对应汉语拼音的“d”。声调上,现代汉语去声调与壮语第6 调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如汉语去声调的“闹”“地”“旺”“帽”“号”等字借到壮语中分别读nauh、reih、hoengh、mauh、hauh,声调都是第六调,形成对应,因而“垌”“峒”“峝”三字的汉音注去声调。至于韵母,则是音近原则,壮语oeng韵与汉语拼音onɡ音近。这也解释了汉语词典中“垌”和“峒”为何有两读的原因,其中读tónɡ的,从“同”得音,为汉语固有;读“dònɡ”的,与壮语doengh(田垌)相关,为方块壮字来源。同理,“㟖”和“榃”的汉语拼音注音也跟壮语有所关联。如:“㟖”当从壮语loengh(弄)得音。壮语loengh借自汉语的“弄”,如loengh gij maz(弄什么),故取拼音lònɡ 为“㟖”注音。“榃”从壮语的daemz(池塘)得音,因汉语拼音方案没有以鼻音-m 收尾的韵母,故而用“n”替“m”,以拼音tán 为“榃”注音。

方块壮字脱胎于汉字,具备了汉字的形态特征,而记录的又是壮语,具有独特的表义功能,从而为汉字系统的吸收提供了可能。方块壮字由于字体结构与汉字相同,汉族文人不明其意,加上汉字在秦汉时代结构复杂,同一个字在不同地区结构不一,方块壮字很容易被认为是汉字异体字,从而得以生存和发展。因此,方块壮字进入汉字系统,主要是汉族文人的功劳,他们在编纂汉字字典时,未能加以辨别,出现错认而录入。此外,壮族文人在著书,撰写文章、信函、碑文、地名、人名等遇到壮语表达时,也不得不使用方块壮字,无形中也推动了方块壮字的“汉字化”,如《六合坚固大宅颂》和《智城碑》就是壮族文人在正式的汉文碑文中引入方块壮字,使方块壮字进入了汉字碑文。

五、方块壮字“汉字化”文化探析

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统一岭南,在“书同文”政策的直接影响下,西瓯方国和骆越方国创造的原始刻画文无法继续发展,方国上层只得在汉字的基础上进行文字改革和再创造,从而孕育出了方块壮字。因此,方块壮字的产生与汉字的传播有直接关系,而汉字在岭南的传播与中原民族特别是汉族的南迁有关。秦汉至明末时期,中原民族先后经历了七次大迁徙运动而涌入岭南。[19]117频繁的战乱、天灾和贬谪,使中原汉人陆续迁徙岭南,其中就包含有精通汉字的文人志士。汉字也就随着中原民族的南迁而在壮族地区传播开来。此外,壮、汉民族都是农业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形成了一些共通的文化心理,加之汉文化的先进性,相互交往中使得壮族人萌生了慕汉的思想倾向,特别是对神圣的文字,更是心生敬畏之心,心向往之。此外,壮语和汉语同属汉藏语系语言,且都是以单音节为主的分析型语言,具有类型上的共性,一个字符刚好对应一个音节,这为壮族先民借用汉字记录壮语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此后,壮族文人在接触和学习中对汉字的形态特点和构形理据有了一定的认识,进而借用汉字及其偏旁部首仿造出用于记录自己母语的方块壮字。因此,方块壮字“汉字化”背后反映的是壮汉民族的交往史以及文化上所蕴含的共性,体现了民族文化在交往中出现了深度融合。“汉字化”是民族文化交流达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的一种文化认同和借鉴现象。一般来说,“汉字化”的程度越高说明民族间的交往交融越密切。

此外,“汉字化”是一种文化互动,是民族间相互取长补短的过程。王元鹿先生指出:“文字的借用则必然有益于对文字传播与文字关系现象的研究,也必然有利于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对汉字进行研究。”[20]“汉字化”属于文字学范畴,主要用于阐释汉字系文字与汉字之间的一种互动关系。汉字系文字的产生和发展是汉字传播、影响的直接结果。如果将汉字对汉字系文字的影响视为流水般的“顺向”影响,那么汉字系文字对汉字的影响就是一种“逆向”影响,而“汉字化”就属于这种“逆向”影响之一。过去的研究重在汉字对汉字系文字的“顺向”影响上,而汉字系文字对汉字的“逆向”影响研究尤显不足。方块壮字“汉字化”的事实表明了汉字系文字同样可以影响汉字,同时也说明了汉字系统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对其所催生的汉字系文字符号具有高度的认同感,并善于吸收其中的有益成分丰富和完善自身的表达功能。方块壮字“汉字化”后呈现出一种“双向共赢”的格局——就方块壮字而言,依托汉字的数字化功能,可以直接作为“信息源”进行编辑、检索、传输和保存;就汉字而言,直接填补了其所缺少的形义结构和概念空白,丰富和完善了自身的记事功能。

壮、汉民族具有几千年的交往史,由此出现文化上的相互影响和借鉴是在所难免的,而方块壮字“汉字化”就是重要例证,是民族文化交融的典范。

六、结语

现代汉字系统的文字符号具有多种来源,除了传统汉字、方言俗字外,还包含有汉字系文字符号,至少有方块壮字的成分。壮族人民借用汉字的构形部件创造出“岽”“㟖”“咘”“榃”“岜”“㟤”“峝”“峒”“垌”等方块壮字,主要用于记录壮语地名。这些地名符号因形似汉字而在使用中得以流传,并载入汉字文献中,随着汉语字、词典的编纂而被赋予汉语音义,从而成为汉字家族成员,发生“汉字化”。方块壮字由汉字发展而来,同时又可以发展成汉字,因此“汉字化”是其发展的趋向之一,可以表示为:汉字→方块壮字→汉字。这就是我们所要阐释的方块壮字“汉字化”概念,且“汉字化”的发生与地名的关系较大。“汉字化”概念的提出主要是以方块壮字为例,描写和揭示汉字系文字符号是如何进入现代汉语的文字符号系统而成为标准汉字的,同时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用于描写和揭示民族之间的交往交融。

“各民族古文字及其文献形象地展示了各民族的深度交往和文化的高度融合,生动地记录了边疆与内地的关系、少数民族与中央王朝的关系,是研究中华民族关系史的宝贵资料。”[21]方块壮字仿自汉字,故其体态跟汉字相同,都具有“方块”形状的共同特点,且壮族民间称汉字为sawcug(熟文字),称方块壮字为sawndip(生文字),可见方块壮字是一种承袭汉字但又发展得不完善、不充分的文字符号系统。基于这种体态和结构类型的相似性,才会产生壮汉民族在文字符号上相互借用的现象,并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出现深度融合,有的甚至难分彼此。因此,方块壮字对研究中华民族关系史,特别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过程具有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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