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修辞
2022-04-30刘云芳
刘云芳
风吹来,盘踞在我的鼻尖。更多的风在爬山虎的叶子上、河面的睡莲上,以及岸边小孩子稀疏的头发上,快速地翻阅着……它们是在寻找什么?一群群麻雀从梧桐叶子脱落的地方冒出来,在那里说三道四,蹦蹦跳跳。树上,圆滚滚的球形果实摇来晃去,像一个个耳麦,这棵树把它们垂挂在空中,想要收听到些什么呢?
我踩着叶子,从小区里的砖石路上走过,感觉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像是有话要说,比喻、拟人、排比、夸张……它们隔着物种的界限向你传递某种信息,那么复杂,又那么亲切、熟悉。空气里传来雨后青草枯萎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某个秋天的清晨,从这样的气息里穿过,去地里掰棒子、摘南瓜、薅葱、挖红薯或者土豆。在一个个重复的季节里挖出新鲜的果实,将它们放进地窖或者粮仓,储存起来。我父母总是在跟某个季节抢东西,把那些物件从地里快速地收回来,藏在某处,保持水分,免得被冻坏。
而与此同时,蚂蚁们也在田野里快速地搬运着。我蹲在地垄边,看着父母和蚂蚁们以同样的姿态忙碌着。我坐在那里,让自己安静成大山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在大山的心跳里,父母的忙碌与蚂蚁的忙碌运用着同一种修辞。
河边,爬山虎的红是一把钥匙,它打开一层,让我看见故乡黄栌叶的红,那是一团团忽然就燃在远山的火,让人有种错觉,以为又有花忘了季节,由着性子开了。它让我想到少年时,自己和伙伴都有过那样一张红扑扑的脸,一整个秋天,风和阳光都在这些红脸上摸摸索索,好像错将我们的脸当成了一颗颗苹果。当然,它也摩挲奶奶的脸。那么瘦弱的奶奶,在田野里开垦出无数的小块田地,种葱,种红薯,种土豆,也种花生。那些田地有的像鞋底,有的像头巾,它们是奶奶扔在大山里的抽屉,在一些个清晨或者傍晚,她从那里取回各种鲜灵灵的果实。
在故乡,风是大自然全年都在用的修辞。春天,它亲吻你,冬天,在你脸上磨刀子。春天能有多温柔,冬天就能有多狠心。我的脸被风割出过口子,手上、脚上都被割出过。在山路上一走,风直往手上的口子里钻,像是急切地要往那里塞上一封信。脚丫上的口子总是往外渗血,母亲给我洗了脚,往上糊一层煮熟的土豆泥,可惜这口子根本不领情,依旧张着,似乎有话要说。它要说些什么呢?说它走过的那些路吗?等到晚上,袜子和肉连到了一起。母亲帮我一点点往下撕扯,扯出一块血脓来,又是往上抹蛤蜊油,又是放在火上烤。一股热气,顺着那口子直往身体里灌。
父亲从外边回来,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去他的电工包里来回翻找一阵,拿出一截白胶布。那截原本用来缠电线的胶布,被他快速地扯下,牢牢粘在我脚底。白天,这块胶布总是向我提醒着它的存在。许多个冬天,我的脚是父母和一场场寒风竞技的舞台。他们想尽办法,让那些口子闭紧嘴巴。
露水有时是摇摆的无根无茎的果实,有时是一面微小的立体的镜子。这透明的球体在清晨探照整个世界。它看得见,清晨,谁奔忙在田地里割韭菜、拔萝卜,谁穿着一双高腰球鞋弯着腰捡地软,谁对着一地庄稼叹息或者说话。少年时期,我没有看到的有关清晨的景象,都被无数的露水记载着。但它们从不认账,等我去辨认的时候,翻身就滚落到土里,又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往上爬,能爬多高就爬多高,然后藏在一颗颗玉米的籽粒中,也藏在瓜果最甜的那一部分里。后来我发现,它们也藏在年长者的眼眶里。当我第一次看见那露珠从他们身体里分泌出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那个秘密——他们,也是这大地上的庄稼。
奶奶喜欢坐在玉米皮编制的蒲团上,花白头发总是遮住半张脸。她将高粱秆也长长短短地切好,两头用细小的树枝接上,拼造出了一座宫殿。她把这礼物送给我的时候,也一同送我些故事,王宝钏苦寒窑或者梁山伯与祝英台楼台相会。她还用布头拼制出一张张被子,用塑料袋折成三角形拼制书包……奶奶总善于用零碎的东西拼凑出另一种东西。比如用鸡蛋拼凑出一年的用度,用一块块田地拼凑出孩子们的营养所需。她也习惯于拆解,用碎片的叙事向我展现她的童年,那散落在岁月深处的星星点点的甜。
夏天,她送我麦秸秆做的蝈蝈笼子挂在高处,又交代我,要喂它们吃南瓜花、酸枣叶,挂露水的最好。那只蝈蝈最终吃掉了另一只,而它自己也死了,两只脚还紧紧地抓着一段麦秸,表现出一种不舍和恐惧。在做东西时,奶奶过多地关照了细节,说话时却从不夸张,也很少比喻。她那么随意将它们递给我,只说“给!”好像一切都是顺便为之。
几十年过去了,我总渴望通过想象和梦境进入那段时空,把蝈蝈笼子取下,把“宫殿”拎在手里,将一切都紧紧攥着。我希望自己成为时间的窃贼,把那一段经历尽可能立体地进行剪切,粘贴出来。但醒来之后,手心里,除了因为握得太紧留下的指甲印,什么也没有。
眼前的河水混浊,一些水草在里边横竖交错。站在石头后边,我与这水影相认,确定那里隐藏着奶奶最后几年的眼神,含混,却微微透射出某种暗淡的光,像是眼眶里嵌了一对琥珀。奶奶看人时,总是费力地把那些光聚到一起,然后努力回想,眼前走过的人到底是谁。我总是怕与她对视,但她依旧到处搜索我的身影,不管谁经过,都先把我的名字挂到人家身上。
她经常坐在别人家的房顶上,望着远处那些小块田地——她藏匿着的“抽屉”已经被大山收了回去,先是长了苦菜,后来又长了野菊花,再后来,竟然有几株黄色的野玫瑰也搬了家来。她不能跑远,便在窗台上种了许多花草,好像是为了与那些不能再去的遥远田地进行呼应,似乎在告诉它们,哪怕出不了远门,她也能种出一片姹紫嫣红来。
去看她,就要穿过从土墙上凿出的那一截甬道,暗得看不见手指。她刚才已经在窗口看到我,在里边喊着:慢点走,黑!用这声音为我定位。我摸着一旁的土墙一步步试探着往前,终于进了那孔窑洞,她盘腿坐在炕头,前倾着腰身,邀我上炕。我从那双眼睛里看着自己的倒影,我像照镜子一样,看着自己坐在她的眼眶里,听她说话。某一刻,我甚至觉得,此刻的自己正是她眼眶里那个小小的我投放出来的。
最后那两年,她躺在炕上,已经失去行动力。我总是避免去看她,也怕看到她混沌眼神里小小的自己,生怕从那里照见无以言说的胆怯。我知道,某种事情正在她生命里悄悄蔓延。她越来越瘦,越来越小。最后那次见她,窗帘拉着,她蜷缩成一团,见了我只是哭。那哭是有气无力的。我感觉,暗处的奶奶像一丛被人放倒在地的纤细的花朵,一抖一抖的。
那次离开故乡的时候,大雪封山,我只好背着行李出发,到山下搭班车去外省上班。雪没过小腿,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几天之后,我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当时正在街边店里买自行车。我付钱的手颤抖着,推动那车子,骑上去,感觉车轮迅速地滚动着,像是要飞快地碾碎什么似的。
那些年里,我总是梦见她依旧躺在老屋的炕上,旁边停留着一口棺材,像船一样,等着载她去远方。她去世之后的多年,一直暂居在我的梦里。我总觉得,那是她有意将生前的留白一点点涂抹填满。
后来,我结婚时,长辈们把她的照片请出来,靠墙供着。她以这样的方式参加了我的婚礼。她的眼神里保留着那几年的混沌。我弯下腰去,擦拭照片上的灰尘,然后,偷偷抹掉了眼眶里的泪水。
我一次次爬上地垄。仿佛那些曾经被奶奶收获瓜果的抽屉,如今也变成了我的。在所有大地深处的抽屉里,我都能发现长辈们留给我的非文字的驚喜。于是,我看到柿子树结满果实,看到柳树弯腰,拼了命也要亲近土地上的一棵草,看到喇叭花在栅栏上竭力喊出无声的消息……大地生产了最新鲜却又最古老的语言,将它们揽在怀里,等着某个人或者所有人去聆听。为什么我在更小的时候没有发现呢?好像年龄一日日增长,就是为了让自己终于可以够到这些秘密似的。
这么多年,每次回乡,我都会去大山深处,遇见石头,就坐上去。山野空旷,看不见人,但抬头低头都能看见往昔的情景。语言开始在心里乱撞,它们像醉了一样,东倒西歪,拼不出一串像样的句子。
走在小区里,看到曾在5月盛放过的野玫瑰,现在只剩下小小的叶片晃动,绿化带里的黄栌也已经变换了色彩,松塔不时从高处落下……眼前的植物仿佛也与故乡的植物通联、合谋,让所有既虚无又真实的东西飘过,在心里扎根。我恍惚起来,此刻,自己到底身在哪里?但一眨眼的工夫,这幻觉便碎掉了。我呆立着,对每一株摇摆在风里的植物肃然起敬。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