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退场
2022-04-30指尖
指尖
那块亮晶晶的手表,它的突然消失,让我们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手表的所有者小马,更是神情怠倦,唉声叹气,无比沮丧。他用好几天时间,翻寻石头周围的狗尾巴草族,气急败坏地揪拽着它们,仿佛那块手表被草木和土壤钳制,不得不成为它们的同类。他变成一株饱满的狗尾巴草,垂下沉甸甸的头,目光呆滞,盯着那块米色砂石,并试图用一种超越时空的虔诚,祈求那块用一年多工资、托人从外地购置的西铁城手表,重新被摆放在蜂窝状的石头上,在渐渐凉下来的风和渐渐沉下的暮色中,再重新回到他的手腕。
这么贵重的物件突然消失,同样让我们手足无措,忐忑不安,我们重复并发扬着小马的翻寻手法,草根,草叶,草根下的砂石和淤泥,像警犬一样,沿着小小的不规则的球场周围巡回,一遍,两遍,无数遍。
林场院子里,沉默像夜幕,从山顶落到峰腰,再从树尖跌到草尖。那块消失的手表,跟半天的月牙同时从山顶闪出来,带着一股冷漠和讪笑的神情,仿佛在指责并嘲讽我们懦弱自私的罪行。
我悄悄闭上眼,那个下午,便带着尖刺和恶意,从许多个下午中脱壳而出。
那是个舒适得让人想笑的下午,这在温度偏低的林区是不多见的。我们将宿舍门大敞开,三个人在屋子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每句话的尾音,都被傻笑声霸占。而男宿舍那边,一阵一阵的哄笑和争辩声传来,最终,他们打闹着出了院子。那天下午,他们在宿舍门口大呼小叫,喊人来打篮球。师傅们大约不屑年轻人毫无诚意的邀请,极其矜持地坐在各自宿舍里,喝茶或者抽烟。最终出现在球场的,也只是这几个喊叫的人——司机小顾、木匠小李、厨师小马和技术员小于。我们三个女孩出门,略带造作,慢吞吞出现在球场时,厨师小马刚脱下他的夹克衫,左折右折,叠出一个明显的小坑,放在狗尾巴草中的那块石头上,然后将手表从手腕上脱下来,搁入其中。小马走出去,又返回来,压了压衣服上的手表,这才放心回到篮球架下。
暗黄色的篮球从别人腾跃的手中,毫无悬念地向小马飞奔而来,并在小马手腕的带动下,在空中画下完美的弧线。厨师小马心中颇为得意,一直在笑,嘴大张着,两排牙齿全部露在外面,在得到几次夸赞后,一改之前吝啬的性情,竟应承晚上请他们喝酒,不喝散装的,要两瓶高粱白。
那天晚上没有人喝上酒,饭都吃得马虎。承诺请人喝酒的厨师小马,更是连食堂的门都没有进去,帮厨的我们,不得已做了一顿晚饭应付。灶台边,少了他的身影,显得冷清许多。他用大半夜的时间,拿着手电筒在篮球架下逡巡。
小马长长的喟叹声,让我们心怀歉疚,仿佛那块手表的消失,是我们的失误造成的。我们成为时间的同谋,都有偷盗或者协助手表消失的嫌疑,可能将它藏在黑暗的某处。它失去被拧转发条的机会,表盘中细微而清晰的声音,渐渐迟缓下来,最后停止运行。时间无法倒流,也无法重现,这种遗憾和惊恐也让我们惶惶不可终日。虽然我们情愿张开臂膀,让小马搜身,乃至将抽屉上的锁打开,让他翻检,但我们躲闪着目光,避免跟小马对视,同时又不得不用极其夸张的语调,跟小马保持着适当的亲近。小马说,他要再攒钱,还要买块手表。我们都没有应和,像一堵沉默而悔恨的墙。
秋深了,林场周围的树影比之前重了很多,早上起来,院子里铺了一层落叶。我们几个要用一上午时间,才能将落叶清理干净。午后,一把火将带着水汽的落叶点着,烟雾迟疑地凝结在林场院上空,氤氲不散。宿舍里,同屋的女伴为突然消失的发卡而揪心,她翻箱倒柜找寻,拉出抽屉,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又将放衣服的小木箱子打开,把里面的衣服扯出来,全不管地上的尘土。后来她急中生智,把褥子翻开,露出床板,在确定没有发卡后,又钻入床下。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头发蓬乱,衣服上沾着一片一片的灰尘,她跪在那里,抬起头,觑着一只眼,对着我喊:把手电筒递我一下。
那枚发卡是在县城集贸市场购买的,深红色塑料材质的发卡,在众多颜色和形状的发卡中,让她一眼相中,来不及议价,便毫无犹疑地将它收入囊中。其后,在书店我挑书的当儿,她又偷偷从包里将发卡拿出,喜滋滋欣赏半天。晚上,回到宿舍,她对着墙上的小镜子,将头发仔细拢起来,用皮筋束住,然后把这个“8”字形的发卡别在脑后。不停地问我:好看吗?好看吗?我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站在她身后,于是,通过两面镜子,她看到自己脑后的那枚发卡,正在灯下闪着微微的亮光。
有天,她竟然缠着木匠小李,给她打一个木盒子,专门来放这枚发卡,这事让刚刚学会打个小板凳的小木匠为难了,他一会儿揶揄她,要给发卡打棺材,不吉利,一会儿又说,重量轻的发卡,最好就放在纸盒子里。但架不住她的纠缠,最终,小李不得不答应,只是延缓了时间。管村的妇女们在苗圃地劳作,休息的时候,偶尔会走进林场大院,刚好她出门,于是,在打完招呼后,她有意将头往一旁扭了扭,对方立即被她的发卡吸引,不停夸赞:这发卡多么好看啊,无论颜色还是形状。
而现在,如此心爱的物件,竟然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了,怎不叫她心急。床下一无所获,她用笤帚扫出一堆细细的尘灰,又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扒拉开它们,直到忍不住打出一串响亮的喷嚏。满是灰尘的面孔,溢着热泪的两眼,她坐在凳子上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好伤心。
你说,它哪儿去了呢?
她盯着我的目光中,渐渐渗入了深重的怀疑。我心下一惊,忍不住惶恐,躲闪着她凌厉的目光。直到许久后,不小心碰到自己的头发,才释怀下来。我的短发,是不需要那样一个发卡来装饰的。
出宿舍,去食堂的路,去木匠房的路,去会议室的路,去厕所的路,所有我们惯常走的路,都低着头细寻了一遍。你去管村供销社了吗?她摇摇头。我们失望地停在了那堆熏得失却水分的落叶前,烟雾终于在半空中散开,之后被勒成一条细细的灰布条,蜿蜿蜒蜒,一直飘升到半空中。她伸手就去翻掀,火焰腾地一下蹿出来。
冬天不知不觉已经渗入日子很久了,司机小顾将洗净的墨绿色喇叭裤从水盆里捞出来,拧干,抖平,晾在失去叶子的树枝上。一夜之后,这条裤子竟无影无踪了。当他在雪杉树上、树下扒开密密的杉针,反反复复寻找那抹跟雪杉相似的墨绿色裤子时,我像之前的同屋一样,正钻在床下,寻找突然消失的书。那是用林场的信纸订成的一本自制小书,某种意义上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书。但在我心里,它比其他书籍更加重要,也更值得珍视。在翻掀被子、褥子、枕头和抽屉无果后,我毫不犹疑地钻进了黑乎乎的床板下面,幻觉中,床跟墙的缝隙间,它悄悄地掉下去,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孩子,等待我找到它。我的同屋显然成为有经验的人,她及时将手电筒拿在手里递过来,可是,手电筒却没有点亮,电池没电了。这种不大顺当的寻找,让我更加坚定了床下那个藏者的真实存在,借着窗口隐隐约约的光,我伸出手,毫无目的地在地上摸索,直到同屋将一支蜡烛点燃,并蹲下来,烛光通过她的手臂,照亮床下的空间。我看见了一只布满灰尘的鞋,看到歪斜地贴着床角的苍蝇拍,看到几张写满字的纸片,无一例外,它们都罩附着厚厚的尘灰,在被寻访和拯救的等待中,渐渐灰心,黯然无光。我把几块同样灰乎乎的砖头搬出来,几只蜘蛛突然在细细的尘土中四散奔逃。那本手抄的《唐诗宋词选》,它不在这里,是的,它不属于床下世界。
司机小顾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他极其肯定,那条墨绿色的喇叭裤被某人顺走了,一个双手要在日后时间中日益烂掉的人,利用黑夜和寒冷的掩护,正在他的唾骂和愤恨中,渐渐壮大成形。
而我,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想起第一次在管村某户人家窗台上,见到那本《唐诗宋词选》时的情形。那本薄薄的纸张发黄的小册子,其后几天被我不停翻阅,我喜欢“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的意境,为“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而伤怀,憎恨“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的行止。
还是同屋提醒我,你这么喜欢,可以抄到本子上啊。
我肯定不能将它们抄到日记本上,于是,我将信纸裁开,又找到一本《山西林业》杂志的中间插页,包了书皮,然后开始夜以继日地抄写。那是跟随文字行走的三天,每一个字,每一句,都被我反复纠结、惆怅过。我把它放在枕畔,每天读诵,并在它的陪伴下酣然入睡。
可是它不见了,这让我的夜晚又变得极其漫长。我用幻觉来促成它的存留,它在任何一个可能被我遗落的地方:山楂树下,雪杉树旁,会议室的椅子上,食堂的饭桌上……它兀自飘在半空中,向着我摇摇晃晃而来,我禁不住高兴地伸出手。醒来时,枕边空空如也。
来自县城的小顾,失去了当下最流行、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裤子后,对林场的好感荡然无存。乃至日后再不跟我们厮混,还常常请假,直到渐渐把宿舍里的东西都搬完,我们才知道,他要调走了。
所有被我们觉察并极力想挽回的消失,其实只是无数消失的一部分而已。时间中,一些事物正在从我们的生命中秘密退场,比如,十七岁的四季,放在盒子里等待褪去酸味的山楂果,喜欢过的那幅画,揣在口袋里的手绢,银灰色的钢笔,一块磨损得只剩下一角的橡皮,一张饭票,插在镜子上的合影,还有少量的钱,一些写在日记本里的心事……没有偷盗者,也没有捡拾者,更没有拯救者,我们怀着惋惜、伤怀、感念和遺憾,沉默地吞咽被事物抛弃的耻辱,渐渐习惯它们缓慢或快速的消失进程。小马的上海牌手表替代了消失的西铁城,手腕上又重现那道白圈圈。而同屋女孩剪掉了长发,烫成小卷,不再需要一个发卡来装点。我们开始变得极其健忘,开始享受着新事物的到来,开始坦然地表达出自己接纳它们的欲望。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