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船志
2022-04-30陶灵
陶灵
堵
一大清早,靠在麻塘湾的一只木帆船上,“烧火”一个劲儿从舱里往外舀水。“头天过鼓眼碛的时候,走舱底板搁了一下,艌缝有点浸水,一晚上积到可淹脚背了。”老桡胡子冉白毛回忆起往事,说,“早年我在木船上当杂工,就叫烧火,这种事,该我做。”
川江上载重百吨的木帆船属大船,从头到尾有十来个舱,几十吨的船有舱八九个。船小,舱少。船舱从头至尾依次排列有尖子舱、走舱、桅台舱、火(太平)舱、官舱、脚(足窝)舱、燕尾(吊楼子)舱。其中,官舱和脚舱可以是多个。所有舱与舱之间均用木板相隔,川江桡胡子喊“堵”。
川江走船,难免搁、碰而浸水、漏水,但它只是船体某个部位,涉及一个舱,最多两个。如果碰撞的孔眼大,马上靠岸修补。只是搁浅出现裂缝,就立即用油灰填敷。桡胡子们常备木质戽斗,把舱里的水舀出去,称“看舱刮槽”。冉白毛很有把握地说:“有堵,水再多,也只漏满一个舱,整条船,沒得事。”
盛唐之始,长江上的木船船舱就已经有“堵”了。1973年6月,在江苏如皋市白蒲镇通往长江的古河口处,发掘出一只木船,长十七米多,共九个舱,有木板隔开。考古专家断定,此船建造于公元649年后不久,即唐高宗的盛唐之始。有“堵”的船舱,标准名为“水密隔舱”,是中国古代造船技术的一项创造。现在全世界的轮船都建有水密隔舱。
舱多,堵多,它与左右船舷和底板紧密连接,全船整体性强,局部的硬度也增加了。船舱似人的胸腹腔,堵,如保护胸腹腔的肋骨。有堵,装货可按品种分开。同一类货物,分舱装,不挤压,又便于整理、归纳。
过去我在江边见过粪船,却没堵。近郊农村的社员进城,运粪回去当肥料,拆掉木船中间的堵,成通舱,装粪多。粪的腐蚀性大,挑完后马上清洗,通舱也易于打理。小时候在汤溪河还看到平底船,也没堵,敞开的大舱,只是左右船舷口横拉着几根木枋,以增强船的整体性。这种船专门给盐厂装煤。没堵的都是短航船,在几十公里范围内走船。
川江桡胡子为什么喊“堵”?明明就是一块隔板。也许“隔”有阻隔、间隔、断绝之意,这些字眼对于走船来说不吉利。堵,其意也不是很好,但可以把水堵住,寓意也是可以。就如桡胡子不说“开船”,恐船破,称“开头”。但“开头”不是“破头”了吗?桡胡子不管头破与不破,只要不直接说船破,就行。
各行各业有行话,也称黑话、暗语,不想让外人知其义。桡胡子的行话也许并不是为了保密,因从行业忌讳,担心言语是不吉之兆,说得隐晦:“打烂”说“打劈”;不能喊“船老板”,意为去水里“捞板”,喊“船主”;船“到”码头叫“扰”码头,因“到”与“倒”同音。即便是船开头时,码头上船挨船,真的要倒着才能出来,他们也不说“倒”,而叫“退档”。
桡胡子因此造词多。伞,喊撑花儿。不然预示船撞石而散(伞),不得了。过去伞面用油纸敷做,竹篾条当骨架并刷红漆,撑开,像花开一样。多形象的词。筷子为箸,两千多年前出现时就这么叫。船不能住(箸),要反起,说“快”,又因是竹子做的,渐渐成了“筷子”。旧时,岸上的人也喊伞为“撑花儿”,而“筷子”,现在人人都这么说。
桡胡子还把“翻”说成“张面”——张开一面;“倒”说“倾”——倾盆大雨;“打水”说“扯水”——桶鋬上系绳子从井中、河里扯;“沉”说“蔫”——淹……哪个词不形象?
桡胡子会造词,造的词有趣,连岸上的人都用。
艌
“堵”与左右船舷和底板,以及所有船板之间,均用铁钉钉接。按不同部位,五寸三钉、一尺五钉、一尺一钉。底板与船舷交缝处几乎为直角,受力大,必须半寸一钉。也就是说,钉与钉相隔不到两厘米。一只船几百上千块木板,钉钉相连,俗话说“烂船还有三千钉”,拿来比喻家底殷实户,就是破落了,也有老底子垫着。
船钉在板缝处斜插钉入,并上下交叉,称钉人字缝。每颗船钉钉进船板后,要把钉头冲进板里,做到钉不外露。船钉在铁匠铺用熟铁打制,长四五寸,四棱形,也叫方船钉。航行中,船板之间张力大,方船钉受力好。除了方船钉,另有锔钉,土话喊抓钉、扒钉、蚂蟥钉,外形如“ [ ”。锔钉用在船舱内,一尺三锔,横钉板缝,使抓力。
铁钉只是连接船板,板缝不防水。古人把船板边做成凸凹状,榫卯连接。板缝两边边沿再各钻一些小孔,用细铁条穿过,箍扎三道,每道紧勒,又以木片填塞孔隙,最后注入铅液封固。这种方法烦琐、复杂,也不能完全做到密不浸水。
大概也是在唐高宗时期,造船业中出现一种塞缝技术。用竹瓤子或麻丝加油灰塞填板缝,一道灰一道麻地操作,直至密实。这叫“艌”。麻丝大家都知其物,竹瓤子从南竹上刮下,油灰由石灰与桐油拌和而成。这些材料具有很强的防水性和黏结力,特别是桐油,为中国特产,战国时代已经出现。木船造好后,船体上下里外,也擦抹几遍桐油防腐。先前钉船板缝时冲进去的钉头,同样艌上油灰防锈蚀。至今,木船仍保留和使用着这种艌缝技术。
艌缝非常考手艺,川江造船业有一句行话:“水木匠好学,难打歪歪凿。”意思是,用凿子把竹瓤子、麻丝灌进船板缝隙,凿子要左歪右拐才能填实。掌握不好凿子,缝就不密实,很可能要浸漏。艌,解释为嵌塞、填补。本可以用“捻”,堵塞之意。我以为用“艌”更恰当,舟旁,涉船。就如耕作农具加“耒”旁,一看就明白。
除了船板,建造木帆船还用木枋和圆木。木枋作船体骨架,船板依附而钉。船好比一条鱼,木枋就是这条鱼的骨刺,支撑它游动。木枋又用在左右船舷上口,包边而置,牢固。船头、插杠、桅台舱和船舵处的横木也用木枋,在上面开榫眼和凿孔洞,便于安装梢齿、桨脚与插入插杠、舵柱。
使用圆木时,从中剖为两块半圆木棒,对称地钉置在左右船舷,位于最大吃水线以上,总长与吃水线一致。大船置三至五根,船小,三根以下。支流小溪河的船需柔性,不置。老一辈桡胡子告诉我,这叫“nà”。只有读音。为什么喊“nà”?具体是哪个字,我咨询过很多老桡胡子,没得到答案。他们大多数文化低、识字少,又是口耳相传,以前根本没想到要去弄明白。但船舷为何钉置这种半圆木棒,他们的回答却十分一致:“硬肘”——像手肘那样结实、扎实。
川江各地方航运史志上,“nà”出现过多种写法:捺、纳、拿、腊。可这些字的含义都与其设置之意不吻合。唯独《重庆内河航运志》里按其外形取名,称“棱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川江各地纷纷组织编写航运史志,编纂人员基本上是航运系统退休职工,为本单位的“土秀才”,但对像“nà”这种大量散落民间的行话,并未进行系统收集、整理和分析、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毕竟也属非物质文化遗产内容,值得保存。
有一次,我按家乡《云阳县航运志》上记录的编纂人员名单,一个个去打听,想找他们摆龙门阵,“挖”点东西。航管部门一位已退休的知情者告诉我,当初执笔和资料搜集人员都已作古。他指着书上主笔李老先生的名字补充道:连他儿子,去世都快二十年了。
风
木帆船必有帆。但川江桡胡子不喊帆,因与“翻”同音,走船忌讳,他们叫布条,或布,或篷,有的干脆直接叫“風”。风就是力,因此扬帆叫掌力,落帆说坐力。
东汉时期,川江木船已开始利用风帆助航。当时棉布还没有出现,一般用麻布或篾席做帆。杜甫寓居夔州(今奉节)时有诗描述:“起樯必椎牛,挂席集众功。”大意是扬帆开船时,要杀牛祭拜。这里面的“挂席”指的就是“篾席帆”。明清后,布帆开始在川江普及起来。用多幅白布拼缝成一张大布幕,每隔一米多,横绑一根竹竿作骨架,既能承受强劲的风力,又便于挂在桅杆上用绳索升降。这种帆称硬风、硬布条。船小的话,一般用“软布条”,中间没有竹竿骨架,平时收裹起来,走船遇风时,才绑挂在桅杆上。直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篾席价廉,仍有一些小船用其做帆。
布帆长年风吹雨淋日头晒,容易破损,便补上一块新布。小时候,川江上常见东一块、西一块,新旧不一的补疤船帆,从没在意过。现在看到这种老照片时,觉得有一种沧桑感,并格外生出惆怅的情绪来。
川江走船,逆流为上水,顺江叫下水。吹风,也跟着喊打上风、打下风。桡胡子走船虽盼顺风好扬帆,但并不是说风越大越好。遇大风,帆要落下来,甚至靠头(停船),叫扎风。风比较大的时候,帆落下一部分,受风面积小一点,桡胡子喊此为“摇布条”。航行中,要使帆达到最佳鼓风效果,有时须调整角度,称“转角”。有意思的是,一些江段的桡胡子称之“拿风情”。听起来很文艺。
开头要看风向。唐代,川江木船的桅杆顶端装有一种可随风转动的木鸟,嘴衔长布条,可观风向,名“伺风鸟”。清代和民国时期,大多数船桅杆顶端挂一面小旗试风向,小旗也是所属船帮的标志旗。
长江中下游一带走船测风向,则在桅杆上挂一撮重约五两的鸡毛,称之“五两”。许慎《淮南子注》中曰:“■,候风也,楚人谓之五两也。”魏晋文学家郭璞的《江赋》里有一句:“觇五两之动静。”意为仔细观察五两测得的风向。历代使用“五两”测风较广泛。唐朝诗人王维有诗句:“何处寄相思,南风吹五两。”同代散文家独孤及也有诗曰:“东风满帆来,五两如弓弦。”北宋贺铸又有句:“朝来著眼沙头认,五两竿摇风色顺。”明代仍用“五两”测风,内阁首辅张四维说:“被他火箭飞来紧,我船五两见火就着。”
川江走船,最好是顺航的徐徐清风。云阳老县城对岸半崖上有个张飞庙,顺江和逆流几里外,可远眺其岩壁上“江上风清”四个大字。字为光绪末年曾做过国子监学正的县人彭聚星所题,因于一个“风”的故事。
据说康熙末年,吏部尚书张鹏翮回四川老家蓬溪祭祖,坐船沿江而上。途经云阳县城时,随从提议,去南岸的庙里祭拜一下蜀汉名将张飞。尚书张大人以“相不拜将”为由婉拒。何况这天江上打上风,正好顺风而行。可船一过张飞庙,突然刮起了下风,逆流又迎风,一天才走三十里。天黑时到了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名叫三坝溪的地方,只好靠头夜宿。第二天早晨大家醒来,惊讶地发现,船竟鬼使神差地倒退三十里,停在了张飞庙脚下的铜锣渡口。尚书大人认为是船没拴牢,夜里顺流倒退了,吩咐立即启程。又遇下风,仍夜宿三坝溪。次日晨,船再次退到了铜锣渡口。尚书大人不信邪,又上行,还是逆流迎风……天亮后,船第三次停在了张飞庙脚。尚书大人顿时大惊,事不过三,连忙登岸向张飞“谢罪”。
拜毕返船,江上突然吹起一阵清风,正是上风,开头扬帆,一会儿就到了三坝溪。尚书大人诗曰:“铜锣古渡蜀江东,多谢先生赐顺风。”这诗的碑刻,至今留在张飞庙的助飞阁里。
过去川江上也有没帆的船,但只能叫木船。许多支流溪河水浅滩多,河道又曲折,呈“之”字小弯,特别是山区河谷风向乱,根本不适合用帆。走上水船时,全靠推船、拉纤。下水船主要靠流速,不时用橹和桡助力。
船有帮,行有会。川江的船为大河帮,以重庆为界,又分上河与下河各帮。拢了一地,各靠各的码头,互不越界。支流的船属小河各帮,到了江口,一般不入川江。川江的船守规矩,同样也不去支流。这样,各船装来的货物必须转载后才可继续航程,因此催生出一种职业:打过档。川江岸上有“打过档”的言子——把张三的货批发进来,加点价,马上打给李四——赚钱不费力。打过档有专门的木船,只在港内航行,叫“打驳船”。因运距非常短,打驳船不用风帆,连桡都没得,全靠籇竿撑行。
从山里砍一根南竹,去掉竿巅细的部分,竿的根部箍一个铁尖。如果南竹有点弯,用火稍稍烤一下弯的地方,扳直,拿石块压伸成型。这就是川江话说的籇竿。清代早期四川方言词典《蜀语》上也解释:撑船竿曰籇竿。但现在大家书面都写成了“篙竿”,与口语不一样。
桡胡子手握黄灿灿的籇竿,箍铁尖的根部戳向水底,并朝船尾撑去。因反作用力,船缓缓前行。撑到尾了,提起水漉漉的籇竿前行几步,又往水里戳去……周而复始。
小时候听过一个谜语:“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提不得呀提不得,一提起泪洒江河。”
谜底是:籇竿。
老桡胡子冉白毛说:我就是一根籇竿,泪水和汗水都要洒到河里头。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