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点灯
2022-04-30阿盏
阿盏
大约许多年前,傍晚到来时,我一个人坐在屋内,看外面。
看暝色升起,一层一层升起,觉得天地安静。乡下小镇也确实安静,屋顶低矮,炊烟只剩余音,柔和的光亮盘桓在院子上空。白昼将去未去、夜晚将来未来之间,暝色很好看。混搅在一起的深远的黑白。我总觉得它清凌凌的,是水。
看着看着,人松软下来,要飞一样。可又无法顺便敛走一个人全部的黑暗。
那是初冬,或者深冬。树叶子都落光了,所有的多余的粉饰都拿掉,万物毫不戒备地显露出最根本的坦荡。
我坐在暮色里,不舍得点灯。
细究起来,我是在看窗外朦胧的暗黑。
傍晚时候的暗黑透明,从远处漫过来。最先漫过田野,然后漫过草木,来到小镇,来到窗前,最后漫过心田。一切都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浸在里面。那半明半暗,让人欣悦,让人想流热泪,让人——悲欣交集。四壁围在四周,鸟鸣栖在树上。伸到黄昏里的树梢好看,好看得让人想落泪。
春季的海棠花落了一朵两朵。
有时,语言真是吃力,怎么努力都说不出那种感觉。这让人沮丧,觉得自己是罐子里的鼠,半大的灰鼠。太小的,孱弱;太大的,健硕。半大不小的正好,天真没有褪去,油滑没有沾身,身体里绿枝蓬勃。有时觉得自己是草木,有时觉得是鼠。不喜欢做人,偏偏做了人。
喜欢看夜晚的黑。
七八岁时候,盛夏,和祖母睡在庭院,那时就喜欢看树枝后面一重一重的黑远去。看得小小的心荡漾。风在树梢。夜里总有鸟叫。原野那么悠远。有月亮的晚上,躺着看月亮。月下的黑层次更加分明,三爷爷院里那一片椿樹下的黑最浓,里面长出屋角和蝉鸣。胡同口池塘的蛙声,高一声,低一声。南岸的桑树榆树抱紧它们。有脚丫摘桑葚摘榆钱走失在树枝。
祖母就是走到黑里,再没有回来。
屋檐滴滴答答落雨。几十年了。
有一年夏天,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夜晚到野外走走,朝一个方向走,走到深处,不回头。非常想。觉得走上那一遭,就是从头到脚被洗过,会爽快到不行。
有一晚月色很薄,走到自家东边的柳树了,还不想拐入大门进院子,静谧的野外在心口翻腾,脚步似乎也已经迈了过去。最终,进入家门,落锁,进屋睡觉。朦胧的黑在窗外徘徊。我怕被误解成疯子或心怀鬼胎。
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就是纯粹地想去夜色里走走,听夜色唱歌。脑子里总会无法遏止地冒出让人欲罢不能的念头。它们是花,没完没了地开。小时候,最想长一双翅膀,去天空飞。
不点灯的时候看黑,黑色很美。它不是黑洞洞的旋涡似的,深井似的吓人,它透着微微的亮光,安宁而纯粹,像祖母的怀抱。它是无限。在里面,能听见草木和土地的呼吸,也能听见自己。
一旦点灯,“呼啦”一下,世界就只有灯光照到的那么点大了。我走夜路,不喜欢照亮,觉得那反而影响视线和判断。为什么要借助外物呢?
还有小时候趁黑摸蝉,黄昏和清晨,哪有怕过!大白杨树,刺槐,麦田,夜雾。
摸蝉从来不拿手电。抱着一棵树转圈,用目光穿过天光,会看到天空很好看。有的蝉很笨,来不及爬到树顶,在树根或树干半腰开始蜕壳,拱开一条缝,把黄嫩嫩的身体挤出来。哦,会疼的吧。那时,常摸一遍蝉再去上早学。
去年一个夏夜,很好的月亮,不点灯,我躺在床尾看到后半夜。看月亮从窗子一侧移到另一侧,看树木举起一团团夜色,看到夜色爬上窗台。人清澈得什么似的。树里的夜色最好看,尽是起起伏伏的黑。忽然,有鸟在树上叫两声三声。
去年,海棠树上来了不知名的鸟,没见过身影,只夜里偶尔听见它叫。今年冬天又来了喜鹊。夏天的鸟吃果子,冬天的鸟吃砖头的食粮,弄得它时不时为了保卫自己的口粮而狂吠。都到嘴边了,怎么甘心被鸟抢去。连一只狗都懂得争抢,我好像不成,从小就不争,因为争不过。
也看屋子里的物什。苇帘,衣架,暖气,干芍药花,顶棚。它们安静温和,没一点芒刺,和我一同躺在夜色里。我和它们离得很近,仿佛手拉手的姐妹。白天看它们,它们就凌厉,一副眼珠子朝上拒绝人的样子了。万物不设防的状态很好,不设防才能彼此亲近。
夜晚,有时就想,不要点灯吧,不要惊扰栖息在夜里的精灵。也不要灯光照耀自己,惊扰身体里的精灵。待到老年,无所求无所畏惧了,是不是就可以彻底过上一种不点灯的生活,在夜晚把自己和万物排列好?
万物,都是灯,自己的灯。
补记个小事。
今早,黑中朦胧着,忽见一个斗笠长褂的男人还刀,另一个一把推过说:“拿着,路还远着呢。”忽悠一下醒来。醒来时,梦里那句“路还远着呢”没有说完,还在响,就在耳朵不远,慢慢落到黑蒙蒙的床脚。还刀的人,是林冲还是武松?记得两个人似乎都不使刀。
路,还远着呢。
提刀做什么,刀是棒喝么?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么?哪一宗公案?什么时候悟?一定是和人谈论《水浒》并看陈履安讲禅修惹的祸。不过,这乱七八糟倒也有趣。天还没有大亮,户主出门,一个人不急早饭,且再享受会儿睡眠。不点灯。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