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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山中书

2022-04-30简枫

散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喜鹊

简枫

秋其,想给你写信。我几乎刚知道你不久,可是感觉想给你写信好多年了。有些事情,需要有个宽阔的河流隔开,才能够妥帖地说出来。秋其,我没有牛皮纸信封没有精致的花笺纹样更没有你的门牌号码。你给了我一个四壁挂满青苔的悠长隧道,让我重返一种年少的情怀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说给你也说给自己。

秋其,昨天我看见成群的喜鹊俯冲下来啄食花生果,低头啄三两下仰脸看看,再继续。十几二十只的样子,那一小片花生是春上我亲手种下的。哪想到了秋凉连着下雨,天灰暗得扒不出一条缝来。穿雨靴进地里都险些没了,后来花生秧子轻轻地能带下来,那些角就都落在地里了。邻居家四个人坐着小板凳一步一挪蹭耙了一天才耙出四袋子,我们碰面说着白搭一个秋了。

黄豆白豆红小豆都不行,捂着闷着不见光亮,在豆荚里发了毛。偶尔有晴天都会拿出来晒,挑挑拣拣地扒拉。但是晚了,即使豆荚绵软无力地炸开了,豆子的颜色也不好。听说今年没好葱,又瘪又空精细老高,还齁贵。

秋其,替我使劲地闻闻桂花香吧。我从地里干活回来,也能路过好些花开的场景,我看四下无人就藏一朵在衣兜里。衣兜里装了花香,人也美气起来,野外有太多的劈柴干枝杈,冗柴更多。

秋其啊,我的一小片菜田西边是别人的马场。几百匹马被木栅栏铁丝网圈养,我一点也不讨厌马粪蛋子的味道。但是它们竟然冲出来,用奔腾不息的姿态在我的地瓜田里撒欢儿。你看见过地瓜开花吗?粉紫色的小喇叭羞涩地藏进地瓜秧里,得细看,扒开看,带着晚秋的露,嫩嫩的。马群离开后,一朵都不见了,有的地瓜叽里咕噜滚出来,有的出来半截子,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看起来被惊着了。

我头一眼看到,也愣住了。韭菜畦里有两摊新鲜的马粪蛋子,它们有着光滑的表面。

秋其,当喜鹊俯冲下来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暖心的震惊。我何其有幸能够和这些黑白分明的小家伙共同享用一小片花生果——如果我能在它们中间,和它们抢着吃就更好了。我有小耙子有小铁桶有雨靴子,我尝试过了,只要挨近,它们就呼啦啦飞起来,落到不远处的白杨树上。留下我吃力地一下下耙,手上都是水泡,有的芽子粗壮,我揪下来尝尝味道不错,甜津津的。一上午就这么耙过去了,小铁桶刚满。我感觉有好多双眼睛在杨树上看我,它们在等我离开。好吧下午是你们的了。恰巧黄昏我又去菜地割韭菜,喜鹊把花生地闹腾得一片狼藉,细细碎碎的花生壳子到处都是。我那口子很愤怒,我说就当我吃了。他说这鬼天气百年不遇,一秋八夏都白忙活了,都填补给喜鹊了。我说你预测一下咱这一片地往好里说能收多少花生,他说二百斤不止啊。我说按照市场价我给你发红包,然后花生出来多少算多少,是榨油是下酒随你安置,我再搭上一条利群牌香烟给你。他说那地里的就送给喜鹊了吗,我说正有此意。他狠狠地剜我一眼,赶过去轰跑了喜鹊。

秋其,我的被雨水灌烂了的葱在那里湿淋淋,它们东倒西歪的样子让人揪心。拔葱的时候,黏糊糊的着不住手,有的勉强拔出来也是腐烂的气味。人和植物一样,渴望明亮。长久的阴暗会滋生有害物质,但是今年的秋末天像是漏了,怎么都补不上。我们在自然面前无能为力的那一刻,是多么悲凉。

我的菜田距离我的居所不算远,步行需要四十分钟。穿过一大片新建的厂房,穿过铁路隧道,穿过养马场,就到了。很小的菜田里,我种了紫苏薄荷藿香九重塔,我喜欢被这些浓郁的味道笼罩。去年我的倭瓜长得好,有一天我去摘阳坡上的倭瓜,看见一条青蛇。我拔腿就跑,跑出有二百多米,感觉那蛇就在裤管上挂着,不住地跺脚甩胳膊。后来那倭瓜长成了种,我也没再去过。

我感觉你应该和我一样喜欢写信,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在人间行走我们能够拥有自己的小世界,这多么好啊。菜田北角有一个避风拐口,我想用废弃的砖头垒一个简易土灶,风和日暖了带孩子们过来做东西吃。我想了好多回,也没形成事实。附近也有种菜的,他们是附近村里拆迁的,说是天上偶尔飞过无人机监视着呢,划一根火柴都能知道。笼火还不得挨罚啊。我向往的煮玉米烤地瓜炖排骨,都成了纸上谈兵。

菜田里的活计没完没了。浇水拔草掰叉子翻秧子,总是翻来覆去地没尽头。我常偷懒坐畦头的水泥板上歇着,东张西望想些闲事。仰脸看天,流云舒展蓝白清晰。我有点不相信,我支一口大铁锅咕嘟咕嘟炖着,土豆倭瓜茄子豆角都是地里揪的,真能有人赶过来罚我一沓钱。我让他坐下來吃饱肚瓜不就得了嘛。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尝试。只有关上自家房门,在厨房耍起十八般兵器折腾出色香味俱全的一锅一盆一桌,然后对孩子们说除了肉蛋虾这一餐都来自菜田。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野外烤东西吃的经历,我是有的。或是荒沟或是土坎,要背着风口才好,捡一些生的吃食回来,多是栗子地瓜之类的,也有带着青浆的玉米棒,挖出一个坑,预留一个通风口,腾空架起来烧火,慢慢地烟熏火燎过后就有香气出来了。我们把嘴巴啃得黢黑,手和脸蛋也是一块块的黑烟渍,每人都分到几个半生不熟的战果。秋其,你也和我一样越来越喜欢回忆吗?旧时光里那个自己多好啊,虽说人不能永远那么无忧无虑,可成年后的世界不仅仅是负累还有伪善啊。

我都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和自己较劲了,学会了宽容自己而不是苛责。如果这世界为我们预设了无数的关卡,我们冲出九九八十一还有七七四十九,那我们何必再为难自己呢?秋其,我的菜田已经种了第六个年头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疗愈的过程。周遭还是那个周遭,只是我很少生出抱怨心,我的情绪在和草木稼禾的接触过程中得到了转化。我相信这样的转化也是升华,我体内的触角伸向未知的地方,而那未知里充满了草木青翠的汁水。

我料定你在我的南方。每当我在心里怀想一些温暖的事物,我的触角就会不自觉地伸向南方。以我住的小城为例,以南是一片汪洋都不见的蓝色海湾,以北则是逶迤连绵的纵横沟壑。你喜欢听风吹叶响的声音吗?尤其是白杨树和五角枫,透亮的颜色翻过来好看背过去也好看。

今天是霜降,多年来我都固执地以为霜降的霜是天上落下的月光。我刨地瓜,去得早了些,野外有些凉,我把手揣在兜里。紫菀花沾满白霜,看起来沉沉地簇拥在一起。风还没过来,菜田周围寂静无边,喜鹊也没飞过来啄食我的花生果。我在菜田周围小跑了一圈,搓搓手心手背,做出一副要干活的样子。把经了霜的秧子扯到别处,蔫蔫巴巴的却是筋脉柔韧,怎么扯都不断。开始刨,一镐抡下去地瓜一分为二,闺女大呼小叫直喊可惜了的。我说回家先把受伤的地瓜洗干净烤吃了。有几只小狗撒欢儿,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应该是附近村里的。太阳升高了,紫菀花上的霜不见了,喜鹊也嘎嘎地欢叫起来。白杨的叶子翻过来调过去,风摇晃成片的紫菀花,摇着野外的蒹葭苍苍。

向阳的墙角还有巴掌大一块韭菜,勉强能做几个韭菜合子,蘿卜和大葱都被雨水泡烂了。

秋其,我最会做馅儿,尤其是饺子,水煮锅贴都不在话下。我烙了一大盘子韭菜合子,吃饱了斜靠沙发上畅想来年春天。人生原本这样子,失败常有,但我们不因为失败就不去尝试。

幸好还有来年可期。秋其,我已经不大说来日方长了,怕来不及。

如果我们都按照各自的轨迹按部就班地活,从理论上讲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不知怎么回事,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有交集,丰盈的内心为我们营造了一个鲜为人知却又无比美妙的精神领域。秋其,冬雪来临之前,我总是在忙一些事情。都是贴近大地的事,比如刨地瓜。还是因为雨水的盛大,地瓜被黏糊糊的土块包裹着,一镐下去能带起一坨子泥,蹲下先要把泥巴掰下来,放在太阳下晒一会儿。这事太累了,我怕把我累坏了,剩下几个小短垄我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不远处有个男人举着三齿钉耙在刨过的地瓜垄上翻腾,我想留给他。

把地瓜装箱,置放于温暖中,留着过冬。

还要捡新姜,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捡。叫万庄,听说地里遗落的姜特别多,我去捡,切片晒干冬天泡脚。你去乡下捡过秋吗?我劝你去试试,是有趣的事。

我的菜田紧南边是京哈高铁,往来的火车像一枚白色的子弹头,去往秋尽处去往冬初处。我常叉着腰拄着农具偷会儿懒,看火车带起一阵风迅疾地不见了,我把对未知的全部念想都寄托给一列火车了。

秋其,你有没有觉得一个人的苍老是不能阻止的。年少时我们总是觉得自己有别于旁人,是那最特别的一个。到头来才知晓自己是人群里不起眼的那个,生的苦难一样不落。闲来无事,想想一路走来的路,我脚下这一条是我不曾后悔的一个选择。做过的干吗要后悔啊,与其后悔还不如认真去走好当下每一步。张三李四王五木头六是不同的人,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年龄段里向我表达过爱慕之心,我听到张三去世的消息很惊讶。后来李四就差些了,到了王五我几乎做到了不动声色。后来木头六的消息传来,像旷野的风,很小,不妨碍任何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追随着不在了,我的细节一点一滴地被剥离直至后来轰然倒塌,捡不起扶不来。

秋其,霜降已过北方尤凉。我知道你能原谅我突发奇想的小冲动,和你无主题变奏曲一般的闲聊。从我知道世间还有文学这档子事开始,我就把写字当成一个人来爱。能说说话的一个人。我无铁肩担不了道义,那些涌向我的词语和意象,我愿牵起她们,起舞,飞翔。

今秋叶子落光之后,我将离开工作了三十六年的岗位回转到属于自己的轨迹中,做个自由人。我们不断地丢失不断地捡拾,不断地看着死亡和新生。挽留不得又阻挡不得,这是生生不息的世界。我在菜田踩了葱苗压了菠菜,将架杆一摞摞捆扎好倚在背风的墙角。大蓟和苍耳疯狂地拓展领地,黄昏的太阳穿过黝黑的草木,喜鹊和乌鸦各自归巢,人间安宁。我积攒了一些零散的时间,和你絮叨这一年的菜田和我,心里舒坦了。远方迢迢,过犹不及。彼岸之后依旧有彼岸,苍山之外还是苍山,而我们的日子,正一点点缩小。

很多的黄昏,我从菜田往回走,能遇见迎面开过来的垃圾车,他们蒙着绿色的网纱,向我的菜田方向奔过来。我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铁路隧道底下城市建筑垃圾几乎要填塞满了。破旧的花盆雨鞋沙发孩子的毛绒玩具,用久了用旧了的世界挪移到了这里。我心里不住地呼喊:不要把垃圾卸这里。但实际上我是无动于衷的,我是那片并不无辜的雪花。

我忽然喜欢上了白色,一条一条地买白裤子,一双一双地买白鞋子。那是一种干净到透亮的舒适。看着剩下的半箱千金净雅牌卫生巾,体会到死掉一部分的茫然失措。我能在菜田浇水的间隙静默独坐,阳光捧起我的脸,我便任由这光芒时刻穿透我的身体。

我会想象你的样子,然后对镜,日渐增多的白发皱纹雀斑,日渐增多的病痛,按下又浮起来。多好啊,眼不花耳不聋还能迈开腿。就像此刻我说你听,光阴呼啦啦。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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