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真的胜利
2022-04-30渊子
渊子
那是个春天的早晨。耳泉扛着锄头在陶真的教室门前走过,灿烂的朝晖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金色。陶真从没见过面色白嫩、脚穿皮鞋的人扛锄头,这把锄头应扛在一个粗糙壮实的汉子肩上,而这位细皮嫩肉的少爷,该坐在桂郁兰香的园子里抚琴下棋读书作画,且有丫鬟服侍左右。陶真喜欢看《红楼梦》,喜欢那里边的生活。她觉得眼前这位少爷该住在《红楼梦》里,而不是出现在红旗公社向阳大队第六生产小队的田野上。
陶真这时还不满十八岁。
耳泉不经意间朝教室门里望了一眼,就这一眼,让陶真举起粉笔的手静止在半空中。那略带惆怅的眼神将陶真情窦初开的记忆锁定在1975年春天的这个早上。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涌进,灌满了散逸着泥草气息的教室,摇曳在个头参差不齐的孩子头上。这是村里的民办小学,只有一间草屋和十几个孩子,虽然有简单的教材,但陶真想讲到哪儿就讲到哪儿,不想讲就停下,全凭她一人说了算。此时的陶真不想讲了,她命令同学们自习,然后拿件衣服走出教室,来到门前的小河边,佯作浣衣状,眼睛却不停地向河对岸的地里张望。
河对岸是一大片玉米地,正是铲头遍地的时候。地垄朝学校方向。耳泉他们每铲一垄地大约需要半小时,陶真看耳泉铲了两个来回,衣服就洗了两个来回。陶真又回去取了双靴子,在石板上慢慢刷着。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卵石间嬉戏,远处杨柳青青,山峰叠翠,一派蓬蓬勃勃。春风吹来花草的芳菲,陶真感觉,心里有一朵花盛开了。
等耳泉他们再次铲到这边的地头,刚好中午。只听队长一声令下,社员们鸟兽般散去。耳泉来到河边洗手,他的手很白,很纤细,这哪是握锄头的手?再看那双皮鞋,早已面目全非。陶真相信,到不了下午,这双手就会磨出血泡。陶真上生产队第一天,是收割豆子,豆秸坚挺并富有韧性,不到中午,陶真的手就握不住镰刀了,蹲在地上以哭声表示抗议。哭声被人传到大舅耳朵里,当小学校长的大舅心疼外甥女,找个理由在第六生产队开了这间民办小学,陶真成了唯一的老师,哄着十几个孩子玩。好在那时读书一点不重要,没人认为读书能读出名堂。就这样,陶真不用下地干活了。本来女大十八变,再加上一捯饬,就越发显出漂亮了。
陶真忍不住和耳泉打招呼,说,到我教室吃饭吧,我那儿有热水喝。
耳泉抬头看她一眼,惆怅的眼神稍微闪亮一下。甩甩手,又掏出手绢擦了擦,踩着一块石板,一步就迈了过来。
陶真提着靴子走在前面,耳泉跟着,在中午温存的阳光下走进了初恋的磁场。
耳泉从腰间解下干粮袋,里边包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和几个咸芥菜条。玉米饼子很硬,落在学生桌上发出砖头一样的声响。
陶真打开她的三层镀金铝饭盒,上层是一盘葱炒鸡蛋,中层是几片白面馒头,下层是大米粥。饭盒是放在队部锅台上温着的,所以飘出了勾人味蕾的饭香。
陶真把饭盒推给耳泉,说,你吃我的,我尝尝你的玉米饼子和芥菜条。
耳泉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眉宇清秀,鼻子英挺,穿一件立领劳动布上衣。那时是见不到立领服装的。立领衣服下面还有两个口袋,类似五四运动时的学生装。耳泉穿在身上,刚好衬出他的书生气质。陶真穿米色套装,裤筒笔直,腰身婀娜,上衣是小翻领,内衬碎花小衫,梳刷子样短辫,两只大眼睛傻傻的。
从这天起,陶真的教室就成了耳泉的食堂,中午一到他定来吃饭。陶真照例会用自己的饭盒换下耳泉的干粮袋。耳泉的干粮一成不变,都是玉米饼子和咸芥菜。好点的时候,咸芥菜是在锅里蒸熟的,打开干粮袋能闻到一股油香;再好点时,玉米饼子换成玉米面煎饼,煎饼里卷了鸡蛋酱——这是耳泉最好的伙食了。
陶真的三层镀金铝饭盒则每天都变着花样,有饺子、包子、油饼、油条、馒头、花卷、麻花;菜有炒韭菜、炒虾酱、炒辣椒、豆腐、咸鱼、咸鸭蛋等,偶尔还能见到锅包肉。耳泉每次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过饭盒就吃。有时会嘟囔一句:你家怎么净给你带好吃的呢?至于他的大饼子陶真有没有吃,他从不过问。若干年后两人说起这段时,耳泉问,你家也不是地主资本家,怎么净给你带好吃的?陶真说,哪是,很多时候我看你来学校门前干活了,赶紧骑车回镇上国营食堂给你买一份。
耳泉惊了,真的?当然真的,你不想想,那时谁家能做得起锅包肉?
耳泉又问,我的大饼子你吃了?陶真说,没吃,只在太饿时啃两口。也就是说,从认识耳泉那天起,陶真尽其所能创造的好吃食,全进了耳泉的嘴巴。
从陶真的教室往东望,一条土路拐过山脚向这边延伸过来。耳泉他们不可能天天到学校门前干活,见到耳泉拐过山脚时,陶真的心就开始狂跳,马上安排学生自习,然后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反反复复照上几遍,前后看看裤脚有没有灰尘,再用毛巾抽打几下,正正辫子,捋捋刘海,像相亲前紧张又兴奋的姑娘。更重要的是,她得看看今天饭盒里的饭菜耳泉喜不喜欢,如果太素了,她会立即骑车去八里外的镇上买份荤菜,强体力劳动,不吃点荤的哪成?
鎮上只有一家国营食堂,而且要收细粮票。这难不倒陶真,她早从炕柜抽屉中那个紫红色小铁盒里偷出了细粮票。钱也不成问题,民办教师有工资,母亲每月留给她五块钱零花,这五块钱,用在改善耳泉伙食上,足够。
当陶真远远看见耳泉拐过山脚时,教室里就会传出孩子们的歌声:
红星闪闪放光彩
红星灿灿暖胸怀
红星是咱工农的心
党的光辉照万代
…………
假如那时有人知晓了陶真的秘密,听见孩子们唱《闪闪的红星》了,便可以断定:耳泉来了。
不仅歌声飞扬,一个上午,教室里都会书声琅琅。陶真像只燕子样出出进进,笑脸像盛开的牡丹。
当然,耳泉也不是光知道吃,他回馈给陶真的是故事。耳泉喜欢看书,理想是做诗人,所以他常常在黑板上给陶真抄写普希金和雪莱的诗。当抄到那句“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时,陶真大眼晴里顷刻闪起泪花。她知道耳泉还没爱上她,不过这不要紧,她相信这天一定会来的,就像那首诗说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她的春天,就是耳泉日渐明朗的面容和孤冷中不断闪现的炽热。
在不见耳泉的日子里,似乎天空都阴沉了,花草也无色了,时间比蜗牛还慢,一切都那么无聊透顶。陶真的饭菜怎么拿来再怎么拿回去。每逢这时,母亲就会发出很强烈的质疑:今天怎么了,不是说不够吃让多带点吗?
有天中午,耳泉吃着猪肉水饺,喝着黄澄澄的小米粥,陶真在边上呑吞吐吐。耳泉不关心陶真说什么,他只关心这些水饺够不够给他解馋。
陶真羞羞答答又小心翼翼,说邻居岳婶给她介绍对象,是个当兵的。这个当兵的给她写了封信,说行就先定下来,怕复员时她再跟了别人。我也不知该咋回,想问问你……
耳泉吃得正香,头都没抬:信?拿给我看看。
陶真怯了:信上啥也没说,就问行不行?
耳泉把筷子一拍:让你拿你就拿,啰唆什么?
陶真脸上冒汗了,说啥也没有,求你别看了……
耳泉从凳子上蹿起来,要去翻陶真挂在墙上的花布兜。陶真一步向前,抢过花布兜抱在怀里。耳泉要夺,陶真奋力不给,几个来回陶真就要招架不住了。恰在这时,一个学生母亲闯进屋说,陶老师!我闺女肚子疼,在炕上打滚呢,你快去看看吧!
陶真挣脱了耳泉,快步跟那个母亲跑了。
多少年后,陶真问耳泉,你猜,为啥拼死不让你看?
耳泉“切”了一声:这有啥好问的,那当兵的给你写了情话呗。
陶真笑了,说,错,因为根本没信。
一晃三年过去,她给耳泉奉献的美食数不清。这还不算,春天的毛樱桃、夏天的西红柿、秋天的李子、冬天的苹果,只要家里有的,弟弟妹妹们吃不到,耳泉也一定能吃到。陶真成了家里的贼。父亲给她买了块上海表,也戴在耳泉手腕上,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更成了耳泉的坐骑。只要能给耳泉的,陶真全给了。
果然,考上大学的耳泉渺无消息。他忘了临走前的晚上陶真来送他,给他买了条蓝色围巾,低头羞赧地问,你会给我写信吗?耳泉想都没想就答,会。天很晚了,陶真说天黑害怕,让耳泉送她回去。那是个没有星光的夜晚,也没有路灯照明,浓浓的黑暗如海水般将两个年轻人吞没,但陶真的心里却装着一枚小小航标,引领她游向爱情的彼岸。路上,陶真几次想拉耳泉的手,可是没敢。到家门口,耳泉转身,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只留下冰冷坚硬的踩踏声。这踩踏声不是踩在路上,而是踩在她心里。
多少年过后,陶真说,我后悔那时没扑进你的怀抱。假如我们拥抱了,你是不是就不会爱上别人了?
耳泉说,也许吧。
当陶真知道耳泉恋爱后,并没有多大忧伤,而是激起了一股心劲:不就是上大学了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要找个大学生,胜过你!
此時,陶真已转正为一名小学教师,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母亲多次催问,陶真都答:非大学生不嫁。不是一般的大学生,还得是名校。耳泉不过是师专而已,我起码要找个本科生!只有这样,陶真才能战胜耳泉,也才能说服自己。
耳泉结婚两年后,陶真如愿以偿了。对象叫翟嘉,真是个名校本科生,还大高个,仪表堂堂,配她绰绰有余。不足是家穷,没钱结婚,再有,身体不好,有心脏病。
没钱在陶真这儿不算啥,有病也不怕,好吃好喝养着,啥活也不让男人干。耳泉的背叛,激发出陶真无穷的斗志,可以战胜未来生活中所有的困难。父母拿出积蓄,给陶真操办了婚礼。婚后,陶真又养鸡又喂猪,清早起来和朋友一起炸油条卖。
翟嘉自是掉进福堆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都不扶。但陶真喜欢,愿意。常有人看见,陶真背着女儿打猪食菜,劈柴拉煤,买米买菜,端着大盆到河里洗如山的床单被褥。女人的活干了,男人的活也干了。翟嘉夜里咳嗽,她下床倒水喂药,熬制镇咳梨汁,一宿陪坐到天明。不用说耳泉的妻子比不上,怕是没有任何人的妻子能比得上。
《后汉书》里讲过这么一件事:鲍宣之妻名少君,其父欣赏鲍宣而嫁女与他,陪嫁丰盛。可鲍并不喜欢,说,你生活骄奢,而我处境贫寒,不敢受此厚礼。少君说,我既嫁与你,你的意见我都接受。鲍宣高兴地说,你能这样就是我的愿望了。于是,少君把华丽服装及饰品全部收藏起来,改穿粗布短衣,和鲍宣一起拉着小推车回家乡,拜见婆母后就提着水瓮去汲水,奉行媳妇礼节,为后人所称道。
陶真比那位“鲍宣妻”还要好。
耳泉与陶真是三十年后重逢的。时光河流把人的情感磨成了光滑的卵石面,也褪去了原有的纯真和底色。美丽年华肴馔即尽,只剩下往事依稀,犹如看过的一部老电影。
陶真说,我这辈子就毁你手里了。耳泉对这一说法很不接受:怎么还毁我手里了?陶真说,当初拿你当标杆,谁想这标杆立错了。翟嘉走后,我大姑姐劝我时说漏了嘴,说亏你照顾得好,小时大夫就说翟嘉活不到五十,他爸四十走的,他哥四十五走的,他能活到六十,奇迹了。
耳泉震惊:那翟嘉岂不是欺骗了你?
陶真说,不能说欺骗,知道翟嘉有病,在我之前好几个姑娘都跑了,我为了和你比,就没跑。
耳泉再也忘不掉陶真了。
人海茫茫,有一个人为你而生,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