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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海

2022-04-30吴景娅

散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北海

吴景娅

四五月

那是清明前的北海,仍刮着回南天的风。风里携着千军万马的水分,弄湿了一座城。这座城的道路、楼面、树木和屋舍里的地面、墙、窗户、家具、衣物,甚至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小闹钟都湿漉漉的。潮,水淋淋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鱼虾味,因为潮,咸腥气有点铺天盖地,浓郁、坚定,又羞怯。但一下子就能抓住你肺的记忆,令它终生难忘。哦,离海相当近啊。

其实,仅仅等上一个月,这里的空气完全会被另一种气味占领。五月,北海高大的玉兰树都会开满洁白的花朵。它们密密匝匝地挤在枝叶间,让树开怀大笑的时候,可以露出洁白的牙齿。玉兰花香像圣女一样行走在这座城的每个角落,带着某种特殊使命,纯真又庄严。那时的北部湾大道上还没有红绿灯。我们可花四元钱坐一辆人力三轮车从路这头的华联商场一路飘进南珠路。那真个是飘哇:戴着斗笠蹬三轮车的女子让纤细却结实的腿不停地转动,令人眼花缭乱。而她用以遮阳的白袖套,随风鼓起,像展开薄薄翼翅的蝴蝶,轻盈又强悍。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候,我解开自己的发辫,让玉兰的芬芳能毫无阻挡地覆盖我、洗涤我,从头到脚。然后,披头散发的我可以貌似有些醉意,步履踉跄地走下车,举起手来,在陌生人的大红门上一阵乱敲……半晌,自己才笑出了声:走错了?走错了!

五月的北海让我干过多少荒唐的事啊!它们像瀑布那样,泼洒在我三十出头的年月里。

1993年的中秋夜,我们一群人在侨港的沙滩上野炊。酒过几巡,我的头颅像见风长的圆萝卜,愈来愈巨大,愈来愈沉甸甸,小身子快支撑不住了……我离开喧闹的人群,走到海边,走向海,走进海的身体里……海水嗖地一下抱紧了我,湿漉漉地贴上来,久别重逢似的急切。满月已在高天悬挂,举头去望,上面的图案似乎纤毫毕现。于是你有了极大的错觉,以为一抬脚就可以跑到那上面去……海上的月亮的确是个异数,它不像你惯常知道的那个月亮—— 一个遥远的、属于科考范围的星球。它就像从你内心生出来的姐妹,与你有相同的血缘。你安静的时候,她也安静地候着你;你想哭泣,她就全心全意地注视……我已感受到它的注视。因为月光的流淌是有声响的,甚至盖过了海水荡漾所发出的喧闹。我巨大的头,开始变小,变成了手心里捧住的那些米粒大小的浮游生物。我把它們撒出去,千万颗因停止思考而纯粹、而喜悦的大脑,成了一道道亮晶晶的白光,唰地一下飞跃于幽冥的海水上,然后如一刹那的春宵,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晨的海边也令我刻骨铭心。应该是在高德村那一带吧,晨光把海水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厚实的橘色,或者更暗一些,有些接近画家高更对塔西提岛陆地的描绘。对,晨光把大水变成了土地,把日落的色彩腾挪到日出……除了绚烂的光线,海滩单纯得可爱,几只雄性招潮蟹举着艳丽硕大的一只螯,已在沙砾中为生计和爱情忙碌。

远处一艘废弃的渔船,身姿仍让人感到它的壮心不已。近处,也有一艘高大的船,新崭崭的,似乎还能嗅到才刷上去的桐油气味。一个年轻的渔民站在船下的角落里举着红塑料桶冲凉。阳光与水流淌在他的胴体上,无尽的缱绻,宛若一张张贪婪的嘴唇,因兴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他犹如神般存在,被新鲜的海洋和陆地一同供奉在那里,神秘而又高不可攀。

七八月

当年我在北海,并非度假,而是去闯海。“闯海”这个如今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滑稽的词,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却如日中天,铁骨铮铮,代表着先进、敢打敢拼,代表着挑战与创造。那时,有千百万的人离开故土,向陌生的沿海城市涌去,像一大波一大波被月球和太阳引力诱惑的潮水。对世世代代习惯被乡土家园固定捆绑的中国人而言,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主动而自由的大移民。

那些时候,或许,在许多城市人们间的问候语再不是“吃了吗”,而变成:你还没走?至于走去哪里,人们其实是茫然的。似乎,哪里离海近就该奔向哪里,海南、北海、厦门、大连、威海……从南至北的海,都大有作为,不管那里或许仍然有些落后、闭塞……越空白的地方越容易描绘出最新的图画。人们相信深圳奇迹将会在中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大海的文明将是这片古老农耕文明土地上最新的款式、全新的机遇……闯海人要改命啊,故乡成了必须一跺脚一狠心丢下的地方——它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挨着碰着都会弄疼自己……

离海近的地方,容易看到人生的一幕幕海市蜃楼。这座城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有些人和事突然就在你的视野里出现,与你的人生撞个满怀,猝不及防;有些人和事则会转瞬即逝,无迹可寻。

我在《北海乡情报》工作时,租住的房舍背后有幢大别墅,驻扎着一家东北来的房地产公司。他们的人,看上去个个鲜衣靓容,谈吐不凡。几辆豪车像被喂饱的马,长长一溜排在他们的后院子里,蔚为壮观。

他们的会计邓大姐是个典型的东北美妇人,高个儿,丰满,圆盘脸子白皙又水嫩,一对眸子会说最美最动听的语言。见到我第一眼,就一把搂我入怀,几乎是沸腾着地叫道:老妹啊,你咋长得跟个天仙似的啊!……

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美人来赞美你更要你命——在她一声声“老妹”的呼叫中,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闺密。身在异乡,孤独、缺乏安全感是比感冒更易得的疾病。我太需要一个身形宽阔、肉墩墩,大山一样的姐姐来组成心灵联盟,相濡以沫,抵挡朝夕间可能会遭遇的各种窘况。

一天,邓大姐又用令人肝肠寸断的热乎劲儿叫着我说:老妹啊,你姐我遇着点儿事了,得整个万把块的来周转周转。老妹啊,你说这事给整得多臊人哟,我也只敢向自家的妹开个口。一周!姐就还!

当然,我会借。她是谁?我姐啊!

一周过去,姐没来找我;两周过去,仍不见影子……以后的时光,上天入地,都再无半点“我姐”和这个公司的消息。他们插翅飞上了天吗?

北海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坚忍,以及对人性良善死不悔改的迷信。否则,你怎么可能在这座无亲无故的海滨之城待下去?海边与内陆最大的区别是:内陆的人生可以靠牢实的土地,搬不走的村庄轻而易举便能搞清楚一个人的底细,然后以家族、朋党为网络,把人们千丝万缕地编织在一起,谁跑得出谁的眼睛?而海边与海域的空间,却充满动荡,人与人在海上萍水相逢,或许就后会无期,彼此只能凭着瞬间的眼神与微笑来识别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我在一种微笑中找到了自己北海生存的定海神针。它来自我的顶头上司——《北海日报》副刊部的主任韦照斌。

壮族人的韦主任肤色也如同阿劳科陶罐似的闪耀着黝黑质朴的光芒。他个子不高,精力充沛,走路小碎步捯得飞快。他是广西颇有名气的老一辈作家,诗文皆写得漂亮,也一如阿劳科陶罐,厚重,古拙,是泥土、水与火三个母亲共哺的赤子。诗如人,人也如诗,他待人接物也是一派赤子之心,让你不敢相信,在经济大潮波谲云诡的北海,竟还有如此热忱恳切的老实人。

我要在一条陋巷里造个窝,除了床,怎么也得有点客人来了可坐可倚的家私啊,可是囊中羞涩。他说:这还不好办?不一会儿便从家里弄来一条长条木沙发。那真是个可甜可盐的大家伙,真正的实木,坐起来凉爽,打开便是床……这张长木沙发我用了五年,直到离开北海时才送了人。那时,可以说,我们副刊部几位从外地去的闯海者,都得到过韦主任的各种关照、帮助、呵护,甚至是“娇宠”。每天早晨报社是要打卡上班的,但我和武汉来的许大姐迟到时,往往会发现,有人已悄悄帮我们签到了……好奇地去问,韦主任就像搞了恶作剧的小顽童,得意又害羞地嘿嘿笑起来:“知道你两个晚上爱失眠,早上起不来……以后就别管了,能多睡一下算一下……”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不短的职业生涯里,都因天性叛逆而成为领导眼中的坏儿童、要收拾惩罚的对象。而这个好老头儿,却能看透我浑身上下貌似张牙舞爪的乖戾间藏着的清白无辜。他轻易便可以把这些无辜拎到阳光下——以美好来提炼美好。

好人是多么结实的种子,任你带到千山万壑里去播撒,随处都可落脚谋生,长大成树,长成郁郁葱葱的森林,让世间有着无法摧毁的良善生态环境……

因为这位壮族老头儿,我对整个壮族都充满着难以言表的喜欢和敬意。他们配得上住在水墨画般的百越山水里,像刘三姐一样满腹是诗,开口是歌,活得神仙似的,被蓝星空晒蓝,自然会对外人分享他们得天独厚的古道热肠……

在北海,我还幸运地遇上了一生难遇的一群人——来自湖北、江西、湖南、贵州、四川、广西其他地方的同事。同为闯海人,我们各有各闖海的缘由,却共有同一种忧愁:都是冒冒失失地来到北海,不少人还拖家带口,安身是我们最大的问题。好在那时,《北海日报》的领导还真把这帮人当成了人才和宝贝,先在一条小巷建起了干打垒式的临时住房,后来又帮我们十户人租了当地人私家修的一幢楼暂且栖身:两户一层,共五层,每家根据人口多少或一房或两房,过道煮饭,共用厕所。

十户人离得如此之近,岂止是鸡犬相闻,哪家夫妻的私房话声音稍大点,满楼皆知。而家家户户干脆也就豪放起来,很少正儿八经地关门闭户,仅仅以一条布帘子遮遮而已。要想去哪家,只管抬脚去。在门口咳两声,掀帘便进……我常常是端着一碗饭,从一楼吃到五楼,把大中华的各个菜系尝遍。而逢上元旦、春节、中秋这些思念老家的敏感日子,我们“移民部落”每家每户的锅灶前就会嘹亮起欢快的进行曲……俄顷,一盘盘风味东南西北的佳肴美馔便会摆满楼顶晒台的几个大圆桌。各家呼儿唤女围桌开宴,就着明月清风和远远近近的渔火,饕餮亲人般的浓情。

闯海人要改命。而要把命改成怎么个样子,每个人都在或显或隐地伸张,旁人也许看不清楚,其实连自己也未必了然于心,胜券在握地铺排好一盘棋,等着得胜……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而一不小心,就摸着了自己的心!

我们《北海日报》 “移民”最初的大本营是在一条几十米长的陋巷里。两排干打垒式的临时住房安置着最早的一拨“赶海人”。其中有一异人,大热天的夜晚,下半身的双腿泡在一大桶凉水里解暑,上半身的双臂则伏案奋笔疾书……搁笔,转过身,他从小说世界下凡,带着通体大汗,以及历尽艰险的表情,他给室友讲起自己刚刚孕育出的故事,室友也缓过气来,说:得,得,你终于出声了……

这个异人本名田代琳,笔名东西。他的故事也被演绎成各种版本的小说,在我们“移民部落”流传。而我始终在追问的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不使用电风扇呢?

一二月

1998年,北海的一月底,回南天又在这座城蠢蠢欲动,风开始沉重。

我骑着红单车,从富丽华那条路的某个陡坡,冲到了海边,气喘吁吁,我真不知该如何来与这座城告别。

我刚路过一家理发店,不期遇见了当初在我们《北海乡情报》打工的凌仔。他是涠洲岛上的仔,1993年才十八九岁,浓密的长睫毛下,眼睛像云南香格里拉原生状态的碧塔海,盛满了对一切外界事物好奇又热忱的琼浆。他让刚到北海的我用白话叫他,一不留神就被我叫成了“郎仔”。他好高兴,占了天大便宜似的得意;他带我去珍珠夜市溜达,见了熟人便神秘诡谲地一笑。人问:这是你女朋友?他笑着点头。人骂:怎么找个番鬼婆(当时北海人对外地女子的称呼)?我也骂:小狗崽子,占起大姐姐的便宜了!他常常在海堤上教我骑单车。他总是在冲凉后,带着一身茉莉沐浴露香味而来。干净的本白色衬衫、鸽灰色衬衫、肉粉色衬衫,配藏青的西裤、墨黑的西裤,窄皮带把细腰扎得紧绷绷的,如同要去赴宴。他打扮得如此正式,更让我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教我骑车,不但要考验人的体力,更要挑战人的耐心——他一次次地扶着我的车后座,一次次被我带得趔趔趄趄,他累得汗流浃背,差点还掉进了海里。

整个海堤也是流光溢彩的。落日像壮志已酬的勇士,豪迈地一步一步走向深海,随手把衣兜里的黄金撒给将进入黑暗的一切。那真是千金散尽的慷慨!被金色笼罩的海堤几乎没人,北海那么多的人都上哪儿去了,他们,怎能辜负此刻大海落日的好模样啊……

报社老总炒凌仔鱿鱼的那一夜,我心如刀割,无地自容,仿佛我也是老总的同谋……那是我第一次被市场经济的聪明与残忍扇了个火辣辣的耳光。我攥着凌仔的手,它仿佛已瞬间苍老!我不敢去看他,虽然那天报社停电,房间里漆黑一片。凌仔的笑声在别处,比如在涠洲岛岩崖的那一簇簇仙人掌的鹅黄花朵中。它们真是些没心没肺的姑娘。只要有大太阳晒,天塌下来又与它们何干?

再见到的凌仔,除了老了几岁,仍是大陆上漂泊的仔,在这家理发店也只是打个杂工而已。他再见到我,眼里已满是冷冷的疏离意味。他打着大哈欠,一边给顾客吹头,一边懒懒地有一搭无一搭与我说着话,黑色工作服的后背被汗渍勾画出淡褐色的纹路。我说:我要离开北海了。他声音疲惫地答:走呗,该走就走呗……那种感觉,就像催促一位吃得酒足饭饱的食客该下席了……

唉,关键的是,我还并没有吃饱啊……

一二月的半下午,海水的色彩是皮蛋外壳包的那层土浆似的灰扑扑,拙朴又冷峻。一渔人站在两人长的机动船上,一网下去,捞起来几条鱼,看一看,竟扯开网,尽数放回去。然后又下网,捞,看,放……唉,搞了半天,竟是一无所获。我却看得着了迷,他要干什么啊?难道只是想当个现实版的西西弗吗?

我曾跟着一个绰号叫“光头四”的渔民驾船至涠洲与斜阳岛间的那片水域打过鱼。“光头四”也是把打上来的几网鱼又放回海中。他叹一声说:今天倒霉啊……看看嘛,这些鱼肚子鼓鼓的,怀着仔呢……那倒是,鱼的世界也是要讲生生不息、千秋万代的,我们不是上帝,怎能去任性干扰另一个世界的兴衰……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光头四”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姐,你说我打鱼也不能打一辈子吧。我很想去你们重庆闯一闯,看能否干点别的事情。我就不信,你们能来我们这里,我们就不能去你们那里……

我惊讶,语塞,终于想起了重庆,那个住在水雾与烈日、冰与火中的故乡。

我離开的故乡,现在竟有人正心心念念地打算投奔而去。

故乡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注定要离开,注定要回望,能够重新诞生你,把你变成另一个人的地方吗?

走了,火车迟迟复遑遑地从北海出发,愁容满面地穿行在二月的南中国,向着重庆踟蹰驶去。二月的南中国,田野里的花朵们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天色阴晴不定。

在北海站台,韦照斌主任和一群同事朋友来送行。我在车上,他在车下,扒着绿皮火车窗口的木框,父亲般的问我:好久回来吗?

我泪眼婆娑,不知如何作答……

不觉离开北海已二十多年,经常也竖起耳朵听那边的一切动静:有人发达了,有人升迁了,有人住进海边大别墅,有人突然离世……韦照斌主任的身体已很不好了,走路困难。我也在渐渐老去,白头发愈来愈理直气壮地长出来,像占了鹊巢的鸠……

夜深人静,北海红树林的许多果实里,正噼噼啪啪长出胎儿样的肉球,小胳膊小腿……长成一个棒状的飞镖。它们脱离母树,扑进海滩的淤泥中,几小时后便可长成新的植株……它们,也呼呼地飞向我头顶的天穹,一头扎进去……

如此而已。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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