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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南边

2022-04-29张建秋

秀江南 2022年2期
关键词:娘舅狗吠阿姐

张建秋

小时候常听娘说“南边”。我不懂啥意思,渐长才明白,娘说的“南边”是她老家,一个叫西塘的小村子,那里装着娘和她娘家许许多多的故事。

西塘在常州太滆运河南岸,离丁舍镇约有二三里路。这里究竟属于前黄还是寨桥,我至今没搞清楚。从张家塘去南边得有二十多里地,这对年少的我来说,南边就是远方了。

去南边可以乘车,步行到鸣凰,打一张5分钱车票,经南夏墅到前黄下,然后再走到西塘。这条马路年代应该比较久远了,是常州到宜兴的交通要道。当年潘汉年、蒋南翔、徐悲鸿等宜兴的青年才俊,若要从常州坐火车去南京上海乃至更远的地方,这是必经之路。路面不很宽,上面铺着蝇头小石子,两边是碗口粗的杨树,杨树下部刷有一米多高的石灰水,防盗防病虫侵蚀;树冠茂密,双树交叶,春夏季节,绿树成荫,一眼望去,别是一番景致。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也少有车辆,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社员,戴了草帽,扛了农具,干完农活行走在路边,或是马路养护工将飞溅在路边的石子扫到马路中间。若有汽车驶过,怪兽似地卷起的漫天尘土,瞬间将一切吞噬,直至驶出很远很远,尘埃落定,四周宁静依然。

那个年代,若非遇到要紧事,乡下人乘车走亲戚十分稀罕。不用说,很小的时候,是父亲母亲抱了我或者把我放在箩筐里挑了去南边的。渐大,阿哥阿姐带了我,我们仨结伴去。阿姐大我8岁,阿哥大我6岁,尽管家里穷,可“末郎头”(“老巴子”)总是有些受宠,不免让哥姐眼馋甚至“嫉恨”,去南边路上便是他们捉弄“末郎头”的绝好机会。武南河没开挖前,村前的油车河边上是乱坟岗,经过时阿哥躲起来学鬼叫吓我;再往前走是田舍里南周等大小村落,四处窜出来的草狗吠个不停,阿哥阿姐故意跑快些,把我落后面,到底狗眼看人低,狗们吠得更凶,眼瞧着要追上,阿哥回头“蹭”地往地上一蹲,狗们四散逃窜,溜得远远的,阿姐则在一旁掩嘴“哧哧”地笑。经历这些事,当时心里挺委屈,气得我眼泪汪汪鼻子一歪一歪的,可对我日后读书居然亦有些用处。读《太平广记》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便不觉骇怕;读“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更是满满的亲切,犹置身其中,从不会远去。

到了南边,娘舅对“末郎头”外甥宠爱有加,总喜欢悄悄塞给我枣子甜粟长生果之类,有时还有更大惊喜,从床头边摸出一个小香瓜或者梨子来—后来我想,这或许是我坚持不懈去南边的原动力。

娘舅是农民,不过,印象中,娘舅似乎是一个不很纯粹的农民,少有乡下人的诙谐、粗狂和那么一点狡黠,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不多言语,脾气有些怪和倔,喜欢独来独往甚至离群索居。舅公去世后,娘舅不顾全家人反对,硬生生把房子盖到了运河岸上,单门独院,孤庙似的。

听娘说,南边娘舅是读了几年私塾的,是不是与此有关呢?我不得而知,娘舅在世时,也未及问个究竟。

遇上对路的,娘舅其实很能侃,比方和湖塘桥的表哥双喜在一起,一老一少在饭桌上,或者蹲在稻田的田埂边、屋前的菜地里,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把双喜逗得“咯咯”直笑,这时,娘舅长长的古板的脸上也会挤出一点笑容,像枯树上冒出的嫩芽,变得有些生动。

之后,娘舅便喜欢和我聊,大概与我去外地读了书有关。他说我右眉毛里有痣好,是文曲星;他说我下巴的痣离嘴唇有点远,要吃苦才能捧牢饭碗;他说找老婆千万别找“没下巴的”,这样的女人弗牢靠……天南海北,不着边际,我听着,有的信有的不信。

到外地工作后我回老家少了,去南边更少,有时一年去一次,有时几年去一次。那年暮春,我借用在北京工作,阿哥来电话说,娘舅快不行了,有空回来见一面吧。我连忙回老家赶到南边,娘舅骨瘦如柴,形如枯槁,气若游丝,蜷曲在床头一角。见状,我鼻子酸酸的,握住娘舅的手,枯枝一般,没有半点肉感和温暖。他努力睁开眼,认出是我—他的“末郎头”外甥,似有话说,我凑近了听,果然,娘舅时断时续说,真不该……便宜,便宜了“英国”鬼子……要赔……要赔的。顿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眼泪止不住落下。

一周后娘舅走了。娘舅去世后,我再没去过南边。

(作者系江苏省省级机关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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