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娘舅的父子情
2018-10-31邱贵平
邱贵平
1968年或者1969年,尚未断奶的我成了娘舅的养子,这年娘舅已经40岁。从小到大,娘舅没有骂过我一次,打过我一次,我要是受了委屈,他就恨不得掏出心来安慰我。
我从小喜欢看小人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娘舅每次去赶集,我不要他买吃的和玩的,就要他买一本小人书。那时的小人书虽然便宜,但对尚未解决温饱的大多农民来说,是高消费,但娘舅一次也没有让我失望。娘舅还亲手钉了一个小木箱给我装小人书,若干年后,木箱和小人书都变得陈旧了,我也远离了它们,娘舅却一直珍藏着。
6岁那年夏天,水稻大面积发瘟,那时治稻瘟病的特效药是石灰,石灰在消灭稻瘟的同时,也把田里的小动物株连九族,最悲惨的要数泥鳅,尸横遍地。捡泥鳅时,我的双腿被石灰烧伤,发炎鼓脓,两个腿肚子肿得像怀孕的猫肚子,痛得我不时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要不是娘舅走村串户,找来最好的草医,我的腿肯定保不住。每敷完一帖草药,腿肚子就要排一次脓,为了减轻我的痛苦,娘舅吸奶一样将恶臭扑鼻的脓水一口一口吸出,每次都能吸出一饭碗来。
次年冬天,娘舅被抽去修水库。工地离家有三十多里地,娘舅不常回家,平常七、八天半个月不定,节日的晚上总是要回来的,每次回来,都要想方设法带点吃的。
一天晚上,娘舅意外地撞开门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海碗汤和一小把面,面汤是工地上吃剩下的,面条是他用两包大前门烟从司务长手上换来的,为了这碗面汤,娘舅不惜来回跑上六十里。工地上纪律严明,不得随便请假,娘舅抽了两根烟,跟舅母说了一会儿话,又连夜赶回工地。
中秋节的傍晚,娘舅又提回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四个馒头,冰冷坚硬,还有一小块肉,肥的多于瘦的,这正是我喜欢的。那时的孩子,没有几个爱吃瘦肉的。
舅母闩好门,涮好锅切好肉,然后把肉小心翼翼掀进锅里。我站在灶边踮着脚,看着锅里的水珠一个个消失,腾起一股东倒西歪的香气,拼命吸着,尽量不让空气占便宜。
娘舅望着我,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1980年,我考上了中学。整个村子只有我一人考上,娘舅那个兴奋,仿佛范进中举似的。
村子距乡里的中学有30里之遥,尽是坎坷的山路,其中一半的路程穿过林子。那林子是原始森林,树木密密麻麻,树冠厚如棉絮,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踏在上面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好像有人跟踪追击,还要防备蹿到路上的野兽,非常恐怖。我不敢独行,娘舅每周六下午都要到半路(林子尽头)接我,周日下午再送我至半路。娘舅风雨无阻地接送了我整整两个学期,我才锻炼出胆量,终于敢独自行走。
那年深秋,回校时,天气尚暖,没想到几场秋雨过后,冬天提前到来了,我正准备回家取棉衣,老天爷忽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雪,一下就是一个星期,积雪三尺。大雪封山,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融化的,我是根本回不去了,只好裹着毯子上课。据舅母后来讲,最冷的那几天,每到黄昏,娘舅都要在家门口站一会儿,向着学校的方向远眺,恨不得变成一只大鸟,飞越雪山给我捎去棉衣。于是,他也不穿棉衣,说是要和我一起挨冻,这样远方的我就不觉得冷了。
由于严重偏科(数理化三门仅考11分),我落榜了。待业的日子里,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在城里给我找份工作,哪怕临时工也行,但父亲的回信粉碎了我的最后一线希望。
父亲在信中给我指明两条出路,要么留级再读,争取考上高中或中专,毕业后自然有工作分配;要么老老实实种田,或者做养殖专业户。第一条路我是绝不会走也走不通,如果不取消理科,我就永远也考不上,我对理科患有恐高症。至于搞养殖,则绝对行不通:娘舅那地方既不通电又不通公路,山高水冷,年平均气温偏低,除了耗子,根本无法进行大规模的畜禽养殖,水产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种田,别说我,连娘舅也不愿意。
经过一个秋天的等待,我还是没有找到出路。转眼冬天到了,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可一点也拿不准。
天阴了,下雪了,我和娘舅面对面坐着,一边烤火一边讨论我的前途。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个结果,前途无亮,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到火盆里,像雨滴砸在干旱的土地上。娘舅陪着我默默地流泪。最后,我擦干眼泪,悲壮地对娘舅说,种田就种田吧,老子认命了。
娘舅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不是你想不想种田的问题,你根本就无田可种。原来,当初送给娘舅时,父亲本来要把我的城镇户口(当时的城镇户口不值钱)迁到娘舅名下,被娘舅谢绝了。现在回想起来,娘舅是多么的高瞻远瞩,否则,我只能在那个至今尚未被现代文明关注的山坳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至少生两个孩子,如果两个都是女孩,就是罚得倾家荡产,也要生个男孩。
天地良心,娘舅养育我,丝毫没有私念;娘舅給我的爱,就像那山间淙淙流水,是纯天然的。
我又给母亲写了一封求救信。母亲毕竟是母亲,为了儿子,她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让我顶替进了水泥厂。为这事母亲还受了不少委屈,厂长不相信我的身份,以为我是她的私生子。
在一个雾茫茫的早晨,我告别娘舅,踏上了进城的路。
据舅母后来讲,我走后,娘舅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直叫头痛。娘舅有头痛的毛病,以往发作时,只要吃一粒头痛片再睡上一觉便没事,但这一次无效。我知道,娘舅是痛在头上疼在心里,尽管他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远离他去,可还是忍不住心疼。
我结婚那年,娘舅已经65岁了。
我常常暗自祈祷,祈祷娘舅活到100岁,这样退休之后,我就可以解甲归田一尽孝心。不过,我对娘舅的寿命持乐观态度,娘舅不仅为人好,身体也好,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应该长寿。
然而,娘舅68岁那年的一场大病彻底粉碎了我的幻想。
正是稻谷开镰的黄金时节,娘舅顶着骄阳在田里收割,头一下痛了起来。老毛病了,未在意,企图坚持到收工,但越来越痛,视觉模糊。将他背回家时,已完全看不见,头痛欲裂,好像有人往脑袋里钉钉子,吃镇脑宁也不见效。
舅母吓坏了,第二天一早请人送县医院,可娘舅双手死死抓住床杆不放。在家乡,生病尤其生大病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生病就意味着花钱,有钱钱当命,没钱命当钱,花钱治病尤其是花大钱到城里治病,在他们看来是浪费和败家之举。况且,他们看见医生就像看见大官一样,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舅母万般无奈,只好委托乡亲偷偷进城来搬我这个救兵。
娘舅是被我绑架到县医院的。赶到县医院,已是下午4点多。医生一时不能确诊,建议到市立醫院做CT。看看天色已晚,娘舅体力消耗太大,只好先住下待明日再说。可是匆忙中忘了明天是周末,星期日恰值国庆,放3天大假,市立医院CT室不开放。
这一拖就是4天。当晚,病情恶化,痛彻心扉。娘舅非常坚强,嘴唇咬出血也不吭一声。次日下半夜,他的神智已趋混乱,从病床上颤颤抖抖爬起,说是天亮了,要上街买镰刀回家收割。
一进医院娘舅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后悔,一是心疼钱,二是怕拖累我,三是不适应医院里的环境,最牵挂的,是田里丰熟的稻子。
我泪如雨下,强行将他摁在床上,叫护士打了止痛针,他才昏然睡去。第三天,痛情奇迹般好转,头不那么痛了,视力有所恢复,吃了一点东西,嗜睡。
娘舅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割稻子。”
我半步也不敢离开,并搜光他身上的零钱。他老想偷跑回家。
终于熬到第4天,CT确诊为脑出血导致脑血肿,医生建议到省立医院做开颅手术,但那一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难倒了我,且手术成功率只有50%。娘舅似乎强烈预感到什么,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回家!医院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会提前要了他的老命。
我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可娘舅说一回家病就会好的。
万般无奈,只好送他回家。
一路上,娘舅像久别而归的游子,看着车窗外金黄的稻田,双眼蓄满了泪水。在担架上,他连连说:“好香啊,你们嗅到了没有,稻禾大豆真香啊,比医院的味道不知好嗅多少倍,一嗅到这香味,心里就踏实了……”
终于到家了。
娘舅精神焕发,不肯上床休息,躺在收割回来的粮食丛中谈笑风生。整个村庄的老老少少围着他问长问短,而医生护士职业性的冷漠让他望而生畏。
人群渐渐散去,毛绒绒的夕阳照在毛绒绒的大豆上,突然,啪地一声,一粒大豆从豆荚中爆出。我心里猛地一动,转而泪如雨下,娘舅脑袋里的血管就像这熟透的豆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我亲爱的娘舅,明年是否还能够听取蛙声一片?
奇迹在娘舅身上出现了。
经过半年的调养,娘舅又能上山下田了。和从前一样,一餐三碗饭,倒头便睡,鼾声如山呼海啸;百来斤的担子,一吃气能挑一里多路,连屁都不放一个。
娘舅越是精神,我就是越是担心。
我的担心终于在两年后应验了,娘舅半夜脑部大出血去世,享年69岁。
娘舅的死,使我有一种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感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相信娘舅不在的事实,恍惚间总觉得他还活着,偶尔在街上遇见进城的乡亲,忍不住要问:我娘舅他还好么?然后,眼泪便夺眶而出。
时间快得像火箭,20年过去了,我既想娘舅又不想娘舅,想得好的时候,头脑清澈如宇宙,那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如饮甘露;想得不好的时候,内心似山洪暴发,那是一种巨大的难受,酷刑一般。
但是不管怎样,娘舅永驻我心,即使若干年后我死了,依然永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