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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开口?

2022-04-29曹连观

秀江南 2022年6期
关键词:表兄草帘瞎子

我四个舅舅只有大舅高寿,活到八十大几,其余的三个都在四五十岁就去世了,或生病,或因公。但大舅的

三儿一女都死在他之前,想来令人不堪。

大舅家原来住在我们家乡的邻县海安沙岗,后来又搬回衣胞之地泰县泰宇。我和妹妹随妈妈去过一次沙岗,也是我记事后唯一一次去大舅家。那是国庆假期里,大舅的大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大舅有三个儿子,都没有读什么书,在家种地,家里穷,找不上对象。大舅还有一个女儿,是个瞎子,舅舅舅妈很疼爱这个老巴子。但无奈之下,家里只好拿不到二十岁的瞎子女儿去换亲,给大儿子换来了老婆。据说瞎子嫁的男人是个瘌痢头,已快三十。这场一嫁一娶的喜宴热闹是表面上的,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食的印象,只记得被亲友簇拥着的瞎子新娘,在舅妈不舍的哭泣中,走向送亲也是迎亲的水泥船时,原先拴在岸边的船竟在风吹浪打中漂走了,家人赶紧沿着河荡(吴语,堤的意思。编者注)去找。关于这次喜宴,我脑海里没有关于大舅的哪怕一帧画面、一句话的记忆。

整个七十年代,大舅一般逢年过节并不来我家,每到深秋初冬他都会来一次,住上三五天。大舅那时五十多了,硬短发,黑白夹杂。古铜色的脸庞,满是皱纹。一双大手很粗糙。双眼有些浑浊,说话时他会凝视着你,不知道是为了看清楚你,还是为了让你记牢他的话。因为家里没有壮劳力,妈妈会请大舅来帮忙做点重活。另外还有两件事必做,一是把家前屋后的树木修剪一下,既有利于树木生长,修剪下的树枝劈好晾干还可以补充冬季柴火的不足。二是为猪圈编两席草帘,挂在圈门上冬天挡寒。一般舅舅忙他的,不说话。放学后或星期天我会在一旁陪着,也不说话。一天,大舅问我,“你哥哥在部队上做什么?”我答“在浙江舟山群岛部队修械所”。大舅说“在炊事班好”,我不解,心想,在部队入党、提干,或学点技术,转业或退伍后大多可以奔个好前程。我虽小,这一点还是知道的。大舅定定地看着我,顿了一会儿说:“可以吃得饱饭。”

后来,大舅老了,不怎么来,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兄偶尔会来。我妈当然知道他的来意,想请我爸帮他介绍个社办厂去工作。大表兄三十大几了,来了也不说话,见到我爸也不打招呼,转到屋后,只是望呆,喊他才回来吃饭。妈妈叹息到,见到姑父都认生,招呼也不打,哪有这样求人的,难怪找不到事做!

瞎子表姐来过一两次,当然是有了儿子后,儿子是她的向导。那天我见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女的向我家走来。但在一百来步外停下,她从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条裤子加在罩裤外,然后大喊姑妈姑妈,我妈应声出来,见到他们母子,喜出望外,拉着表姐问长问短,又夸小侄孙可爱。我能看出来,妈妈对她娘家人比对我伯父那边的亲戚好,尤其是大舅家的人。过后,我告诉妈妈表姐临到门口加上新裤子一事,妈妈沉默了一会说,裤子怕是借的,穿脏了还人家不好。我又说那小孩吃相不好,像几百年没吃过好的似的。妈妈对我唬下脸,并解释说,瞎子又看不见怎么管教?

七十年代末,已经不常来的大舅又来了,托我大姐夫帮忙买些砖头回去盖房子。他拿出用报纸包着的一千来块钱,十元的面额,一叠子。钱是旧的,也不整齐。姐夫在桌子上把钱理理好,挆挆齐,桌上竟落下不少霉灰。我见了说不出话来,心想,这钱舅舅舅妈该是攒了多长时间!

大舅不识字,手却很巧。支起木架,一组绳子,拴着砖块,交替编进柴草。他编的草帘平整,紧实,不透风,帘子边收得也很干净。除了用稻秆编草帘外,他还到河边坟头割些荆柴回来编,这种帘子结实耐用还抗风。舅舅照例不说话,只有拿取柴草和编草帘的沙沙声。我在一旁看,也不说话,但并没有用心去学。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这些用机巧的技术活儿我都不会。有次,妈妈从生产队劳动回来,悄悄问我:“跟舅舅说啦?他什么时候还我们家钱?”我回答说:“问了。舅舅没吭声。”看看我,过了会儿,妈妈说:“明天你再问问吧。”第二天,我悄悄告诉妈妈:我又问了,他还是没吭声。其实,我压根一次都没有问。白天舅舅一声不响地编草帘,我只在边上一声不响地看,我也不知道怎样开口问。

我大表兄在外打工时死于车祸后,换亲来的大表嫂改嫁三表兄,也一直单身的二表兄原以为嫂子会改嫁于他,很快因此抑郁而死。我三表嫂后来又生了个儿子,晚年的大舅常常望着两个孙子,眼神定定的,不说话。人们都说大舅高寿,晚年有福,大舅表情漠然,也不回应。人们又说,怕是听不见了,耳背的人长寿。

(曹连观,江苏泰州人,中文学士,法学博士,编审。从事教育管理、新闻出版等工作。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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