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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未来》:权力话语、监控社会与科技伦理的悖论

2022-04-29王怀昭整理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海蜇中文系科幻

王怀昭 整理

《野未来》是“80后”作家王威廉发表于2021年的一部科幻现实主义小说集。作家用冷静客观的语言,辅以灼热有深度的人本关怀,从现实城市生活与科幻未来想象两个维度,对科技社会中出现的种种冲击人类主体性以及人类伦理秩序的现象进行诗性思考。本次读书会以“权力话语、监控社会与科技伦理的悖论”为主题进行了讨论。

陈天(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是科技不是科幻,是文学也是人学”

我说“是科技不是科幻”,并不是要否认《野未来》的科幻性质,而是说比起经典科幻小说那种注重世界观的建构与更新,注重秩序化、体系化的小说世界的营造,《野未来》的场面和野心并没有那么宏大。我觉得,《野未来》的科幻感、未来感是来自于作者对于科技发展的超前但有限度的想象,这种想象是从现实土壤中生发出来的,与当下的现实生活没有太深刻的割裂。换句话说,这部小说集搭建的不是一个悬空的未来,它呈现的是一个加速的现在。就像《不见你目光》和《退化日》这两篇小说,小说中的监控技术某种程度上并不夸张,而且这些作品中的技术进步给人类带来的便利和桎梏,以及生活方式的更新,都能在当下找到确切的现实依据。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两篇小说有点儿急切地告诫我们,科技的发展在改变人类生活的同时,必然會带来一个又一个的伦理问题,我们必须在技术诞生与运用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技术的界限,思考技术给人类的行为与生活所带来的深刻改变。科技的发展不能没有伦理认知的建设相伴而行,这两篇小说中那些看似荒诞的人物和行为,实质上就是在提示我们这一点。

我说“是文学也是人学”,原因是《野未来》无论探讨哪些科技问题,最终的落脚点都回到了“人”的身上。就比如科学技术的伦理问题,技术是中性的,它本身并没有价值判断蕴含其中,但是人如何去运用技术,技术如何作用于人,技术的限度在哪里?科技因为和人产生了羁绊,所以才有了伦理的问题。因此,我们讨论科技的伦理,实际上是在讨论人的认知和感受。《野未来》中的世界,只是一个单向度的未来,除了科技的发展,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生什么结构性的变化。比如说“看”与“被看”,看似是因为监控技术的发展而出现的新的伦理关系,但人们身处其中的感受,其实一直都存在。日常生活中那种习惯于“观看”但焦虑于“被看”的感觉,和《不见你目光》《退化日》等作品所描写的是如出一辙的。

罗涵诣(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回到“诗性满盈”的分歧路口

《野未来》并没有延续传统科幻小说的写作模式。作品中的科幻因素控制在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平衡度上,而且书中的故事也并没有流于人工智能威胁人类之类的老套主题,反而是站在人类自身的角度去探究科技、科学对我们的影响,并借此来考察人性。作家缓缓行进、娓娓道来的语言和叙述,描绘情节时不忘勾勒一些细节的写作方式,以及小说使用的视角和开放式的结局,都给我以“诗性满盈”的想象空间。

我比较关注《野未来》对“身体”与“意识”“记忆”的思考。在《地图里的祖父》中,鹿尔运用科技将有关祖父的资料整合到仪器中,借助仪器看见祖父的活动,与祖父对话;《城市海蜇》中,张锋通过技术将自己的身体变成文樱,并且同时拥有了两个人的记忆;在《后生命》中,李蒙发明的芯片能够存储人类的意识与记忆,人们在身体死去之后有机会将记忆移植,继续在世界上生活下去……但技术的进步引发的是我们对人本身的思考:我在想,当这些复制技术成功之后,新生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吗?显然已经不是了,因为复制的人无法与时俱进,他们只能停留在过去。而且,我觉得“身体”与“意识”无法割裂,我们无法用分割复制的技术完成自我生命的延续。

杨淑芬(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野未来》兼具科技反思与现实关怀

《幽蓝》以马航MH370失联事件作为创作的现实基点,所描写的一方面是人们对于科技未来的疑虑和恐惧。在科技的增值效益和潜在威胁中,犹豫不决的人们面临人类如何自处的问题。另一方面,人们又渴望科技未来能拯救现实的创痛。比起飞机坠落太平洋的残酷事实,他们的家人或许更愿意相信有一台核动力飞机带着他们飞向了未来,而在遥远的以后,他们能够在某个地方重新相聚,永不分离。可以说,王威廉更多的是在情感和精神空间中讨论人类的未来,因此,怀旧与思念成为《野未来》恒久的主题,两者的反复纠缠,建构了《野未来》独特的叙事逻辑。毫无疑问,无论怀念过去还是寄望未来,对于现实的长久躲避并不能应对现实的问题,但这种努力却为重新思考当下提供了新的路径。在种种幻象面前,守望现在,以既定的现实和规则面向未来,是《野未来》对人类生存的捍卫和信仰。

张诗瑶(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无法反抗的未来与终将逝去的隐私

我比较关注《野未来》中人类能否掌控自己的问题。过去不管人类发明什么工具,从轮子弓箭到汽车飞机,本质上都是对人类体力的替代和强化,这种变化还是渐进的、平滑的、方向清晰的;现在的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开始突破我们身体的边界,参与塑造我们的认识和整个人类的共识,这给人类文明造成的不确定性和巨大变化是前所未有的。《野未来》中大多数人会选择交出自己的经历或经验,以获得对时间的控制。比如《分离》中的栗子,她选择了再度体验过去,仿佛可以控制现在和未来。但这里也有一个悖论:人要获得安全感,就需要一定的控制权,然而要更好地实行控制,又需要让渡一部分控制权,通过降低自身的安全感获得一定的互动和反馈来巩固这种控制。这也与《野未来》中涉及的另一个主题,即监控和隐私相关。全方位的监控,让我们感觉到安全,然而这是以让渡个人的隐私为代价的。

宫铭杉(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野未来》以软科幻外衣推动人文思考

我关注《野未来》中多次出现的摄像头、影像手段与“我”的存在真实。我想起徐冰的《蜻蜓之眼》。在这部影片中,没有摄像师,也没有演员,支撑起叙事的是公共渠道的监控摄像头捕捉的一个个瞬间,这些瞬间或片段无不隐喻着那些监控摄像头是如何无孔不入地入侵了我们的生活。

但是,我们借助“看”的技术——影像,所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城市海蜇》中,主角孔楠是一位摄像师,他认为镜头能够过滤掉一切不真实的东西。声称自己是“逝去的好友张锋”的女人一出现,就遭到了孔楠的怀疑,女人无比熟悉孔楠的过去。所以当女人提出请他拍照的要求时,“对于孔楠来说,其实是求之不得的。镜头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他要用镜头来审视这个女人,就像用照妖镜去捉妖,他可以细细分辨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张锋”。但是,孔楠遗憾地发现,他一直以来依赖并信任能够助他了解和认知真实的镜头此刻也无法给出无限接近于真实的答案,镜头下的女人越看越与张锋相似,他分辨不出什么才是真实,女人的出现打破了孔楠对镜头下“真实”的定义。

“看”或“注视”也能成为一种艺术装置,《城市海蜇》就通过艺术装置的“审美悖论”把一个个白色透明的塑料袋变成了海滩上成片的海蜇,把垃圾变成了艺术。在这样的艺术装置下,《城市海蜇》中孔楠在沙滩前的凝视就生产出一种全新的“真实”。在沙滩上,不是张峰、不是文樱的第三个人出现了,这个人完全裸露于城市的“海蜇”上。这样荒诞的场景让我想到了《维纳斯的诞生》,不过,海边珠光四溢的贝壳已经消失,成为背景的是可以脱离异性自我繁殖的海蜇。我们人类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除却人工智能的第三种人,融合了“自我”意识和“他人”身体的全新的人,由他人“文樱”的身体承载着此刻女人的社会身份,而女人的意识则保留并承载着原本“张锋”的记忆。于人口数量上来说,这不能算是繁殖,但在生理意义上说,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全新个体的出现就是繁殖。而这样的混乱就诞生在《城市海蜇》中,TA要面对的世界可能不是荒原,而是一个荒诞的伫立着鲸鱼骨架的静默草原,鲸鱼肉体已死,但心脏仍然跳动着。

顾萌萌(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权力话语、监视社会与审美悖论

《野未来》的首篇作品——《不见你目光》,想象了在布满摄像头的世界里,社会运作机制、人的自我认同发生的深刻变化。监控的蔓延,令人进入一个被权力话语所建构的监视社会。表面上,监控室的建立仅仅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但是通过它,一种全新的社会产生了。我们的社会不再是一个公开场面的社会,而是变成了一个监视社会。我们身处全景敞视机器中,受其权力效应的干预。人们随处可见头顶上的摄像头,但是并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是否正在被看着。就像权力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在这样的结构和权力体系中,人们逐渐习惯了自我监视和相互监视。权力的最高点则是监控室里的人。小樱的父亲作为保安,在监控与被监控的结构里,形成了权力最高点的自我认知。当他从这个权力的最高点上跌落下来之后,他不再能够监视他人,甚至还要成为被监视的对象。这种权力结构的改变,瓦解了他自我建构的基础,自我认知的连贯性失去了根基,从而走向了崩溃式的自杀。

在想象“看”与“被看”所构造的世界中,审美的悖论也随之浮现。监控的世界导致“看”成为“窥视”,而女性之美往往会成为被窥视的对象。小樱的男友和男主人公“我”,都是通过监控镜头对小樱进行窥视,从而产生了快感。欲望和窥视在这里展现出的秩序是:并非有欲望然后才有窥视,窥视这种本身带有犯罪感的看,就是欲望的原型。如果女性的美,是在男性的窥视之下呈现的,那么审美的本质,是否带有殖民者的凝视?

曾笏煊(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生):未来,野蛮生长

我在读完《野未来》后,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形象就是本雅明笔下的“新天使”。在本雅明的表述中,“新天使”的脸朝向过去,它试图留住和弥补破碎的过往,但“进步”风暴却将“新天使”吹向它所背对的未来。我在《野未来》里仿佛也看到了“新天使”的身影,它同样试图“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抗拒着名为“进步”的风暴。但有趣的是,“野未来”毕竟不同于“背对未来”,有别于本雅明“新天使”的寓言,“野未来”的生态理应更加真实而粗粝,就像荒野里的杂草,四处蔓延、野蛮生长,对“未来”和“人”的想象也会有千万般变化的可能。

杨庆祥认为,鲁迅“幻灯片事件”中的“看”与“被看”奠定了关于“人的发现和主体觉醒”的现代叙事,那我也想“回到鲁迅”。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认为,文学是“能启人生之閟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就好比想让没见过冰的热带人知道什么是“冰”,与其用“物理生理”的科学术语加以描述,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把冰放在热带人面前,让他切身地去触碰、去感受。在鲁迅看来,文学与科学各有优劣,文学虽然在分析判断方面不够周密,但其优势在于它不是某种无关痛痒的“知识生产”,而是与人的“心声”和“身体”相互沟通,凝聚着人的精神流动和生命实感。但与此同时,文学又有它的无力之处,我们都知道鲁迅一生对文学同时抱有深刻的希望与绝望,如果说在今天这样一个文学式微的时代,我们仍对文学抱有某种期待的话,或许正在于那“直语其事实法则”的生命实感和“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思辨魅力。

王怀昭(中山大学中文系在站博士后):小说家应该有三重觉知

在我看来,小说家应该有三重觉知,分别是对文体观念的觉知、作家作为叙事者的觉知、作家笔下小说人物的觉知。作家的声音有时与作品中叙述者的声音相一致,有时是分开的。王威廉在小说集《野未来》中所表现出的对文体观念的觉知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从他对科技、城市日常生活与科幻想象的融合程度可以看出来。而就作家赋予小说人物的觉知方面来说,则还稍显不足。比如《地图里的祖父》《分离》《不见你目光》《城市海蜇》等显然探讨的是科技对人的亲密关系的影响问题,《分离》《城市海蜇》结尾都定格在人对自身的怀疑与自我认同危机上,但是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在怀疑与危机之后,却没能走向进一步的思考,是回归,还是反叛?是重建,还是毁灭?我期待作家给出进一步的答案。

王威廉(文学博士、作家):我用小说的方式思考问题

我首先谈一谈我为什么要从物理系转到中文系。在很多年前,我梦想着当科学家,也想当作家,当时对写作的冲动特别大,今天回想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特别重要的决定。成为一名科学家这个梦想支撑了我很久,我想去探索宇宙,而爱因斯坦的画像在我的床头也挂了许多年。但在上了大学之后,读了书之后,我发现我对自己的人生一无所知,更别想去探索宇宙的奥秘了。当我待在实验室的时候,那些器材、那些物理定律仿佛与我的世界无关,我感到困惑,我的写作就是从这样的困惑开始的,而且我的写作也一直在回应着我的困惑,所以形成了我自己的写作风格,也就是在思想呈现方面要多一些,我希望用小说的方式去思考问题。相对于理科通过实验得出结论的思考方式来说,小说的思考其实是暧昧的,但我特别喜欢这种暧昧,因为正是这种暧昧构成了我们人生的本质。因为现代科学也正在从一种确定转向不确定,如量子力学、人工智能等等。在今天我们很难说我们相信什么,也很难说我们不相信什么,我们只能是被迫地卷入现实之中。

关于《野未来》,我当时为什么选择用“野”这个字,是因为它有一种不受束缚的荒蛮感、一种恐慌感。我们被卷入了这样的现实之中,无论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比如微信刚出来的时候,我身边的很多作家都拒绝使用微信,但是现在都不得不使用。如果我们排斥这样的卷入,我们自身就会被排除在这样的生活之外。现代科技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不像19世纪的科技那样是替换的,如火车、汽车替代马匹,它对我们造成的影响是植入我们日常生活的,会对我们的生命造成许多困扰。而互联网的出现让我们更好地了解了这个世界,但也加深了我们的分歧,有些人觉得互联网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可是当手机成为我们的终端之后,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界限模糊、没有分别了。

为什么把《野未来》定义为科幻现实主义小说集,是因为这部小说集还是关注于现实的,只不过关注的方式有所不同。之前的科幻小说对现实的描绘是机械的,没有注意到现实与虚拟的联系。摄像头让我们陷入了日常的表演之中,随时都可以拍照、拍视频,就像我们开视频会议要开摄像头一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样,有些人不愿意开摄像头,也不愿意去发语音信息,这些现象都是很微妙的。不管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还是科幻小说,都没有给这种微妙的现象以太多关注,所以在《野未来》中我重视了这些被大家忽略的暧昧的地方。

其次是纯文学与其他类型文学之间的关系。在我们的文学史建构当中,纯文学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现在,这样的地位在不断地受到挑战,纯文学与其他类型文学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类型文学受到大家的欢迎。但我们要思考的是,纯文学和类型文学它们各自的内核是什么?纯文学之所以把自己定义为纯文学的理由或者标准是什么?只是因为修辞更高级吗?在我看来纯文学和类型文学的差别不在于部分的修辞因素的差异,而是在于整整一套的文学话语的差异。在《野未来》中有许多小人物、有许多不确定的结局(如赵栋),我就是在想这些小人物有没有能力去创造未来,因为这在现实主义中和纯文学领域中是会非常困难的。

郭冰茹(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时间

小说中是有一个悖论的,即记忆是对过去的重组,本身是一种对抗时间的行为,可小说中的人创造未来恰恰是为了重寻过去的记忆,通向未来的过程因此变成了找寻记忆的过程,这意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共用了同一个时间点。作为当代人,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时间、看待未来呢?如果只是为了复制、复现以前的记忆,那么未来对于当下的人们的意义在哪里呢?这本书给了我们许多阐释的空间,让我们借此讨论人在时间中的情感历程、时空关系的确定与不确定以及人的发现与主体的消融等等,短篇小说以有限的容量达到这样的深度,非常难得。

王威廉(文学博士、作家):构建人的主体性

郭老师这番话其实就已经回答了如何重建人的主体性的问题。小说中提供的是时间性的方案,就是人在寻找、捕捉记忆的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因为只有记忆才能让人知道“你是你”。比如对于一个克隆人来说,记忆是虚构的,一旦记忆发生裂缝,那么它就无法存在了。同样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如果我们把过去的记忆寻找到并固定住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够固定住自己的主体性,我们用这种过去的主体性去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重构主体性之后去面对那个野蛮的未来。未来的主体很艰难,在未来,主体很有可能被碾碎,但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巩固当下的主体性,因为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困难了。

[作者简介]王怀昭,中山大学中文系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性别与文学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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