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噪音》中积极自由的可能
2022-04-29蔡诗仪
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 )被誉为美国后现代四大名作家之一,迄今为止,他已出版小说近二十部,主题覆盖范围较广,从电视、数学到体育、行为艺术等;其中赢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白噪音》(White Noise,1985)是其代表作之一。在三十余年后的今天,这部小说也依然被美国高校视为经典读物。
小说描写了美国个体生活的窘境,批判无处不在的媒介和消费主义对人的侵蚀,人物间的对话都是对媒介的批判和对死亡的思考。故事发生在铁匠镇,空中毒雾事件让镇上的人不得不疏散,主人公杰克·格拉迪尼(Jack Gladney)甚至在此次泄露事件中意外暴露而被告知死期将至。故事的高潮是杰克发现妻子芭比特(Babette)为了一种据说是缓解死亡恐惧的药而出卖自己的肉体后,受冲击的他从大学教授变成一个对人开枪的罪犯。读者以及大部分文学批评家都认为《白噪音》是一部批判社会的作品。然而,小说中隐含的自由片刻揭示了德里罗对角色该如何走向自由的尝试。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哲学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其著作《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中提出,人的积极性自由在于其和其他人的连接,即爱以及自发性的活动。本文从小说文本出发,结合弗洛姆的理论对小说中体现的积极自由进行剖析,指出德里罗为探索自由之路的尝试,并为个体如何实现自由提供启示。
一、自发性:杰克的奔跑、怀尔德的大哭和墨卡托的静坐
对于弗洛姆来说,“积极自由在于全面完整的人格的自发活动”。他认为,自发活动是自由问题的答案,尽管这个自发在日常生活中比较罕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白噪音》中就展示了几个看似不解、其实是自发性活动体现的行为:杰克的奔跑、怀尔德的大哭和墨卡托的静坐。
叙述者杰克是一个“适应不了这个世界的人”,他在第十九节末的独白中道出美好愿景——“但愿时光流逝而无目的。让四季悠悠地逝去。不要按照某个计划来促进行动”,表达他对自然的非蓄意的、自发性的渴望。对他来说,奔跑的片刻让他重新感受到他自身是行为的主体,感受到自发性。当杰克向山上学院的同事温妮·理查兹(Winnie Richards)询问关于“戴乐儿”的信息时——而理查兹是一个很难让别人看到她行踪的人——为了找到并赶上理查兹,杰克不得不跑起来。第一次奔跑时,他感到自己辨不出自己的身体,对奔跑时脚下的世界感到陌生、感到惊奇。这是因为在奔跑中,杰克从以往机械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得以从一种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而受压迫于“构成当代日常生活的‘物‘消费和‘媒介”的杰克,对这种自发性起初只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更重要的时刻在他的第二次奔跑。第二次奔跑中,他感受到一种过去已逝去的愉悦,他的感觉已经从奇怪转变成想要奔跑。N.H. 里夫(N.H. Reeve)和理查德·凯里吉(Richard Kerridge)把杰克的奔跑看作是 “一种抛开杂念,清空思绪的行为”。弗洛姆认为,自发活动是自我的自由活动,而奔跑对杰克来说就是“体验新鲜的感官欢乐”。在奔跑过程中,杰克把象征着他教授身份的学袍和眼镜都抛开,不再活在J.A.K. 格拉迪尼这个虚构的人物背后,重拾真正的自我。在奔跑过程中,他还感受到风吹树枝的声音,因为在这个自发性活动中,用弗洛姆的话来说,杰克重新与世界、与人、与自然及自我都连为一体。
弗洛姆认为,小孩儿也有自发性,他们身上的自发性特质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如此受人喜爱。《白噪音》中,在格拉迪尼家中最小的小孩子怀尔德(Wilder)身上,我们能看到自发性的体现。在超市,与那些在眼花缭乱的货架间茫然无措的、被动的消费者相反,怀尔德直接向那些能刺激他感官的商品“进攻”,抓住任何他想抓住的货物。在他的行为中,我们看到了自由意志的结果:“他抓起他能抓住的东西,然后利己在随后的一阵愉快中忘却。”用弗洛姆的话说,因为孩子“有能力感觉和思考真正是他们自己的东西”。而对怀尔德来说,在第十六节中的大哭也是他自发性特质的体现。怀尔德毫无预兆地大哭了一个下午,让母亲芭比特和继父杰克担心得要带他去看医生。在库尼尔·邦卡(Cornel Bonca)的分析中,怀尔德只是在以一种原始的方式表达他的死亡恐惧。但本文认为,对于怀尔德来说,这个大哭只是他宣泄的一种自然的方式,是一种自发性的行为。成人格拉迪尼夫妇忽略了一个事实:对于小孩子来说,哭泣是正常的现象,是一种本能。但问题正如杰克的同事默里(Murray)所指出的,在小说中,自我压抑成为他们存活的方式之一,是“人类的自然语言”。弗洛姆的论点反驳了默里的谬论,他指出,只有人不压抑自我的任一部分,并且对自我清清楚楚,自发活动才能成为可能。也就是说,怀尔德的哭泣,是一种释放方式,是一种自我的流露——此观点在杰克从怀尔德的哭声中感受到一种复杂的灵性这一处也得到证实。
在小说中众多的、无意义的电视和收音机声音中,一句“让我们静坐如莲花半开,意守命门”值得关注。哲学家艾伦·威尔逊·瓦茨(Alan Wilson Watts)指出,“大多数佛陀的形象都是以打坐的姿势呈现,一种被称为莲花坐的特殊姿势,即莲花的姿势,双腿交叉,双脚搁置,脚底向上,放在大腿上”。瓦茨描述的莲花座在杰克那国际化的女儿——比伊(Bee)身上能看到:在长途跋涉后,她只是以莲花座的姿态在车后座休息。除了比伊之外,海因利希(Heinrich)的朋友墨卡托(Mercator)更详细地阐释了这种静坐。墨卡托为了打破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而进行着一项让人费解的训练,即长时间地坐在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大多数读者把他的训练看作是无意义的,但本文把墨卡托的静坐解读成禅坐。在弗洛姆的理论中,禅坐是自发性活动的一种。正如弗洛姆所说:“实际上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禅坐是最高的积极性,是灵魂的积极性,只有那些内心自由和独立的人才能做到这点。”墨卡托的自发性活动——静坐让他更好地关注自身,让他感受自我,以便更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甚至让他体验到和世界的融合。瓦茨认为静坐是一种正确的做法,指出“只要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要一个人不被紧张的激动所吞噬,保持坐着是很自然的”。墨卡托的教练对他说,“去成为一条蛇,你就会知道蛇是怎样一动不动的”。也就是说,这个静坐训练能帮助墨卡托达到一种心灵上的宁静,还帮助他的自我发展到让杰克感叹其自我的扩大以及更全面掌握自我的能力。墨卡托的例子和弗洛姆的论点相呼应:个人的自我在自发性活动中会越来越强大。但最终,墨卡托的结局是出人意料的悲剧,他的训练被迫终止,因为官方认为这个训练不人道,从某方面来看,这也象征了社会对这种尝试的阻拦。
二、爱:比伊的关爱和杰克对明克的博爱
人可以自由并且不孤独,这种积极自由要求爱的存在。弗洛姆认为人类有爱才得以生存。在第十七节的疯狂购物中,杰克通过购物来“实现自我价值,而且,购买的东西愈多,他内心的自我认可度就愈高”。然而,杰克还把他的购买力看作是他对其他家庭成员的爱,自认为让女孩儿们肆意购买的他展现了一个好父亲的形象。更荒谬的是他和妻子芭比特之间的爱只浮于表面,这对夫妻之间不存在成熟的爱。第七节中,格拉迪尼夫妇在决定芭比特的朗读内容时互相推让,双方都希望让对方决定读什么,双方都认为自己只希望让对方高兴。事实上,这就是弗洛姆理论中“共生有机体结合”(Symbiotic Union)的体现。共生有机体结合是爱的不成熟形式,就像怀孕的母亲和胚胎之间的关系,“两者既是两体,又是一体。他们生活在一起(共生),他们互相需要”。在这种结合中,独立性和完整性对双方来说都是可以丢弃的。杰克甚至还认为他和芭比特之间的爱帮助他们开发出一种个性,这种个性“安全稳固得足以将自己置于另一个人的照料和保护之中”。然而,就像小说说到的,这种不成熟的爱带来的是一种虚假的自我价值感,是基于对对方的依赖。因此,当杰克听到芭比特对死亡恐惧和对婚外情的供认后,不断指责芭比特和过去不一样了,只因为她不再是他期望的样子。整体来看,我们似乎很难在小说中看到成熟的爱,因为即使是芭比特对孩子的爱也只是共生式的,她担心一旦孩子长大后定居别处,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相反,从比伊身上我们能看到成熟的爱。在弗洛姆关于爱的理论中,爱的基本要素包括“关心、责任心、尊重和认识”。 自立的比伊和她的母亲特薇迪(Tweedy)之间就体现出成熟的爱。特薇迪在照顾比伊的同时也给予这个女孩儿一定的自由。和芭比特的过度依赖孩子不一样,她认为每个孩子都应该有独自远行的机会,倡导孩子以这种方式获得自尊和思想的独立。比伊作为一个自立的孩子,也不乏关爱他人的能力。她观察到母亲惑于与继父马尔科姆(Malcolm)之间的问题,她超越了物质层面,关注到了母亲在精神层面上的需要,认为自己有责任关照母亲的心理健康,有责任分担她的麻烦。比伊对特薇迪以及她心理需求的关注是在尊重和自由的基础上,这对母女的关系是建立于互相尊重的关爱。除了家人,她的爱还体现在对待其他人:到格拉迪尼家时给每个人带了礼物,会出手帮助陷入困境的朋友。这些行为都体现了弗洛姆所说的“博爱”。博爱是对所有人的爱,没有独占性的爱。
更能体现博爱的片刻在小说尾声:杰克对威利·明克(Willie Mink)的拯救。大多数读者把杰克对明克的试图谋杀看作是小说的高潮,但本文认为,更惊人的片段在于杰克从一个罪犯到救赎者的转变。在得知妻子的肉体出轨后,这位被死亡恐惧困扰的大学教授荒谬可笑地接纳同事默里的建议:杀人来活命。然而,他精心策划的谋杀最终失败了。一开始,他径直去往明克住处并向后者开了两枪,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着。直到他自己被明克射中手腕,他感到内心世界的坍塌,而后就决定救回明克并把他带去诊所治疗。迈克尔·哈丁(Michael Hardin)认为杰克在被射中后感受到死亡的确切性,因此决定救明克,希望这样做能让死亡变回拟像。但杰克的独白揭示出情况远不止如此,他感到自己第一次把明克当作一个人来看,他说:“人类古老的糊涂和古怪的癖性又一次在我身上流动起来:同情、悔恨、慈悲。”当自己被射了一枪之后,他才清醒过来,才看到明克和他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同类。在此之前,他把明克看作是机器的化身,因为他不仅是和妻子芭比特偷情的人,还是发明“戴乐儿”的综合体。此刻,博爱促使他救回受了重伤的明克,正如弗洛姆所说,“对需要帮助的人、对穷人和陌生人的爱是博爱的基础”。明克在此刻不再是无情冷漠的机器,而是杰克展示他的博爱的对象。杰克甚至试图给明克做人工呼吸,“超越厌恶,忘却那令人作呕的躯体,拥抱它的全部”,只因博爱在此刻已经占据上风。这个场景昭示着,对于实现积极自由来说,成熟的爱是必不可缺的。
三、结语
不管是墨卡托的静坐,还是杰克的奔跑和博爱,他们的结局似乎都不尽如人意。墨卡托被禁止训练后不见了踪影,杰克依然和以前一样在超市购物,这些人物似乎没能从这些积极自由的时刻中获得进步,而是回到原点。就像小说的最后,小儿子怀尔德独自骑着他的小三轮车穿过公路却毫发无伤。然而,怀尔德能安全地穿过公路正说明了汽车对他的谦让,怀尔德也成为看日落队伍中的一员。这些都说明了社会并不是完全没有变化,生活在其中的个体在以一种无息的方式变得更好,因此我们不能否定小说中上述的尝试。由此得出,德里罗在《白噪音》中不止影射了美国社会中个体所面临的各种问题,也为小说人物探索了积极自由的实现之路,试图昭示现实生活中个体实现自由的可能性。
[作者简介]蔡诗仪,女,汉族,广东河源人,暨南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