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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性别的神》:原型批评视野下央吉卓玛形象解读

2022-04-29郑佳丽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母题考验原型

“原型”概念发展至今日,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在不同领域更是被赋予各种丰富的内涵。其最初为西方神话学研究领域的一个概念,最早由柏拉图提出,指事物理念本源。后来在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重新阐释下被赋予新的含义,即“原型是从远古时代就存在的普遍意象,它作为一种‘种族的记忆被保留下来,使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先天就获得一系列意象和模式”。人类从祖先继承而来且始终延续至今的有着我们共同情感与共同记忆的经验,即为原型。而后批评家弗莱从荣格与弗雷泽等先人的理论中将其发展为神话原型批评, “原型”的概念逐渐从心理学领域过渡到文学批评领域。所谓“原型”,弗莱的解释为: “原型……即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大量的原型批评理论不断传入中国,中国文学人类学学者叶舒宪根据弗莱在不同阶段对“原型”的论述,认为“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题、人物、情节母题,也可以是结构单位,只要它们在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原型体现着文学传统的力量,它们把孤立的作品相互联系起来,使文学成为一种社会交际的特殊形式”。至此,原型批评为中国的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独特且深刻的视角。

小说题目带给我们别样的韵律感与美感,央珍《无性别的神》在故事的叙写与人物的塑造上,也带给我们久违且深刻的韵味。更为重要的是,小说主人公央吉卓玛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型极具可挖掘性。央珍对央吉卓玛形象的塑造,首先为“女儿神”,其次为“缺父”甚至可以说是“孤儿”型,最后是通过考验获得成长与新生的“英雄”型。而该形象所具备的特征,在中国神话与西方神话传说中皆可找到原型。

央珍作为当代藏族女作家的代表,自20世纪80年代起便开始文学创作,以其温柔的情怀与深情的文字对故土西藏不倦地书写,代表作《无性别的神》被称为西藏的《红楼梦》。小说主要讲述贵族二小姐央吉卓玛曲折的成长经历,以及她在不断的漂泊后最终投身革命事业的故事。央吉卓玛出生后哭闹不断,哥哥又在其出生的第二年去世,她被僧人说命相不祥,被认为是不吉利、没有福气之人,成为全家避而远之的对象。父亲逝世后家道中落,母亲招入赘夫婿后德康府全家搬至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生活一落千丈。在母亲与继父前往昌都之时,她被母亲送至远方阿叔的帕鲁庄园。在阿叔的疼爱下,央吉卓玛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但阿叔的逝世再一次将其拉至孤独与茫然的地带。庄园新老爷的苛待使央吉卓玛逃离了庄园,不得不前往姑太太的贝西庄园,在那里央吉卓玛过上了久违的富裕与温暖的生活,与女仆拉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在日渐习惯贝西庄园的生活后,央吉卓玛突然被接回拉萨母亲的身边。回到家后﹐因与家里人格格不入的各种“不入流”行为而再次遭到疏远与忽视。后来,因为母亲的想法——不识字便不是贵族小姐——她再一次被母亲送往庄园私塾念书。一年的自由无拘束的庄园私塾生活后,母亲又将其接回家中,此时的她已年近14岁,母亲因不愿付出昂贵的嫁妆而将其送入佛门。单纯天真的央吉卓玛不明真相,沉迷于所有人的爱护与尊重,在寺庙每日重复做着繁重的粗活。在得知真相以及与“红汉人”(红军战士)深入交往后,央吉卓玛义无反顾的加入“红汉人”,离开故土。

一、女儿神——“唯生殖”功能的否定

首先,央吉卓玛的身份为女童,央珍对于该形象的性别与年龄的设定,消解了对性别与年龄的偏重。民间故事中最为典型的以女童为主人公的便是《小红帽》,小红帽从假扮成外婆的大灰狼口中逃生的故事,褒扬的是小红帽虽为幼稚的女童,却有着不凡的智慧,且善恶分明。关于小说题目《无性别的神》,正如央珍自己所言: “我想到了‘无性别的神这个题目。我知道,它不够清晰,我只是想要表达自己对自然和自由的追求,对生命无常的认同。同时, ‘无性别的神这个名称,也是我对于并非自己母语的汉语,所产生的一种模糊欣赏,总觉得莫名的动听。所以,每当有人问起这个书名究竟做何解释,我总是非常茫然,似乎任何说明都会因为手中不慎,而损毁掉一件心爱的瓷器。所以,我也不愿意再做出过多的解释了。”央珍自身对于题目解释的朦胧性,使得我们对“神”的所指的探究更具开放性。若我们认为这里的神所指的是主人公,也是合理的。央珍对于她身上的灵性与神性在小说中无处不具有活灵活现的描写。央吉卓玛以儿童所具有的纯洁性与单纯性看待世间万物,她不惧世俗对她的偏见与否定,自身具有神性最显著的善良特性,种种迹象皆透露着她与世俗人群的差别,具有女儿神特质。

在世界各地的神话故事中,对于女性神祇的书写多分为两类:一类是女儿神,一般为“帝之女”,如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精卫、七仙女、帝女等;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雅典娜、阿尔忒弥斯等。她们所共有的特性即具有极强的创造力与大爱之心。另一类女神为具有生殖能力的母亲神,如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女娲、西王母、常羲等,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创造大地与海洋天空的女神盖亚、生育了地球河流及海洋女仙的泰西斯等。该类女神主要被塑造为母亲神,是世间万物的母亲。央吉卓玛出身贵族家庭,却没有贵族女孩傲慢的心性,反而对于世间万物皆以纯真的眼光观之,聪明活泼且具有爱心,央珍对于央吉卓玛的女神原型塑造,更偏向于女儿神。

男女性别的身体特征与在社会承担的功能责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显的,而小说对于央吉卓玛成长经历的叙写多在其尚不具备生育能力的儿童时期,是作者有意淡化人类长期以来对于女性“唯生殖”功能的看法与标签。生育功能不该成为女性唯一的标签与社会价值判定,在生育功能外,她们在社会上应被赋予更多的价值肯定。

二、缺父——封建礼制的叛逆

根据弗莱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每部文学作品都不可能是作家完全独创的作品,在神话与宗教仪式中都可找到相对应的原型模式。在《无性别的神》中,央珍对于央吉卓玛人物形象的塑造,除去女儿神原型,显而易见的便为半孤儿原型或者说是缺父原型。央吉卓玛自小被说成“不吉利、没有福气”之人,被家中所有人疏远,而后一次次被母亲送出家门,这与《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因被预言会弑父娶母而被亲生父母所抛弃类似。漂泊不定、无依无靠的生活,自小父亲角色缺席,母亲在她的成长历程中扮演着一个近乎将其拉入深渊的角色,让人深感其非孤儿却胜似孤儿。

在中国的神话中,被抛弃型孤儿或缺父原型比比皆是。“羿年五岁,父母与入山,其母处之大树下,待蝉鸣还欲取之。群蝉俱鸣,遂捐去。羿为山间所养。”《封神演义》中哪吒为父亲所不容以莲藕还血肉之躯、杨戬自小父母双亡等。再有金庸小说笔下的“孤儿英雄”如郭靖、张无忌与令狐冲等。该类人物要么是被父母抛弃,要么出生后父母便离世。央吉卓玛年幼时父亲便病逝,母亲对其忽视甚至说是无视,这直接导致其自童年时期起便受尽各种分离与漂泊之苦。一方面父亲的缺席造成央吉卓玛幼年父爱缺失,另一方面这种缺失也渗透在央珍的情感与思考中。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父亲是一个身份,更是一个文化的象征,象征着约束与强制。人类长期以来处于父权社会,等级森严,男女有别。央珍对于央吉卓玛的缺父形象塑造,具有叛父书写意味,是对封建阶级制度的反叛,标志着主人公与封建阶级理念的彻底决裂。对应题目《无性别的神》蓄意将性别淡化,体现出人物对封建礼教的叛逆。央吉卓玛与贵族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她没有如母亲所期待的那样亭亭玉立留上长发,而是一头男孩般的短发。她与用人拉姆共寝,言行举止全不似贵族小姐所该有的风采,这也是她在家中因各种“不入流”行为被疏远﹑一次次被母亲“抛弃”的重要原因。在央吉卓玛身上,阶级被模糊化,性别被淡化,暗示着小说人物对于封建礼教的反抗。

三、考验与成长——女性的自我救赎与新生

在弗雷泽《金枝》以及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中,介绍了许多原始部落的“成年仪式”,这些仪式往往是庄严且残忍的,甚至可直接导致死亡,如割礼、被毒虫咬、跳悬崖等。在原始人的观念中, “成年仪式的目的是要使个人成为‘完全的人”。从人类学角度来看人的一生,人自出生、成年、结婚直至死亡,都有相对应的仪式,人类学家根纳普将每个阶段所具有的仪式称为“通过仪式”。作为人类所共有的“种族记忆”,其在文学中也留下深刻的烙印,考验与成长母题也在此原型上产生。

作为世界性的民间故事母题,考验与成长母题在世界各民族文学中都具有深刻的影响。综观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与民间故事,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规律:英雄或始祖们在完成一番事业或者获得新生与成长之前,必然经历各种难题考验。希腊神话中大神宙斯一出生便面临着被父亲克洛诺斯吞掉的危险,母亲瑞亚将其藏匿

至克里特岛,宙斯在三个仙女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后救出被父亲吞掉的兄弟姐妹,推翻父亲的统治,登上王位。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荷马史诗》中有大量英雄成长的故事,尽管他们天生不凡,但仍旧要历经各种诱惑与磨难,他们的力量与身心也随之成长。在汤普森选编的民间故事中,灰姑娘与白雪公主等女性的成长道路亦是如此,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成长道路极为曲折,在经历磨难考验后终找到自己人生的归宿。中国明代神魔小说《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得真经。藏族史诗中,格萨尔王经历了叔父的刁难诬陷、与各路妖魔鬼怪的战斗,最后通过了各种困难考验才成王。这些神话传说与文学作品,都彰显着考验与成长母题的魅力。

央珍在《我的生活和写作》中提及自己11岁到医院割扁桃体,住院期间母亲给她买了许多大部头的小说,如《金光大道》与《艳阳天》等,该类红色小说对于央珍的影响在《无性别的神》这部作品中是有迹可循的。读红色经典小说,我们能感受到成长这一母题的重要性,成长模式也是十七年文学红色经典叙事的一个重要的情节模式。红色小说以人物成长过程为主线进行叙事,央珍也以央吉卓玛从懵懂无知,到一步步融入普通人甚至底层人民群众,最终投身革命作为小说的线索,从而完成对央吉卓玛这一人物形象的一次完整塑造。小说结尾,央吉卓玛勇敢地踏上了加入红军队伍的路途,成功将人物的成长与新生推至新的高潮。在该层面上小说极具红色小说的韵味。

央吉卓玛自幼年起便经历了世俗的无尽考验——亲人的忽视冷漠﹑生活上曾面对的温饱窘境﹑皈依佛门却无法寻得人生真谛与归宿等。在历尽这些考验与磨难后,央吉卓玛身心皆获得新生与成长,对于世界有了自己的认识,对人生有了自我的主导权,毅然决然加入红军,呈现出显而易见的考验与成长母题。此外,女性与男性在成长中所面临的困境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女性还面临着多于男性的压力与考验。小说以央吉卓玛毅然加入红军队伍画下句号,预示着主人公自我成长的新开端,是对传统封建社会下女性以婚姻为终点的心理模式的背离,昭示着新时代的开启。

四、结语

央珍便是这样塑造了央吉卓玛这一人物形象:在性别与年龄选择上,以女儿神原型的女童作为小说主人公,是对长期以来人类社会对于女性“唯生殖”功能的否定,呼应着其小说题目的“无性别”,淡化了人类漫长历史中对于性别的界定而产生的种种畸形观念。其次,主人公“半孤儿”的缺父形象设定,是对长期以来封建社会下等级与礼教的叛逆。父亲的缺席,并没有使央吉卓玛的人生由此走进歧途,而是在经历种种考验与磨难之后,成为一个掌控自己人生的“女神”。在其成长道路上,她的身心在一次次磨难的洗礼下变得日渐成熟,对人生有着自己坚定且勇敢的追寻。央珍并非一个女性主义者,然而她通过人物潜意识中人类社会对女性形象的种种框定以及限制,书写着当下女性自小便面对的生存困境,而这正体现着作家无意识中流露出来的对于女性成长的关怀与隐隐担忧,更凸显其对未来女性的人生图景抱以的乐观态度。

[作者简介]郑佳丽,女,汉族,广东揭阳人,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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