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人生

王晓

赵师傅在我一熟人刘燕的店里做推拿按摩师，手艺好，口碑不错。我颈椎不舒服，刘燕说：“来我店里，请赵师傅给你推拿两把，保证你舒服了。”她这话我信，这个盲人朋友，我一直觉得她比正常人敏锐，有魄力。眼看她从一个二人租住店干起，到买下这个临街的门面，聘请六七个盲人技师，还成为残联帮扶对象、医保定点单位，就晓得她的能量不一般，她看中的师傅能有错？！

我来到店里，按正常程序缴费，约师傅。不一会儿，赵师傅为我服务了。一上手，力道不错，轻重适宜，穴位按得准，抓捏有法。我僵硬的脖颈渐渐松弛下来，可以和师傅聊聊天了。

我对盲人按摩行业的大多数人心存敬意，他们克服种种困难，以一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常常感动我。赵师傅所诉的故事更是一个正常人被命运洪流裹挟、冲刷、摔打的过程，他面对人生低谷时的从容不迫，让人不禁想起“生而强者不必自喜也，生而弱者不必自悲也。吾生而弱乎，或者天之诱我以至于强，未可知也”之话语，强弱是在不断变化中的，强者可能变弱者，弱者也可变强者，前路茫茫，需要坦然。

赵师傅，现在店里人喊他老赵，是我们江苏仪征本地人，年轻时耳聪目明，十八九岁随在甘肃兰州工作的父亲去了大西北，顶替父亲进了钢铁厂，做电焊工。多少人羡慕的工作，多少人羡慕的大城市。很快他就娶妻生子，做了城里人。电焊工在工作中也戴安全面罩的，别人没事，偏偏他的眼睛失明了。那个时候，赵师傅也就四十上下，正值壮年。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突然坠入黑暗深渊是什么滋味？我没敢多问。厂里送他到西安盲校免费培训按摩推拿技术，好继续以后的生活。

问他厂里按工伤赔偿了吗，赵师傅一笑：“少得可怜，那时候人哪想得到要赔偿啊，就觉得自己倒霉，人家都好好的。再说厂里还把自己送出去免费学技术，哪好意思再怎么样？”现在赵师傅能拿到厂里每月千把块的生活补助，主要生活来源靠按摩推拿手艺。

委婉探问赵师傅的妻子和儿女，赵师傅淡淡地说：“婚结过，眼睛坏了就分了，人家是西安当地人，不能拖累人家，有个儿子跟我，大了，也上班了，不习惯我们这小地方，跑去西安打工了，也好，隔他妈妈近，有个照应。”问到人家痛处了，我一时找不到话头，人家说得轻飘飘，听的人心里不是滋味：光明被黑暗代替，家分崩离析，养大的儿子防老估计指望不上，和前妻互相照顾去了。

赵师傅培训合格，学校安排他在西安推拿店做过一段时间，问他怎么不留在西安，也隔前妻近一点，说不定能有破镜重圆的机会。赵师傅毅然决然离开了，说：“就不想那些过往的事了。”

他把人生分为两段：失明前是一段，失明后是另一段，生命重起一行，调子不同了。

“好几个城市兜兜转转，年龄越大越想回老家。托朋友在网上平台看到刘燕这个盲人推拿按摩店招人，了解了一下情况，趁着过年实地查看，看中就留了下来。”赵师傅说，“我们这行靠手艺吃饭，走到哪都能养活自己的。”

说这话时赵师傅很自信。年年岁岁为顾客做推拿，他也把自己人生的疙疙瘩瘩按摩散尽。

听他讲各地见闻，讲人生起落，好似听一位“风雪夜归”的故人在推心置腹：自然、平易、有味。一通推拿按摩下来，舒筋活络，全身轻松。起身致谢，手机滴一声，会员消费通知单到了。记账单明明白白，账户余额一目了然，比我们去的其他的店要与时俱进，安全放心。再环顾这家推拿按摩店的里里外外：干净、整洁，师傅们个个穿得朴素、清爽，没有一丝一毫残疾人的气息。

阳光照进每个人心里。

编辑/欧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