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王德济

1994年初，李立大师准备赴日举办书法金石作品展览，他携带自作的设计稿，来到长沙美术印刷厂，联系印刷宣传资料的事。首先接待他的那位老业务员，可能觉得业务量太小且过程繁杂，懒得劳神费力。我在印刷厂任职业务员不久，他就推给我来做。

李立老人是湘潭县花石人，师从齐白石、潘天寿等大师。18岁时，他将其作品寄呈白石老人，齐白石在回信中惊叹：“刀法足与余乱真！”

对于李老的名望，我早有耳闻，只是无缘相识，今天有此机会，岂能错过！我一改平时让客户坐在一张方凳上的做法，起身安顿老人家在接待区沙发上落座，用开水再次烫洗茶杯，奉上一杯特级茉莉花茶叶冲泡的香茶，和李老详细讨论印刷的每一个细节，尽量按着李老的要求规定细节。我觉得这样才能显出对大师的尊敬。李老看到合同上有预付款一栏，笑着说：“今天我冇带钱来，签得成不咧？”我忙说：“免了，免了，有业务员担保就可以了。”

签完合同，送李老至厂门口，见大师取来自行车要骑，我连忙说：“您已是古稀之年，一定要注意安全啦，以后的墨稿、打样稿的审核，我送到您府上请您签，不劳您再跑来跑去了。”李老说：“谢谢，谢谢！小王，你今天一是茶香，二是人好，完事之后我送一张画给你。”我得陇望蜀，接话说：“不敢，不敢。斗胆求您一方印章可以不？”“冇问题，小事一桩，说话算数。”李老说完，骑车隐身于茫茫车流之中了。

墨稿和打样稿出来以后，我两次送到李老位于西园北里的寓所。与大师交谈甚欢，老人说到了早年他与白石老人的交集，说到了以前去日本访问时的往事。大师思维敏捷，言语风趣，思想开放，完全不像一位古稀老者。

资料印刷完成后，我骑车送货上门，第三次来到李老家中。老人家看了后很是满意，不待我开口提及，主动说：“你要的章子，我现在就给你刻。”说完，打开抽屉，找出一方石料，将端面磨平了，问我：“是刻名字不？”我说：“想请您刻‘猛宽相济四个字，这既是明太祖说的齐家治国之道，也是我兄弟四人的名字。”

李老听罢，找出一本很厚的书，翻了几页，闭眼运神思索了一下，即刻拿起刻刀，坐在桌边动手刻了起来。不见划格子，没有打底稿，只有手起刀落，印石沙沙落末。好一个“急就章”，怪不得连白石老人都曾称赞他！不一会儿，四个字刻完，大师又在印石侧面随手刻上“猛宽相济 一九九四年春月 白石门人 李立老眼”十九个字，仍是没有草稿，信手拈来。真是一场独门绝技的精彩表演，能这样近距离地看到，绝对是三生有幸！

刻完印章，大师笑着说：“我还要给它发一张身份证。”又找出一张印有“李立刻印 九十五岁白石题”字样的小纸，贴在印章盒的盖上，慎重地交给我。我捧着印章，感激不尽，赞叹不已。

此时大师突发感叹：“到底是年纪来了，现在刻个章子，感觉蛮吃力的，所以近来章子也刻得很少了。”我顺势说道：“您是国宝，一定要爱惜身体、保证安全，以后外出一定不要骑单车了。”李老打了个哈哈，说冇问题，话锋一转，对我说：“小王，你蛮在行咧，晓得跟我要章子，章子和字，有不得一点瑕疵，印在纸上，挂在墙上，一点点不如法（长沙方言，缺陷的意思），就冇得办法遮掩。比起来，画就要好一点，还有一点调整的余地。”说完又起身走到书架旁，从几张作品中抽出一张小篆书法作品递给我，还说：“答应过送一张字画给你的，说话算数，今天我是章子也送，字画也送，礼多人不怪……”

我是既饱了眼福，又收获丰厚，对李老千恩万谢。我跟李老还难算是忘年之交，也没有能力帮到什么大忙，资料印刷仅仅是职责所在，为何能得到大师的如此厚爱？我想，一是大师平易近人的优秀品德，二是李老感到了我对他老人家高度的敬重，故有如此大方的出手。我对李老的馈赠，无以回报，深感惭愧。

我虽然不是文玩发烧友，但对大师的两件赠品，一直都视为宝贝，珍爱有加。李老手书小篆李白写君山的诗，七绝二十八个字，笔画有多有少。大师就敢把笔画少的“玉”字和“君”字加一划，而将“子”字和“不”字化简为繁，使二十八个字风骨趋一，似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整幅字面显得风格和谐一致。加之大师独有的非机械的横平竖直，恰到好处的荣枯浓淡，用绝妙二字形容，仍难以概括。二尺半的尺幅，配个镜框挂在墙上，用一个朋友的评价，说“蓬荜生辉”是一点都不为过的。这幅字李老送给我时，已经装裱好了，四个角上都有多个图钉孔，还粘有一张手写的“18编号”的小纸，应该是多次展览的使用痕迹，印证了它是李老自己得意的代表之作。

“猛宽相济”的四字闲章，长宽两厘米见方，高七厘米出头，石料虽不如鸡血田黄名贵，但能入大师法眼的，总归是可造就之材，经大师点石成金之手，丑小鸭也可以成为白天鹅。那苍劲的刀功，那骇俗的字架，一位观赏过印章的资深玩家看过后惊呼：“难得，难得！如此恢宏的气势，绝非是一般人想得到，下得刀的。尤其是猛、济二字： 猛——飞刀赴秦汉，济——一水见沧海。有如此功力者，前，可能有古人，后，恐怕是难见来者了。”

而今，大师已驾鹤西去，每每睹物思人，李老爽朗的笑声，慈祥的面容，仍历历浮现，清晰难忘。

编辑/李园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