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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那朵莲

2022-04-29张霞

安徽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姑父表姐亲戚

张霞

随着渐渐年长,爱念旧,常常回想曾經历的事,遇过的人,走过的路,逝去的景,就如存储在脑中的影像,时不时自动循环播放一下。古人常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来赞美莲的高洁。表姐呱呱坠地时,精通《易经》的姑父为其取名为“莲”。

莲比我大十几岁,我六岁时,在姑父姑姑的允许下,她就随大表姐去北京了。起初,大表姐把她介绍给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做保姆,她手脚麻利,话少,有眼力见儿,雇主一家人都很喜欢这个外地姑娘。雇主常和大表姐夸赞莲,说莲朴实勤快,品性纯良,准备等莲再大些,在北京给她寻个好婆家。

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老一辈的年龄差距,无形中拉大了我们晚辈的年龄差距,我们还是玩耍的年纪,表哥表姐他们有的外出工作,有的结婚生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常走动,常联络,感情会越来越深,即使是近亲,平日里不走动,感情也会变得淡薄,生疏。我们在表亲眼里,只是略微比他们孩子大些的孩子罢了,和他们关系也只能用生疏二字形容了。

在老家有“爹亲叔大,娘亲舅大”的说法,父亲作为他们的舅舅,打我记事起,每年大年初一,一大清早表哥表姐们准会登门来给父亲拜年,我也只有每年的大年初一,才能见到莲。莲纤细的身条,一张瓜子脸儿,眉目清秀,常喜欢梳着两个长辫子,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声音清脆动听,一瞥一笑都带着少女的娇羞含蓄。十几岁时已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农家女孩子会的做饭、洗衣、钩花样样拿手,姑父是逢人就夸莲的懂事孝顺。

因为年龄上差距,平日里无走动,让我和莲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有,哪怕是闲聊,可每次见面听她亲热地叫着小妹,年幼的心不免被这个表姐温情着。虽不言语,但莲在我心中的印象是极好的。自莲去了北京后,那几年的春节都没看见她的身影。亲戚们出于关心问起莲的现状,大表姐说,莲做工的那家里有个瘫痪在床的老人,饮食起居常年都需要人照料,莲是一天都走不开。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大家知道后都很理解,也就不再问。

初夏,蝉儿们破土而出,爬上树干,开始夏季漫长的鸣叫,或许是故乡蝉鸣声声呼唤着远方的莲,那年初夏,莲一个人一声不吭地从遥远的北京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来我家看我爸,她唯一的舅舅。我放学回家看莲正在和母亲说话,出于已知害羞的年纪,加上许久未见的生疏,我怯怯地走进家门,快速钻进里屋。母亲看我钻进里屋,面露尴尬。在老家,家里来了客人,孩子看见不叫,是很不礼貌的,亲戚计较些的会说大人没教育好。母亲当着莲的面数落起了我,这小妮子越大越不懂事了,来人了也不叫一声,回头我来教育她。

莲发现我躲在里屋通过门缝偷偷看她,冲我笑了笑,对母亲说,舅妈没事的,女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紧接着莲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件公主裙,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来。公主裙的款式是小镇没有的,款式精致,淡淡的粉色,裙摆是一层层的薄纱,腰间系着大大的蝴蝶结,是每个女孩童年梦寐以求的那种小裙子,女孩子的心思只有女孩子懂。我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小脸绯红来到莲身边。莲看出我的拘谨,眼睛含笑温柔地说,你是小女孩我是大女孩,咋不好意思呢。说着亲手帮我穿上了那件粉红色公主裙。我乘机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几年不见,莲的变化很大,着装淡雅,未施粉黛的脸上白白嫩嫩的,眼神清澈,明眸皓齿,鹅蛋形脸庞在乌黑长发的衬托下,更显动人,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这是个眼里有星辰大海的女子,大城市的女孩子都是像莲这样的吧,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莲这样的女子,年少的我从未走出小镇,心里这样憧憬着。

或是和母亲他们许久未见,在母亲一再挽留下,从没在家过过夜的莲,晚上在家住下了。月光照进小院,我俩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莲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第一次觉得和莲之间没了年龄的跨距和隔阂,更没了距离感。在满天繁星下,我俩窃窃私语,聊了小女生的那些话题,聊到了外面的世界,直到我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印象最深的是莲说,舅舅他们不容易,辛苦把你们拉扯大,要听他们话。说这话时莲声音哽咽,侧过了身。多年后我在想,这话是莲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或许是睡得不习惯,那一夜莲翻来覆去很多次,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醒,莲就走了。叠被子时,莲睡过的枕头摸起来湿湿的。后来的几年时间莲再没有回来过,有亲戚说她和家人失联了,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也有亲戚说她嫁给了一个外地人……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老家一件事情经过众多亲戚传播下,也可能有一千个版本,他们为此津津乐道且乐此不疲。姑姑提起莲就泪眼婆娑,姑父对莲的事情绝口不提。为此,我也伤心了好一阵,每当看见那件我早已穿不上,却不愿意丢弃的粉红色公主裙,就会想起莲的好,想起莲的温情。

再见莲是十年后了。那年大年初一,大雪铺盖了路面,房顶,所见之处白得晃眼睛,狗子冻得都不敢出门,爬在灶台旁干茅草上,耷拉着耳朵,打着瞌睡。母亲和往年一样,一早就生好炭火,准备好瓜子,糖果,香烟,等待着亲戚们的到来。表哥表姐们如约而至,踏进门那刻是要多精神就有多精神,新衣服、新鞋子和新发型那都是最基础的标配,带过来拜年的烟酒档次是一年比一年高。莲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和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和莲年纪相仿,五官端正,白净,个子不高,胖胖的,脸上略带沧桑。莲手里牵着一个孩子,那男人抱着一个孩子,起初我并没有认出莲,以为是哪个我不认识的远房亲戚正好碰到了一起,当父亲说她是莲的时候,我诧异望去。

小时候印象中的莲,眼神清澈,那是眼中有星辰大海的女子,眼前女人,虽用粉底遮盖了脸上的瑕疵,嘴上还涂了口红,却难掩皮肤的老态,眼神黯淡,走起路来略显笨重,操着一口不知是哪的外地口音,青春时的活泼和自信在她身上找不到半点踪影。莲看我在打量着她,问父亲这是小妹吧。

莲离开家乡这十年,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在盼望着,想象着她在北京安了家,嫁了一个有出息的丈夫,可能某一年的正月初一衣着光鲜,气质出众,开着小汽车来给她舅舅拜年。此刻,我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臃肿油腻的中年女人,就是我儿时心中的女神,出于礼貌我不情愿地叫了声表姐好。莲递了个眼神给男人,男人领略眼神意思后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从男人手上接过红包那刻,他的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双粗糙长满茧子的手和他白净的脸显得极不协调。

曾经那个小妮子如今都变成标致的大姑娘了。莲望着我若有感慨说道。望着眼前的莲,想起了我记忆中的莲,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念头,多年后我会不会变成现在的莲,想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初说莲嫁给了一个外地人,并非空穴来风。莲在雇主家认识了装修工阳,两个在异乡的年轻人春心萌动,缘分来了,没有贫富,没有对错,有的只是两颗紧紧靠近的心。莲了解姑父倔强的脾气,“女儿不外嫁”这是姑父一直放在嘴边的话,姑父希望莲和小镇其他女孩子一样,在老家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在姑父的眼里外地人压根靠不住,在亲戚眼里女儿外嫁本是蒙羞的事,况且还是内蒙古那么遥远的地方。

莲从北京回来那一次,当时她吃了秤砣已铁了心,要背离从小生活到大的故土、家中的父母和兄妹,为了爱情跟阳走。莲和阳回到内蒙古,俩人结婚,这些事情大表姐是知情的,她答应了莲,替莲保守秘密,只能一直瞒着家人,莲觉得时间能改变一切。亲戚们都说,大表姐这是把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推,妹妹年轻不懂事,她怎么也不懂事。大表姐默默任亲戚数落,也不辩解。

姑父姑姑虽埋怨莲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但毕竟血浓于水,被人笑话也好,成为小镇人的谈资也罢,毕竟已成事实,望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即使他们再不同意,也早已成为定局。莲平平安安回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气归气,姑父姑姑最终接受了他们。

偶然间听母亲提起,说莲嫁到内蒙古以后,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年幼孩子全靠莲拉扯,没人搭手。莲婆婆早逝,公公体弱多病,常年需要她照顾,这些年很不容易。

每个女孩就如那一粒小小的种子,撒到哪里是哪里,不论环境好坏,被撒到哪就在哪落地生根,发芽,直到结果,然后终其一生。是否寻得良人,决定着一生的命运与幸福。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莲。

去年春节,年迈的姑姑中风瘫痪了,思念亲人,天天想夜夜盼,终于把莲的女儿盼回来了,莲却没有回来。

莲的女儿已是一名中学教师,身材窈窕,眼神清澈,很像当年的莲。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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