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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引

2022-04-29张子影

安徽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刘家

张子影

早饭是朱宝全煮的玉米糊,煮好了,他把碗端到父亲朱老昆床前。朱老昆接过碗,刚喝了一口,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人就一下子后倒过去了。落在地上的血鲜红鲜红的,那么刺目,把朱宝全吓坏了,他说了声:“我去请大夫——”就跳起来直奔柴房,骑上黑宝马,一路狂奔着去往镇上。

父亲朱老昆打秋分起就病了,先是胸口闷疼,入了冬更添了咳嗽,发烧。朱宝全的母亲几年前因病去世,朱老昆给别人打零工挣钱,这一病,拿不出钱来看,就一直拖着,原说是养养过了冬,到了春天就能好的,可眼下真是嚴重了。

朱宝全骑着马跑了好几家药铺,人家听说他付不起诊金,都不肯出诊。最后,还是“继生堂”药铺坐堂的大夫管先生抱着药匣子跟着他来了。管医生的一条腿小时候生病落下过病根,家里人把他送进药铺学医。管医生走路一拐一拐,但心眼和医术却是全镇上最好的。与管医生并身坐在马背上的朱宝全闻到了管医生身上好闻的草药香。

身上有草药香的管先生一脸平和地给朱老昆诊了脉,还给他掖了掖被角,走出屋来走到院子外才皱了脸,对朱宝全说:“你爸这病再不能拖,再不能拖了,得赶紧用药。”

朱宝全说:“那您给开方配吧。药费先赊着,等我爸病好了会还您的,我保证。”

管先生摇着头说:“这是肺病,必须要上县里头找专门的药,可眼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管先生站着,细瘦的身体像根竹竿支在长衫袄里,长衫袄旧得发涩,里面没有夹衣,刚才号脉的时候,朱宝全就看到,管先生两只细骨嶙峋的手臂在空荡荡的袖子里晃着。外头一直在打仗,镇上有钱人都跑得差不多了,管先生医术虽好,但是来看病的人几乎都交不起诊金,只能拿些土豆干菜之类的东西算作答谢,铺子上没钱,管先生就没有办法买药。

管先生将药匣子打开,拣出几种草棵棵根块块,用草纸包了放在朱宝全手上:“这药只能让你爸晚上睡安稳些,但实在是治不了病的。赶紧想办法,要是能弄到钱,你爸还有救,不然,这年他都可能过不去了……”

离过年还有不到两个月。朱宝全呜呜地哭了,脱着身上的棉袄:“管大夫,您告诉我,买药得要多少钱呐?我去把我身上这棉袍衣裳当了。这身衣裳是我爸去年给我做的,里头全是新棉花,外头的罩衫只下过两次水!”

管先生叹着气帮朱宝全把棉袄重新穿上:“好孩子,快穿上,这么冷的天没了棉袄,你再冻病了,谁照顾你爸啊!啊?”

朱宝全固执地说:“我不冷,我扛得住,您就告诉我,给我爸买药看病,得多少钱?”

管先生说:“这件衣裳就算是全新的,当铺最多也只给一两块钱。可是你爸要用的药很金贵的,买药加上调理,我估摸着,至少也得30块钱。”

天呐,朱宝全傻眼了,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朱宝全的眼泪不停地流着,鼻涕也跟着流出来。管先生叹着气说:“再哭也是浪费时间。你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

朱宝全垂着头站着,黑宝马上来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地蹭着,还用嘴巴碰碰他的手。在以往,要是马儿这么懂事地对自己,朱宝全会立刻开心起来,抱着它的头又搂又亲,还少不了夸奖它几句。但是今天,朱宝全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他对着它说:“黑宝,你说我怎么办呢?”

黑宝马叫黑宝。

送回了管先生,朱宝全流着眼泪,牵着他的马儿,走在冷冷清清的街头。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腊月时节,太阳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阴得很,还刮着风,冷风嗖嗖得像无数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朱宝全快12岁了,可看上去他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一些,而且更瘦小,不过,他手里牵着的黑宝马却是身姿高大,体格健壮。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它全身毛色乌黑,脊背又宽又长,尾巴和头上的鬃毛长长的,又光又亮,四蹄和四条腿都坚硬匀称,奔跑起来像一团飘动的黑云,朱宝全非常喜欢这匹马,他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黑宝。

黑宝不到一岁就来到朱宝全家,至今已经四年多了,朱宝全没有兄弟姐妹,他把黑宝当成了不会说话的兄弟,有啥事都愿意对黑宝说,黑宝也很听朱宝全的话。朱宝全用吹口哨来指挥他的黑宝,让它向东它就向东,让它向西它就向西,当然这口哨声只有黑宝听得懂。平日里,天气好的时候,朱宝全喜欢带着他的黑宝在田野里到处走,高兴了还会骑上马背,在原野上撒着欢跑上一阵子。黑宝奔跑起来的时候,身姿矫健,四蹄轻快,朱宝全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就像是坐在好大的一朵黑色的云团上,在那么广阔的蓝天下一起一伏地乘风而飞,别提多神气了!这是朱宝全最快乐的时光。

不过朱宝全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快乐了,自从爸爸朱老昆生病以后,他就很少再骑着马出去玩,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照顾父亲。

朱宝全熟门熟路地来到挂着“胜记”招牌的杂货铺,铺子刚开门,胜老板正在下门板,听朱宝全说要找活干,又看见朱宝全牵着的马,胜老板就说:“回去给你爸说,我要拉货,租这匹马拉车,租一次给两块钱。”

朱宝全马上说:“我爸病了,我就能做主。胜叔,我等钱用,能不能现在就给我钱?”

胜老板说:“怪不得有日子没见老朱,原来是病了。我知道你家的马不错,既然老朱病了,租金呢我就先付一半给你,另一半,等拉货回来还马的时候再付。”胜老板说着就伸手进口袋里掏钱。

朱宝全的眼睛盯着胜老板的手,说:“胜叔,这马你就多租几次吧,想租几次都行。它可听话了,可有力气了。”

胜老板掏钱的手停了,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误会了,就说:“我说的租一次,不是租一天。我要去南方置办些年货,这一去一回短的话要十来天,长的话可能半个月。”

朱宝全愣了,他在心里算了一下,一半的租金是一块钱。另外一块钱,要半个月以后才能拿到,钱太少不说,时间也太长了。朱宝全马上就摇摇头说不行。

胜老板有点不高兴了,说:“两块钱不少了,你这个孩子是不知道行情。普通人家拉一天的货,最多也不过给个一两毛钱,还不管喂马。我给你的租金,加上这十多天里还要搭上的饲料钱,算起来差不多够两个伙计的月钱了。我是听说你爸病了,大冷天你一个孩子出来找活干,肯定是等钱用,我才高高地估了价,按天给你算的。”

朱宝全还是摇头,想说我不是嫌少,是因为父亲病得厉害,等钱抓药。可是他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流出来了,他哭得说出不话来,只是把黑宝的缰绳拉得紧紧的。黑宝看到朱宝全伤心的样子,冲着胜老板叫了一声,把头抵在朱宝全身上。

胜老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这孩子是遇到伤心事了,就说:“那你再去别家看看吧,不过这一向外头都在打仗,天寒地冻的,就算是有人家要用马车,也不过是隔三差五用一回,谁家还天天拉货啊!”

镇子名叫王回镇,并不大,也就三五条街,朱宝全牽着黑宝把小镇子走遍了,也没有找到一份活。一股冷风吹来,黑宝在身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朱宝全拍拍黑宝的头说:“对不起好兄弟,今天饿到你了。可是我们还不能回家,我们得再去找活干。”

黑宝不吱声,喘着气,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朱宝全四下看了看,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朱宝全牵着黑宝站在商肆口,正在东张西望的当儿,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两个年轻的军人站在他面前。

部队在王回镇做短期休整,一安顿下来,运送连一排长杜胜起就带着战士刘家好出来找马。前些日子的战役中,他们连的驭马老旦光荣牺牲了。找马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仗打了好几年了,能存下的好东西不多,好马更是稀罕宝物。但凡有人家养得起马的,又谁肯出手呢?

真是老天有眼,他们刚走到商肆口,那匹马就忽地一下跳进了二人的眼帘:哎呀,这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见过的最好的马了!

二人直奔过去,围着马你转过去我转过来,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圈,刘家好兴奋地抓下帽子团在手里,对杜胜起说:“这马太好了!排长……咱们可太需要一匹这样的好马了!”

杜胜起用连续的点头表达了他的满意程度:“是啊,咱们连太需要再添一匹好马了!”

“瞧!毛色又黑又亮!这背多长,这腿上的球节又圆又结实,还有,牙齿整齐,眼睛明亮,好久没看到这么漂亮的马了!就它了吧!”刘家好兴奋地用手拍了一下马背。

杜胜起还没来得及答话呢,站在旁边的朱宝全突然上前,伸手使劲推开了刘家好,一脸不乐意地说:“干吗拍我的马!”

好像是为了应和朱宝全的脾气似的,那匹黑宝马也扬起头,冲着刘家好大声地喷了下鼻子,一股热乎乎的气体把刘家好冲得倒退了好几步。

杜胜起说:“嗬,这家伙脾气挺大。”

刘家好倒是没有生气,他抹了一把脸说:“好,脾气大力气就大!哎,小孩,这个家伙是你家的吗?”

朱宝全很不高兴地冲着他们说:“它不叫家伙,它叫黑宝。”

刘家好说:“黑宝?这个名字不错。”

刘家好的手又放在马背上了,朱宝全再一次生硬地把刘家好的手呼噜下来,板着脸说:“不准摸!”

杜胜起看出了朱宝全的不高兴,温和地说:“小兄弟你好,我们是解放军,我叫杜胜起,这是战士刘家好,你叫什么名字?”

朱宝全这才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人,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土黄土绿的颜色,打着绑腿,名叫杜胜起的这人是个矮个子,头上戴着军帽,帽子的正中缝着一颗红布五角星。这颗红布五角星缝得并不很整齐,但这顶旧帽子却因为这颗星显得很精神。朱宝全知道,戴这种红星帽子的军人是解放军。

解放军来过王回镇,朱宝全对这些军人的第一次到来印象深刻。

那是去年的深秋,因为头一天晚上多喝了一碗玉米糊,半夜里,朱宝全起床去上厕所。那天晚上有月亮,他推开门走出来,突然吓了一跳:只见白花花的月光下,自家的屋檐下躺着好长的一排军人!

朱宝全的心突突跳,他再仔细一看,那些躺着的军人是在睡觉。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帽子,月光下衣服的颜色看不清,但他们帽子上缝着的五角星能看清楚。整整齐齐的一长排人,有几十人吧,就那么穿着衣服,睡在屋檐下、院墙边,硬邦邦的地面上,每个人都把大枪抱在胸前。已经是深秋了,北方的秋天,夜里起了霜,这些军人睡在冰凉的地上,没铺没盖的,帽子下的脸庞和嘴角周围都起了一层白白的雾霜。朱宝全不再害怕了,他赶紧回屋叫醒了父亲,父亲朱老昆披着衣服走出来一看,叹了口气。

朱老昆赶紧去了柴房,把柴房里的稻草全都抱出来,给那些当兵的做铺草铺在身下。这当儿一个30多岁的军人走过来了,应该是个军官,他轻声对父亲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还抬手给他们父子俩敬了个礼,这个陌生又突然的动作把朱宝全吓了一跳,父亲朱老昆倒是很从容的样子。

那天朱宝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床打开门一看,昨夜那些睡在屋檐下的军人们全都不见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稻草整整齐齐地垛在他家窗下,上面还放着一个布包,里面用一张纸包着一块钱。纸上写着:老乡,打扰了,谢谢!革命胜利后见!

朱老昆看着这布包感慨说:“这支队伍真是厚道,一堆稻草,就是铺了一下,也都还回来了,还给钱,真是好人呐!”

父亲朱老昆这辈子见过的队伍不少,他对儿子说,以往他见过的那些兵,从北洋开战算起,地方军的,小日本的,国统军的,占山为王的,穿制服和不穿制服的,哪一路队伍到来,不是又抢又夺,闹得鸡飞狗跳的?只有解放军的队伍不一样,在寒冷的夜里,这些军人宁可睡在地上,也不进屋打扰老百姓。

那支队伍在镇上只停了一夜就走了,许多日子过去了,镇上的人还总是说起他们,说小日本投降之后,当年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改名叫“解放军”了。有消息灵通的还时常会说起解放军又走到哪里哪里了,又在哪里打了胜仗了。不过在朱宝全心里,打仗是离他太过遥远的事情。那一年朱宝全刚满10岁,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解放军是好人。

既然是好人,朱宝全就不害怕,他的态度软了一点,但还是不高兴地问:“你们要干吗?”

“这马不错,”杜胜起向朱宝全身后看了看说,“你家大人呢?”

朱宝全说:“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刘家好在一旁着急地说:“排长,我们这一路看了那么多马,都没有这一匹好,这马身强力壮的,又结实又有劲。”

杜胜起又围着马转了一圈,这一回他用手量了量马的腰背长度和马的身高,还蹲下来,更仔细地看了马的四蹄,然后他拍拍手,下决心地说:“行,就它了。”

解放军绕着自己的马仔仔细细地打量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朱宝全,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越跳越响越跳越响,像有个人用把小锤子在敲一面皮鼓——他预感到,有件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果然,解放军排长杜胜起对他说:“我们想要买你这匹马!”

杜胜起一说要买马,朱宝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胸膛里那把小锤子几乎要把他那小心口敲破了。朱宝全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鲜红,那是父亲朱老昆早上吐出的鲜血,他想起了管先生说过的话。朱宝全明白,要想尽快弄到钱去给父亲治病,只能是卖马了。

朱宝全开口了,他飞快地说:“好。三十块。”

话一说出口,朱宝全觉得,方才一直跳着的心,突然咚地落下了,落到他自己都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整个人都是空的。朱宝全眼睛不敢看黑宝,但他知道黑宝在看着他。

黑宝站着一动不动。刘家好却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头似的叫起来:“啥?三十块!小子,你抢钱啊!”

杜胜起说:“小兄弟,三十块真的是太多了。我们全连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只有十几块。”

朱宝全低下头,又抬起来,声音清楚地说:“三十。”

刘家好说:“哎,小子,你以为你的马是金子做的啊?要价要得也太离谱了。”

杜胜起也说:“我们也买过好几匹马,有些是不如你这匹马,可有的也跟你这个差不多的,不过从来也没有这么贵的价钱。”

朱宝全紧抓着缰绳,犟着脖子说:“不管,就三十。”

刘家好说:“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你要价这么高,买卖就做不成啊!我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卖啊?”

朱宝全点头:“是。”

刘家好说:“要真心卖呢,就得便宜些啊!”

朱宝全又点了下头:“嗯。”

杜胜起说:“那你再说个价。”

朱宝全说出的还是:“三十。”

刘家好拉着杜胜起小声地说:“排长,这小子脑筋是不是有问题?算了,别跟他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刘家好拉着杜胜起就要走,但杜胜起忍不住留恋地又看了一眼黑宝,说:“这马真是不错。很久没遇到这么好的马了。”

刘家好说:“好也没有用,咱们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们两个人转身离开了,朱宝全对着他们的后背大声地喊:“别走!”

刘家好喜出望外地跑回来:“你改主意啦?本來嘛,哪能要这么贵的价钱。”

杜胜起问:“那你想卖多少钱?”

“三十。”朱宝全说,他低下了头,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眼里的泪水,但声音还是哽咽了,“我爸病了。很重……”

杜胜起和刘家好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杜胜起说:“你先回家去吧。我们回去汇报。”

朱宝全说:“我不回家。我就在这里等。我爸病了,我今天就要。”

太阳已经西斜了,西斜的太阳已经没有多少热度,站在黑宝身边的朱宝全觉得浑身发冷,紧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却全是冰冷的汗。黑宝完全不了解状况,它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在朱宝全身边站着,不时用它长长的头脸蹭一下他的手,好像在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朱宝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手轻轻拍拍它的脑门。

杜胜起终于回来了,他是跟着另一位解放军一起回来的,这位军人长得很好看,身材细长,面庞端正,看上去十分亲切,肩膀上背着个挎包。杜胜起向朱宝全介绍说,这是我们副连长林松平。

林松平第一眼看到黑马的时候,他就知道,杜胜起的话没错,这肯定是这个小镇里最出色的马了。他上下左右仔细地看了又看,向杜胜起点了点头。朱宝全很清楚地看到了林松平脸上满意的表情,他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父亲床边的那一摊鲜红的血。朱宝全声音很大地说:“三十!我把它卖给你们!”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黑宝就抬头叫了一声,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袖子,朱宝全心里一紧,一股酸涩的眼泪涌上来,他不敢看黑宝,眼睛只是盯着脚下的地面,但身体不可控制地抖动起来。

林松平发现了朱宝全的颤抖:“小兄弟,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朱宝全身体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我没生病……是我爸病了……继生堂的管先生说买药……看病要……三十块……”

眼泪流到嘴边,咸咸的,朱宝全哽咽着说:“我不要我爸死……我要和他一起过年……”

林松平沉默地看着朱宝全,什么话也没再说,把随身背的挎包打开,拿出一个布包,递给了朱宝全。

三十块钱是好大的一堆,朱宝全感觉手里拿着的不是装钱的布包,而是一堆滚烫的火炭,这火炭烫得他脸红手热,心里却是一阵阵发凉,他低着头一声不响,黑宝却好像明白了什么,用头和脸在朱宝全身上不停地蹭着,嘴里发出“卟卟”的声音,好像在说:“不不——”

朱宝全一把抱住黑宝,哇地哭了,连续不断的泪水落进黑宝头上长长的鬃毛里。他紧紧搂着黑宝的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朱宝全突然的痛哭把两个解放军弄得手足无措,他们互相看了看,还是林松平说:“小兄弟,要是你改主意了,就……”

“没有!”朱宝全狠狠擦一把眼泪,把手中的缰绳向林松平手中一塞,转身就跑。杜胜起奇怪地看着朱宝全的背影说:“钱不都给他了吗?这小子干吗哭成这样?”

林松平说:“这孩子叫朱宝全,黑宝马叫黑宝,他从小跟着这马一起长大,要不是为了给他父亲看病,也舍不得卖它。”杜胜起吃惊地看着林松平,眨着眼睛说:“行啊,副连长,这么一会儿工夫,连人家底细都打听出来了。”林松平说:“我们把两三个月的伙食费都挪出来用了,肯定要把情况了解清楚嘛!倒也不难打听,这么好的马,连你杜排长都赞不绝口,镇上肯定无人不知。”

他们正说着话,听见身后传来啪啪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朱宝全又跑了回来,站在他们面前,头发湿湿的,脸蛋和眼睛都红红的。

朱宝全指着黑宝说:“你们要好好待它……”

杜胜起说:“当然啦 ,买这牲口我们花了这么多钱……”

“你说得不对!”朱宝全生硬地打断杜胜起的话,“它不是牲口!它是我的兄弟!你们保证,要好好待它!”

林松平和杜胜起都愣了。过了片刻,林松平认真地说:“我保证!”

朱宝全解下围脖,蒙在黑宝眼睛上,他流着泪,倒退着,面对着黑宝一步一步向后退着走,他一边走,一边抽泣着说:“你不要怪我……我也没办法的……你一定不要怪我……”

朱宝全流着泪转身跑了,他跑得很快,跑出好远了,还听见黑宝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呜咽。

自从把黑宝卖掉,朱宝全就像变了一个人,原本他是一个爱说爱笑爱闹的孩子,一刻也停不住的,可是现在变了,他除了做些生火煮饭、煎汤熬药照顾父亲的事情,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发呆。

黑宝刚刚离开的第一天,朱宝全早晨醒来,还像以前一样,睁开眼睛跳下床,顾不上穿袜子,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就直奔柴房去看他的兄弟,一边跑还一边喊着:“黑宝起床啦——”可是,等奔到柴房门口,他一下子站住了,他想起来,黑宝已经离开这个家,离开他了。柴房无声无息地空着,那么冷,那只长长的食槽还摆在那里,里面还有黑宝没吃完的玉米秸。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地上冰凉,寒意一直凉到心头。朱宝全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回到屋里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在被窝里哭泣。

没有了黑宝,朱宝全觉得天特别冷,日子也一下子长了很多。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就在门前枯坐著。他这才注意到,在他忙着照顾父亲的这几天里,镇子上变化可不小,这些变化是那些解放军带来的。

镇子好像变了个样子,大街小巷上那些碍脚的砖头瓦块、枯枝落叶什么的,都被收拾掉了,道路两边,原先乌黑陈旧的墙壁都重新刷了白灰,破了、倒了的围栏围墙重新填补修缮了,到处整洁一新。朱宝全的家也有很大变化,他家门前的大水缸被彻底清洗了,每天都装满了清亮亮的水;柴房上破了一块的屋顶被修补好了(关于这一点,朱宝全还有些遗憾,因为他晚上经常躺在柴房的草垛上,跟黑宝一起从那块露着天的地方数星星);门和窗板都重新固定了(以往夜里一起风它们就摇晃着吱吱响);房前屋后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每天都能看到解放军在镇子上来来去去,但朱宝全把想见黑宝的念头使劲地按下了,他想,如果见到了黑宝,黑宝会用那双好看又忧伤的眼睛望着自己,好像在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那么,自己怎么回答呢?朱宝全心里难受起来。他的脚软了下来,没办法再往远处走了。

管先生真是个好人,他拿到钱后,当天连夜冒雪去了县上。管先生送来的药真是管用,父亲朱老昆的病一天天好起来。

朱老昆脱离危险后,一定要朱宝全磕头向管先生表示感谢,感谢他救了自己一命。朱宝全听话地双腿跪地要行礼,管先生使劲摆手说不要不要,自己是尽医家本分,买药的钱是孩子自己想办法弄来的。他这样一说,朱宝全的眼泪又在眼圈里转,但朱老昆坚持要管先生受礼,朱宝全听父亲的话,行了个大礼。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磕头的时候,心里说:“黑宝兄弟,我对不起你。管先生要谢,更要谢你,咱爸的命是你救下的。”

这里原是一大片空阔的荒草地,现在成了战士们的临时训练场。此刻排长杜胜起和战士刘家好,还有排里的战士们,都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地上,他们身上的衣服连同头上的帽子无一例外地全都皱巴巴的,沾满了泥巴草屑。在距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黑宝披着一身阳光,昂着头站着,用骄傲的目光看着这些东倒西歪、筋疲力尽的年轻军人。

副连长林松平说,优秀的人都是有脾气的,马也一样,所以你们必须要想办法降服这匹马。这是任务。

副连长的话很对,谁都有脾气,马当然也有。说实在的,这匹马实在很漂亮,很帅气,谁都能看出它是一匹出色的马。可是,它的脾气也实在是太大了!杜胜起和全排的战士,无一例外地都在这个有脾气的家伙面前败下阵来。排长杜胜起恼火透了,买这马花去了全连二三个月的伙食费同志们天天吃窝头煮黑豆。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马,不能拿来当摆设吧?这么多人都对付不了一匹马,这也太丢人了。

对这匹不听话的马,必须要进行严厉的管教了。杜胜起记得,小时候每当自己不听话,父亲就会用棍棒实施教育,父亲的道理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现在,杜胜起要按照父亲的办法,棍棒下面出好马了。

刘家好第一个表示赞同,他说自己参军前,家里也有一头牛,父亲耕田的时候,会随身带一根鞭子:“牲口都是要调教的,几鞭子下去,肯定就听话了。”解放军是没有鞭子的,刘家好解下腰带递给杜胜起说:“排长,给你,挺结实的。”

杜胜起接过腰带,在手上试着挥了一下,刘家好马上又说:“你做排长的不会是真的要对一匹马动武吧?”

杜胜起说:“这马是咱们全连的宝贝呢,这么好的马,我哪里舍得打它!我也就是吓唬吓唬它。”

杜胜起挥着腰带,慢慢地走到黑宝跟前,板起脸大声说:“我现在要骑上去,你不许乱动,更不许摔我,不然的话……”杜胜起把腰带举起挥动了一下,空中响起了啪啪两声清脆的声响。

黑宝向后退了两步,不动了,侧过头盯着杜胜起。杜胜起向前一把抓住马的鬃毛,翻身上马,但他的屁股刚刚挨到马背,黑宝突然一声嘶鸣,纵身跃起,脖子一昂头一甩,杜胜起“噢——”的一声,再一次被结结实实摔下了地。

这一下摔得很重,刘家好大声嚷嚷着:“这马儿也太坑人了,居然搞突然袭击!”

杜胜起龇牙咧嘴,费了挺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感觉全身上下,除了头发不疼,哪儿哪儿都很疼。他也真是恼火了:“太过分了,看来我今天真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杜胜起瘸着腿走上前,使劲地抓过马缰绳,挥起了腰带——

“不准打它!”突然,尖脆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随即一个身影细长的男孩子旋风般冲了过来,使劲地一把推开杜胜起,大大地张开双臂,把黑宝挡在身后。

“不许打,它是我兄弟!”朱宝全气得满脸通红。

众人愣了,刘家好不明白地说:“小子,你是不是傻啊!这是个牲口,你怎么说它是你兄弟啊?”

朱宝全狠狠盯着他回了一句:“它就是我兄弟!”朱宝全带着哭腔大声说着,声音稚嫩却语气坚定,“你们保证过,要对它好!你们说话不算话!”

没有人再笑。大家都沉默了。

杜胜起说:“我们把这马买来是要它工作的,如果不听使唤,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废物!”

朱宝全还嘴:“你才是废物!”

刘家好没好气地说:“这马就是个废物,不干活光惹事,就冲它这脾气,上了战场又吵又闹的,不是把敌人的枪炮都招来了吗?要我说,要是再驯不了,不如杀了吃肉,还能帮连里解决一个星期的伙食问题。”

朱宝全尖叫起来:“看你们谁敢动它!”他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一声尖利的口哨响起,声音未落,立在一旁的黑宝突然嘶鸣一声,腾空一跃,然后四蹄上下起落,横冲直撞过来,众人来不及避让,黑宝就冲到跟前了,尥起后蹄,正踢中一个人的膝盖,这个人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是林松平。

林松平是来检查驯马结果的,正看到马儿发怒撞人,他冲上去挡在战士们前面,就被愤怒的黑宝踢中了。

看到林松平被踢倒在地,朱宝全也吓住了,他赶紧挡在黑宝面前说:“这位大哥,它不是有意踢你的,你要生气,就还我一脚。”

林松平扶着膝盖站起来,拐着腿走到朱宝全面前说:“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小兄弟,可以吧?”朱宝全点点頭:“嗯。”

林松平又说:“朱宝全小兄弟,你跑了那么远的路来看黑宝,肯定是不放心它,你肯定想要知道,我们买黑宝来做什么。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林松平带着朱宝全来到一片树林中,他指着树林中的一处给朱宝全看,朱宝全一眼就看见了:一门山炮。一门雄赳赳的山炮。锃亮的炮管对着碧蓝的天空,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落在山炮身上,就有了些跳跃的光点。

“这是门带劲的钢炮,炮管长,射程远,从这笔直锃亮的炮筒中射出的炮弹,能打很远。在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的时候,能给敌人以强有力的打击!解放军战士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占得先机,减少伤亡。”林松平指着山炮对朱宝全说。

朱宝全不懂打仗,但是“伤亡”这个词他听得懂,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系列的景象:那些抱着大枪冒着清冷的白霜睡在地上的战士,那些挥动扫把打扫镇子的战士,那些担着水桶挨家送水的战士,那些爬上房顶修理草房顶的战士……他无法想象,这些总是面带笑容、亲切和蔼的解放军战士们在战场上中弹牺牲的场面。

林松平温和地对朱宝全说:“士兵们随身能够携带的用品有限,就需要我们运送粮食、油料、衣物用品、枪支弹药,战场上所需要的一切,我们都要快速、及时地运送到位。比如这门雄赳赳的山炮,如果没有炮弹,它就只是一堆无用的废铁。”

林松平说:“在运送队里,马是我们当中重要的一员,它所能完成的任务与我们战士是一样的。一匹好马,能够挽救战士生命,甚至决定战场胜败。宝全小兄弟,我们非常需要一匹马,一匹能够听招呼、完成任务的好马。”林松平拉起朱宝全的手握着:“我们是兄弟了,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朱宝全眼睛明亮地看着林松平,林松平的手很热,朱宝全感觉到了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通过林松平的手传到自己身上。他点头说:“黑宝是我兄弟,我去跟它说。”

朱宝全慢慢地走到黑宝跟前,他伸手去抚摸马,黑宝却用力一摆头,把他的手甩开,并且后退了一步。朱宝全就把头垂下来了,他惭愧地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我不该丢下你。对不起兄弟,我向你道歉!”黑宝把头抬起来,眼睛看着朱宝全,眨了眨。

朱宝全看着它的眼睛继续说:“我也是没办法,咱爸病了,我需要钱给咱爸看病……”朱宝全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黑宝的眼睛又眨了眨,好像有一层水波在眼里泛起。

林松平和杜胜起带着诸位战士远远地站在一边,他们听不清朱宝全说什么,他们只看到他站在那匹马跟前一直在说着什么,他说话的时候,那匹马老老实实地站着,尾巴轻轻地甩动几下,好像在聆听,样子又安静又温顺。

朱宝全擦着眼泪说:“可我是不舍得丢下你的。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爸的病好多了,他已经能自己下床去晒太阳了。这全是你的功劳!谢谢你救了咱爸。咱爸说了,让我向救命恩人行礼,管先生那里我已经行了,现在我也向你行个礼!”

朱宝全跪下,面向黑宝,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黑宝轻轻地晃了晃大脑袋,朱宝全抬起头说:“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半夜醒了就跑到柴房看,那里面空空的,你不在,家里好冷啊!”

黑宝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叹,走到朱宝全身边,用头去蹭朱宝全的手,朱宝全一下子抱住了它的头,亲了亲它的额头:“太好了,我知道你是懂我的心思的,谢谢你好兄弟——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朱宝全伸手在棉袍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包东西,“看,你最喜欢吃的干豆角!我还在里面加了一点盐!”

黑宝低下头,就在朱宝全的手掌上舔吃着干豆角,显然,它吃得很开心,一边吃,一边欢快地哼哼。黑宝一边吃,一边还不时地抬头看看朱宝全,朱宝全看着黑宝的眼睛里满是温柔:“解放军是好人,他们给了我们那么多钱,救回了咱爸……解放军对咱们有恩,咱们做人要讲良心。”

朱宝全拍拍黑宝的头说:“你吃完了我们就干活吧。现在就看你的了。”

朱宝全在前面走着,黑宝叭嗒叭嗒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诸位解放军面前,朱宝全也不说话,伸手在它耳边挠了两下,黑宝低下了头,两条前腿一弯跪下了,这一来,原本高高的马背就低了下来,朱宝全踮脚,轻轻一跃就上了马背,他也不用缰绳,只用手轻轻拉了一下黑宝头上的鬃毛,黑宝就站起来,朱宝全再拍了拍它的脖子,黑宝就扬起蹄子开步走了。

朱宝全把手放在嘴里,打了一个呼哨,用脚跟轻轻磕了一下马肚子,黑宝脖子挺直,开始小跑起来。朱宝全继续吹口哨,黑宝步子加大,从小步变成大步,从慢跑变成快跑。朱宝全又吹了三声短促又响亮的口哨,这一回黑宝从快跑变成了飞奔。

那一天,林松平和在场的战士们,都目睹了朱宝全的策马奔跑。

朱宝全骑着黑宝在草场上一圈一圈地跑着,他连续地打着口哨,黑宝在口哨声里四蹄腾空,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像一股旋风般冲过来,又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从众人面前飞驰而去。黑宝昂着头,四蹄几乎腾空,它流线型结实的脊背好像一道波浪起伏着,长长的鬃毛和长长的马尾飘成两道直线。马背上既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朱宝全却好像是粘在马背上,他只靠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腹,半伏在马背上,随着黑宝奔跑的节奏,他身体跟着上下起伏。他们跑得那么轻盈、快速而且优美,在空旷的草地踏出一阵阵细土尘烟,他们就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出没,黑宝有力的四蹄连续不断地弹击在坚硬的地上,像许多双手同时在敲打鼓面,这激荡人心的马蹄声传出好远。

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把西边的群山染成一片金红色,训练场上那些齐膝高的枯草也被镶上了金红色的边,跃马奔驰中的朱宝全与黑宝在这片金红色的背景下像一幅动人的油画。

天黑下来,朱宝全牵着黑宝跟着战士们往回走,远远地,就看到了高家祠堂的那一片青黑色屋檐。

二连的临时驻地是征用的高家祠堂。祠堂每年只在清明和十月初一高家祖宗诞辰纪念日才开放,平时少有人来,一入冬,这里可就冷清得很,到处落满了鸟粪树叶,又没有灯火,白天也阴沉沉的。但是这个冬月里,解放军来了之后,这个祠堂亮堂堂的。

朱宝全刚走到祠堂大门口,迎面扑来了热烘烘、暖洋洋的味道,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四下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棂、墙壁、地面都用清水洗过,露出木质或者砖石的本色,原来这些建筑上面还有那么多雕龙画凤的装饰呢,看上去很是大气考究,以前是被尘土和落叶挡住了。在这寒冬的傍晚,这些暖烘烘的灯光和欢声笑语,多么令人舒坦。

祠堂里响起了吹哨声。提着水桶准备来喂马的刘家好对朱宝全说,这是准备吃饭的哨音,我们马上开饭了。哦,他们把“吃饭”叫作“开饭”。 这些军人吃饭还要吹哨子,朱宝全觉得很有趣。

哨音过后,只见战士们纷纷从各自的屋里跑出来,在院子里站成两排长队,杜胜起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挨个叫着每个人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就喊一声“到”。朱宝全上过私塾,他知道,这叫“点名”。林松平说,指导员在不久前的战斗中负了伤,还在医院养伤。

朱宝全自觉地贴着墙边悄悄地向门外走,从小父亲教导他:到别人家做客,看着要到吃饭的时间了,一定不要停留。但朱宝全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就被林松平拉住了,林松平穿上了一件灰白色的长长的围裙,围裙上有好几个大口袋,这使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有趣。林松平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说:“别走啊小兄弟,来尝尝我们的手艺。”

穿着大围裙的林松平带着两个炊事班的战士,搬来了一只大铁桶和两只铝盆,都用棉絮包着,打开以后往外冒着白白的热气,铁桶里面装的是一堆黑黄的杂面窝头,两个铝盆里一个装的是水煮黑豆,一个装的盐渍干菜。这就是解放军战士的晚饭!没有任何荤腥。

林松平用碗盛了些黄豆和干菜,又拿了两个窝头一起递给朱宝全:“抱歉,我们的伙食不太好,委屈你了。”黑豆和杂面窝头深深地刺激了他,朱宝全当然知道,自己那天因为需要钱买药救父亲,问解放军要了高价。朱宝全想,自己要为这些军人们做点什么。

吃完了饭,朱宝全心里也有了主意。他放下碗对林松平说:“我回去了,黑宝我晚上带回家去。”林松平还没说话,刘家好叫起来:“你才驯了一天的马就想带回去啊?不能够吧?”

林松平拦住了刘家好,点点头说:“可以,天不早了,你父亲生病,你骑马回去,能快一点到家。”林松平说着,从围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我们炊事班做的豆面饼,带回去给老朱大哥尝尝吧。”

隔著纸包,朱宝全就闻到了好闻的豆面香,这豆面饼一定是专门给父亲做的,另外放了油,因为纸包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油渍浸出,解放军战士们的饭菜可是没有一点儿油星,朱宝全接过纸包说:“我走了。”

朱宝全牵着黑宝走出祠堂,林松平一直把他送到大路上,看着朱宝全上了马,才挥挥手告别。

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没有散尽,朱宝全牵着黑宝就出现在祠堂的大门口,他还背着个小小的包袱卷,里面是一把马刷、一只葫芦水瓢,还有一条麻布做的旧马褡。林松平明白这都是黑宝平时用的东西。朱宝全哈着冻得通红的手对林松平说:“从今天起,我来训练它。我保证把黑宝驯好了交给你们。我保证!”

和黑宝在一起,时间就过得很快。经过朱宝全训练,黑宝能够听话地驮物品、拉炮、拉车。下了操课回来,黑宝还帮着炊事班拉磨做豆腐,运水。战士们很快就发现,黑宝不仅力气大,跑得快,而且很聪明。只要一喊它的名字,黑宝就会抬起头向他们张望。每天训练完后,战士们都争着来照顾它,喂水,擦身。林松平每天都让人把喂黑宝的稻草仔细检查一遍,把里面的小石子和干树枝挑出来,再铡得整整齐齐。有两天天气特别冷,林松平早晚都给黑宝煮一大盆稀软的、里面还加了玉米面的麸子糊糊,睡觉前还把自己的毛毯给黑宝搭上了。这些细小而体贴的照顾令朱宝全很舒心。

月末这天,朱宝全一早就赶到祠堂,林松平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朱宝全和黑宝一到他们就出发了,去团部取信报和慰问品。全营都知道他们二连得了一匹好马,营长专门说了,以后去团部取件的任务就交给运送连了。

冬天的田野没什么人,有薄薄的雾,阳光还没有穿透薄雾,四下里白茫茫的,河水结冰了,像一条巨大的银色绸布铺陈着,闪着洁净银白的光。黑宝四蹄轻快地快步跑着,马蹄踏着冻得硬邦邦的路面,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阳光照在脸上身上有了暖意,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和清爽,朱宝全和林松平两个人一起骑在马背上,觉得身心舒畅。到了团部门口,林松平跳下马,满意地摸摸朱宝全的头,表扬了他,说以前每次取信报,营部的小通讯员都要带人一同去,扛着大麻袋包,单程都要走上小半天,有了黑宝,两个小时不到他们就赶到了,你和黑宝真能干!朱宝全很高兴。

哨兵进去报告了,林松平和朱宝全站在岗亭外等。这时,从一旁的大门里走出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每人背着个打得整整齐齐的背包,身上还斜挎着一个画着红色十字的黄绿色挎包。朱宝全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哇,好漂亮的马!”

这分明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只见那两个年轻军人中的一个,一手扶着挎包,一手在身体一侧摇摆,身姿轻快地跑到了黑宝近前,再一次发出了清脆的感叹声:“哇,这马好漂亮!”

她的年纪很轻,穿着崭新的军装,帽子上的红布五角星十分鲜亮,缝得端端正正,帽檐下一张白净得发光的脸,大大的眼睛有一圈黑长的眼睫毛,毛茸茸地一眨一眨,这个女兵真好看!朱宝全很惊奇,解放军的队伍里居然还有女兵。

林松平和那个小女兵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同时叫起来:

“林松平!”

“陈玉凝!”

两个人都笑起来。

“哎呀,真的是你啊!”陈玉凝嘴快,抢先说话了。

林松平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说:“陈玉凝同学你好!”

两个人握了握手。陈玉凝说:“你还记得我啊!”

林松平说:“当然记得!开会那天,是你代表学校送花给我的!”陈玉凝笑起来,她一笑,眉眼弯弯的,雪白的牙一闪一闪:“就是呢!你还记得呀!”

林松平说:“当然。”

林松平微笑着看着面前的陈玉凝说:“你也参军了?你才多大啊?”

陈玉凝说:“别小看人,我满19岁了,一毕业就参了军。在师部医院当护士。”

林松平看了看她和身边另外一位白净的年轻军人说:“你们这是?”

陈玉凝说:“我们是来巡诊的,上午刚上完卫生普及课,任务结束了,这就回师部医院去。嗯,这是卫生员小齐。”

她侧转身喊着她的同伴:“齐放,这位就是咱们军区战报上报道过的战斗英雄林松平!”

叫齐放的年轻军人赶快伸手去握林松平的手:“大英雄,向你致敬!”

林松平有点不好意思了:“别叫我大英雄,我们都是革命同志。”

林松平的个子比陈玉凝整整高出了一个头,陈玉凝仰着脖子对林松平说:“你可是我们金陵中学出来的第一位战斗英雄!自从上次你到学校做了英模事迹报告,我们金陵好多同学都报名参军了!”

林松平点头说:“是吗?你一个女孩子也当兵了。真勇敢!”

陈玉凝的脸突然红了,脸上出现了一圈淡淡的红色,这红色像水波一样沿着她的脸颊渐渐蔓延开,她原本白净的脸就有了一层绯红的红晕,特别好看。朱宝全有点呆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脸上有这样的情景。陈玉凝把头转向黑宝:“这么漂亮的马,是你们的吗?”

林松平说:“准确地说,马是这位小兄弟的。”

陈玉凝歪着好看的脑袋问朱宝全:“我可以摸摸它吗?”

朱宝全点点头:“可以。”

陈玉凝伸出白白的小手,轻轻地放在黑宝背上,她慢慢地滑动手指,感慨着:“多好看的马啊!这么光滑的毛,这么漂亮的身材!”

林松平说:“这马可优秀了,力气大,跑得快,还很聪明。”

陈玉凝点头说:“一看这马就不同凡响。”

“不同凡响”这个词,朱宝全不太懂,但他知道这是表扬黑宝的意思。这个好看的女兵喜欢自己的马,朱宝全正在高兴,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军人走出来,林松平看见他就叫了一声:“俞参谋!”

朱宝全知道是接林松平的人来了。林松平向陈玉凝和齐放告别,又交代朱宝全在门口等着,自己跟着俞参谋进了大门。

朱宝全看到陈玉凝的眼睛一直跟着林松平的背影,直到齐放说,我们走吧,她才“嗯”了一声,跟着齐放一起走了。陈玉凝走出几步,转身又跑了回来,跑到朱宝全面前说:“小兄弟,那个和你一起的林松平……他……是你们的……”

朱寶全说:“他是我们副连长。”

陈玉凝说:“他是副连长了?你们是哪个部队?”

哪个部队?朱宝全想了一下:“我们是二连。”

“哪个二连?好多部队都有二连?番号是多少?”陈玉凝盯着他问。

朱宝全摇摇头,他不懂什么叫番号。但他沉默的摇头被陈玉凝领会成了另一种意思,陈玉凝有点失望地说:“你年纪不大,保密观念还挺强的。”这一句话又把朱宝全说糊涂了,什么叫“保密观念”?

陈玉凝转身小跑着追同伴去了。她的背影很好看,背着个红十字的挎包,细细的腰间扎着条皮带,两条黑色的小辫子在肩膀上甩啊甩的。

那一天回去的路上,朱宝全把陈玉凝对自己说的话都说给林松平了,他说完了,林松平也没说话,朱宝全发现,从师部出来的一路上,林松平一直比较沉默,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朱宝全说,林大哥,那个女兵姐姐真好看,说话也好听,我们下个月再来取信报的时候,能再见到她吗?林松平摇摇头说,也许等不到下个月了,部队很快就要有行动。这话朱宝全又听不明白了,“部队很快就要有行动”是什么意思呢?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飘飞着,战士们一早就去清点物资了,很晚才回来,祠堂里只有朱宝全和两个留守的哨兵。朱宝全无聊,就站在屋檐下伸手去够雪花玩,白白的雪花像鹅毛一样,大片大片地飘下来,落在手上就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滴。

战士们回得晚,晚饭也开得晚,吃了饭,朱宝全去马房看黑宝,走进去就看见林松平正在用一把刷子给黑宝刷毛,林松平慢慢地挥着刷子,将黑宝长长的鬃毛刷得又平又顺,刷完了鬃毛,林松平将一条毛毯拉开,平展展地搭在黑宝背上,盖住了黑宝的脊背和肚皮。黑宝轻轻地晃着头,很享受的样子,还把头伸到林松平的胳膊弯里蹭了蹭。朱宝全看了,心里一热,这是平时黑宝对自己才有的亲昵动作。朱宝全就说,林大哥,你看黑宝也喜欢你呢!林松平抚摸着黑宝的背说,黑宝是你兄弟,你是我兄弟,所以它也是我兄弟了啊!朱宝全点头说是的。

林松平看着朱宝全,意味深长地说:“既然是兄弟,我以后會好好待黑宝的,杜排长他们也会好好待它的。你就放心吧!”

朱宝全不在意地说:“我知道。”

傍晚,林松平和朱宝全一起回了家。林松平带来了一包药和一只铝盆,铝盆用军大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林松平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与朱老昆打了招呼,指着药包说是团部的解放军军医比着管先生的方子配的药,军医说了,朱老哥你再吃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停了,主要是靠饮食调养,等开了春天暖和了,多到户外去活动,身子骨就好起来了。林松平又对朱宝全说:“过年了,宝全你就在家里陪陪父亲吧。”

“你们不过年吗?”朱宝全问。

林松平明显地怔了一下,他没有回答朱宝全的话,而是对朱老昆说了另外一句话:“老朱大哥,我这件军大衣送给你吧!虽然旧些,但还抗风,你身体不好,用得着。”

朱老昆望着林松平,没有推辞。

林松平告辞出来,朱宝全送他,两个人走在院子里。

雪夜非常亮,虽然是晚上,但四下里白白的,远处和近处的那些房顶和树枝上都披挂着雪,黑与白的轮廓看得非常清楚,地上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今天晚上的美景和美食令朱宝全心里很快乐,他专拣雪厚的地方踩,脚下像踩着一只只快乐的小青蛙。

雪花在慢慢地飘着,暮色里,远近人家那些晕黄的灯火静谧而温暖。林松平问朱宝全:“宝全,你今年多大了?”

朱宝全说:“我12岁。”朱宝全其实还没到12岁,但父亲说过了年他就长一岁了。很快就要过年了,自己这也不算多报。

林松平说,我给你说个事,你听了,不要太难过。朱宝全有点发怔:“什么事?”林松平轻声地说:“陈护士死了。”

朱宝全一下子呆了,他哆嗦着嘴唇说:“陈护士?那个好看的女兵姐姐?”

林松平慢慢地说:“是的。还有,管先生……也死了。”

朱宝全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她——他们……怎么?”

林松平慢慢地说了经过:几天前,陈玉凝护士去乡间巡诊,在一个土地庙里给当地老百姓上课,普及卫生知识,管先生那天正在乡间收药材,听说有卫生课,也去了。讲课进行到一半,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管先生腿不好,跑得慢,陈玉凝为了救管先生,被炸塌的庙房压住了。管先生受了重伤,救出来后的第三天,也死了。

天呐!女兵姐姐死了!管先生死了!那么好看的女兵姐姐,那么好的管先生,镇子上最好的大夫,竟然就这样死了!朱宝全震惊极了。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听父亲和镇子上的人说过,土匪和日本鬼子都对老百姓烧杀抢夺,好不容易把小日本赶走了,哪想国民党的兵还是一样。朱宝全伤心地哭了。

林松平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当兵打仗吗?”

朱宝全摇摇头,说不上来。

林松平的脸白得发亮,眼睛在雪夜里闪闪发光,他对朱宝全说:“我们当兵打仗,是为了打倒一切欺压在我们头上的坏人,让我们的亲人和全世界的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等解放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去上学。”林松平说。

朱宝全说:“什么时候能解放?”

林松平说:“有我们解放军在,很快了。”

宁静的雪夜,雪光像月光似的明亮,四下里银光闪烁,林松平披着一身银光,走出好远了,还回了回头,向他挥了挥手。

送走了林松平,朱宝全回到家。朱老昆已经站在屋门口等了,等儿子坐下,朱老昆打开军大衣严实包裹的铝盆后,愣了一下:铝盆里盛着几十只白胖的大饺子。朱宝全趴在炕桌上,小心地捏起一只饺子,先送到父亲嘴边,又放了一只在自己嘴里,香得他马上闭上了眼睛:“呀,爸,你快吃,可好吃了!”

朱老昆嘴里含着饺子,半天没说话。他放下筷子,拿过军大衣,抖开,里里外外地查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很快地,他在大衣的口袋里摸到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有一张纸包着3块钱。

朱宝全叫起来:“林大哥的钱!他肯定是忘了!我给他送回去。”

朱宝全一骨碌下了炕,抓起纸包就要走。朱老昆拦住了他:“宝全儿,不是他忘的,是他给我们的。”朱老昆指着纸条说,“上面有字。”

朱宝全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认识:“老昆大哥保重。”

“林大哥为什么要给我们钱?”朱宝全很迷惑。

朱老昆盯着纸包想了想,把纸包收起来,放在枕头底下。对朱宝全说:“宝全儿,下雪天冷了,你扶爸去柴房,再抱些柴禾搁屋里来。”

朱宝全说:“我自己去就行了,爸你别动了。”

朱老昆摇头说:“你扶我过去,我告诉你哪种柴禾耐烧还不冒烟。”

朱宝全扶着爸爸慢慢走出房门,朱老昆让儿子拿上那件军大衣帮他披上。柴房门虚掩着,门上挂了把大铜锁,自从黑宝离开后那锁头总开着。柴房堆着稻草玉米秸秆和不少木柴,还有些工具旧物,窗台上搁着一只马灯,上面落满了灰,但里面还有一半煤油。朱老昆连声说里头太黑了,让朱宝全去把马灯点上。朱宝全划着火石刚刚点上灯,就听见门咣地关上了,朱老昆在门外用那把大铜锁把柴房门锁上了。

朱宝全扑到门边,拍打着门叫起来:“爸,爸你干吗要锁我?”

朱老昆说:“大过年的,你不要天天上外头跑。”

朱宝全拍着门板叫起来:“你不准我上外头跑,我不跑就是了,干吗要锁我。爸你开门!开门啊!”

朱老昆蹒跚着离开,边走边自言自语:“要是不锁你,我就没有儿子啦!”

被锁在柴房里的朱宝全觉得爸爸的这个举动太奇怪了。好好儿的,爸爸为什么突然要把自己锁起来?柴房里很冷,朱宝全看到爸爸留在门口的军大衣,就穿上了。身体暖和之后朱宝全的脑袋就好用多了,他确信爸爸是故意留下这件大衣的。他把这两天听到和看到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了想,明白了:部队有行动。

出发的命令是夜里11点整下达的。二连接到命令后,半个小时内就集合好了。12点,一声压低了的命令声后,队伍开进漆黑的夜色。

雪不再下了,但路上的积雪深得没过了脚,月色半清半明的,深夜时分,家家都门窗紧闭,四下寂静一片。队伍绕过主街,沿小巷一路小跑前行,远远看见侧后方有一缕黑烟冒起。打前站的刘家好跑步来报:“三点钟方向,约五百米处发现烟火。应该是老百姓的民房。”

有老百姓家失火!林松平马上下令:“林副连长带一个排去救火。其余人员按计划继续前进。天亮前在下一个集结点会合。”

林松平把黑宝交给黑脸老兵,喊了声:“一排跟我走。”一排长杜胜起带着战士们迅速跟着他向失火的地点赶。他们刚拐进街口,一个清脆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救命啊!救火啊!朱老昆家起火啦——”

是朱宝全的声音。林松平和杜胜起加快了脚步。

火被扑灭了,杜胜起从烟雾弥漫的柴房里拎出一个全身黑乎乎的小男孩,裹着一件军大衣,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大家面前,当然是朱宝全。

当着父亲的面,朱宝全一再说是因为自己睡着了,不小心打翻油灯,才引起了失火。林松平不吱声,在柴房里走了一圈,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朱宝全的头。朱宝全提着心看着他,还好,林松平什么也没说,他哑着嗓子问:“黑宝呢?”

林松平不回答他的问题,就冲着杜胜起挥了一下手。

杜胜起跑到院里,用哨子吹出了三声短促的哨音。几个战士从朱家的各个角落跑到院里,眨眼就站成了一排。

朱宝全冲出来,扭住杜胜起的手臂:“黑宝呢?”

杜胜起一个回身,轻松地就摆脱了朱宝全的手,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地大步跑了。朱宝全要追出去,被朱老昆死死地拉住了,朱宝全没法挣脱父亲的手,因为他不敢使劲,林松平站在他们身后,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黑宝跟我们在一起。”

朱宝全说:“你们要去哪儿?”

林松平不语。

朱宝全眼泪汪汪:“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这是保密的。可黑宝是我兄弟,我要知道它去哪儿了。”

林松平深深地看了一眼朱宝全,郑重地说:“黑宝很好,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待它的。”林松平上前抱着朱宝全的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在他耳边清楚地说:“我保证!”

夜晚,天空阴云密布,半轮月亮在云层后时隐时现。地面上偶尔出现一片白,一会儿,乌云遮住了月亮,地上又恢复了黑暗。

一道铁路出现在前方,两条黑亮的铁轨一直伸向看不见的夜色里,相隔百米各有一座碉堡,分立在铁轨的两侧,碉堡顶端的哨位上,卫兵的枪刺在夜色里闪着冷冽的光。

夜里十点多,林松平带领的一队人马来到了铁路边。他们要在今夜越过前方的铁路线。林松平派杜胜起带领两个战士去前面侦察,其余人员在距铁路百米外的一片树林中暂时隐蔽。

半个小时后,杜胜起带着侦察员回来报告:敌人把这条铁路线封锁了,沿线修筑了碉堡、哨卡,日夜巡逻。巡逻车上设有探照灯,巡逻车每隔15分钟出动一次。铁路的两侧都是开阔的田野,冬天的田野里没有什么庄稼,只要稍有动静,就会被敌人发现。

林松平说,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过铁路,因为这里都是平原,无法据守,我们又携带辎重,一旦暴露,全军覆灭。

林松平要求各班排长对每位战士再一次做了全面检查,所有物资用绳索牢固固定,随身物品如牙缸、水壶之类的东西,也牢牢系在身上,行动中绝对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为了怕火车驶过驭马受惊,马儿们都戴上了笼头,四蹄包上了厚厚的麻布。刚安顿好,就听见远处传来铁甲车的轰隆声,只见车灯划破黑暗,一列火车驶过来了。

火车一响,车灯雪亮,站在队伍中的黑宝突然躁动起来,它猛地一个起跳,力气大得居然一下子将黑脸老兵掀翻在地,老兵手中的缰绳脱手了,黑宝跑出队伍,向前方的小树林狂奔。杜胜起眼明腿快,撒开脚就追上去,抄斜线冲到黑宝面前,纵身跃起,一把揪住了缰绳,但黑宝挣扎着继续狂奔,竟然将杜胜起拖出了十几米,林松平也赶到了,两人一起使劲,总算让黑宝停了下来,可黑宝不甘心地使劲抬头仰脖,将头狠命向树上撞,只听得咔嚓一声,笼头断裂了。笼头一松,黑宝嘴里就发出一阵阵被压抑的声音。正在这时,轰隆声越来越近,列车驶近了。

杜胜起一把抱住黑宝的头,双手捂住了它的嘴,战士们也一拥而上,刚刚将黑宝按在地上,列车就轰隆轰隆驶过。这是一列运兵车,幸好车上没有探照灯,敌兵没有发现铁路下方的动静,列车飞快地开走了。

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黑宝躺在地上,嘴被捂着,蹄子被捆绑起来,杜胜起和几个战士使劲地按着,但它还在努力抵抗,从嗓子眼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会儿敌人的巡逻车还会来。再这么折腾,我们这么多人,可全都要报销了。”黑脸老兵惊魂未定。

杜胜起蹲在黑宝面前,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掏出了枪。

“不能开枪,”林松平按住他的手,“夜里湿气大,枪声会传很远。”林松平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杜胜起咬着嘴唇,从枪上拔下了枪刺。

黑宝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再一次使劲挣扎,身体一挺,居然拱了起来,像一张坚硬的弓,它拼命甩着头,鼻翼翕动着,眼看一阵可怕的吼声即将发出,突然,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压低了嗓子的嘶哑声:“不准出声!”随即,一个小小的黑影沖了过来,一下抱住了黑宝的头。黑宝马上停止了挣扎,它全身松软下来,大脑袋平平地贴在地面上。

“朱宝全!”林松平和大家同时惊呆了。

失火之后的整个后半夜里,朱老昆一直把守房门。天亮之后,他看到儿子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他知道队伍也走远了,就放心地插上门睡去。朱宝全并没有睡,他听到父亲在床上传来呼噜声,就悄悄地下床,轻轻拔开门闩,跑出了家门。

大年初一的清晨,镇上没有人出门,路上也没有一个行人。昨天夜里百十号人的队伍走过,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朱宝全一路沿着脚印追。上了大道后路上的积雪少了,途中有几次,他在有岔道的地方跑错了方向,但很快就纠正过来了,朱宝全的办法是低头查看大路上留下的马粪,从马粪的数量和新鲜程度上,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黑宝所在的队伍走的是哪条路。此刻来到战士们面前的朱宝全浑身都是泥土,看到黑宝安静下来,他有气无力地瘫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朱宝全喝完了一茶缸水,林松平将一个干粮袋放在朱宝全面前:“你带着黑宝走吧。”林松平说:“一会儿,枪一响,你就带着黑宝往回跑。”林松平指着朱宝全来时的方向,说:“一直向前跑,不要回头,跑得越快越好。我们会掩护你们。”

朱宝全低着头说:“不。”

“什么?”

朱宝全抬头看着林松平:“黑宝是你们的,它得跟你们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朱宝全。

朱宝全看着黑暗中的远方,那里,两条铁轨在暗夜里闪着光:“我带我兄弟过铁路。我也要跟着你们。我保证把它带过去。”

他挺着小胸脯站到众人面前说:“我保证!”

小树林很静,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林松平沉默着。

朱宝全摇晃着站起来,走到黑宝面前,伸手去取黑宝头上已经坏了的笼头,刘家好想上前阻止,林松平拦住了他。

朱宝全把黑宝的头抱在怀里,轻声地、认真地说:“兄弟,你一定要听话,一点脾气也不能闹,一点声音也不要出,你要是不听话,咱们俩兄弟就没命了,你明白吗?”

黑宝抬着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它的小主人。朱宝全指着远处的碉堡,贴着黑宝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看见了吧,那上边有枪,你要是不听话,出了声,他们听见了,就会开枪,他们会像杀陈姐姐、管先生一样,杀了我们。我们兄弟俩死了不说,还会连累林大哥、杜排长,害了这里所有的解放军……是他们给钱治好爸的病,他们还把咱家的破房子修好了,窗子修好了……他们做了很多好事,他们会为了救别人豁出自己的命……解放军是好人,好人是不能被坏人害死的……”

在朱宝全向他的黑宝兄弟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林松平这边,行动方案已经确定了。

朱宝全带着他的黑宝静静地趴在地上。老天爷很争气,天墨黑墨黑的,朱宝全双手搂着黑宝的头,黑宝静静地趴在朱宝全身边,黑黑的身体与夜色融合,看上去像一块轮廓优美的大石头。朱宝全很想表扬他的这个异类兄弟,但他只是更温柔地搂着它,他当然不知道,身边的刘家好,一只手臂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支锋利的枪刺。

一只什么夜鸟从空中飞过,黑宝抬了一下头,朱宝全跟着抬头,立刻就看见林松平突然高举起的手,顺着林松平注视的方向,黑暗的天边出现了两个光点,光点越来越大,一阵轰轰轧轧的声音随之传来,越来越近,是敌人的巡逻车过来了。巡逻车行驶得很慢,车上的哨兵将探照灯转来转去,灯光像两条长长的白蛇在夜空里扫来扫去。林松平目光闪了闪,他低声且快速地命令道:“行动!”

朱宝全看到几个黑影轻快地越过了铁路,是杜胜起带着的几名轻装的精干战士,他们利用巡逻车的轧轧声和灯光转动造成的盲区,越过铁路线后,埋伏在对面的荒草丛中,准备接应。

这一边,战士们已经迅速沿铁路线散开,准备分别从几个位置同时穿过铁路,这样做,一来可以分散敌人的火力,二来即使被敌人发现,也能将损失降低到最小。

朱宝全在黑宝的耳边哈了口气,轻声地说:“听话啊,乖。”

夜色里,在这熟悉的气息里,黑宝向他转了转大眼睛,安静地卧着,一动不动。

林松平紧盯着巡逻车,计算着时间和距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敌人好像对这片树林特别警惕,探照灯扫过来扫过去,足有几十秒。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朱宝全紧紧搂着他的马兄弟,他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

这几十秒钟无比漫长。

终于,巡逻车开过去了,走远了。林松平一挥手,战士们迅速向铁路上冲,林松平轻轻喊了一声:“宝全,我们走!”

朱宝全轻声吹了个口哨,黑宝一下子站起来,抬腿就跟着他向前奔去。

他们飞快地出了小树林,又跑过了那片开阔地,铁道出现在眼前,两条长长的铁轨躺在原野上,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一直伸向看不见的黑暗,他们三步两步跑上了铁道。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铁轨的路基上全是尖利的碎石,朱宝全追着队伍赶了几天的路,他的鞋子破了底,脚底一踩上这些石子,疼得哎哟了一声,身子一弯倒在铁轨上,手中的缰绳松了。

黑宝看到朱宝全倒下,就发出了一声嘶叫!碉堡上的敌兵听到了动静,探照灯“刷”地冲着这边就扫了过来,两个人和一匹马立刻暴露在雪亮的光线下,随即,枪响了,子弹打在他们身边很近的地方,在铁轨上溅出火花,林松平一把将朱宝全按在地上,全身伏在他背上。埋伏在铁路对面负责接应的杜胜起等人,立刻开枪还击,杜胜起连发数枪,敌人的探照灯不动了,机枪也停顿了片刻。趁着这个时机,林松平一弯腰,将朱宝全扛在背上就跑,黑宝却定定地站在铁轨上,盯着探照灯的方向。朱宝全急了,大喊一声:“黑宝快跑!”同时,他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这口哨声是这么响,针一般尖锐地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连碉堡里的敌人都听到了,听到这声音,呆站在铁轨上的黑宝一激灵,立刻甩动蹄子跑起来,三步两步就跃下路基。敌人的探照灯寻找着追赶它,但黑宝一边飞快地跑着,一边机灵地跳跃着躲避着灯光的照射,它四蹄生风,像一支暗红的利箭一般,射进了黑暗处,朱宝全在林松平的背上兴奋地大叫:“好!对了!就这样!黑宝快跑,跑啊!”

黑宝跑得飞快,敌人的探照灯很快失去了目标,于是转过来对着朱宝全发出声音的位置,子弹也跟着过来了,林松平就地一滚,将背上的朱宝全搂在了怀里。即使在黑暗的夜里,朱宝全也看得很清楚,林松平将背部朝向碉堡的方向,是随时准备挡住敌人射过来的子弹。正在这时,响起了更多的枪声,林松平带着战士们已经越过铁轨了,他们也在还击敌人了,敌人的火力被压制住了,林松平带着朱宝全冲过了铁道线。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是敌人的巡逻车出动了,车子飞快地向他们这里驶来。朱宝全已经没有体力了,林松平只能继续抱着他奔跑,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正在这时,迎面出现了黑宝的头——原来是黑宝回来接他们了!朱宝全伸手在它耳边挠了两下,黑宝低下了头,两条前腿一弯就跪下了,林松平眼睛一热,他一使劲把朱宝全搁到了马背上,朱宝全一手搂着黑宝的脖子,回身用另一只手拉着林松平也上了马背,朱宝全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黑宝立刻站起身,带着他们二人飞快地向黑暗的远方跑去。

骑在马上,朱宝全听到许多子弹在他们身后连续落入泥土中的声音,敌人的巡逻车逼近了,但是在黑暗的夜色里,他们很难捕捉住一个如此快速移动的目标。朱宝全不停地喊着:“快跑啊——好兄弟——跑!”

黑宝真是匹好马,背上载着两个人,依然矫健有力。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黑乎乎的树影刷刷地从身边向后撤去,远处是广袤深邃的群山,月亮突然出来了,高高挂在天上,月光白亮亮的,洒在地上像是一地雪光,如果不打仗,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夜晚。朱宝全想起来林松平在那个雪夜对自己说过:“现在我们打仗,是为了让孩子们今后不再打仗。”

朱宝全很久没有这样与他的黑宝兄弟一起奔跑了,他紧紧地伏在黑宝背上,黑宝的蹄子踩在山石泥土上,發出击鼓般令人振奋的声音。朱宝全觉得,他和黑宝不是在跑,而是在飞。他伏下头,紧紧搂着黑宝的脖子,在它耳边连续地吹着口哨,长长的口哨声穿过山林的夜色,在深蓝的天际间回响,黑宝在这口哨声里奋力疾驰,它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逸地飞扬。

黑宝,好兄弟,谢谢你,如果明年战争结束,我一定带着你去上学。

夜色无边,枪声和子弹都远去了,天上的星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个孩子的声音说:“上学太好了,就是不知道学校里的先生能不能让我带着黑宝一起去上学。”

“这我可不知道。”林松平说,“让我想想,如果骑着你的黑宝去学校,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全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会跑到校门口来欢迎你的!”

于是朱宝全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美好的场面:自己高高地骑在黑宝背上,背着一只新书包,走进学校崭新气派的大门,那里站着那么多先生和学生,他们都一起看着自己,每个人都使劲地拍手鼓掌。朱宝全笑了。

二连的战士们已经撤到安全地带,远远地,他们看到,在黑灰色的天幕下,一匹漂亮的马勇敢地昂着头,它头上和尾巴上的鬃毛长长地飘飞着,背上驮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四蹄生风,飞快地奔向黑暗中的远方。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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