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泪
2022-04-29王莉
王莉
握住泥坨,掌心向中间用力,双手同时朝前推压。这是李慕白教的“羊角揉”。这像极了郑百川的生活,被揉搓,被碾压。一下,一下,不断重复。前进,前进,其实是原地踏步。
没有田婉,郑百川会像一片早凋的树叶,静静腐烂在父母身旁。是她,那个上学时不太起眼的女孩,成年后胖嘟嘟的女人,赋予了他生命别样的色彩——土一样朴实,土陶一样无华。
可是,她走了。终究走了。再也不会回来。郑百川努力不去想她。一想她,他心尖就像扎了一根刺,吸气时痛,呼气时更痛。
他使劲揉泥。他要还原她,重塑她。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留在他生命里。他反复揉。过去的时光,便一点一点重现。像一丝微光,从指缝间漏进他心里。
田婉进门的具体日子,郑百川已记不清。当时他刚败光了祖传的家业,连窑门上悬挂了三百多年的砂锅,那个“砂锅郑”第一代传人的孤品,也被人五百块钱抵了账。他还欠着老弯十几万水钱,细账算都算不清。他蔫败屁臭躺回家,像个活死人。隔壁张叔见到他,烟锅在门槛上磕得咚咚响。张婶喂狗时骂猪,撵鸡时骂狗。郑百川知道,都是骂他。他的名字是张婶取的,恨铁不成钢呗。
村里人像躲瘟神,田婉却背着家人偷偷跑来郑百川家。她裹住头发,扫把绑在竹竿上,开始掸尘,掸蜘蛛网。屋子里,院子里,甚至大门口,她都顺着扫了一遍。碗筷上敷了厚厚一层灰,一些甚至长了黑霉,她全拾到水龙头旁,一遍遍清洗干净。
郑百川一直躺着。听见动静,以为又有人来抄家,干脆拉被子蒙了头。直到田婉扛着扫帚进了房间,他吃不住呛,才钻出被窝。田婉没和他解释什么,他也没问。他靠着墙,双手抄裤兜里,右脚搭在左脚上。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用探究宇宙奥秘的眼神盯着田婉,始终没搞明白她唱的是哪一出。
从早忙到晚,曾经村里最大的宅院,现在破壁残垣的空壳子,终于有了点烟火气。
吃晚饭时,田婉一直在偷偷看他。他看过去,田婉又迅速低下头。直到放下饭碗,田婉似乎才获得勇气,说,我不回去了,以后就留在这里了。脸涨得通红。
郑百川没说什么。五年前父母去昆城参加土陶作品展,双双车祸身亡。葬礼后,他就没怎么回过家。推筒子、杀豹子、逛窑子,哪里热闹往哪里钻。他高估了“砂锅郑”三百年积攒的家底。他一文不名了,身边没有了所谓的弟兄,莺莺燕燕也早飞了。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填补无边无际的空虚。有过媒妁之言的田婉,對他死心塌地,刚刚好。
泥里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压出来,气孔与气孔之间亲密无间,紧紧黏合在一起。揉好的泥坨,郑百川拿来干净油布纸,小心包裹好,放进塑料桶里,盖上盖子保湿。
工具准备好,郑百川开始捏泥人。他从主体部分着手,先捏身子。郑百川搜索着田婉身形的记忆。那是田婉出门前一天,她从院子里采菜回来,篮子里拎着两棵白菜,一把青蒜。她穿着白底黑菱形大格子圆领毛衣。阳光下,两块白色在她胸前晃动,两块在肚子上晃动,看上去像是长了四只奶子。郑百川想说,以后少穿这件衣服了,像只奶牛。念头一闪即逝,像是自己否决了自己。
其实田婉的胖,都胖在了该胖的地方,像腰肢,就收得很好。这也是郑百川摸索出来的。田婉不太会打扮,衣服裤子笼里笼统的,显矮,还显团。
捏好身子,放在抬板上晾着,郑百川开始捏四肢。胖嘟嘟的手臂,肥嘟嘟的手腕。食指和中指平齐。郑百川见过不少女人,只有田婉的食指和中指等长。右手无名指第二骨节处受过伤,没及时复位,突兀地鼓着,无法伸直。那夜,田婉拽过他的手,把无名指塞进他手里。你摸摸,你自己摸摸,你以为我前两次回来那么容易?你根本不知道我都遭遇了什么!郑百川摩挲一下那根指头,说我晓得。田婉搂着郑百川的脖子,哭了。我们把窑子重新翻一下,好好做陶,踏踏实实过日子,好不好?
好好过日子?就这些坛坛罐罐,还不得猴年马月。
作为“砂锅郑”第十五代传人,郑百川不明白,当时为何能说得那样理直气壮。他一遍一遍抚摸着这根手指,添泥,削泥。每每摸到凸出的骨节,心就隐隐作痛。他洗把手,在沾满泥巴的塑料凳子上坐下来,掏出软云,点了一根。
臀部和两腿也做好了,各自放在一边阴干。他开始做头部。他完全可以先做头部的,却迟迟不肯动手。他想见那张脸,又怕面对那张脸。他裹好泥坨,揉圆。长发垂肩,要自然、蓬松,还要考虑重力的影响。耳朵被头发遮住,只左耳露了一点点。
轻轻按压一下面部,他开始捏鼻子。他习惯先捏鼻子,鼻子一出来,三庭的位置就基本固定了。田婉鼻梁挺拔,鼻翼略微偏大。用雕刻刀处理好鼻孔,他接着捏嘴巴。嘴巴不大,嘴唇肥厚,生气时就紧紧抿着。雕、刻、按、压、挑,郑百川细细处理着唇形、唇线和嘴角的弧度。他用无名指蘸点水,轻轻从唇上滑过,像抹口红一样。嘴唇慢慢光滑了,莹润了。
到眼部了。郑百川最憷的就是眼睛。李慕白曾说过,画龙点睛,眼神到位了,人物才会活起来。他找准眉心,双手拇指呈“八”字形放好,从重到轻,再由轻到重,慢慢滑行,缓缓用力。眉骨、眼窝一出来,面部瞬间多了一丝生气。眉是一字眉,眉头微微上簇。眼是杏仁眼,圆圆的,左眼单眼皮,右眼有一点点内双。关键是眼神。上学时的欢笑,订婚时的羞涩,别离时的哀怨……
郑百川又点了支烟。田婉出门时的情景,在烟雾中回放。
老弯在面包车上等着。田婉磨磨蹭蹭,洗脸,换衣服,梳头。她左洗右洗,左擦右擦,耳根、脖子、手臂,擦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挤了一点郁美净在左手手心,两只手对搓一下,抹在脸上、手上、脖子上。郑百川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吸烟,可田婉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底。她挎上黑色人造革单肩包,摸出手机,摁了关机键。关机铃音很短,在空旷、死寂的夜晚,却久久回旋,格外响亮。手机放在桌上,田婉转身出了门。郑百川起身,远远跟着。田婉低着头,脚步有些凌乱,像被抽了骨头。天上有残月,院里有灯光。影子拖在身后,她蹒蹒跚跚,鸭子一样笨重。
车窗敞着。老弯戴着鸭舌帽、墨镜,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弓成了一只虾。他朝郑百川挥了挥手。郑百川也晃了一下手。
田婉拉了两三下,才拉开副驾驶座的门。灯光照射下,她的脸比月色还苍白。车子启动。田婉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脸上的肌肉颤栗了一下。隔着两三米远,郑百川却看得真真切切:太阳穴附近,肌肉突地跳了一下。车子起步,她侧过头,最后看了郑百川一眼。
那一眼,日日夜夜在郑百川眼前,日日夜夜在郑百川心上。他栽进了她眼底的深渊,无法自拔。他往门外跑,追着面包车摇手。哐啷哐啷,车灯劈开黑夜,一头扎进去,渐渐隐匿在夜色中。
灭了烟,郑百川再次举起雕刻刀,一点一点剔着多余的泥。看着左眼雕右眼,看着右眼雕左眼。眼眶,眼球,慢慢成型了。郑百川依着记忆,调整着眼角。末了,他退后几步,端详整张脸。田婉正悠悠地看着他,似怒非怒,似怨非怨……他心一凛,像被利刃戳了一下。
郑百川心灵,手也巧。读不成书,父亲打算把土陶手艺传给他。他捏什么像什么。在陶车上拉坯,大多数人要半年才能上手,他一两个月就基本掌握了。可惜他心思不在土陶上,嫌苦,嫌累,还嫌脏。没学出个三六九五,就跟着村里几个混混闯社会去了。父母出事时,他还在网吧奋战,前胸后背全是烟火烙的洞。
郑百川不敢再直视台板上的那张脸,骑上摩托车,逃也似的出了门,进小馆子买醉。几杯白酒下肚,更是愁肠百结。他躺倒在路旁。天地在旋转,树木在旋转,田婉的脸,也在云朵里旋转。郑百川伸手,想摸摸田婉的脸,云朵却和他捉迷藏。他伸左手,云朵往右边跑,他伸右手,云朵向左边跑。放下手,他从右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田婉的电话。舌头打了结,他说得磕磕绊绊,声泪俱下。讲了一阵,断了。一直放在左衣袋的手伸出来,拿着田婉留下的手机。断电了。
半天一夜后,泥坯半干了,郑百川仔细掏着内部的泥巴,尽量让各个部位厚薄均匀。实心的会崩裂。陶坯厚薄不均,高温下水分蒸发,泥土收缩的速度不一样,厚的地方也会崩裂。
掏到胸腔位置时,他突然停住了手,要不要留颗心脏?脑子可以掏空,心不能空。没了心,拿什么来承载他的念想;没了心,外表再传神,也没有安放灵魂的地方。他左手扶着陶坯,右手一刀一刀抠,一刀一刀削。五脏六腑都没有,只留了一颗心,孤零零悬在左胸腔。
所有部件都掏空了,现在得把它们拼接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整的田婉。他用牙刷蘸了水,在接口处细细搓,慢慢刷。刷的目的是让彼此都腾出空隙,好接纳对方。郑百川刷呀,刷呀,截面都刷出浆,才糊上和好的细泥,把两部分轻轻接上。头,身子,四肢,全拼接在一起了。他取出小泥坨,开始给衔接部位去疤,美容。
郑百川顺过提前捏好的座子,让“田婉”微侧身子坐着,曲着腿,并着膝,右手五指弯曲,轻轻叠放在左手上。
郑百川顺着转了一圈,又逆着走了一圈,所有细节都生动、传神。他相信,现在喊一声田婉,她会立刻张口答应。
他不敢喊。李慕白讲过许多精怪故事:蛇精,鸟精,狐精……他怕一张口,土陶就成精了。他也怕自己突兀的声音,把精怪吓跑。
李慕白是桃花溪人。郑百川去桃花溪找田婉,找了两个月,把桃花溪的每一棵草都捋了一遍,人没找到,钱花光了。回不了挖泥寨,他想找点事做做,才发现自己一无所长。做推销,他拉不下脸;去工地,连桶砂浆都拎不动。一连找了几份工作,都没干上三天。小镇那么小,再没有他可去的地方。饥肠辘辘,趁人不注意时,他捡人家丢弃的半块馒头糊口。时间长了,脸皮磨厚了,他便守在垃圾桶旁边等着别人扔吃的。一个中年女人扔下一些熟肉,像是烤鸭剔下的骨头。他赶紧去捡,一只流浪狗过来抢,咬了他小臂一口。没钱看医生,伤口感染化脓。脓血流出来,粘住破碎的袖子。偶尔还有几只冻不死的苍蝇,围着他嗡嗡响。
他发着烧,每天缩在桥下,瑟瑟抖动。那天终于出了点昏黄的太阳,已头昏眼花的他,拄着树枝慢慢挪出桥洞。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想找到田婉。一起鬼混了那么多年,他清楚老弯。老弯坑、蒙、赌、拐,无恶不沾。但从没对他说过谎。
走啊,走啊,已辨不清方向的他,竟逛到小山上一个土陶厂。一看到那些坛坛罐罐,他莫名亲切,回家了一样。他含着热泪,脚再也挪不动。
李慕白出来了。他头发花白,一身麻布长衫,右手拎着根长烟杆。
李慕白让人煮了碗面条,一口一口喂他吃。还没吃饱,不让吃了,说饿得太久,吃多了怕肠胃受伤。
李慕白找来几种草药,放在一起捣碎,包在他清洗后的伤口上。几分钟后,伤口如被万千蚂蚁啃食,火烧火燎,痒、辣、痛。他嘶声嚎叫,李慕白塞了块竹片在他嘴里,让他坚持一下。疼痛直往心里钻,往骨缝里钻。汗水流下来,脸上冲出一条条白印子。衣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再也见不到田婉了。他遗憾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脸上又多了两道白杠。半小时左右,疼痛渐渐消失,手臂上一阵阵清凉。他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李慕白让工人带他去洗漱,把刚叫人从街上买回来的衣服递给他,让他换上。
换了三次药,已是十天后。创面渐渐收口了。李慕白往他伤口上倒了些鳳凰衣粉末,包扎好,才递过来一沓钱,两三千块的样子,让他哪来的,回哪去。他没接。他跪在地上,给李慕白磕头。李慕白让他起来,他一直跪着,头磕得咚咚响。李慕白说,我不是什么善人,但凡是在街上、路上或其他地方,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管。既然到我这里来了,就是缘分,我该救你。
他还是不起来。他要拜李慕白为师,学做土陶。他看出来了,李慕白比他那个“砂锅郑”第十四代传人的爹还强。不止强一点两点。
李慕白不说话。他拿起长烟杆,装了锅烟丝,慢慢咂。咂完,磕了烟灰,才说,我不收徒弟。我不想被道德绑架。你要学土陶,我会的都教给你,你能学多少学多少。
郑百川欢喜不尽,又磕了几个头,说,我爹没了,妈也没了,以后您就是我亲爹。说着,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李慕白没理会他,转身进了工作室。
识泥,踩泥,揉泥;拉坯,塑型,上釉。李慕白让郑百川从最基础的做起。光揉泥,郑百川就学了两个月,“羊角揉”“菊花揉”,揉得泥坨都叫苦连天。李慕白做陶时,郑百川恭恭敬敬站在旁边,递上裹好的泥坨,接过做好的陶坯。李慕白休息,他赶紧泡好茶,递上烟,再坐到陶车前练习,请李慕白指点。白天学做陶,晚上学习绘画,不论工笔、写意,还是水彩、水粉,每星期画一幅。还要学习书法,篆、隶、楷、行、草,半年学一种书体,每周临一幅六尺整张。郑百川苦不堪言。李慕白说,怕苦嫌累,可以走。郑百川坚决不走。他咬着牙,苦学,苦练。每个星期休息一天。这一天,他就往小镇的旮旯角落里钻。三年下来,桃花溪的每一颗小石子儿,都成了他的熟友。
学会做陶,李慕白还教他泥塑,教他捏人像。李慕白说,泥像要同时用上雕、刻、塑等技艺。雕、刻是做减法,塑是做加法……李慕白边说边示范,捏了一个女人像。捏的应该是影视明星。却没有眼睛,郑百川有些眼熟。见郑百川疑惑,李慕白笑笑。都跟你说多少回了,画龙点睛。给她安上眼睛,她撒腿就跑了。工人们哈哈大笑 ,郑百川也跟着笑。
该装窑了。村里几个同行来帮忙,郑百川的两个徒弟也来了。向火面装了一排砂锅,挡火。茶壶、茶碗等往后靠。上釉、落灰不是很讲究的,像炕茶罐、药罐等,就大套小装,节省空间。泥像在中排。太靠前,怕被火舌舔伤。太靠后,怕温度不够,自然上釉效果不好。郑百川还在前、后舱中排第五层,各放了四个测温三角锥,方便观测窑内温度。又在各层放了两个试片,方便检查产品的落灰和上釉情况。
每次装窑、出窑,都是张婶帮忙做饭。羊汤锅等主菜,郑百川叫馆子送,其他小菜则是家屋所出。张婶系着蓝围裙,佝着腰忙出忙进。待他们装完窑,一桌饭菜也做好了。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是挖泥寨的风俗。碗是土陶碗,敞口。酒是苞谷酒,甘冽,醇厚,绵香。酒过三巡,有人说,这屋里还得添置点东西。众人不解。那人便说,缺个女人。
刚好张婶进来添菜,她把一大勺淡瓜豆加进碗里,瞪了一眼郑百川。别再想那个养不家的货!嫁来这个家七年,都跟野男人跑三回了。转身加了一勺墩子肉,勺子磕在碗边上,发出一声脆响。孙白荷多好,每回过来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张婶越说越气,甩着铁勺进厨房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开了。
孙白荷好啊,埋井下的死鬼赔了好几十万呐。
人又骚气,屁股是屁股,奶子是奶子。
关键人家只瞧着你。
郑百川勉强笑着,端起酒碗。来来来,喝酒。咕咕咕,一口气干了。
郑百川五点半起床。酒喝多了,头疼。他打盆冷水洗了脸。六点十六,开始祭拜火神,祭拜窑神,祭拜郑氏先祖。上香,祝祷,磕头,点火。
第一天得小火熏窑。郑百川一点点添柴,让窑内温度慢慢上升。30度,50度,80度,尽量控制在200度内。二十四小时后,熏窑结束,开始加柴。一根,两根,三根,慢慢添加。待温度升至900度,已是第三天清晨,小火转为中火。
也不能急转。火力太猛,陶器容易变形。做陶讲究手艺,烧窑时比的则是心态,得以慢制快,以柔克刚。
出现毛笔尖火苗时,根据经验,温度已上1000度。郑百川从舱门查看,果然,1000度的温锥 已经融化。
火越烧越旺,松木燃烧的清香,在晚风中荡漾。郑百川进屋捡来半簸箕洋芋,丢了七八个进火里。十多分钟后,用烧火棍搅搅,翻个面继续烧。生洋芋倒在一旁,他刨出火里的洋芋,丢进簸箕里,用力摇。顿时黑灰满天。之前烧得黑乎乎的洋芋,慢慢变得金黄。郑百川拎来酒瓶,边吃边喝。
烧窑的日子,他的伙食基本这样对付,偶尔才点份外卖。张叔见了,每每笑着说,烧洋芋下酒,越吃越有。郑百川递过小板凳,他便坐下来,一起吃喝,闲聊。张婶见了,必然骂郑百川不会过日子,吃饭时就找个大海碗,饭菜一起舀好送来窑门前。
待1200度的温锥熔化,中火转大火。加了几块柴,郑百川把烟囱封了,舱门也堵上。隔绝氧气,让泥料里的金属元素和柴灰里的金属元素在高温下产生氧化还原反应。成色如何,就看看窑变了。
九点多钟,郑百川打发走两个徒弟。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第二天还有得忙。他调了很多闹钟,生怕不小心眯着了,忘了加柴,窑内温度降下来。降下来容易,要再升上去就费力了,还会影响土陶质量。
滴。滴滴。手机不时响两声。郑百川赶紧回复。淘宝,咸鱼,当当,好几个网络平台他都挂了货。一个炕茶罐,线下卖五六十,三十四十也有人卖,线上可以卖到一百二三。要是遇到批发商,或主播带货,一次就能出几百个。像茶壶、茶碗、公道杯,挂网上的多是残次品。拍图时,郑百川尽量把磨损部位拍清晰,略微夸大,以免售后麻烦。有点磨痕、划痕,不影响使用,价格却是正品的几分之一。每出一窑,光残次品就要卖三万块左右。
十二点一过,万籁俱寂。郑百川有些撑不住了。他开始刷抖音,抽烟。接连抽了三四支烟,嘴巴都苦了,瞌睡还没走。他站起来,拎起斧子劈柴,把松木筒子立在地上,劈作两块。一块枕在另一块上,再劈作两半。他还劈了一堆直径3厘米、长1.5米的小柴,留待关键时候用。到三点钟,松木筒子全变成白花花的柴块,整整齐齐码在窑门旁。他观察一下火苗的形状,又打开一个舱门,看看温锥,1300度的温锥已经熔化。他掏出一块试片看看,落灰已经化尽。他不放心,又掏了一个茶杯出来,落灰确实化尽了。炉膛可以罢火了。
他抱来小柴,往中間的两个舱门投。柴块一扔进去,马上燃起红红的火焰。火苗把舱室映得通红。郑百川想看看泥像,无奈火太旺,怎么也看不清。他手忙脚乱,投了一阵,浑身都是汗。封好舱门,转移到后舱。他投啊,投啊,直把劈好的小柴全部投光。用温度计测量,后舱也已达到1300度。
人事已尽,静待天意了。郑百川太累,太困,进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倒在躺椅上,睡着了。
耳边突然一声叹息,郑百川惊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周围连只猫狗都没有。炉膛的余火还未尽熄,火星子在风中闪着红光。他翻个身,继续睡。
正迷迷糊糊的,耳边又是一声叹息。声音那么真切,丝缕不绝,萦绕耳旁。他一骨碌坐起来,惊神四望。天还没亮,远山近树都朦朦胧胧。郑百川汗毛倒竖,冷汗涔涔,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反复回忆,最后确定,那声音是从窑里传来的。声音那么哀怨,那么忧伤。他一下子想到了田婉。
离开桃花溪那天,他终于见到了田婉。桃花溪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因两岸种了桃树,一到春天,满树桃花盛放,如烟如霞。风一吹,片片花瓣飘落河中,顺流而下,非常美丽。小镇的人都叫这条河桃花溪。
郑百川就是在一个桃花灼灼的日子遇到田婉的。那天郑百川休息,他照例出去走走。河边他来过很多次,就开花的时候没来过。在花木掩映间,他看到了一个女子。她穿着草绿色雪纺连衣裙,沿河独行,裙摆在春风中微微飘动,身影有些熟悉。郑百川远远跟着,走了好几十米。女子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
真是田婉。找了三年,她终于现身了。
田婉离开后,半年多还没回来。郑百川急了,去找老弯。只有老弯知道田婉的去向。老弯不肯说。风声紧,他已洗手不干了。他说,不干了,也不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你懂。
郑百川一拳过去。老弯右手一挡,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老弯指着郑百川鼻子,臭骂了他一顿。我自认不是东西,你他妈比我还混蛋。当初你咋说的,咋做的?现在找我要媳妇,你给我滚!
田婉为什么走,你知道的。郑百川满脸颓丧。
老弯嘴角抽搐了一下。
求你了,田婉在哪里,她到底在哪里?郑百川抱着老弯小腿,眼眶红了。
老弯赶紧扶起他,说在桃花溪,田婉在桃花溪。还给郑百川点了支烟。老弯最忌讳别人在他家流泪,晦气。洗手不干,说着好听,并不是所有的手都能洗干净。
田婉瘦了一些,人却白了,漂亮了。她抱着一个男孩,两三岁的样子。郑百川冲过去,红着眼,瞪着田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田婉平静地看着他,好像他们并不是久别重逢。
跟我回家!郑百川紧紧抓住田婉的手。
我有自己的家。我家就在桃花溪。田婉甩甩手,郑百川紧抓不放。
田婉那个曲着的手指,竟然伸直了,还戴了一枚钻戒。郑百川有些恍惚。要不是骨节上那微微的隆起,他会以为认错人了。
当初说好的,你都忘了吗?挖泥寨才是我们的家。
出门那一刻起,挖泥寨就不是我的家了。
走!
小孩子哇哇大哭。田婉甩开手,说你吓到娃娃了。
这是我的娃儿,我要带他回家!
不是你的。
我嘴角有颗痣,他嘴角也有。他就是我儿子。
他屁股上还有个胎记,你有吗?田婉一把扯下孩子的裤子。
我不管,他就是我儿子。
他叫李承志,是李慕白的儿子。
时间静止了。郑百川的脑子,郑百川的心,也静止了。他腿一软,差点跌倒。
待世界重新运转,田婉已走了。郑百川怔愣半晌,也走了。他没有纠缠,没有道别,直接回了挖泥寨。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郑百川捡捡家什,回屋倒床。
起床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他煮了碗清水面条,胡乱吃了。打开窑门,窑里温度还很高。拿温度计一量,还有五百度。他心急,想先掏几件出来,看看成色。
打开舱门,先掏出一个碗。放台板上一看,郑百川笑了。碗底落满了晶莹的雪花,每一朵都有六角形花瓣。碗底的花瓣细碎,逐层往上,慢慢变大,到三分之一处止。这是精品,他不会轻易出手。
又掏出一把壺。造型古朴,釉色自然,敲击有金属之声。壶身有张迁碑体“茶禅一味”四字。一侧还有火痕,红红的,像一朵小火苗。可惜壶盖裂了一块,只能快递出去请人锔一下了。锔得好,残次品能变成艺术品。
他伸长脖子,还是看不到泥像。怕透气时间长了,惊了风,他赶紧关上舱门,回屋又补了一觉。
终于可以开窑门了。郑百川急切,又惶恐。他终于捧出那件泥像,轻轻放在桌上,拿小毛巾掸了掸柴灰。真像。人像,神像。他拿起手电筒,从脚到头,又细细看了一遍。他轻轻抚触着无名指。凸起不太明显,却硌得郑百川心痛。左胸处有一道裂纹,不宽,却深。透过这小小的罅隙,他看到了内里的破碎。右眼角,落了一滴窑汗。蓝色的,晶莹剔透,静静地挂在脸上。
蓝眼泪。
心又被戳了一下,血淋淋地疼。
那一夜,他正在田婉身上忙活。田婉揉揉他的耳垂,问他,别的男人也这样,你会不会介意?
他身子顿了一下。
田婉说,有些事情,免不了的。
胡说什么呢?他负气似的,动作粗鲁起来。
过了好久了,还没来。我可能怀上了。
你一直不太准。他说得勉强,动作却轻柔了许多。
我不想再这样了。我累了,也怕了。你摸摸它。田婉把无名指塞进他手里。你根本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
最后一次了。这次钱多,比以往两次加起来还多。等你回来,我们就好好做陶,好好过日子。
万一回不来呢?
怎么会。
怎么不会?
草草了事,他点了支烟,吸了一口。田婉被呛到了,咳了两声。他又吸了一口,掐了。
钱已在老弯手上,抵了账。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