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
2022-04-29王夔
王夔
菲燃点着了一根火柴,她不知道这火柴是从哪里来的,下午在整理厨房壁柜时,她发现了它。壁柜阴暗角落里的黄皮火柴盒,盒子里十根红头火柴,所有的火焰都像火柴出厂之初一样勇敢,灼灼其焰。当然,最后它们成了刀板旁的一堆灰烬。手机放在刀板的另一边,苏南的话不断跳出来。她不看了,她不能再看了。女人有时也需要杀伐决断。
两个小时后,她已经在西阳市的暮春街了。她打电话给刘志新,他约了在这里等她。暮春街的农贸市场人气很旺,路边的水盆里,养着两条二三十斤的大青鱼。一个穿藏青外套的秃头男子,动作利索地摊着春卷皮,平底锅下炉火熊熊,煤球味够呛。刘志新迟到了几分钟,身体靠在桥栏杆上,有点儿不耐烦。什么事非要把我喊出来?微信里不能说?电话里不能讲?菲燃说,我请你吃晚饭。刘志新说,我吃过了。就在这儿讲吧。菲燃说,旁边有家枫叶茶吧,要不喝口茶。刘志新说,我家里还有事。
菲燃将坤包往肩上提了提,说,下午我在家里,找到了十根火柴,杆儿很粗的那种。我把它们全划着了,我就像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姑娘,只有跳动的火焰会照亮她。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知道你知道。
你还找他干什么,你们都已经完了。
要沒有勇勇,我也不会找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不会不知道。他已经有五个月没有给勇勇生活费了。这张卡是他给我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卡,我只有密码。他有五个月没有往里面打钱了,五个月。请你把这张卡还给他,既然他不往里面打钱,我也不需要这张卡了。
卡别给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的,他就在这里,在西阳。你知道他在哪里。
刘志新转身往电动自行车处走,菲燃一把抓住了他,你得告诉我他在哪里!刘志新甩了甩,你放开。有路人看过来,刘志新知道,他摆脱不了她了。他掏出手机,把她前夫新换的手机号给了她,还有他的地址,梅兰花园5号楼203室。小区在城西,一个小套,当初还是刘志新帮他租的。好了,行了吧。
菲燃到梅兰花园的时候,天全黑了。她戴着大檐帽、口罩,在小区进口出示了行程码,量了体温,找到5号楼,没上去,在小区里转了两圈,最后坐在小区中心广场的水泥椅子上,看几个大妈跳广场舞。她打开手机,苏南的话就冒出来,像没完没了的泡泡水。这些泡泡包围着她,撺掇着她。梅兰花园是个老小区,5号楼一单元的楼道口堆满了杂物。她上了楼,敲门,开门的是个戴着耳饰的男生。203两个卧室,前夫和钱豪一人一间,那这个戴耳饰的,就是刘志新说的那个纹身师了。菲燃说,我找何乔。纹身师往里屋喊,何乔。客厅不大,沙发上乱糟糟的。何乔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脚上趿着双露趾拖鞋。他把她让到房间,他住的小房间,也就八个平方。一床、一桌、一橱,剩下的空间已然不多。他把杂物都扔到了床上。她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背靠一块17英寸的电脑显示方屏。他说,你怎么跟刘志新说我没给你钱,我什么时候没给你钱,钱我都给了。你没收到?不可能!我手机上有记录。
不是钱的事。
那你想干什么?
我不要钱。
你不要钱,难道你还想复婚?
菲燃冷笑了一声,复婚!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把孩子给你。
为什么?
勇勇是个男孩子,男孩子跟父亲过会好一些。我一个女人,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孩子给我可以,把房子也给我。
房子就别想了,孩子给你,我给生活费。
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何乔站起身来,将一件茄克衫扔到了方屏前面,他这是下逐客令了。
勇勇四岁,上幼儿园小班,是他的,也是她的。一年前,他们离婚的时候,孩子归了她,房子也归了她。理由很简单,房子是要给儿子的。离婚后,何乔去了西阳,菲燃带着孩子,住着原来小县城的房子。孩子上了幼儿园后,她的时间多了起来。她母亲跟她说,趁着年轻,重找个好人家。当然了,也不光是她母亲这么说,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刚离婚那会儿,菲燃觉得她可以一辈子不要男人,时代不同了,男人给的,她自己也可以挣出来。后来就不行了,先是老觉得宫寒,然后整个屋子都变得冷丝丝的。水泥墙坚硬无比,有一段时间,她老是毫无预感地撞了上去,就像一条破败的小木船撞上了冰山。有同事称是感统失调,建议她做些感统运动训练,她不以为然,她又不是老这样。如果硬说是感统失调,那也是“神经刀”感统失调。同事笑了,如果不是感统失调,那一定是缺个男人,阴阳不调。菲燃说,你才缺男人。同事说,我不缺男人,我有老公。要不,今天晚上回去,我跟我老公商量商量,如果他同意的话,把他借给你用几天。
同事没有把老公借给菲燃。到了晚上,安顿好儿子之后,菲燃的肚子又隐隐作痛。她想,这个时候,来个男人就好了。同事说得对,男女阴阳调和。男人就是益母、当归、白芍,有个男人在身边,温一温肚子,这些症状也许马上就消失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起单位和家中间的那家婚姻介绍所。
接待菲燃的是个富态女人,在说明了来意之后,女人面露难色。别看中国男多女少,那是在农村,在城市里,永远女多男少。就算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也是这样的。而且在离异人群中,带个女孩好一些,带个男孩真的很难。菲燃没有想到,因为勇勇,自己会成为鄙视链的无敌存在。女人勉强介绍了两个,能接受她有男孩的,她都没有中意。确实,太差了,而且不像谈恋爱的,没有诚意,她都怀疑他们是她请来的托。后来菲燃换了家中介,婚姻状况变成了离异无孩。只要有钟意的,孩子总是有办法的。就是在那家中介所,她遇到了苏南。
苏南在电视台工作,编制外的,是那里的水电工。收入倒也不算高,但是体面,工作之余还有外快。他大她五岁,有个六岁的女儿。女儿跟他前妻,房子也给了前妻,他和他父母住一起。她想,她有房,如果他不介意,她那里可以用作婚房。他的手不糙,他不像电视台的水电工,像是那里的正式人员,编制内的编辑或者记者。是的,他有编制内的人的那种风度。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喜欢她,愿意当她的益母、当归、白芍。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要不想再拖下去,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菲燃坐在那里,橡木椅子硬硬的。她抑住自己的火气。她对自己说,好好儿的,好好儿的。今天是她有求于他,不似当初离婚,她要弃他如弃敝履。她应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她的这个理和情像自闹离婚的当口就走散了,现在要把它们找回来,却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她有点儿冒汗,在腋下。她转过身子,默默将他扔在电脑方屏前的茄克衫叠好了。他的房间窗户朝北,想必租金比朝南的主卧便宜不少。楼下是绿化带,长着半人高的枸骨,那些细碎的白花被带刺的绿叶拱云般托了出来。她当然看不清,但她清楚。在县城她住的小区绿化带,也长着枸骨。枸骨的花和女贞的花长得近似,有一次,她用手机里的“形色”软件扫枸骨花,手机将枸骨认成了女贞。她将茄克衫放在方屏前,继续到床上收衣服,她要把它们一件件叠放整齐,就像他们刚刚结婚时那样。
你别叠了。
你看看你,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何乔夺过她手上的牛仔裤,重扔到床上。李菲燃,我让你别叠。
菲燃缩回手,搓了搓。她说起下午的火柴,一共十根,在壁柜的东南角落里。你有印象吗?我一点儿都没有印象。我们家里居然还有火柴,那么古老的东西。你有没有印象?
什么火柴,我不知道。
要不,我给你看看勇勇的视频吧,上周六我带他去了动物园,我们买了胡萝卜喂驼羊。狮子们都在睡觉,但有只山羊凶得很。你扫一下我的微信,我从微信上发给你。
我不看。
你儿子的你不看?
我不看。
她愣怔在那里,前夫这是练了几十年的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哇。何乔说,天色不早了,我帮你叫个顺风车吧。
既然他不讲理,那就别怪她无情。菲燃屁股重重地往橡木椅上坐了下去,橡木椅吱的一声,就像把她的屁股给焊在上面了。今天不把事情解决掉,我就不走了。
你要赖在这里不走,我就要打110了。
如果在一年前,她即刻扑上去了,她要抓他、咬他、踢他,让他见识到什么叫女人的厉害。
我可以多给你些钱,一个月2000块怎么样?房贷我还,等勇勇十八岁,我会把房子过户给他。
我要睡觉了。何乔说。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足够的铺垫。比如,勇勇。菲燃穿着婚纱办喜酒的时候,小腹已微微隆起,那时勇勇三个月了。她没有算到,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比如,火柴。壁柜其实她上个月整理过,里里外外抹了一遍,没看到火柴。摸到火柴的时候,她有点儿恍惚。是不是自己穿越到了另外一个平行宇宙?在这个平行宇宙里,火柴是存在的。勇勇呢,勇勇在不在这个平行宇宙里?她打微信视频电话给母亲,她妈说,他们在人民公园,随后她看到滑滑梯上的勇勇,倒着身子滑下来。他真调皮呀。比如,新冠疫情。何乔说要睡觉,但疫情不让他睡了。先是喇叭在楼下喊,小区封闭,大家尽量不要出门。俄顷,又喊,两个小时后做核酸,大家做好准备。
菲燃摊开双手,她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了。何乔走到客间,钱豪问他有没有粮食,何乔称有一大包方便面,米也是有的。钱豪说,得亏今天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特价面包和饼干,还有几包鸡翅、牛肉干。他凑近何乔问,你女朋友?何乔说,前妻。钱豪说,样子不错,怎么离的婚?何乔说,滚犊子去。今天我要把沙发整理一下,我要睡沙发。钱豪说,睡什么沙發,老夫老妻了,破镜重圆的好机会呀。何乔说,好马不吃回头草。钱豪说,那不是草,那是朵牡丹花呀。何乔说,牡丹花下,你会死得很惨。钱豪看了看小房间掩着的卧室门,像嘴巴里填满了口水,含糊不清地说,但是风流哇。何乔说,去死吧。钱豪说,别,朋友妻不可欺。兄弟,人是旧的好,依我说,这人送来了,诚意满满,你就收了吧。何乔没理他,收拾了沙发上的杂物,微闭双目,外表上看像老僧入定,内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和她是大学同学,她学药学,他学汉语言。那是所民办大学,两人是在一次校运动会上认识的,聊起来,是西阳同乡,还是一个县城的。毕业后,他们回了老家,她进了一家民营医院做药剂师,他遍寻工作不着,最后进了一家宾馆做文案策划。县城本来客源就少,新冠疫情一来,宾馆生意一落千丈,工资也一拖再拖。他父母一个公务员一个老师,相互帮衬着他。他们结了婚,有了勇勇。他辞了宾馆工作,做过民宿,还做过作文培训。做民宿的时间不长,做作文培训,是他母亲的建议,他母亲是有些资源的。开始还好,但还是疫情原因,加之减负政策,作文培训也黄了。创业失败,连带的是婚姻失败,她总是说他像个孩子,长不大的孩子。他的确比她小三个月。但小三个月就是孩子吗?怎么刚恋爱那阵不觉得他是孩子?后来他明白了,他要能挣上钱,谁管他都得叫爷。她喜怒无常,嘻嘻哈哈哭哭闹闹,他总摸不着她带着哪根筋。离婚是她提出来的,理由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不想和一个未成年人把日子持续下去。我就像带着两个孩子。菲燃悲愤地说。
203的厨房不大,放了个三门冰箱,更显狭窄。两个男光棍,平常用厨房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多是外卖、小吃摊、面馆和方便面。现在小区封闭,只能闭门造饭。他们400块钱团了两份菜,包括胡萝卜、洋葱、青椒、大葱、芹菜、青菜、韭菜、茼蒿、土豆、金针菇、番茄和夹心肉。本来一户只能团一份,不知钱豪从哪里多弄了一份。拿到菜的时候,他请菲燃掌厨——事实上,这两天都是她在掌厨。他要请他们吃一顿,晚上弄点儿小酒。厨房间只有一人的活动空间,她也不用他们帮忙,他们只会帮倒忙。再说,毕竟住他们的吃他们的,做点儿家务,也算安心。她做了炒青菜、水煮肉片、土豆烧肉、芹菜炒肉丝,再炒点花生米。这两天她和前夫之间话并不多,他们总说不到一块儿去。他甚至有点儿不搭理她。倒是钱豪,一口一个嫂子的。她让他别叫嫂子,他来一句前嫂子。这前嫂子听着更别扭了。他要叫嫂子,就由着他叫好了。
那边钱豪又在喊了,嫂子,还忙什么,来吧。菲燃说,我把肉收一下汤就好。钱豪拍了拍何乔,还没进展?何乔说,什么进展哪,就没那意思。钱豪说,我看嫂子挺好的。何乔说,谁用谁知道。钱豪拍了桌子,说了声我操。
和大多数的“90后”一样,菲燃的厨艺一般,这两天跟着抖音,现学现做,效果出奇的好,不是给抖音做广告。她坐了下来,接过啤酒,说,这有点奢侈了呀。钱豪说,感觉就像亿万富翁。来,喝。
中途菲燃离了椅子,到小房间接了个微信电话,苏南的。算起来,她和苏南在线下只见过一面。她表示可以处处看,但没有表示特别的好感。在没有解决勇勇之前,她只能把那些期待藏起来、密封起来,任由它们发酵。县城就那么大,他又在电视台工作,打探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她最近真是被他折磨死了,得吊着他,给他希望,又不能给他太确切的希望,不能给他放跑。她已然精疲力竭。她回到座位上,跟钱豪碰了杯。何乔不碰,只默默喝酒,吃花生米,像置身局外。钱豪身高不超一米七,皮肤白,耳朵上打满了耳洞,左耳七个,右耳八个。他说他肚脐上也有,还问菲燃,想不想打洞,如果想,他可以代劳,免费的。她才不要那么多洞,一个耳朵上一个就够了。但钱豪的意思,一个耳朵上一个肯定不行,没有层次感,不丰富,嫂子这么漂亮,怎么能一个耳朵上只有一个,起码得两个三个。他说了好几次,她其实有些隐隐心动的。但她来西阳,显然不是来打耳洞的,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主要矛盾不解决,其他都是扯淡。她碰了下钱豪的酒杯,又主动碰了下何乔的酒杯,要不,你替何乔打吧。钱豪说,他耳边子厚,打不穿。她说,厚不厚还不在于你的平口钳。何乔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笑了笑,刷起了手机。
何乔将手机送到钱豪面前,说,看,我们快解封了。钱豪说,谣言吧。何乔说,真的,小区警务群的。钱豪说,这么快。可惜了我这刚囤的菜。何乔说,有什么可惜的,这不今天喝酒嘛。来,庆祝解封。
菲燃喝得有点儿多,洗完澡,仍有微醺感。碗没洗,早早地上了床。半夜有人敲门,她听何乔说,我来拿件衣裳。她开门,他进来,他突然抱住了她。她说,干什么。他不说话,更紧地抱住了她。这个场面她不是没想过,她应该拒绝。如果是刚来的那会儿,她肯定拒绝了,她会一脚把他踢到九霄云外。但是现在,怎么说呢?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想,身体是有记忆的,她和他是熟悉的,是她的他的是彼此的。是身体本身的她和他,不是她和他。她认识他,欢乐地迎了上去。她骂她无耻。她想,如是苏南,一定不会这样,她会认生,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会磕磕碰碰。
他做完,回了沙发,就像例行公事。她重洗了个澡。她本来想和他谈条件的,就是和他做完那事儿,和他谈条件。换句话说,她原本也有那样的打算的,把他弄到床上,他就听她的话了。以前是这样的。事到临头,她又不这么想了。她是她,她是她,她们是互不相干的,也是缺乏沟通的。
天亮了,菲燃听到窗外灰喜鹊在叫,拉开窗帘,果然看到两只灰喜鹊站在枫树上,蓝色的尾巴像琴键一样跳动。她起身,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却看到何乔站在刀板前,用刨刀刨着红薯皮。
我要走了。菲燃说。
吃完早饭再走。
我打了我来的时候那个顺风车主的电话,他说,40分钟到。
来得及。
司机来的时候,何乔没有下楼,送她的是钱豪。钱豪拎着一大方便袋的面包,硬塞到她手中。路上吃。他说。
不不,那么点儿路。
我这里多,买多了。
我也吃不了。
给孩子吃。钱豪说。
菲燃化了淡妆,左耳上吊了两个仿钻坠,一个菱形,一个蝴蝶形。钱豪说得没错,这样有层次感。地点是她定的,县城的一家茶吧,她约了苏南喝下午茶。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打算把自己交代出去,希望他爱屋及乌吧。包厢里两张桌子,两张沙发,四把椅子,还有一盏昏黄的吊顶白炽灯。其他灯还有,但她只留着它。苏南出现的时候,她的手心又在出汗,她将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她对自己说,别紧张,只是苯基乙胺在身体里作怪,它统治了她。她本来打算直截了当,把话挑明了,我就有个儿子,你爱谈不谈吧。但她怎么说得出口呢?菲燃喝着菊花茶,表情有些羞赧。苏南说,你今天瞅着有点儿不一样。菲燃晃了晃脑袋,说,是耳坠不一样,漂亮吗?苏南说,漂亮。
你有多长时间没见到火柴了?菲燃问。
火柴?上个世纪的东西。我感觉这一辈子就没有见过。
菲燃笑起来,上次我在我们家橱柜扒拉到一盒,前天我又去那儿看,上次扒拉到火柴的地方居然还有一盒。我记得上次明明没有了的,它就像庄稼,从那里长出来的一样。小的时候,我父母给我压岁钱,除夕给,压在枕头底下,他們说,第二天能翻倍。大年初一我拿出来数,果然都翻倍。后来我不管有什么好东西,它们都会在我梦中的枕头底下出现,那儿就是聚宝盆、摇钱树,它们能不断地生长出来。
苏南说,你一定喜欢买一送一。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翻倍你高兴。
那你还知道我什么?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菲燃说,人家都说,在咱们这个小县城,没有电视台人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我只是个水电工,只知道三通、PV管、万用表、墙壁开关这些。
苏南是个有温度的人,比一般的男人都高,37摄氏度以上。她手心不出汗了,他的气息簇拥着她、鼓舞着她。她要说出那个秘密了,昏黄的白炽灯越来越亮。但是说出来的时候,秘密变了,顺着火柴,她说了另一个秘密,是关于她父亲的。昨天,她去看了她的父亲,不是她母亲的丈夫,是她的生父。她的父亲在寻阳镇上,一间破旧的五架梁房子里,屋角结满了蛛网。父亲坐在一把明式椅上,折着纸元宝。他说,锡纸的好,到了阴间是真金白银。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他了。父亲和母亲是在她上幼儿园时离的婚,为什么离婚她知道,她母亲以为她不知道,她都那么大了,能不知道。她母亲说是出差,和一个叔叔在一起,那个叔叔是她同学,后来成了她的继父。继父对她很好,就像亲生的那样好。可是再好,她的相貌还是背叛了他们,她长得像她生父。她继父对她好,她母亲对她好。她要的,在他们能力范围内全给。他们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也愿意是他们的。可是照着镜子,她就会想起生父,她身体里流着他的血。这些年,生父守着老屋,越发寂寥。只是每次回去,她都无话可说,就像她没有办法回到幼儿园。这次她回去,竟然发现父亲手边放着火柴,跟她在壁柜里找到的一模一样。父亲跟她解释,朋友做火柴,送了他一大堆。一盒十根,每只盒子上他都写一个日期,一盒用五天,半包烟,两盒用十天,一包烟。
她把钱豪给她的面包给了父亲,但父亲又塞回给她两只。
从茶吧回家后,有很长的时间,菲燃都没有收到苏南的信息。以致于她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勇勇的事。她只记得自己说了父亲。难道讲述父亲的时候说漏了嘴,把勇勇带出来了?她没有勇气去问,又总是怀着万一的期待。
那天菲燃骑着电瓶车,从单位下班,半途去了大统华超市,买了两包卫生巾。在超市门口,她遇到了苏南。她出门,他进门。她冲他招了招手,但她的手僵在半空,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冰得瘆人。她坐到超市门口的椅子上,摸到了包里的一块面包,是父亲塞回给她的。她吃了一口,甜得牙疼,不禁把包装纸翻过来,看后面的配方表。
品名:Ai菲尔松卷(椰丝味)。配料:小麦粉、白砂糖、鸡蛋、精炼植物油、食用淀粉、果酱、叶绿素铜钠盐、姜黄、椰丝、食用盐、食用酒精、食品添加剂(黄原胶、果胶、β-胡萝卜素、山梨糖醇液、甘油、单硬脂酸甘油酯、硬脂酰乳酸钠、蔗糖酯肪酸酯、磷酯、丙二醇、碳酸氢钠、碳酸钙、焦磷酸二氢二钠、磷酸氢钙、磷酸二氢钙、山梨酸钾、脱氢乙酸钠、柠檬酸、葡萄糖酸-δ-内酯、纳他霉素、食用香精、酒石酸氢钾、乳糖、聚甘油脂肪酸酯、硬脂酰乳酸钙)。
菲燃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将吃剩的面包扔进了垃圾桶。她的肚子隐隐作痛。她从坤包里拿出一盒火柴——她今天在壁柜里发现的。她划亮了一根。一共十根,一天两根,五天抽半包烟。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