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

刘楚仁

做一辈子刑警，干两辈子活，对不起三代人。

——题记

1

二〇一九年，九月。

秋风瑟瑟，夜阑人静。

灵璧县公安局大院，只有刑侦大楼的窗户，还亮着一盏灯。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值班的副局长杨光从梦中惊醒，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凶多吉少，多为大案发生。然而，听筒里却传来了厉恩重急促的求救声：“杨、杨局，我、我不行了……”

杨光知道，厉恩重晚上常来办公室加班做信息研判，此刻他来不及多想，于是穿着大裤头，就急匆匆地冲进厉恩重的办公室。

杨光和厉恩重既是警校同学，也是同事，都是老刑侦，杨光现在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厉恩重是刑警特侦大队的大队长，杨光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杨光看到厉恩重蜷缩在沙发上，地上一摊呕吐物，他用双手按压着胃部，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痛苦地呻吟着……

杨光急忙问道：“ 厉队，你怎么了？”

厉恩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艰难地摇着头……

杨光看情况不妙，赶紧拨打“120”……

随着一阵警笛声，救护车很快赶到了县局大院，两名护士把轮椅拿到了楼上，才发现病人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只好又返回车上取了担架，将厉恩重抬进了救护车，送往县医院急救。

在急救室里，经过注射、吊水、灌药等一系列急救措施，厉恩重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医生问厉恩重平时有什么症状，他不以为然地说：“老胃病又犯了，吊点水就好了。”在他看来，由于刑警的生活没有规律，常常加班加点到深夜，饮食又不规律，饿了一碗方便面即可充饥，导致肠胃功能紊乱。

戴着眼镜的大夫摇摇头，很严肃地说：“凭我二十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胃病不会是这种症状，你要重视呀……”

戴眼镜的大夫悄悄地把陪同急救的杨光拉到一旁，耳语道：“抓紧到大医院检查，早发现早治疗。养病如养虎哇！”并建议病人办理住院手续，再观察几天。

次日，厉恩重一边吊水，一边摆弄着手机，一条信息让他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喊道：“有戏了，有戏了！”随即拔掉针头，冲出病房。一旁的病号吓出了一身冷汗，自言自语道：“神经病！”

厉恩重像疯了一样冲出病房，他哪里知道，癌细胞正在扩散，病毒正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他年轻的生命……

2

灵璧县位于安徽东北部，这是一片古老的大地，因境内主产各种奇石而闻名于世。这里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上演过著名的垓下之战；这里是传说人物钟馗的故里，他斩妖除魔，匡扶正义。

在县局大院里，副局长杨光看到厉恩重又跑回单位上班，关切地问道：“你不好好在医院治病，又跑回来干吗？”

“有戏了，陈二羔有线索了！”厉恩重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

对杨光来说，“陈二羔”的名字太熟悉不过了。这是一起二十年前的强奸杀人案，虽然嫌疑人确定了，但一直在逃。这起案件始终是灵璧刑警多年的一块心病。

杨光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起案件。

那一年，厉恩重从警校毕业，被分配到渔沟刑警中队，担任刑事技术员，负责现场的勘查工作。

时值初春，乍暖还寒。

中队接到群众的报警后，立即出发，厉恩重第一个赶到现场。经过了解得知，一名叫李小妹的女生，家住附近村子，在放晚自习回家的途中，遭歹徒拦路强奸，并被当场杀害。

麦地旁边的一个干涸的水沟里，斜躺着一具女尸，白色的校服被扔在一旁。寒风吹袭着麦地，发出呜呜的哨声，似乎在控诉着这泯灭人性的罪恶……

夜色渐浓，伸手不见五指。厉恩重来到现场，打着强光电筒，匍匐着，瞪圆了双眼，一丝不苟地寻找犯罪分子留下的蛛丝马迹。

那个年代，现场勘查技术条件比较简陋，没有勘查仪，更没有毛发吸附器等先进设备和仪器，主要靠传统的笨方法，去搜集、提取、固定相关证据。更重要是靠技术员的细心、耐心、良心。“细心”就是一丝不苟，细致入微；“耐心”是指不急不躁，沉着冷静；“良心”就是刑警的责任担当。厉恩重常说一句话：“干刑侦就是一个良心活。”

正是因为厉恩重那种认真负责的态度，终于在案发现场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提取到一根嫌疑人的毛发。后被送到省公安厅做了DNA鉴定，确定了歹徒的遗传基因特征，为后期锁定嫌疑人、破获案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3

随着刑侦技术的不断发展，为了更有力地打击犯罪，公安部建立了全国犯罪嫌疑人DNA信息库。凡是涉嫌违法犯罪的人员，在公安机关都要接受个人信息的采集，包括血样的采集。得知这一信息库建立后，厲恩重欣喜万分，只要有时间就会上网进行比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厉恩重通过公安部DNA信息库，找到一名相似者。该男子叫秦寿，因嫖娼被公安机关处理，并采集了个人信息，录入到公安部信息库。

厉恩重立即带队赶往长沙，开展核查工作。

然而，当灵璧警方赶到长沙后，很是失望，秦寿早已不见踪影。经进一步核查发现，除了该男子照片是真实的，其他均为伪造，但收获还是有的。厉恩重利用“秦寿”留下的照片，通过人像比对技术，在全国的身份信息库里，很快确定了该男子的真实身份：陈二羔，男，1980年4月4日出生，灵璧县黄湾乡人，曾在公安机关做过辅警。

一根毛发终于揭开了强奸杀人凶手的真实面纱。

厉恩重迅速组织警力，开展命案追逃工作。

这些年，灵璧警方始终没有放过对陈二羔的追逃工作。每逢节日，以及陈家“红白”事情，厉恩重都要组织人员在陈二羔家附近，进行秘密蹲点守候。人是感情动物，很难割舍亲情，有些逃犯会趁着特殊的日子，偷偷地回家看望亲人、祭奠死者。在蹲点守候的同时，厉恩重充分利用信息研判的自身优势，全面展开对陈二羔的情报研判工作。然而，陈二羔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任何音讯。

陈二羔没能归案，始终是厉恩重的一块心病。

李小妹的死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痛了父母的心。母亲因痛失爱女，悬梁自尽；父亲精神因受打击，也出现了恍惚，常常在村里疯疯癫癫呼喊女儿的小名“小妹”……

这些年来，每当路过受害人的家门时，厉恩重都惭愧难当。他常想，李小妹比自己的女儿大两岁，她要是活着的话，也应该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然而罪恶歹徒将花季少女变成一把黄土，抛撒在这荒野的田头。

4

陈二羔没有被抓获归案，绳之以法，不仅是厉恩重的一块心病，同时也是灵璧警方的一块心病。

作为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杨光，得知陈二羔又有了新线索，当然很高兴，但想起医生的嘱咐，又收住了笑容，以领导的口吻命令道：“工作固然很重要，身体也不能忽视。把手头工作交给同事，抓紧到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厲恩重不以为意地说：“杨局，你放心，我没有事，就是老胃病犯了，吊吊水就好了。”厉恩重身材魁梧，声如洪钟，走路带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与癌症有关。

“我现在以分管你的副局长的身份命令你，放下手头的工作，抓紧到大医院去检查身体！”杨光板着脸，语气里带着不可商量的余地。

“好吧好吧，听局长大人的，我把这个案件处理结束，一定去检查。”厉恩重就是这样的倔脾气，人送外号“杠王”，杠起来三头黄牛也拉不过来。

厉恩重急不可耐地把最新获取的一条重要情报，第一时间分享给了杨光。

厉恩重凭着多年的追逃经验，结合陈二羔的血型、性格特点等信息分析判定，陈二羔一定与亲属联系过。但对陈二羔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开展过深层研判，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厉恩重对陈二羔能查的关系人都查了，就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关系人——陈二羔的三姨吴箐。

吴箐因与一名出租车司机合谋杀害了丈夫，被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在执行前，吴箐向法官提出要见大姐——陈二羔的母亲——最后一面。法官通过律师，告知了陈二羔的母亲。

厉恩重通过信息研判获取了这条情报后，如获至宝，坚信吴箐一定知道陈二羔的下落。

当初为什么没有把吴箐排查进来？事出有因。吴箐早熟，不到十五岁就在外谈了一个男朋友，被父母发现后暴打一顿，并将其反锁屋中，不允许外出。悲痛欲绝的吴箐准备以死相逼，被大姐发现，打开房门，放走了她。吴箐与男友私奔，逃往异乡，断绝与家人的联系。后落脚江苏徐州，开摩托三轮车拉客维持生计。

杨光很赞同厉恩重的分析判断，但还是坚持让他安排其他同志去核查，抓紧去医院检查病情。

“这件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个案件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难得这次机会，别在中间再出了纰漏。”厉恩重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杨光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地摆摆手说：“好吧，这个线索核实清楚后，抓紧检查身体，不能再拖了。”

“遵命！”厉恩重还故意敬个礼，摆了个军姿。

副局长杨光哭笑不得，摇摇头走了。

5

厉恩重带着李连伟，马不停蹄赶往徐州，途中二人还交流了审讯策略。李连伟，现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一九八五年出生，省警校毕业，同时兼任灵城刑警中队中队长。灵城中队在他的带领下，破大案抓逃犯，多次被评为先进集体，为灵璧刑侦工作立下赫赫战功，是一个极具战斗力的英雄集体。李连伟尊称厉恩重为师傅。在他看来，没有师傅的培养就没有他今天的成就。他常说什么样的师傅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刚入警的同志就是一张白纸，全靠师傅的描绘了。李连伟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黄湾刑警中队工作，当时厉恩重是中队的指导员。他从接警出警、现场勘查、调查询问、审讯笔录等等，哪一项能力不受益于师傅厉恩重？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厉队让他找来许多老民警办案的卷宗，认真学习，从中找出问题。在厉恩重看来，经验再丰富的刑警经办的案件多少都有瑕疵，但却像一件艺术品一样，瑕不掩瑜。能找出问题，就说明你有眼力，眼高才能手高，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同时，厉恩重对新警员做的问话笔录，都要认真阅看，并进行细致的修改，还要让新警员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修改。因为中队离家远，李连伟周末常常不回去。厉队就建议他，周末不回家可以利用这段闲暇时间背诵《刑法》，选择一些常用的法律条文，比如盗窃、抢劫、诈骗、强奸、杀人等。一周背一条，一年下来就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在实践中就不愁运用了。就是通过这种手把手、独特的“传帮带”，凡是跟厉恩重学习的新警员，后来都成为刑侦战线上的业务主力。

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厉恩重、李连伟二人走进了徐州市看守所。

看守所位于郊区，依山傍水，景色怡人。厉恩重无心欣赏景色，揣摩着如何与吴箐进行较量，获取想要的信息。

会见是在看守所提讯室进行的。

吴箐戴着脚镣、手铐，穿着一件蓝色的囚服，端坐在铁椅子里。灵璧警方的突然造访，让她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她透过提讯室的铁栅栏，不停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位不速之客。

“吃了吗？”厉恩重用灵璧方言问道。

吴箐点点头，没有说话。

“生活还习惯吗？”李连伟又接了一句。

吴箐翻了翻白眼，“嗯”了一声。

“听出我们是哪里人了吗？”厉恩重和声细语。

吴箐又点点头，不解地看着两位“老乡”。

“我们是灵璧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民警，是专程来救你的。”厉恩重把身子向前凑了凑。

吴箐冷笑一声，半晌才道：“唉！拿我取什么乐。”

“真的。”厉恩重的话语里充满着诚意。

“说来听听？”吴箐眼神里闪出一丝光亮。面对死亡，人人都有求生的欲望。

“你已经被判决死刑，除非有重大立功表现，法院进行改判，否则死路一条，别无选择。”厉恩重紧紧抓住人的求生心理，一步一步地推进审讯计划。

“我哪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吴箐叹了一口气。

“你的机会来了，不知道你能否抓住？”李连伟回答道。

“说吧，你们不要兜圈子了。”吴箐急不可耐。

“都是明白人，我们也就直说吧。”厉恩重直奔主题，“只要你说出二羔的下落，我们就给你出具立功表现的材料，递交给法院，你就有可能免于一死。”

“二羔？”吴箐有点蒙，还没有反应过来，“哪个二羔？”

“就是你大姐的儿子，陈二羔。”

“我离家这么多年了，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呢。”吴箐两手一摊，一脸茫然的样子。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陈二羔迟早要被公安机关抓获归案的。”厉恩重不温不火，“你说出陈二羔的藏身之处，既拯救了你自己，对二羔也不是一件坏事，让他早点接受政府的改造教育，重新做人，重返社会，早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免得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生不如死。”

吴箐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厉队是诚心来帮你的，对你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李连伟与厉恩重配合默契，像演双簧戏一样，“厉队平时也很忙，不会来第二次，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

吴箐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过铁窗，木然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依然沉默不语。

“吴箐，你听着。”厉恩重表情严肃，“我再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考虑，不说我们就立马回去。”

吴箐又低下了头。厉恩重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知道有戏。

时针在嘀嗒嘀嗒地转动着，一秒、二秒、三秒……很快一分钟过去了。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我们也不勉强你。”厉恩重合上了笔记本，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你多保重吧。”

厉恩重起身要走，吴箐猛地抬起头，连声说道：“我说，我说……”

6

吴箐小时候年幼无知，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开始了一段不幸的婚姻生活。后来吴箐无法忍受丈夫的家暴，又找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出租车司机。为了摆脱丈夫的纠缠，与姘夫合谋杀死丈夫。东窗事发，二人锒铛入狱。关押在看守所期间，吴箐不是没想過检举外甥，念头一闪，又觉得自己太卑鄙了。

陈二羔与她联系也事出有因。

陈二羔在长沙嫖娼被抓处理后，自知罪孽深重的他，连夜又逃往他乡，辗转多地后，来到河南新乡落脚，自认为此地偏僻较为安全。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陈二羔再次更名换姓，并且做了整形手术，割了双眼皮，做了隆鼻手术，又更名为“胡利”，想彻底改头换面。

陈二羔非常狡猾，以前做过辅警，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自从逃离家乡后，从不和家乡的任何人联系，与三姨吴箐联系也是出于无奈和偶然。陈二羔逃亡时，爱上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女友认为他身份不清，来路不明，不愿与他相处。陈二羔为了说明自己的身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曾经讲过，他有一个小姨，和男友私奔到江苏徐州，在城郊开“摩的”。于是，他告诉女友说他父母去世得早，家里没有什么亲人了，只有一个小姨在徐州生活。女友不信，执意要见见。

为了圆这个谎言，陈二羔悄悄地来到徐州，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开“摩的”的小姨吴箐。见到小姨，陈二羔也没有隐瞒，把想法如实地告诉了小姨，希望她能配合下，帮他圆谎。吴箐没有拒绝，当场就答应了。

后来，陈二羔带女友来到徐州，吴箐帮着外甥圆了谎。

据吴箐交代，陈二羔在她入狱前通过一次电话，得知他在新乡市一个小镇上开了一间“红豆发廊”。

7

厉恩重回到警队，钻进办公室，根据吴箐提供的信息，开展信息研判，寻找陈二羔的具体落脚之处。命案追逃工作难度极大。这些逃犯藏匿得最深，极不容易发现。他们知道一旦被抓，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即使侥幸逃脱一死，也会将大牢坐穿，终生在高墙铁网内生活。

值班副局长杨光看到厉恩重办公室依然亮着灯，便走了进去。正在伏案做研判的厉恩重，把徐州之行向杨光做了全面的汇报。

杨光听后很振奋，连声说道：“值得祝贺！值得祝贺！”当他看到厉恩重面色灰暗，又关切地说，“明天你抓紧去医院看病，不能再拖了。”

“这起案件我们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没有结果。现在有了眉目，哪能耽误，一旦错失机会，后悔也来不及呀。”厉恩重郑重地说道。

杨光拗不过他，就随手给厉恩重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局长梁霆，并拨打了电话：“梁局，厉恩重的身体情况我给您汇报过了，他还在加班搞研判，不愿去做检查，我说他也不听，只有请您出马了。”梁霆，灵璧县副县长，兼任县公安局局长，平时单位同事还是习惯称他为“梁局”。

“你让他接电话。”手机里传来了梁局的声音。

厉恩重接过手机，里面传来梁霆局长的声音：“我讲三点，一是祝贺你在这起案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下一步局里将给你请功；二是我敬佩你的敬业奉献精神，我也代表全局民警辅警向你致敬；三是抓紧去检查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去工作。”

厉恩重说：“明白，我把陈二羔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就去检查身体。”

“你不要再啰嗦了，我现在以县局党委的名义命令你，明天先去市里美年达体检中心做检查。现在全局民警都在那里统一做体检。”梁局长向厉恩重下了最后的“通牒”。

梁局长又给杨光作了安排：“ 你明天什么都不要干，专程陪同厉恩重去市里检查。我等待着厉队的信息。”

杨光说：“请梁局放心，一定完成任务。”

8

厉恩重在杨光的陪同下，去了美年达体检中心，进行了全面体检。

体检很快出了结果，肿瘤指标出奇的高，这就意味着厉恩重身体里有大量的癌细胞存在。

杨光了解这一信息后，结合厉恩重上次的症状，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杨光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父亲就是因患胃癌刚刚去世的，在医院陪伴父亲的半年时间里，他了解到很多肿瘤知识。

杨光立即与厉恩重的妻子李瑞芬取得联系，让她陪同厉恩重，抓紧到上海肿瘤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当天晚上，杨光开车专程将厉恩重夫妻俩送到了高铁站，让他们前往上海复查。

一路上，厉恩重还在不停地查看各种微信工作群，回复各种信息。李瑞芬呆呆地坐在火车上，一言不发，心情沉重。厉恩重不断安慰妻子：“不要担心，我这身体能有啥大病，可能是他们检查错了。”

“但愿是检查错了。”李瑞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过呀。”

上海肿瘤医院门诊部挤满了人。医院首先给厉恩重做了胃、肠镜检查，发现了肠道有肿块，并取出部分组织，做了病理分析，结果确诊为直肠肿瘤，且为晚期。

李瑞芬得知这一结果后，如同遭遇晴空霹雳，当场就晕厥过去，厉恩重赶忙把妻子扶到了椅子上坐下，不停地安慰她。李瑞芬缓缓地醒来后，不停地啜泣……她不知道为啥命这么苦，和厉恩重结婚这么多年聚少离多，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抱怨过后悔过，可是既然选择了警察，她也认了，对厉恩重不再有什么奢望，只希望这个家能平平安安就行了，然而……

她当初嫁给厉恩重时，他在一个乡镇刑警中队上班，离县城很远，两周能回家一趟是正常的，中队一有案件，甚至一两个月都不沾家，有时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时间来拿，让回城的同事顺便带着。两个孩子都交给了她一个女人，要上班，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学习，孩子生病时连个帮手都没有，一个人背着孩子去看医生。因为忙于俩孩子，她上班不能按时出勤，经常受到领导的批评指责。有一次，因为孩子发烧，中途回家给孩子喂药，被县里的督察部门发现，在全县进行通报。后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她干脆请长假。请假一段时间，她又回去上班了，家里经济困难，仅仅靠丈夫那点儿工资无法维持家庭的开支。在李瑞芬看来，厉恩重不仅是不称职的丈夫，也是不称职的父亲，更是不称职的儿子。公公患脑梗生活需要人照料，可他很少在床前尽孝。这么多年来，没有照过一张全家福，唯一的一张还是女儿在中考时，为了祝贺女儿考上重点高中，去公园游玩时拍下的。

厉恩重看着李瑞芬流泪，赶忙掏出纸巾，为她轻輕擦去泪花，不停地安慰她：“老婆，没事的，你不要怕，现在的科技发达，什么病都能治愈。再说了，直肠癌是肿瘤中最好治疗的一种。”

厉恩重看到妻子情绪稍有稳定，便冲进洗手间，关上门，趴在墙上不停地抽泣……他不敢让妻子看到，更不敢让妻子听到。他多么热爱这份工作呀，还有多少案件等待着他去侦破，还有多少逃犯等待着他去追捕……他的战友还在等待着他并肩作战……难道他真的要离开热爱的工作岗位了吗？真的要告别亲爱的战友了吗？真的要告别自己的亲人吗？……不！不！他要与病魔作斗争！他从没有向任何困难低过头。疾病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他必须要坚强起来！他抹去脸上的泪水，到洗脸池冲了一把脸，重新调整好情绪，走出了洗手间。

李瑞芬也重新调整好了情绪，看到丈夫走了过来，安慰道：“ 老公，不要怕，我们抓紧办理住院手术，尽快治疗。”

厉恩重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有你呢，我不怕。”

按照医院的要求，先做手术切除一部分直肠，然后再进行分期化疗。

化疗就是利用化学合成药物，通过吊水、吃药等方式，让药物作用于全身，杀伤肿瘤细胞，抑制肿瘤细胞生长的一种治疗方法。在杀伤肿瘤细胞的同时，也杀伤身体代谢旺盛的正常细胞，比如头发、白细胞、血小板等。化疗是痛苦的。它是以毒攻毒的治疗方式，相当于喝下砒霜，每一轮化疗都是新一轮的煎熬，头晕失眠，恶心呕吐，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痛不欲生，只有病人真正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厉恩重经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与考验……

9

手术很成功，第一次化疗也顺利完成。

出院前，医生再三嘱咐厉恩重：“一定要多休息，不能疲劳。”

杨光得知厉恩重出院后，专程赶往宿州高铁东站去接站。

立冬后的皖北大地，夜晚异常的寒冷，北风带着呼哨，无孔不入，仿佛整个世界掉进了冰窟窿里。

厉恩重在李瑞芬的搀扶下，刚走出站口，胃里翻涌酸水，蹲在路边就开始不停地呕吐，翻江倒海，痛不堪言。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但还是在痉挛般地抽动。寒风呼啸，他却大汗淋漓……一个多小时后，厉恩重才缓缓地站起身子，慢慢地上了车，返回家中。

回家休息不到一周，梁霆局长就接到同事的“举报”电话：厉恩重身患重病，还来单位加班搞研判，希望组织能出面阻止，保证一个民警的身心健康。

梁局长来到了刑侦大楼，逮到了正在伏案工作的厉恩重。

“厉队，你不能这样拼，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吗？”梁局长深情地说。

“我在家里也没有事，闲得无聊。你是知道的，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我一到单位心情立马就好了，忘了痛苦忘了烦恼。这不仅对我的身体没有坏处，还有益处呢。”厉恩重微笑着解释道。

梁局长叹了一口气，心疼地看着厉恩重日渐消瘦的脸庞，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时间对我来说不多了，我更应当加倍工作，报答党和组织的培养，不负韶华，不辱使命。”厉恩重神情凝重。

梁局长清清嗓子后，说：“厉队，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被省公安厅推荐参加全国百佳刑警评选了。”

厉恩重是宿州市公安局唯一入选全省“追逃能手”人才库的民警，被公安部评为“全国刑侦情报研判能手”，全省“十大忠诚卫士”……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厉恩重根据自己探索出的以情报为引领、以传统手段和现代科技相融合的追逃技战法，抓获11名命案逃犯，100多名网上逃犯。

“谢谢组织对我的认可，还是把这个荣誉让给年轻人吧。这些荣誉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只要梁局您认可我的工作，我就知足了。”厉恩重心存感激地说，“这些年组织给了我不少荣誉，我已经知足了。”

“这些荣誉是组织对你工作的肯定，也是人民群众对你无私奉献的褒奖，实至名归。”梁局长语重心长地说。

10

厉恩重患病期间，并没有停止对陈二羔的追逃研判工作。他结合吴箐提供的重要信息开展研判，在河南警方的协助下，很快传来一个好消息，原阳县某乡镇一家“红豆发廊”的老板和陈二羔很相似。厉恩重利用原阳县警方传来的相关照片，通过人像比对技术进一步的确认，基本认定该老板就是潜逃多年的陈二羔。

厉恩重的病情似乎也好了几分，他第一时间向梁霆局长进行了报告。

梁霆局长也很兴奋，立即作出指示：“厉队，此案你立了大功，我立即安排副局长杨光亲自带队，前往河南抓捕，你在家等候信息。”

“梁局，我一定要参加，逃犯的情况我比较熟悉，别人去了我也不放心。”厉恩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去，在家好好养病就行了。”梁局长说。

“我要亲自抓住这个歹徒，绳之以法，以告慰死者的亡灵。”厉恩重语气坚决。

梁局长知道厉恩重的脾气，只好说：“那好吧，路上你要注意身体。”

出发的那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春节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万家团聚，欢声笑语，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然而作为警察，人民群众团聚休闲的日子，恰恰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候。

厉恩重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向妻子辞别：“我去河南抓一个逃犯，很快就回来。”

李瑞芬感到不解：“你这是稻草人烤火，不要命了？”

“我在家也没有啥事，闲着容易胡思乱想，有个事做反而会转移思想，有利于身体。”厉恩重和声细语，“再说了，这个案件我熟悉，其他人去了我也不放心哪。”

李瑞芬哭着说：“ 案件、案件，你心里除了案件还有什么？”

“弄得我跟上刑场似的。”厉恩重安慰道，“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既然你非要去，那我陪你一块儿去。”李瑞芬气愤地说。

厉恩重笑了，说：“这又不是外出旅游，咋能带老婆？你这不是添乱嘛。”

李瑞芬只能含着泪，把厉恩重送上了车。

11

一行三人在鞭炮声声中，踏上了追逃路。

追捕组中还有尹磊，是厉恩重多年外出追逃的最佳搭档。他是一名辅警，与厉恩重年纪不相上下，跟随厉队不知出了多少趟差、抓了多少逃犯、行走了多少路程。按照尹磊的说法，厉恩重的病就是累的，常年外出抓逃，加班加点，生活没有规律，泡面成为他的主食，长此以往，造成肠胃功能紊乱，免疫力下降。自从得知厉恩重患病后，尹磊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见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担心控制不住眼泪，影响厉恩重的心情。尹磊从刚上班就跟着厉恩重，厉恩重从没有看不起辅警的思想，毫不保留地传授业务技能，关心他们的生活。尹磊几次想辞职另寻生财之道，就是在厉恩重的影响下，才放弃了辞职的念头，坚持到如今。

尹磊知道厉恩重是一个工作狂，拼命三郎，人送外号“杠王”。每次到了案发现场，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仿佛一只猎犬嗅到野物的味道……尹磊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十年前，他曾跟随厉恩重出了一个命案现场。当时正值三伏酷夏，皖北大地仿佛是个蒸笼，据说柏油路都能煎熟鸡蛋。尸体是在田野中的一个机井里被发现的。为了保护尸体的完整性，厉恩重找来挖掘机，以机井为中心，清理周边的泥土，再一节接着一节将机井水泥管移除，直到尸体完全暴露出来。由于尸体浸泡水中时间太久，极度变形腐烂，臭味刺鼻，苍蝇漫天飞。厉恩重二话不说跳下深塘，开始对尸体一点点清理、勘验。为了保持尸体的完整性，厉恩重忍受着剧烈的腐臭气味，顶着烈日的炙烤，一点点地清理着尸体覆盖物。当一切完成之后，他从深塘里爬出来时，混身散发臭气，就连头发里也充满一种难闻的异味。上岸以后，厉恩重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倚靠着一棵树一阵一阵地呕吐……尹磊看情况不对，赶忙喊道：“厉队虚脱了，抓紧送医院！”厉恩重被送进了医院，打了点滴，才慢慢恢复过来。由于厉恩重细心的勘查，发现了死者脖子上的一根细绳，这为案件侦破指明了方向，也为凶手的定罪提供了重要的物证……

12

追捕组来到原阳县一个小镇。

在当地警方协助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叫“红豆发廊”的店面。根据警方掌握的信息，还不能完全认定此店主就是嫌疑人陳二羔。为了不打草惊蛇，追捕组租来了一辆当地牌照的面包车，又买来一副望远镜，三人轮流着观察对面发廊的动静。

车外是鞭炮声声，车内却是寂静无声。

守了两天两夜，却不见“老板”的踪影。杨光就对厉恩重说：“你回酒店休息吧，我们俩在这守着就行了。”

厉恩重摇摇头说：“不行，我要亲自抓住这个罪犯。”

为了不引起嫌疑人警觉，他们三人蹲守在车里，尽量少喝水，少吃东西，减少去厕所的次数。尽管车内寒气袭人，他们也不敢启动车辆取暖。饿了就吃点儿饼干，渴了就喝点儿纯净水……

就这样，又守了两天两夜，目标终于出现了。晚上八点多钟，一名中年男子来到发廊，打开了卷帘门。尹磊看到后，急忙喊道：“来了，来了。”

厉恩重赶忙拿起望远镜，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像，这里面可能有变化。”

“我下车去周边打探一下情况。”杨光说完，下了车。

不一会儿，杨光又上了车，小声地说：“发廊年前已被转租给别人，店主搬到东边去了，店名也改成‘红狐名剪了。”

他们顺着街道开始寻找“红狐名剪”。因为春节，不太宽敞的街道有点儿冷清，穿过几条巷子，在一个不显眼的拐角处，终于看到了“红狐名剪”四个字。店铺是铁将军把门，屋里一片漆黑。他们又将面包车开了过来，继续守候。

次日上午九点多钟，一名头发花白、体态佝偻的中年男子，打开店铺的大门，走进了屋里。

厉恩重一看，脱口喊道：“是他，没错！”

三人不约而同地下了车，默契地走向了小店。

店主看到三名陌生男人走进室内，赶忙摆摆手说：“不营业，过了十五再来吧。”

厉恩重笑了笑：“春节过得不错吧？”语气里带着浓厚的灵璧腔。

店主一愣，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是哪里的？”

杨光也走近了一步，说：“好久没有回老家灵璧了吧？”

店主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声音也变了调：“你，你们是干什么的？”

厉恩重笑着说：“我们是来接你回老家过年的。”

杨光问道：“你叫陈二羔吧？”

陈二羔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身上有些发抖，点了点头……

厉恩重亮出警官证，严肃地宣布：“我们是灵璧县公安局的警察，跟我们一块回家吧。”

陈二羔主动伸出了双手，低下头：“我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不知道会这么快……”

杨光随即掏出手铐，将其铐住，带入车中……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13

厉恩重的病情在恶化。

2022年3月1日，厉恩重在上海做完第六次化疗后发现，癌细胞再次扩散，已经转移到肝部，医院对其肝部做了部分切除，再次进行新一轮的化疗。

厉恩重本来高大强壮的身材变得越发消瘦，头发稀疏，脸色暗黄，唯独没变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充满坚毅和不屈……

化疗后回来的厉恩重，还是不知疲倦地到单位上班。

在做好其他工作的同时，为了做好疫情防控工作，厉恩重充分发挥情报研判的优势，做了数万人次的“流调”信息研判，为当地预防疫情进一步的扩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同事看不下去，总是劝厉恩重要多休息。他总是笑笑说：“没事。”他或许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要把剩下的时间用在工作上，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党和人民的培养，不辜负组织的厚爱。

由于治病花费了大量的资金，本来经济就不宽裕的家，变得更是举步维艰。梁霆局长了解这一情况后，在全县公安机关带头为厉恩重发起了爱心募捐。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全体民警辅警踊跃为自己的战友捐款。

厉恩重得知这一情况后，找到了局长梁霆，流着泪说：“我不能收下同志们这笔钱哪。我现在还能支付得起治疗费用，我把房子和车子卖掉，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再向组织请求帮助……”

梁局长说：“你把房子卖了，你老婆孩子住哪？”

从不向困难低头的厉恩重，再一次流下了热泪……

厉恩重知道，他今生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和儿女。他至今还在隐瞒自己的病情，沒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正在上高三的女儿。他不想让父母担惊受怕，父母年老多病不能床前尽孝就罢了，不想再给二老心里添堵。女儿从小就争气，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虽然他很少过问女儿的生活和学习，但是懂事乖巧的女儿也能理解父亲职业的不易。女儿快要高考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影响她的心情。他想，如果还有机会的话，等女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再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她，告诉女儿要像爸爸一样坚强，等他走了一定要替他把爷爷奶奶照顾好，把妈妈照顾好，把弟弟照顾好……

从警数年，不忘初心，他忠诚尽职；打击犯罪，冲锋在前，他除暴安良；网上追逃，攻坚克难，他匡扶正义；身患重病，心系工作，他坚守岗位。“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用诗人艾青这句诗来形容厉恩重的人生选择，再恰当不过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假如他是一只小鸟，即便喉咙沙哑，也要为这片土地歌唱，直到生命终止……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