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姿态
2022-04-29张道德
张道德
窗外有棵小树,树径不过碗口粗,主干刚好抵达我所在的三层楼高。树的顶端,四面八方地向着天空分蘖出数根枝干来,犹如撑开的一把雨伞的骨架。每根骨架上又旁逸斜出无数根枝条来,每根枝条的左右两侧均整齐地排出八片左右的叶子。
适逢初夏,小雨、小风时而光顾,它们像是顽皮的孩子,抱着小树使劲地撒欢。小树看起来很高兴,随着小风、小雨一起摇头晃脑。枝条在风中游来荡去,每片叶子上都不断地蹦跳着雨花,晶莹剔透,充满活力。风雨中的小树像是正在享受着淋浴的快乐。
风的兴致似乎越来越强烈,大有所向披靡之势,雨滴也开始变密,敲得玻璃窗啪啪脆响,小树像是服了兴奋剂般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我有种担心,这并不粗壮的小树,会被风吹断吗?
随它去吧!我闭上窗户,转身回到座位,继续面对成堆的文案,还有一杯颜色正在变淡的茶。有人喜欢用烟来助力思考,据说在袅袅青烟中常有灵感乍现,我曾尝试过,却最终被呛得无处遁形,只得作罢。茶,书上说也有清神醒脑之力,但喝了这么多年,似乎也没觉得有此功效,但味觉在不知不觉中被俘虏了。古代文人士大夫把喝茶作为雅事之一,我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支持我的雅兴。有时端起一杯茶,对着那叶片发发呆,看着它们在水中翻腾、舒展,直至最后的沉寂,似有一种生活的心照不宣,足矣!
茶喝得越久,心会变得越静,那些生活里的缠缠绕绕或许可以暂时放下。转念又想,若真能“惯看秋月春风”,也不负白发樵夫之心境啊!只是,我的“功力”还是不够。比如,常常不无忧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无奈。耳边银丝已呈锐不可当之势,失去弹性的两颊正在急速下坠,顶上常现荒凉之境,每天都这样松松垮垮地穿行在茫茫人海中,被自己嫌弃似乎是早晚的事。如果说这些都还可以忍受的话,最令人泄气的莫过于总也扶不直的老腰了。
腰部的垮塌,可能源于早年间种下的恶果。还在初中读书时,晚上休息与同学们都挤在宿舍的通铺上。所谓通铺,就是地上码了一层土坯,然后加一层厚薄不一的稻草做垫子,铺上垫絮床单,就是床了。一个学期下来,发觉腰部有点不适,但也能忍受,就没去多想了。直到离开了那间宿舍收拾床铺时才发现,我的铺位下面的土坯高低不平,其中有一块土坯有明显的局部凸起,而那个位置正好抵着我的腰眼。也许那时年少,有点小困小厄并未在意,但隐患却已深埋。参加工作之后,渐渐发现,只要坐得稍微久点,就像条躬虾一样,不能顺利站起来,而是要扶着桌椅,才能慢慢伸直身体。尽管如此,仍未在意,直到十多年后才真正吃到苦头。那是一次机关干部会议之后,本欲从座位上站起,忽感腰部完全僵住,整个上半身动弹不得,向前倾斜了有一百二十度,像一块无法拉直的折板,稍一触碰,就有种即将断裂之感。急送医院后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症,前前后后躺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有所恢复。同僚们调侃我,啥都不突出,偏偏腰椎突出。医生说,这年龄患上此病偏早,应该是沉疴已久了。我思来想去,认为罪魁祸首就是当年的那塊土坯,然而一切无济于事。这病无法根治,只有小心保护,以不犯为上,从此与这厮结下了不解之缘,转眼已近二十年了。
谈不上后悔,但在这二十年里,只能小心呵护着,始终与腰椎保持着脆弱的妥协,行走在相对安全的边缘。腰椎不疼,不等于就不碍事了,实际上退行性病变一直在悄悄进行着,所以,垮塌的腰会让激情常常走向洼地。坐在椅子上,因了腰椎的松垮,一不注意就缩成了软沓沓的面口袋状。
似乎为了对抗垮塌的腰椎,内心变得越来越僵硬,遇事容易上火,不善变通了,以往那种耐心平和之气,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变得不会妥协的时候,目光似乎都带着刺。走在街上,看到有乱停放的单车,会心生悲哀,怎么就这么停啊!然后费劲地把车推到停放区上摆放整齐。有的单车重量较大,有次操作不慎,还被地叉戳了脚面,愣是一瘸一拐忍痛将车挪到位置上。看到斑马线前不让行人的驾驶行为,我会指着斑马线,面朝司机怒目而视。有次,一辆车子过斑马线,不但不停下来,反而鸣笛示意行人停下来让他走。我几乎怒不可遏,毅然走在斑马线中间,然后招呼其他人跟我走,同时,又指着那司机撂去一句话,文明行车,你懂吗?不管那家伙听没听到,我心里似乎出了一口恶气。事后一想,假如遇到个颟顸者,不刹车减速,后果如何?不由后背有点发凉。
我翻看着手头的数份资料,皆是有关文明创建工作的,却半天理不出头绪来。记得去年转岗时,就有人调侃我说,文明创建工作主要是促进人的素质提升,你的名字叫“道德”,你带头讲道德了,大家肯定都讲道德了,文明创建也就成功了。说罢,他哈哈大笑,我却压力大增。心想,我若完不成任务,岂不是严重的“名不副实”!玩笑而已,自可不必当真!但关于我的名字,却记得儿时曾向父亲提出过异议,希望换个名字。究竟是何原因要求改换名字,现在已记不清,但却记得父亲的回答是,你不懂事,长大就懂了,这个名字挺好的。父亲说的懂事之时,我大概到了不惑之年后才慢慢有所领悟的,而今已走到岁月深处,深感名如其人也并非全是虚构,起码,良心和责任已融入我的血液里。工作和生活里总会有些波澜,但某些执念是不能被轻易放下的。比如,我很担心文明城市的创建收效总是那么地慢,街头巷尾,那些乱停乱放、乱搭乱建、乱穿乱行等不文明行为,时不时地在你眼前晃过,恨不得要大吼一声,以一己之力改变现状。之所以如此执着,是因为那是自己的责任田,必须“人勤地不懒”,若无人耕耘,田里长草也是早晚的事。
窗外的世界,看起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手心里的责任,实在不是因我的名字而自动实现的。
离开座位,走到书架前,习惯性地“巡视”了一眼排列不算整齐的书目。无意中看到自己写的那三本书,夹在郁达夫与蒋子龙中间,心中居然有种莫名冲动。随手把两位巨匠的书抽了出来,哗啦哗啦又翻了翻。我读书有个习惯,看到好的段落或语句,就将页面的拐角折起来,以便下次查找。今看那些折痕依旧,不由得重温了一下当时用笔划出的横线上的文字。也许只轻轻地那么一瞄,一阵惭愧之感从心底忽地蹦了出来,连带着骨子里藏着的某个“小”来。稍稍站直身体,我用手掌横着来回抚了抚前额,又轻敲了几下后脑勺。放回书架以后,似乎想长出一口气,但却低得近似于一声叹息,面对一堆还未看的书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说来惭愧,各种渠道而来的书籍,已将我办公室的一角堆成一座凌乱的小山,而我却一直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为了能挤出点时间读书也曾绞尽脑汁,天真地认为放个小长假,带上三五本书,便是享受假日最愉悦的旅程了,然而每每假期一盘点,所翻书页不过三五十张。我也曾对自己问个不休,时间到底去哪儿了?!
啪嗒一声轻响,我本能地把头扭向窗口。果然,一根枝条连带那排列完好的叶片,静静地躺在窗沿。风,还是让小树受伤了,这根枝条就是风的“罪证”。我把枝条捡了起来,那十几枚湿漉漉的叶片,此刻已经失去了摇曳的风姿,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发落。
我将可怜的叶片捧在手上,蓦地,想起儿时揪叶片算命的游戏来:间隔着揪下一片叶子,循环往复,直到最顶端的叶片若能幸存下来就是好运吉兆了。又一想,叶片长在枝条上,如同小树身上的羽毛,也是生命的状态,尽管未来堪忧,但它与枝条不离不弃,我若无情地把它揪掉,无疑也是在扼杀生命啊,作为精神文明工作者,断不该如此轻率而为。于是决定把它风干,插入书柜中的某一角,站成一个永恒的小书童。
我手里的叶片将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生存下去,相比树上的兄弟姐妹似乎成了两种命运结局,孰优孰劣,冷暖自知吧。
说起命运,难免失之于唯心主义色彩,但在我少年时代,却是家乡父老口里常提的话题。那时的农村,物质生活普遍贫乏,我家尤甚。父亲是民师,半教半农,待遇可怜得很;母亲土里刨食,一年到头在穷窝里打滚,遇到不顺,就会兀自叹息命运不好。母亲觉得自己命苦,强烈希望儿女们长大后能改变命运,但凡遇有瞎子下乡算命的事,总会热情地招呼,把人家请进家来,报上儿女们的生辰八字,挨个算起命来。或许是长子的缘故吧,我被算命的次数最多。算命先生的每一句话,母亲听得都很认真,低着头、竖着耳,生怕漏了一个字。遇到好的名词,欣喜与期望写在脸上,嘴里“啧啧”赞个不停;反之,则是愁云密布,嘴角紧抿,大气不敢出一声,仿佛瞎子所述的一切不好即将发生。我们那时年幼,不知命运为何物,多以游戏态度视之,但“算命”二字却刻入脑海。
很不幸,母亲当年常说的命苦很快就印证了。在我十六岁的那年,父亲不幸英年早逝。这应该是母亲最不愿看到的,也是算命先生从来没有算到的苦命!在度过了无数个煎熬的夜晚以后,母亲认可了这是命中注定,因为所有的抗争都换不来父亲生命的重现。母亲此生命苦矣!中年守寡,拉扯着五个儿女踏上茫茫的未知之旅,叹息声从此不离左右。与命运抗争,这不是简单的励志鸡汤语,无数事实证明,命运从来就是不确定的,唯有奋斗,才可掌握命运之神。而改变母亲的苦命,不是看着母亲一个人的战斗,而是要靠我们子女自身的努力。只有我们挺直了腰杆,走好了人生之路,母亲才会少些叹息的声音。三十多年来,子女们虽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但也没讓母亲失望过。母亲的叹息声,悄悄地减少终至于无了。
这个春天,又遇疫情的侵袭,每天充斥耳目的是那些令人揪心的数字。儿子在魔都,独守一个人的世界。往日里,妻子从来没有看东方卫视的习惯,然而沪上疫情肆虐的日子里,她的眼睛似乎就没有离开过这个频道,最关注的是疫情新闻发布会。看着每日海量的数字一直居高不下,嘴里不住地念叨,怎么还有这么多啊!得封到哪天才是头啊!几乎每天都要忧心忡忡地给儿子打电话,叮嘱他多喝水、勤洗手,用读书打发时光,不要出门。儿子和我差不多一个德行,心有点大,对周边的疫情发展情况毫不敏感。当妻子提醒他某例阳性感染者的门牌号就和你在一条路上,离你很近啦!儿子却无动于衷,再多问几句都嫌烦,在他眼里的疫情,或许就像叶圣陶老先生描绘的那样: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
漫长的等待后,恼人的疫霾终于渐渐散去,久违的阳光焕发出新的精神。儿子发来一个好消息,他被心仪的高校录取为博士生了,一如既往的兴奋之声把手机听筒震得咚咚响。原来,被疫情所困的日子里,他一直朝着自己的目标在努力。在一片沉默的世界里,潜行者往往更能凝神聚力去奋斗。
最近感觉体重在悄悄爬高,中部隐约有点崛起状。虽然每天早晨还是一如既往的晨跑,但跑步的速度似乎不如往日。难道被传说中的赘肉所缠?我这个人胃口好,不太挑食物,而且也不善控制饮食的速度和强度,基本上属于吃得快、饱得快之类。为此,被妻子数落了近三十年,却依然故我,不知悔改。看到隔壁的两位老同事最近减肥很成功,每人都减了三十斤以上,已显身轻如燕状。悄悄请教方法,答曰,每天吃得很少,以素食为主,而且运动量巨大。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捏了捏嘴巴,久久没有回应。
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太阳,光芒逐渐趋于黯淡,对未来多已不再雄心万丈,却悄悄地对养生有了不约而同的关注。同学群里常有养生之类话题,但观点始终不一。一种是对中医养生的津津乐道,另一种是对西医科学的笃信不疑,还有一种模棱两可的。前一阵围绕新冠治疗方法的孰优孰劣,又在群里展开了大讨论。“中西医”双方各抒观点,一时之间争论不休,都试图让对方认同,辩论很快发展到了脸红脖子粗状态,依然互不相让,大有宁可不要同学之谊,也要将科学精神掰扯到底。眼见局面越来越僵化,忽有一位悠悠地飘来一句,这是谁生病了,讨论得这么热闹?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还好,大家都表现得很健康,无人认账,辩论也就戛然而止。
窃以为,生活里的温度,绝不是靠某个养生方法就能有持续提供的,而光阴里的波纹,也是任谁都无法碾平的。我们能够掌控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心情。大儒王阳明曾说过:道本无为只在人,自行自住岂须邻?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渔郎更问津。人生不用太纠结,遵从内心的良知,一切可以自悟自得。就像这阴雨天,还夹着丝丝风吼,我为窗外的一棵小树而担忧,却不知道,风中的摇曳,也许就是它成长的姿态呢!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