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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的民族意识表达

2022-04-29殷嘉禾

新闻爱好者 2022年11期
关键词:民族意识阶级国家

殷嘉禾

【摘要】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表达的民族认同、民族想象和民族意识,与“民族主义”这一概念并不完全相同。新中国成立后,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鲜明表征了“阶级—民族”意识;进入新时期,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的“民族国家”认知与表达建构出理性民族意识;近十年来,传统伦理表达揭示出“文化/民族”意识。这一结论将民族意识视为动态媒介过程,具有视角的延续性、递进性,避免了僅从“现代性”看待“民族”,从而突破了将“革命”与“世俗”、“民族革命”与“阶级革命”简单二元对立的理论局限。

【关键词】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民族意识;阶级;国家;文化

研究中国革命历史书写中的民族内涵和民族想象,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是值得关注的媒介文本。一般而言,“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是表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事件,或以描写担任和曾经担任党政军领导人生平业绩为主要内容的,呈现为历史叙述形式的纪录片。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以20世纪中国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历史为再现对象,在民族意识表达上具有内在合理性。英国学者安东尼·史密斯(Antony Smith)从“族群—象征主义”(ethno-symbolism)的视角指出:“民族是一种能感知到的生活共同体,其成员拥有共享的祖地与文化。”[1]他认为,一方面,民族历史和文化传统为现代民族主义提供了精神养料,使其能够不断地重新发现和解释本民族的生存历史;另一方面,神话、符号、记忆、价值观和传统,使得现代民族能够与前现代的族群相关联。安东尼·史密斯对“现代主义”民族与民族主义理论的批判,为本文提供了论证基础与思路。具体而言,本文将民族更多地视为基于相同的语言、文化和历史的共同体,而非单纯建立在政治和领土上的共同体。[2]

本文以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文本为分析对象,将民族意识视为媒介建构的动态过程,提出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表达的民族认同、民族想象和民族意识,不同于“民族主义”这一人为的、现代性的民族定义。在此基础上,文章试图探讨不同时期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作为符号化在场,表征了什么样的民族意识和文化内涵。本文认为,新中国成立后,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表征了“阶级—民族”意识;进入新时期,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的“民族国家”认知建构出理性民族意识;近十年来,纪录片以民族文化传统伦理表达,揭示出“文化/民族”意识。

一、新中国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民族意识的阶级视角

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中,从革命斗争的现实需要出发,民族诉求、人民情怀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紧密结合。这一时期,全社会处于“阶级斗争”的集体意识中。一方面,大民族主义和狭隘的国家主义思想被反对;另一方面,激进主义成为重要的社会思潮。在无法直接从现实环境中汲取民族意识素材的情况下,建立在“新民主主义论”基础上的反帝反封建革命观,使得媒介对民族意识的动态建构恰与激进的反帝反封建革命历史紧密相连,在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中表征为“阶级—民族”意识。

马克思和恩格斯将民族问题的实质表述为阶级斗争。《共产党宣言》指出“人对人的剥削一旦消灭,民族对民族的剥削就会随之消灭”[3],民族革命从属于无产阶级革命。而苏俄革命理论则继承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民族观,强调“民族自决权”,这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理念产生了直接影响。与此同时,在中国特殊的革命现实下,“民族”成为20世纪40年代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这是延安文艺观形成的原始动力和逻辑起点。[4]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指出延安文艺工作是为了“打倒民族的敌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5]。这使得延安文艺创作传统,不仅具有国际主义和阶级斗争精神,还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6]考察这一时期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的叙事构架和人物塑造,可以发现,文本存在着阶级话语与无意识民族意识形态之间的错位,展现出国际主义与民族意识交织的张力。

与20世纪上半叶的左翼电影和国防电影相比,新中国成立后,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在叙事内容、取向上没有明确的“阶级”与“民族”区隔。革命语言在“阶级”和“民族”间滑动。一方面,这一时期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均有着无产阶级立场,以反帝反封建为话语逻辑,如《东北三年解放战争》(1949年)开篇解说词“人民公敌蒋介石”,《抗美援朝》(第一部,1951年)的解说词“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朝鲜和侵略中国以后”等;另一方面,影片多将帝国主义压迫这一阶级话语,与外来侵略这一民族话语进行叙事融合。《东北三年解放战争》解说词对“人民公敌”、“帝国主义”的强调,将画面呈现出的民族压迫与阶级意识相关联。《抗美援朝》则强调中朝两国间有着“几千年的文化关系”,以及都被日本侵占或侵略。这样中朝之间不仅是无产阶级同盟,还有着民族意义上的同病相怜。

对于刚刚取得胜利的无产阶级政党而言,如何用思想武器验证革命历史的合理性,并证明无产阶级的胜利是一种道德必然,在新秩序的建立中十分关键。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通过阶级话语与民族话语的叙事融合,强调了中国共产党作为无产阶级政党的民族特质。如《红旗漫卷西风》(1950年)直接将中国共产党表述为“领导抗日最坚决的队伍”,强调延安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重要意义;并将解放战争的革命对象表述为“消极抗战、阴谋妥协投降的蒋介石匪帮”;而革命原因则是蒋“帮助日寇灭亡中国”。新中国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以这种“阶级—民族”的叙事话语,解读与呈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从而将革命意义建构为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将“日蒋汪”或者“美蒋”视为一方的话语形式,裂解了民族叙述,在民族革命战争中实现阶级教育;同时,也使得民族革命战争带来的民族认同和民族想象,在“阶级斗争”语境下具有了合法性。

二、新时期的国家视角:民族意识的表达转向

改革开放以后,在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中,从现代化建设的现实需要出发,民族意识具体表达为理性的“民族国家”认知。随着我国政治现代化进程取得重大进展、“一国两制”构想和爱国统一战线的提出,中华民族共同心理成为主流媒体宣扬的重要文化心理。20世纪90年代以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国内的文化环境亦随之改变。除社会语境外,方方在梳理中国纪录片发展史时提出,新时期中国“纪录片观念的真正改变是从对外宣传开始的”[7]。对外宣传的理念与目的,同样影响、规范着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并最终呈现出国家视角下民族意识表达的主要特征。

首先,这一时期,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在“民族国家”框架下,通过界定“民族敌人”“外部敌人”,论证革命英雄抗敌复仇的合理性,延续和再造着“民族”观念。《让历史告诉未来》(1987年)中“不会爬山、也不肯坐轿”的“外国人”李德;《敬礼!老四团》(1991年)中被打跑了的“鬼子”;《历史还不遥远》(1990年)和《较量》(1995年)中武装干涉朝鲜内政的美国;《东江纵队》(2005年)、《寒夜群星》(2006年)、《传奇英雄马本斋》(2009年)和《寻根学生军》(2010年)中的日军和世界法西斯主义……这些革命对象均以“民族敌人”“外部敌人”的形象出现。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英雄,则以取得对敌胜利作为革命的“必然要求”和最终结果。胜利叙事逻辑与“民族敌人”“外部敌人”的身份界定,共同构建对外战略文化认同,成为表达中国对外、对内民族意识的重要手段。

将新影的《历史还不遥远》(1990年)和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较量》(1995年),同20世纪50年代的《抗美援朝》(第一部,1951年)进行对比,可以发现,20世纪90年代以抗美援朝为主题的纪录片更强调“复仇”行为的背景与原因。尽管《抗美援朝》也将美国对朝作战界定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的前因,但影片以更大篇幅突出“复仇”行为本身。《历史还不遥远》则强调美国武装干涉朝鲜内政的非正义性,以及中朝两国是同一社会主义阵营的两岸兄弟。《较量》同样强调美国是“外部民族敌人”。两部影片形成“外部民族敌人”界定上的互文,强调革命正义性。其次,与新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的“阶级—民族”表达不同,新时期的纪录片创作,更多地以百年来中国的民族革命作为观照对象,形成民族革命新纪元的叙事逻辑。《近代春秋》(1984年)、《先驱者之歌》(1981年)等纪录片,均将民族革命作为重点,书写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在整体叙事层面,《近代春秋》将“五四运动”和随之而来的“勤工俭学运动”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安排在整部系列纪录电影的中段。影片对中国革命史的描述,是将近代的民族革命作为有机整体,将共产主义小组的产生表述为民族革命的重要节点。尽管此前影片《光辉的历程》(1961年)也再现了从鸦片战争直至1949年新中国诞生期间革命斗争史上的重大事件。但此片主要以回顾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为主,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的革命历史事件仅简要提及。

除此之外,在主体建构层面,这一时期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由阶级主体转向国家主体。从《抗美援朝》(1951年)、《英雄赞》(1958年)的结构化阶级表述(解说词强调“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到《周恩来外交风云》(1997年)、《秘密访问》(2005年)的单一政府行为(解说词称“美国杜鲁门政府”)。叙事偏重的对比和叙事话语的变化,透视出改革开放的过程,是由阶级主体“我”的建构,转向国家主体“我”的建构的过程。

三、新时代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民族意识的文化视角表征

在近十年来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中,从民族复兴的主流话语建构出发,民族诉求、爱国情怀与文化自信这一时代心理相结合,具体表达为“文化/民族”意识。2012年11月29日,习近平在参观《复兴之路》展览时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8]“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民族想象的国家话语,与复兴理念一起,逐渐成为社会主流话语,并与文化自信这一时代心理相交融。“中华民族复兴史”替代“阶级斗争史”和“现代化史”,成为主流话语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的表述重心。以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核心的民族话语,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背景下,媒介对民族意识的动态建构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紧密相连,在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中予以表征。

首先,面对“民族复兴”这一重要时代思潮,今日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在内容呈现方式与呈现意图上,传达出传统伦理文化观念。影片中,家庭重新成为重要的社会组成部分。钱穆认为,“中国俗语连称国家,因是化家成国,家国一体”,“由家而有国”;与此同时,“有了家便成族,族与族相处,便成一大群体,称之曰民族”。[9]“化”之一字,体现的是“人文化成”,亦即将人与人相交相处的家庭模式,化成国家模式和民族模式。纪录片《邓小平遗物故事》(2014年)、《胡耀邦》(2015年)、《陈云的故事》(2015年)、《爱在长征》(2017年)、《致敬英烈》(2018年)、《十一书》(2019年)、《英雄儿女》(2020年)、《绝笔》(2021年)等,均描写了革命人物的家庭生活与家庭关系,成功塑造“家”“族”一体的革命人物形象。

其次,在“民族复兴”语境中,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意义,表述为复兴中国历史上光辉灿烂的伟大文明。中国古代社会不再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的首要敌人。《山河岁月》(2021)第一集《历史的天空》以抗日战争开篇,画外音为毛泽东《中华民族》一文中赞美中华文明的段落,强调了外族对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的侵犯;片中陈独秀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与中华儿女对民族复兴的求索重叠在一起。“新青年”复兴中华民族的理想,成为影片建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合法性的重要切入点。

再次,通过对乡景与乡民的积极意义建构,近年来的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展示了乡村作为孕育“乡土文化”这一民族精神的重要地域载体。长期构成中国社会稳定结构的乡土文化被重新发掘,乡村文明形态逐渐回归社会文化的中心位置。《筑梦路上》(2016年)第十集《土改翻身》和《山河岁月》(2021年)第四十四集《土地诗篇》,均以航拍镜头下的滚滚麦浪作为主要画面内容。通过将彩色的当下纪实画面和黑白的影像资料画面對剪,影片把一望无际的、丰收的、肥沃的田野,置于宽广的民族复兴历史长河中。为进一步强化农民的积极形象,两部影片均在解说词中借毛泽东之口,强调“谁赢得了农民,谁就会赢得中国”。这支撑了影片对传统土地文化的情感结构和政治潜意识。结合安东尼·史密斯对民族的定义可以发现,这种通过建构乡景与乡民的积极形象来书写乡村革命历史的表征方式,正是从中华民族的“乡土文化”历史传统中汲取精神养分,重新发现和重新解释乡土中国的过程。乡村革命被纳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统一表述,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亦创造了一种含蓄的“文化/民族”表达。

中国民族意识、民族情结产生的重要历史根基,是中华文化传统在民族危难时刻的生动诠释和深化。1935年,中国共产党发出《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号召全民总动员,一致抗日。在民族危亡之际,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与“救国”联系在了一起,追求民族独立的民族革命与阶级革命一起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的目标和路线,从而使得民族意识成为红色基因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中国的民族意识并非“西方学者眼中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想象共同体”[10],而是在民族危机下,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在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的对抗中出现的[11]。正如安东尼·史密斯所说,不应从现代化的力量中寻找“民族”的力量,而应将其视作一种意识形态、社会政治运动和象征性语言,在历史和文化中找寻民族意识的起源。[12]

作为主导文化、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聚合,革命歷史题材纪录片是民族意识与社会主流文化之间权力话语冲突的动态性表征。在话语权的变化与冲突中,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对革命历史素材进行选择、重组与重新创造,从而形成民族意识的不同表达。当下,中国正处于“民族复兴”的话语建构中。“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中国民族话语体系中的关键词语,“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成为民族意识在官方话语场上的集中表征。革命历史题材纪录片应通过其独特的民族意识建构机制,为共产主义精神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相结合提供言说系统,为完成从“启蒙现代性”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转变发挥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1]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4-9.

[2]吴庆军.英国文学叙事中的民族认同建构[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02):129-140.

[3]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19.

[4]袁盛勇.民族主义:前期延安文学观念形成的最初动力和逻辑起点[J].兰州大学学报,2005(01):48-52.

[5]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47.

[6]郑大华,周元刚.论五四前后的民族主义思潮及其特点[J].历史教学(高校版),2008(09):104.

[7]方方.中国纪录片发展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308.

[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36.

[9]钱穆.晚学盲言(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90-91.

[10]邓文河.银幕之外:陈波儿的“女性主义与民族革命”书写(1934—1944)[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0(10):43-52.

[11]费孝通.文化与文化自觉[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0:52.

[12]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3-7.

(作者为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

编校:董方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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