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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虚构这一边

2022-04-29王建旗

阳光 2022年5期
关键词:虚构人性作家

许多年前我读过一本印象深刻的书,是诗人欧阳江河写的,书名叫《站在虚构这一边》,讲的是现代诗,实际上也是现代文学、现代艺术和现代人的当代处境。这些天,读了河北新锐作家赵海萍的中篇小说《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发表于《野草》2021年第2期),我突然有了一种“沟通”的感觉。他们都在讲一个“虚构”的主题,并且都感到了“虚构”的魅力和危险,我像他们一样,尽管也深感忧虑,但因为虚构“不能化解的困惑和魅力”,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站在虚构这一边”。

虚构是艺术的基本特质,早在18世纪,奥地利哲学家迈农就创建了比形而上学范围还要广泛的“虚构对象理论”,把科学中的理论实在、数学中的数、物理的关系和方向都雄辩地归纳为虚构的对象,并遵照“二元论”的传统观点,把虚构现象归纳为“先验性虚构”和“经验性虚构”。让我感动的是,无论哪一种倾向,在他的论述中都重重设疑,备受责难……因为进入现代社会后,虚构已经成为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比如关于虚构与现实和存在的关系,一直沿着一条越来越紧张和激化的方向在发展,使文学的虚构自然而然地成为备受关注也备受挑剔的工作。

《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单从主题上看,是一篇亲近“柏拉图主义”的小说,它不是“太陽城”“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而是直接勾画另一个世界、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或者干脆说“人死后是怎样存在的”。或许是缘于作家赵海萍执拗的诗人气质,或许是缘于20世纪以来实用科学和经验理性的滥觞,《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的叙述中直接从当代人诟病的“先验性虚构”出发,构筑小说文本,强行在无序的时间秩序中撕开一个口子,置入了一个“来世”世界,包括这个世界的生态、人际以及彼岸、此岸世界互相交织的“众生相”。文学史上像这样的早期“来世书”,已经成为人们世俗生活的日常话语。甚至成为人们接受“现实世界”存在的“说服”理由和平衡力量,也是人类社会具有共识性的经验和价值。在“理想天国”距离人们愈来愈远的当代社会,人们如何面对或能不能面对“来世”已经是人类的一种世纪性焦虑。也许“科学主义”和“无神论”会告诉人们一种完全不同的答案,但它们不可能阻止人类对未来和“来世”的终极探索。

这里所谓的另一生不是作者个体的另一生,而是我们“人”的另一生。它说人在去世后,就进入到一个叫“海塭堡”的地方,它是人的来世——天堂,是人生命的更高延续,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让人欢欣鼓舞的重新开始。一个在经过一番“无意义挣扎”、被癌症剥夺得一无所有的落魄男人来到“海塭堡”,不光我来了,我发现我的亲人、同事和相关、不相关的人们都来了。我命运悲惨的“地富后代”父亲来了,一起“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老伙计牛德福、赵疙瘩、刘汉庭来了,在前生与我素昧平生的正义记者酪苏和我养了十年的柴狗“铁犁”也来了,我在前生相遇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幸运地来到海塭堡相会。作者这样写道:“海塭堡,没有疾病、寒冷和死亡……这里听起来像天堂,除了天堂当再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当然,天堂有天堂的活法,这里没有贫困,没有痛苦,没有不平等,生活、生计、吃穿用度,一切都有“迎刃而解”的途径。可见,海塭堡是“好命”的人才能来的地方,“命不好的人”自然还有另一个地方。这另一个地方“我”没有去,自然也就没法写到,它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地狱”吧?但天堂和地狱也不全是善恶有报、各得其所,或许是由于疏漏吧?也或者是对世风日下、黑白颠倒的现实世界的真实映照!比如我本分善良、命运多舛的母亲就被不明不白地“分配”到“那边”去了。这也成为我心中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结。作家把这个“结”当作尾巴巧妙地隐藏和保留了下来,我想其中的深意,也许是作家故意留给自己也留给后来的求索者一个继续追问的理由或深入思考的虚构式“隐喻”吧。

虚构是一种能力,但它与人的时代性、社会性密切关联,即便是天才的作家也不可能完全依靠个人的臆想去构筑文学的空中楼阁和海市蜃楼。通过阅读《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我深感赵海萍在这部小说的虚构上做足了“功课”,她先是在“虚构”问题的指向上转了一个大弯儿,从“先验性虚构”起,到“经验性虚构”终。因为小说的起因可以是“先验性的”,而小说的依据却不可能抛离“经验性”,它们可以互为依托,但文学的基础和基座不能抽离,它要求前者的起始必须落脚到后者的现实层面上。就是说小说的构架、文本基础的“致思取向”不是倾向于先天的、神的先验性概念,而是依据于人的、社会或生活层面的经验性事实——作家根据人的生活和精神需求虚构或创造了这个小说。情感、人性与作品的关系与其说是意向关系,不如说是因果、因果推论关系,它只有基于人性和情感的标准才能对文本进行正当的逻辑推演和是非判断,才能感到它是合理的、合情的,并最终把虚构还原于情感和人性的真实。用狄德罗的话说,“人是一切的出发点。”……这构成了这篇作品的思想骨架和价值指向。“海塭堡”实际上是“heaven(天堂)”的音译。可见作者在构思这篇小说之初并非随意率性,而是凝聚着独特的思考。一切叙述都是在人性和人的情感场域展开的,赵海萍甚至直接把她的故土西上庄以及南天井、崔峪、落峪的风貌和风土人情移入到“海塭堡”的内容和背景之中。比如她对父母的描写,母亲的善良、无奈、逆来顺受和命运多舛,父亲因为“富农成分”在“极端年代”的悲惨遭遇和最终“自沉”;还有柴狗“铁犁”的侠肝义胆和自我牺牲……都是按照人性的尺寸设计的。这些人物、情节、素材本身就是一种“来源于生活”的虚构。我甚至觉得“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仿佛就像是“在西上庄的另一生”。作家就地取材,驾轻就熟,让虚构的作品获得了广泛的现实主义精神。

纵观小说的全部内容,其中有许多段落、人物和情节闪现出浓厚的人性光辉乃至高于人性的光辉。比如柴狗“铁犁”,它不是主角,甚至不是“人物”,但却构成了小说的隐秘的主干,它的形象不仅有古典文学、文化里“义仆”“忠仆”的传统美德,还具有当代、现代人的英雄本色,为了“我”和妻子李惠曼的纠结,为了救苦救难,在危急时刻甘于放弃在“海塭堡”高于人的不再轮回的特权,选择了英雄、义士、贵族般高贵的“自裁”。随后,小说的主人公“我”也选择步“铁犁”的后尘,在爱和人间真情面前供出海塭堡的最高机密,把秘密咒语告诉刘汉庭,而让他在漩涡般的黑洞里追踪人间世相,并看见他牵肠挂肚的妻子胡心愿。在小说的结尾处,作家这样写道:“泄露了海塭堡的秘密之后,我立刻清醒了,但我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当我的老伙计对着湛蓝的天空吟唱那美妙的咒语之时,我的身体开始萎缩,我能确定的是我并不后悔,也不再恐惧,‘铁犁’忠诚于我,而我忠诚于他,有什么错呢?他高亢顿挫的音调像忽闪着大翅的鹰隼飞跃树梢和云层,我仿佛看到那碧绿碧绿的漩涡似的洞徐徐开启……”由铁犁到我,小说的高潮在人性的喝彩里被再次推高!至此,在一般读者,包括在我的阅读期待里,一篇小说作品已经圆满完成了使命,它已经有理由使自己跻身于当代优秀文学作品的行列。

《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里,作家“强行”加入了公益记者——酪苏这个人物。这個人物初看与“我”无关,起码与我在人世间六十多年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际,但却着墨很多,甚至浓墨重彩、贯穿始终。只有细读之后才能感到这个人物的重要性,起码她有这么几重意义:其一,她是美的化身,在作品里一出场就光彩照人,几乎引起“我”的“犯规”,作家对她大有惊诧之感:“我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那脸真俊,眉眼像极了奶奶庙里的三奶奶。”我们可以看到作家把最美好的词汇都加之到酪苏的身上,几次把她与“庙里的三奶奶”相比,甚至还引入了爱和性的意象,几次让我心旌摇动……其二,她是美的深化,给“海塭堡”带来新气象。因为进入“海塭堡”的人都超越了“温饱式”的低端生活,生活在海塭堡就必然要循序渐进地引入高一级的生活方式,比如闲暇,比如审美与艺术,像刘汉庭由木匠转入雕刻……其三,她是社会和时代的良心,作为一个摄影记者,她在人世时勇敢地把镜头对准社会黑暗,数次“激怒当权者、企业主和黑势力”,但她出生入死,不屈不挠,被折磨、羞辱、打黑枪,最后倒在为弱势群体讨还公道的路上。所以酪苏是美的化身,更是勇敢的化身,彰显了真正的英雄品格!

我认为,正是这个人物的出现,深化了小说的主题,改变了作品的走向,使一个虚构的“出世”故事具有了深厚的批判现实主义情怀。在这里,美成为叛逆和评判的力量,这是《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的一大贡献!而且因为酪苏的出现,她把小说里许多散碎无序的人物、情节有序地串联起来,比如我和李惠曼的窘困生活,我儿子夯砣的走投无路,小说里写“他一定是穷怕了,穷,有时候会变成翻脸不认人的刀子,削铜剁铁,六亲不认”。不仅形象,而且深刻。穷,让他逼爹断药,逼娘上吊,自己也妻离子散,生计无着。还有刘汉庭、胡心愿的落魄、“失房”老人的上告无门……这才是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视野。没有这样的“视野”,酪苏也就没有什么勇敢和英雄品格可言了,同样,没有酪苏的存在,这样的视野也就没有什么希望可言。所以,我极为看中酪苏这个人物的价值,本来,“我”和铁犁的行为已经可以支撑起小说的框架,让一部小说有了一个爱的主题,但酪苏使这个主题进一步深化,让普泛的爱拥有了广泛的现实佐证,并丰富出一个好看而鲜明的层次。

按照“虚构理论”的规划,虚构有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是想象,一个是逻辑,但它们是一个统一体,需要互相支撑,共同生长,不能出现短板和空档。因此,虚构中的一个文明或一个文本,都需要各个要素的相互依存。比如《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它是一个系统性工程,不仅需要人物、故事和情节,同时也需要文明、价值和规范等群体社会因素的同生共存。它们与人类的生存生长一样,“共生性”是必须共同维护的法则。举例来说,在“海塭堡”,“每一个人都是往年轻里活,一直到活成一个婴儿,然后再转世到人间受苦”。比如“我死时42岁,现在39,再过几个月就38岁了”。这是海塭堡的生态,没有这样一个生态它就不可能有存在的形式,因此,即使虚构,它们也要在虚构过程中同步。还有初到海塭堡,“我看到赤身裸体的乡亲们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就好像人本来就应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即使看见酪苏那样美丽的女子也毫不失态,“她面带笑意赤裸裸地向我走来,我真想霍霍地燃烧,但心里横着一片湖,湖水清凉凉的,像蓝天一样”。在海塭堡,人的欲望被抽空了,道德和价值的起点必须依据这个客观现实,而虚构必须遵守这样的框架,实质上,这也就是虚构的经验性或“经验性虚构”的出发点。我想起帕斯卡的话:“人,是可以改变的,但其核心价值必须守护。”我理解所谓“核心价值”也就是人和人性,当然也包括从“人和人性”当中升华的更高一级的神明——原教旨主义的“主”。也许这些不在“海塭堡”的主题之内,但我知道它们距离“海塭堡”并不远,甚至紧紧挨着虚构这个主题。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注重“现世”而忽略“彼岸”的国度,这正好与汉语作为一种“世俗性的语言”相匹配,它不求接近天堂,一睹天颜,而是退而求其次地“把最高的真理,理解为一种德性的自觉”。这是儒家文化的精髓,也是中国士大夫、文人和知识分子的人格神。赵海萍就是按照这样的品格、人格和人格神创建和虚构了“海塭堡”。换言之,也可以说她依据“人和人性的品格塑造了上帝”这一“新教伦理”的参照,用“人间之城”虚构和创建了“海塭堡”这个“天国之城”。她秉持人和人性的法则就是最高法则,又以人和人性的“自然法则”对其先验的“最高法则”进行了检验。所以,公允地说,我不认为《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是一篇完美的、无可挑剔的作品,但它是一篇庄重、好看、富有幻想性并对当代文学有所贡献的探索小说。

王建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冀中能源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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