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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索隐”在《醒世姻缘传》作者研究中的疏误

2022-04-27姜复宁

蒲松龄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商榷醒世姻缘传蒲松龄

姜复宁

摘要:郑子运先生关注到《醒世姻缘传》文本带有的某些语言特点,运用语言学知识进行“索隐”,进而认为蒲松龄是《醒世姻缘传》的作者。但其文中所给出的证据颇有令人生疑之处,论述中也存在一定的疏失,这使得最终结论难以令人服膺。对郑先生论述中牵涉到语言学知识的内容予以剖析,可以廓清其中的部分疏误。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作者;索隐派;蒲松龄;商榷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志码:A

《醒世姻缘传》的作者究竟是谁,向来众说纷纭,诸家观点聚讼纷至。1931年,亚东图书馆出版《醒世姻缘传》,胡适运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研究范式考订此书作者,认为《醒世姻缘传》和《聊斋志异》中的《江城》篇十分相似,进而怀疑两书作者是同一人,也即蒲松龄;而后指出蒲松龄鼓词曲文的写作风格、对山东方言特征词汇的运用均与《醒世姻缘传》颇为一致;并援引清人杨复吉《梦兰琐笔》所载“鲍以文云留仙尚有《醒世姻缘传》小说,盖实有所指。书成,为其家所讦,至褫其衿”为佐证,认为《醒世姻缘传》作者乃是蒲松龄。[1]自胡适提出此说后,围绕这一观点的论辩在长达一世纪的时间里断断续续未能停歇,无论是支持此观点者还是反对此观点者,均从不同的角度找出诸多例证以佐证自己的观点。这与《红楼梦》作者考证状况颇为相类,而“红学”研究中的“索隐派”研究方法在《醒世姻缘传》作者研究中也时见。但“索隐”式的研究方法在小说考证中往往出现偏差,对索隐方法写作的论著中史实、逻辑链条疏误予以剖析,也可视为《醒世姻缘传》作者考证研究中方向之一端。

一、引言:“索隐”“索隱派”与《醒世姻缘传》作者考论

“索隐派”刍兴于乾隆年间,大盛于民国初年,其产生与发展均与《红楼梦》的传播具有密切关联。蔡元培曾归纳索隐派研究者考论《红楼梦》作者的研究方法乃是:“知其所寄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徵者;(三)姓名相关者” [2]1,并将此类方法运用到《石头记索隐》中。《红楼梦大辞典》对这一流派给以评价:

这一派著作的主要篇幅用于探寻《红楼梦》隐去的“本事”和“微言大义”,实则是作者从主观臆想出发,把一些从历史著作、野史杂记、文人诗词或随笔传闻中搜集到的材料,与《红楼梦》里的人物、事件互相比附、印证,并从而去评论《红楼梦》的意义和价值。索隐派各作者的写作动机及其著作内容虽然有所不同,但他们所采用的主观的索隐方法和对《红楼梦》思想意义的曲解是一致的。然而,索隐派红学家们认为《红楼梦》不是一部闲书,书中有政治寓意以及对《红楼梦》艺术创作上的某些见解,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的。[3]474

综合来看,索隐派的研究方法往往存在着首先假设考证结论,而后比照这一预设性的结论寻求证据的错误。也正因为此,在当下的《红楼梦》研究中,“索隐派”的研究范式与研究成果并未成为主流。但在《醒世姻缘传》研究中,仍有部分学者采用类于“索隐”的研究方法来考论其作者“西周生”的真实身份,这样的研究因为方法上的欠缺,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与《红楼梦》“索隐派”研究者相类的疏失。

关注文本的语言特点及某些特殊语言现象、修辞技巧如谐音、汉字形体结构特点、双关等,是“索隐派”所运用考据方法之一,相关的研究成果亦时见。《蒲松龄研究》2017年第1期上刊载郑子运先生《〈醒世姻缘传〉作者为蒲松龄补证》一文(下简称“郑文”),从小说中徐文山、孙兰姬的原型分别是蒲松龄的友人孙蕙及孙妾顾青霞;小说中晁家花园以石隐园为原型;小说中晁夫人分田产的情节影射蒲槃析产一事;根据小说的署名,采用反切法可以切出“留仙”四个方面,论证《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是蒲松龄。[4]郑先生在论述中关注到小说文本所带有的某些语言特点,运用语言学知识进行“语言索隐”,可谓是《醒世姻缘传》“索隐”研究中重视语言文字之学的代表。但郑文作为“索隐派”研究成果,不免带有来源于方法论的主观性特点,因而得出的结论中,也不乏存在疏误或失之武断之处,值得予以辨析。

二、郑文疏误之一:“雍山”二字合读与“禹王山”无涉

郑文认为“《醒世姻缘传》里的雍山实际上是蒲松龄将自己家的环境和禹王山相融合的结果”,而支撑这一观点的依据之一,乃是“雍”为“禹王”二字合读的结果:“‘禹王’二字合读为yuang,在官话和山东方言里都没有相应的字,而‘雍’字读音yong略近于yuang,所以以雍山映射禹王山”。[4]但这样的说法并不能在清代淄博一带的方言材料中找到证据,特别是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的用韵分部现象更是可以证明此说的谬误:“雍”,《广韵》於容切,又於容切,均属通摄。来自中古曾、梗、通摄阳声各韵的字,也即归入《中原音韵》东钟韵、庚青韵的字,合为《聊斋俚曲集》的“东钟韵”,今淄川方言中读为?藜?耷、i?耷、u?耷、y?耷;“王”,《广韵》雨方切,又于放切,均属宕摄。来自中古宕、江摄阳声各韵的字,也即来自《中原音韵》江阳韵的字,合为《聊斋俚曲集》的“江阳韵”,今淄川方言读为a?耷、ia?耷、ua?耷。[5]202在《聊斋俚曲集》的异韵通押文例中,并无东钟韵和江阳韵通押的现象,说明两者在蒲松龄的方音系统中并不接近。

此外,郑文认为“雍”iu?耷“略近于”所谓两字拼合所得的iua?耷的说法也欠妥当。陈海伦先生给出了一种测定方言间韵母系统相似度的方案,其中牵涉到了如何计算韵母之间的相似程度。[6]虽然该方案设计的初衷乃是解决不同方言之间韵母差异的测度问题,但实际上完全可以借鉴这一方法计算给定两个韵母之间的语音相似程度。我们以其他七个正则元音分别对“iua?耷”这一集合中的主要元音a进行替换,得到诸如“iui?耷”“iue?耷”之类的语音片段,而后分别计算与“iu?耷”之间的语音相似度。计算结果如下表(保留到小数点后四位):

表中加粗者为“iu?耷”“iua?耷”之间的相似度,通过与其他数据相比较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语音相似程度在八个正则元音排列组合所得的可能的线性组合中排在倒数第二位,而排在最后一位的“iuɑ?耷”,却又是和“iua?耷”的语音相似程度最大者,可见两者非但不是“略近”,而是有着相当大的语音差异。郑文以iu?耷“略近于”iua?耷的说法作为关联“雍山”与“禹王山”的重要条件,但这一条件自身便漏洞百出,其说服力也就颇可令人怀疑了。

三、郑文疏误之二:对“东岭学道人”词组的错误辨析

郑文注意到清刻本《醒世姻缘传》前有东岭学道人所写的题识,认为“以‘道人’为号,在古代很常见,如黄庭坚号山谷道人,姜夔号白石道人,汤显祖号清远道人”,“而在‘道人’前加‘学’字成为‘学道人’,则很罕见”。进而认为“这表明‘学’字很关键”,并以此作为“学道人”潜藏着“仙”的反切上字的立论依据。[4]但实际上,“学道人”一词并不罕见,郑文认为此词罕见的原因在于将“东岭学道人”的内部组合关系与“山谷道人”“白石道人”“清远道人”的内部组合关系做了相同理解,将其切分为“东岭学+道人”两个片段。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此词当切分为“东岭+学道人”,方为确解,而对“学道人”的解释则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所在。“学道人”一词在释家、道家文献及明清白话小说、笔记小说中均有诸多用例,如:

1.夫学道人须识自家本心,将心相示,方可见道。(《五灯会元·卷第五》)

2.老翁奏曰:“有真心学道人郭求见。”王命传入,注视良久,曰:“非仙才,速送回人间。”(《子不语》)

3.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第五十二回)

4.紫霞曰:“学道人最忌子精丧失。所以世人少年子弟廿龄未满而即丧者,以结配太早,无异婴神之太嫩,子精丧尽,如木根枯朽,难免颠倒矣。(《绣云阁》第九十九回)

从上述例证中可以看到,“学道人”一词在唐五代以后的作品中大量出现,此词的确解乃是“学习道行的人、修仙学道的人”,且此处的“道”所指并不仅仅局限于“道教”,信仰佛教者、信仰王阳明心学者,甚至是普通的读书人均可自称或被称为“学道人”。在“学道人”之前加上名词性定语,构成“NP+学道人”式的句法结构也较为常见。“XX学道人”是一种自谦式的自号,“东岭学道人”指的是“在东岭学道的人”,“东岭”作为“学道人”的定语,“学道人”则是“学道的人”的紧缩形式,这与“XX道人”式的字号并无关系。“XX道人”中的“道人”是一个名词,而“XX学道人”中的“学道人”是一个的字结构简略格式,应当理解为“学道的人”,并不能从中切分出“道人”这一片段,也即两个片段中的“道人”并不是同构关系。

这种语法结构并不难理解,在文献中也可以找到大量例证,故郑文所认为的“学道人”很是罕见,“学”字很关键的观点就很值得商榷了。“XX学道人”出现的频次之所以小于“XX道人”一类形式,是因为这一结构是一个词组,“学道”对“人”进行了严格的限制。而“道人”中“道”对“人”限制远小于“学道”对“人”的限制,因此“学道人”可出现的语境范围小于“道人”是语义范畴限制所导致的,与刻意凸显“学”无关。

四、郑文疏误之三:切语拼合颇多错误

郑文第四部分认为“根据小说的署名,采用反切法,可以切出‘留仙’,即蒲松龄的字”,在后文中多次运用反切法进行论证。但由郑文中的论述来看,作者对反切的理解以及对切语的拼合都存在错误,这也直接导致了最终得出结论的不可信。

郑文最初举了《南史·刘悛传》“悛本名忱,宋明帝多忌,反语‘刘忱’为‘临雠’,改名悛焉”、《太平广记·魏叔麟》“唐魏仆射子名叔麟,识者曰:‘叔麟,反语身戮也。’后果被罗织而杀之”的两条例证,认为“按照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刘’的声母l与‘忱’的韵母en不能切出‘临’,‘叔’的声母sh与‘麟’的韵母in也不能切出‘身’,这是因为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将ien省略成en。ch与ien可以切出‘忱’,而‘刘’的声母l与‘忱’的韵母ien可以切出‘临’,同理,‘叔’的聲母sh与‘麟’的韵母ien可以切出‘身’。” [4]此处论述颇多讹误。首先,汉语拼音方案并没有“将ien省略成en”,而是将其简写为in。其次,“刘”与“忱”切出“临”、“叔”与“麟”切出“身”也与郑文误认为的“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将ien省略成en”不存在任何关系。“忱”,《广韵》氏任切,本身就是一个三等字,其声母所带有的卷舌色彩与三等字带有的i介音发生冲突,因而在“忱”字中失去了i介音。但在拼合反切时应考虑到反切下字发生的音变,补出失去的i介音。“叔”与“麟”切出“身”的情况与之相类,均是卷舌声母与i介音冲突所致。反切用字的声母是t?拶、t?拶h、?拶、?拮类时,常常会出现洪细不合的现象,其原因在于“皆由声母不同类致语音分化之故” [7]52-55,而并非郑文所言。

郑文认为清刻本《醒世姻缘传》卷首署名“西周生辑注,然藜子校订”,以及自认为的“‘学’字很关键”的东岭学道人所写的题识和题识中提及的该书评点者“葛受之”以反切的方法暗示了此书的作者乃是蒲松龄,其具体理由分别是:

1.“藜”的声母l与对应的字“周”的韵母iou可以切出“留”,“西”的声母x与对应的字“然”的韵母可以切出“仙”,即“西周生 然藜子”暗指“留仙”。

2.“东岭学道人”中的第二个字“岭”的声母l与“葛受之”中的第二个字“受”的韵母iou相切可得“留”字;“学”的声母x与“谦”的韵母ian相切可得“仙”字,而切出来的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留仙”。[4]

且不说运用此类辗转相切方法将“留仙”二字潜藏于假托之名中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即使从郑文之说,蒲松龄用反切来隐藏自己的名字于《醒世姻缘传》中,此处的分析也存在讹误。蒲松龄在语言文字实践中注意辨析“土音之讹”,一定程度上具有追求语言规范化的思想。但与此同时,在蒲松龄的名山事业实践中,并非一味“求雅存正”,而是保留有诸多方言成分,如《日用俗字》中部分带有方言色彩的直音字、《聊斋俚曲集》《日用俗字》用韵所反映的方言语音特点等。因而此处若是蒲松龄自创反切,则其创制过程中的依傍存在三种可能:其一是采用《广韵》音系,其二是采用《日用俗字》所推崇的《正字通》音系,其三则是依据当时临淄的方音。

首先从《广韵》音系着眼,探讨所谓“自创反切”。“受”,《广韵》殖酉切,有韵上声;“留”,《广韵》力求切,平声尤韵。若以“受”作为“流”的反切下字,声调与《广韵》音系并不相合。“学”,《广韵》胡觉切,匣母;“谦”,《广韵》古兼切,平声添韵。而“仙”《广韵》苏谦切,心母仙韵平声。“学”的声母与“仙”的声母分属匣、心两母,“谦”的韵母与“仙”的韵母又存在韵尾差异。因此,从中古音的角度来看,说这两个所谓“自创反切”可以切出“留仙”二字是难以令人服膺的。

但是考虑到蒲松龄对《正字通》的推崇,倘如郑文所言这几条“自创反切”确出自蒲松龄之手的话,在创制反切时是否采用了《正字通》中的反切呢?《正字通》的审音标准较之前代出于“为文试贴”目的而撰作的韵书,更多地强调“异方殊音,势难遽一”,因而需要“其俗之异以归于音之同”“只用音和正音,取字之切近者为韵,则字读朗然”。[8]26由此来看,《正字通》中的切语乃是张自烈以个人音系为据、参以书音系统所编,其中的语音特点、分字归韵等具有实际语音的依据。华建胜《〈正字通〉音注的音系探析》 [9]、杨婉婷《〈正字通〉音系研究》 [10]分别对《正字通》反切进行系联,并参照其中的直音等,探讨了此书的音系,后文分析时涉及到《正字通》音系之处,均参照华、杨二人的反切上下字分组和拟音。

“岭”,《正字通》离呈切;“受”,《正字通》神呪切;“留”,《正字通》力求切。“岭”与“留”两字声母相合,而“呪”“求”虽然韵类相同(华文称其为偶韵,杨文则称其为求韵类),但“呪”属去声,“求”属平声,两字声调并不相同,因此以“岭”“受”切出“留”的说法是不合于《正字通》的。“学”,《正字通》火觉切;“仙”,《正字通》苏焉切。《正字通》中“学”“仙”二字声类并不相同:“学”的声母在华文中被归纳为“呼许”类、在杨文中被归纳为呼母组;而“仙”的声母在华文中被归纳为“苏息”类、在杨文中被归纳为苏母组。《正字通》并未将中古精组细音字和见组细音字的声母混为一类,而是予以分立。由此来看,以“学”“谦”切出“仙”的说法也是不合于《正字通》的。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蒲松龄采用淄川方言创作了这两条反切。但这样的说法也存在着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

在现代淄川方言中,“受”“留”两字的声调并不相同,但为稳妥起见,仍需考虑蒲松龄时代的淄川方言声调特点。“受”为中古全浊声母上声字,在蒲松龄时代应归入去声;“留”则为中古次浊声母平声字,在蒲松龄时代应归入阳平。因此郑文认为“岭”与“受”拼合可得“留”字的说法,存在着声调不合的问题。

“学”“谦”二字拼合可得“仙”的说法,存在着与上文论及的以《广韵》或《正字通》作为审音标准时所面临的相同问题:“学”与“仙”的声母在蒲松龄时代究竟是否相同?今淄川方言中尖团音已经合并,均读为舌面前音,然而《日用俗字》《聊斋俚曲集》中部分与之相关的例证却说明其时尖团音之间的关系较为复杂。张树铮先生发现《日用俗字》中确实有着一些尖音字与团音字相混的例字,但又存在一些问题:聊斋俚曲长期以来一直以手抄形式传世,其中的错讹字、异文很难确知其具体出现时间;有些尖团相混的例字或许与蒲松龄选择字形时的考虑有关;聊斋俚曲、《日用俗字》中尖团音相混的例子还是太少,除了少数例证之外绝大多数还是尖团不混的;此外,晚于蒲松龄时代的《万韵书》《等韵简明指掌图》尖团音均不相混,但高青、桓台两地的现代方言中尖团音合并,也可以说明当时的尖团音合并并非淄川一带方言的主流现象。面对这样的现象,在尖团音分混问题上令人信服的结论应当是蒲松龄时代淄川方言尖团音可能已经开始混同,起码在部分字中已经发生了这种变化,但绝大部分尖团音字还没有合并。[11]69-72

明确这一点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一问题:倘这条“自创切语”确实出自蒲松龄之手,那么以团音字“学”作为尖音字“仙”的反切上字的做法与蒲松龄在其他著作中遇到与尖团音相关问题时的处理方式是否一致呢?此外,“学”“仙”都是日常生活口语中常用字,使用频度高的字往往具有一些例外音变,两字会不会也有此类情况?

张树铮先生发现,《日用俗字》和《墙头记》中都用到了“卹”这一词,其文意乃是指男阴,而在《日用俗字》中将此字注音为“即”。[11]71实际上在俗语中,这一义项往往被称为“鸡”,但蒲松龄却刻意写成“卹”这一较为生僻的字形。此外,蒲松龄选择“即”为“卹”注音也耐人寻味,“从淄川方言来看,今音jī的字不算少(含清声母入声来源的阴平字,如‘鸡机几基级击吉积即’),但只有‘积即’是尖音字,蒲松龄挑了尖音字‘即’来注音,说明他并没有混淆尖团”。[11]71此外,《禳妒咒》中还出现了“即”的字形,这一写法不见载于诸家字书,很可能是蒲松龄的自造字,但以“即”作为其声符的做法也很可能与尖团音的区别有着密切联系。如果说《日用俗字》中采用“卹”乃是出于廓清“土音之讹”的目的,那么在聊斋俚曲中又何必如此,特别是在“落了草,叫欢欢,摸摸有卹甚喜欢,细想来也是精扯淡”(《墙头记》)、“鳔小即”(《禳妒咒》)这种甚为俚俗的语言环境中?作“男阴”意的“卹”,虽然字形生僻,但其义项、音读却是口语常用词,“鸡”在日常生活中更是常用字,可以与“学”“仙”类比,我们可以推测纵使这些常用字在当时的口语中已经尖团相混,在蒲松龄笔下也一定会刻意予以分明。假使真如郑文所言,这一自创切语的创制目的乃是“暗示《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是蒲松龄”,也即涉及到自身姓名,自会予以更为严肃的对待,那么在对待尖团音时理当更为用心,又岂能以团切尖,朱紫混淆?所以即使按照当时的淄川方音作为判断标准,郑文的观点也是难以找到支撑证据的。

五、结论

郑文通过分析《醒世姻缘传》文本语言特点,认为“雍山”乃是“禹王山”合音、“东岭学道人”这一“很罕见”的名号“表明‘学’字很关键”、“西周生”“然藜子”的相应文字排列组合所得的反切乃是“留仙”。但通过对郑文的材料依据与论证环节进行分析后发现,这些观点都无法得到语言事实支持,甚至与之相关的论述过程中还有着相当数量的语言学方面的讹误,堪称其论证过程的致命伤。也正因为此,郑文中给出的运用“语言索隐”方法尋找到的证据,都难以确证《醒世姻缘传》的创作与蒲松龄有着必然、确凿的联系,其结论自然是难以成立的。

采用寻找内证的方式尝试解决《醒世姻缘传》的作者问题,在方法论上是一种新奇的尝试,但这种尝试却为首先假设了考证的结论,而后比照这一预设性的结论寻求证据的指导思想所误。这种首先假设结论的考证方法,很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限制了材料搜集的广度,将某些并非鲜见的现象的重要性过度放大,唯务排比其看似相近者,而忽视了其他的可能性,进而得出错误的结论。

当然,本文的论述也并非是无懈可击的。如第二部分论述iu?耷与iua?耷的语音接近程度时所采用的算法,仍然存在着一些无法得到确解的问题:计算所得的差值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实际音系中的真实情况?不同特征量投射在线性语音链之上时所占的权重是否可以平均视之?此外,运用纯量化的方式计算所谓的“相似程度”,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言语交际行为中的实际效果呢?实际上,采用感知实验的方法探讨这一问题似乎更具可行性,但这需要较大数量的淄川方言母语者作为受试对象。由于时间限制,本文采用量化计算的方式考论了iu?耷与iua?耷的语音接近程度并与其他可能的音素组合进行比较,至于感知实验的设想,姑留作翌日之券。

参考文献:

[1]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M]//醒世姻缘传.上海:亚东图书馆,1933.

[2]蔡元培.《石头记》索隐[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

[3]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K].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4]郑子运.《醒世姻缘传》作者为蒲松龄补证[J].蒲松龄研究,2017,(1).

[5]张树铮.清代山东方言语音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

[6]陈海伦.方言间韵母系统相似度测度研究[J].中国语文,2000(2).

[7]殷焕先.反切释要[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

[8]张自烈,廖文英.正字通[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

[9]华建胜.《正字通》音注的音系探析[D].厦门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10]杨婉婷.《正字通》音系研究[D].华中科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

[11]张树铮.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8.

“Detecting Secrets of Linguistics”in the Study of the Author

of Xingshi Yinyuan Zhuan

——Discussion with Mr. Zheng Ziyun

JIANG Fu-ning

(School of Literature,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 Mr. Zheng Ziyun, who has paid attention to some linguistic features of the text of Xingshi Yinyuan Zhuan,uses linguistic knowledge to “Detect Secrets”. The he thinks that Pu Songling is the author of the Xingshi Yinyuan Zhuan. But the evidence given in this paper is quite doubtful,and there are some omissions in the discussion,which makes the final conclusion difficult to be accepted. The analysis of the contents of linguistic knowledge involved in Mr. Zheng’s discussion can clarify some of the errors.

Key words: Xingshi Yinyuan Zhuan;Author;Detecting Secrets;Pu Songling;Discussion

(責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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