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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文人余怀的寿词特征

2022-04-27司晨宇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4期

司晨宇

内容摘要:余怀是明清易代时的著名文人,寿词在其所有词作中占比较大,余怀的寿词绝非简单的应酬之作,而多抒发着其由家国身世所引发出的真情实感。本文以余怀寿词为研究对象,按他寿词与自寿词两类对其进行梳理分析,将余怀寿词中的情感特征加以展示,并进一步将余怀寿词的艺术特色总结为三点,一是频用诗文典故,二是点化相同意象,三是展现豪迈词风。

关键词:余怀 他寿词 自寿词

自有诗歌以来,祝寿便成为文学的一种主题。南宋时盛行祝寿风俗,以词为载体的祝寿文学逐渐发展至高潮,寿词,便是此类在生日时写作,带有祝愿意味的词作题材总称。现传南宋寿词两千多首,“约占宋词总数的1/10”[1],可谓多矣。寿词经过南宋的发展,又有了较为明确的分类,一是自寿词,多记录作者本人生辰时的所感所想,二是他寿词,是为他人寿辰所作祝贺。元明两代,是词学发展相对沉寂的阶段,总体消沉的情况下,寿词创作自然逊于前代。清康熙年间,王晫作《千秋岁》寿词,引发寿词唱和高潮,寿词再次焕发出活力。但总体来说,寿词多因祝颂的现实功利需求,写作趋于模式化,艺术水准不高而多为文人不屑,题材地位相对较低。

在清词中兴前,一批经历明清易代的词人,如易震吉、曹元方等,也创作有一定数量的寿词,在遭受易代之悲时,他们的寿词与此前的应酬之作有很大不同。若论此间寿词写作成就最高者,非余怀莫属。余怀(1616-1696),字澹心,号曼翁,原籍福建莆田,长期寓居南京。明末时,余怀与东林党人有过交往,其后加入复社,明亡后,其未改一身气节,于漂泊流浪中坚持着抗清斗争。余怀今传有《玉琴斋词》《秋雪词》《研山词》三部词集,除去内容重复者,共收二百三十余阙词,既有一定体量,内容也颇为可观,龚鼎孳评余怀词时便说“澹心余子,惊才绝艳,吐气若兰。而搦管题词,直搴淮海之旗,夺小山之簟者”[2]。余怀写有三十多首寿词,几占其全部词作的七分之一,尤侗为《玉琴斋词》作题辞时尤其指出,“寿词多者,无过魏鹤山,苦不能传;稼轩差强人意。余子于此兼能擅场,固知才人无所不可”[2]243。当下的余怀研究,多集中关注余怀的身世交游,作品考证,诗文分析等方面的内容,讨论余怀词作的专篇屈指可数,专论其寿词的研究更寥寥无几,余怀寿词尚存有较大研究空间。

一.余怀寿词的分类探析

余怀写有自寿词3首,他寿词23首,另有两组可看作自寿性质的时间组词10首,共计留下36首寿词。以下就不同内容作分别介绍。

(一)他寿词中的真诚赞寄

他寿词在余怀寿词中占比最大,余怀他寿词的写作对象十分广泛,不仅有挚交,也有友人之亲朋,挚交之中,又可按身份划分为不甘仕清的遗民、出仕新朝的旧交两类。余怀会根据赠贺对象的身份经历,考虑与其亲疏关系,写出不同特点的他寿词。

余怀在为遗民友人写作寿词时,一般特性为多注重刻画友人气节,在祝寿之外又寄寓一种沦落伤怀的沧桑之感。如余怀在遗民姜埰六十岁时,赠上的这一首《水龙吟》寿词:

先生放逐归来,吴门山水从吾好。松筠气节,冰霜心性,潜身屠钓。谏草皆焚,《离骚》罢读,只伤怀抱。看幅巾杖屦,逍遥尘外,寻鸥鹭,爲同调。

阅尽兴亡今古,对斜阳、几番歌啸。柴桑老子,赋诗饮酒,不书年号。白发催人,青山傲世,不须烦恼。愿先生从此,年年强健,胜汾阳考。[3]

姜埰(1607-1673),字如农,山东莱阳人。姜埰在明为官,胸怀大志,忠心为国,“客至,去,,题其馆壁曰:‘爱民如子, 嫉客如仇’。而埰拒之曰:‘吾尽职尽责而已’”。崇祯时,朝政混乱,姜埰敢于进言,得罪权贵而入狱,后谪戌宣城卫,寓居苏州。明亡后,清廷有意征召,姜埰“乃佯装坠马折股, 乘间复驰至苏州”,终身不仕二朝。余怀在对待新朝的态度上,与姜埰有着相通之处,因此格外能理解友人的心境。余怀这首寿词,不谈仕途,只着意称赞姜埰的品性,隐隐寄在友人与词人心中的,仍是那化不开的亡国遗恨,余怀祈愿姜埰淡视光阴,是共同经历风雨后,发自内心的真诚宽慰。相同的情感态度,还见于《沁园春·祝二寄老人七十》与《前调·祝杨炯伯六十》等赠予遗民的寿词中。

在他寿词的赠与对象中,吴伟业是身世经历最为复杂的一位。吴伟业在明崇祯时入朝为官,官阶高进,在面临明亡前的风雨飘摇与南明政权的腐败不堪时,便决意退离政坛,清兵南下时,处于长期隐居不仕的状态,而后因性格软弱,慑于清廷淫威被迫出仕,虽以才名闻世,但在清朝入仕四年的羞愧与自责是在其心中挥不去的。余怀在吴伟业六十岁生日时分别写下两首寿词:

《水调歌头·祝吴梅村六十》[4]

五亩园中叟,白发老青门。当年文章太史,声价满乾坤。一旦后庭花落,憔悴绿珠红豆,芳草怨王孙。萧瑟《郊居赋》,吹笛到《羌村》。

装玳瑁,巢翡翠,压昆仑,谁与敝者?此事不得不推袁。君自低头东野,我自倾心北海,难与俗人言。富贵何足道,高卧且加餐。

《摸鱼儿》[5]

问先生、今年六十,阅尽许多今古。鸾台凤阁麒麟殿,都是劫灰尘土。差堪语,算只有、东山丝竹西陵树。消摇场圃,对曲几匡床,疏帘清簟,抱膝吟《梁父》。

莺花社,常见髯参短簿,能令公喜公怒。衡空自题《鹦鹉》,何况滕屠郑酤,真迟暮。君不见《通天台》表《江南赋》,葵榴正吐,看子晋吹笙,成君击磬,捶碎花奴鼓。

比起前一类写给遗民的寿词,这两首寿词中的感情同样真挚,余怀没有客套地祝愿长寿,更多是对吴伟业入仕矛盾心理的理解,表达对他被迫为官的同情,以及对其文学成就的赞赏,相信在吴伟业接受好友的如此宽慰时,心中是有几分释然的。

吴绮是余怀他寿词中出现频次最高的友人,与吴伟业一样,他也有侍奉清廷的经历,只是与前者的身仕二朝、违心仕清不同,吴绮在明时未求得一官半职,清时为官也是其自愿的。写给这类友人的寿词中,又表露着余怀新的情感。余怀为其作有三首寿词,这三首词分别作于吴绮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岁生日时。三年之间,吴绮从清廉实干富有政绩的清官,归至被劾去官性返自然的文士,余怀为其所作祝寿词,因时因势,各有突出。《前调·祝园次五十》词中写“万丈光芒藏肺腑,九州浩荡供驱染。守吴兴、兴颂已三年,聲名远”,“父老持觞迎马首,儿童击壤歌庭畔。问使君、何许最关情,民同患”等词句,是对吴绮为官一方,惠政为民的称赞。吴绮五十一岁时因忤上官,罢职离守,余怀在此后的祝寿词中,更多地是称赞友人的洒脱心境,如《前调·寿园次》:“堪笑傀儡排场,炎凉世态,烂熟思之矣,一觉扬州春梦醒,莫论昨非今是。”《摸鱼儿·祝园次》:“功名忤,赢得缥缃粉掐,蛾眉有人妒杀。风流似续扬州梦,偏肯闭门投辖。”如果说在余怀写给前两类友人的寿词中都或多或少地含有种感慨今古的意味,余怀在此则抛弃了时代观念,纯粹是以好友身份关注友人经历的方式,设身处地地表达自己的真情关切。

余怀还有一类他寿词,多是纯粹的交际应酬之作,赠贺之人多非其直接交往对象,如他曾为吴绮夫人黄氏写过一首《百字令》寿词,词的内容是这样的:

阳和初启,舞山香(按,以下疑缺二字),春风婀娜。象服鱼轩人道是,旧日牛衣曾裹。五马功名,八龙家世,王谢称江左。齐眉举案,凝香晏寝深锁。

眼见褡襡黄金,珮摇火玉,早证仙真果。磬击湘阴笙一簇,共食圆桃七颗。夫乃仙郎,儿爲才子,冠帔当中坐。苕花如雪,优昙忽现千朵。[6]

此词营造一种祥和喜乐的氛围,属于单纯称赞的作品,与自宋以来最常见的祝寿词写法并无二致,无需多谈。

(二)自寿词中的无奈慨叹

余怀的自寿词,少有激昂陈词,也少有低语抱怨,比起他寿词来,感怀来得要更为深沉,并掺杂着无奈自嘲的心绪,词中的余怀,总体呈现着落拓文人的形象。

余怀自寿词的突出特点,是对自身年龄处境的频繁点化。他在《四十九岁感遇词六首》序言中一再强调自己已四十九岁的事实:

白香山云:“四十九年身老日,一百五夜月明天。”苏子瞻云:”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余今年四十九,身既老矣,穷犹未死。追想生平,六朝如梦,每爱宋诸公词,倚而和之,聊进一杯。正山谷所云坐来声歕霜竹也。[7]

在具体内容上,他又将年龄与时间多次强化,《桂枝香·和王介甫》中“四十余年,收拾舞衫歌袖”、《念奴娇·和苏子瞻》中“追想五十年前,文章义气,尽淋漓悲壮”、《水龙吟·和陆放翁》中“明年五十,江南游子,九分憔悴”、《永遇乐·和辛幼安》中“四十九年,青楼白马,一觉扬州耳”与《沁园春·和刘后村》里“叹年将半百,须髯如戟,运逢百六,心事成灰”,密集之程度简直无以复加。相同的特点,还见于《浣溪沙·五十进酒词四首》之“余今年遂五十矣。半生落拓,双鬓飘零,阆苑无缘,云台竟远”、《沁园春·五十一岁自寿》中“吾衰矣,正年过半百,一醉千回”、《念奴娇·自寿》中“我已五十加三,早撒英雄手”与《念奴娇·垂虹亭下度生朝自寿》中“久矣泛宅浮家,英雄老矣,五十空白头”等词句里。

余怀之所以在五十岁左右创作大量寿词,并乐此不疲地强调年岁,一方面是因为余怀的人生确过大半且几已定调,在前半生并非顺意的情况下,面对未来时,难免会生出不知残生几何的辛酸无奈,而有意深化时间意识;二是南明灭亡之时,正值余怀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作为遗民,余怀复明的愿望宣告破灭,因此难免会在此期间格外悲愤,频频以回顾过往,感慨现实的方式抒发心志。两者综合影响着余怀自寿词的创作。

余怀自寿词的另一个特点,是多抒发无奈自嘲的心绪。《沁园春·五十一岁自寿》写道:

自寿一杯,花鸟江山,烟雨楼台。奈吴霜点鬓,形容易改,白驹过隙,岁月频催。双屐如龙,孤筇似鹤,富贵于我何有哉。英雄老,叹青蝇独吊,红粉成灰。

前身金粟如来。天谪做、人间钝秀才。况汉宫芳草,班姬憔悴,江南枯树,庾信悲哀。游戏文章,炉锤仙佛,铁壁铜墻打不开。吾衰矣,正年过半百,一醉千回。[8]

“金粟如来”为佛典中现身说法、辩才无碍的代表人物。李白诗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即是借金粟如来以比拟自己,以此夸耀自己是天上谪仙。然而余怀在词中却将典故反用,加一“钝”字以自嘲,言下之意是,自己虽然如李白般富有才气,却对人间无用,因此接下来他说“汉宫芳草,班姬憔悴,江南枯树,庾信悲哀”,表示当时身经黍离之悲,自己就如庾信一般,只能在文字中书写自我的悲哀。这样的想法其实与当时社会中文人武官对立的情况相联系,文人一方面歧视武官,喜爱谈兵,另一方面却又无法真正救国,所以余怀被一种矛盾心态纠缠着,他志向满满,自视甚高,但实际中又无所作为,就只能以老自嘲,因而自寿词中表现出的,是满满的无奈情绪。

二.余怀寿词的艺术特色

1.典故诗文的频繁化用。余怀的寿词对历史典故与前人诗文的化用较多,因此部分词作显得晦涩,但同时也增加了词的内涵意蕴。如《沁园春·五十一岁自寿》中“英雄老,叹青蝇独吊,红粉成灰”一句,“青蝇独吊”出自裴松之对《三国志》“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的注引内容,用以形容自己缺乏知己朋友的境况,“红粉成灰”则化用自白居易《燕子楼三首》其三“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一句。词中另有“况汉宫芳草,班姬憔悴,江南枯树,庾信悲哀”句,是借班昭与庾信身世来抒发自身凄苦。再如《前调·祝尤展成尊人尤远庵八十》中的“醉翁矣、苍颜白发,鹿巾鹤氅”句,用了欧阳修《醉翁亭记》中“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的意象来形容宾主的情态。余怀在寿词创作中,对典故诗文的化用可谓信手拈来,常常一篇词作中有多处化用,出处各不相同,这是余怀的丰富学识在寿词创作中的表现,今人在琢磨透彻后,也能体会到余怀创作时的独特用心,从而对词中情感有更深的体悟。

2.同一意象的不断点化。在余怀的寿词中,有许多高频出现的意象。前面提到的《沁园春·五十一岁自寿》词中的“英雄”一语,还见于其时间组词《桂枝香·和王介甫》“问千古、英雄谁又。况伯业销沉,故园倾覆”与《念奴娇·自寿》“我已五十加三,神仙富贵,早撒英雄手”等句中。可以看出,余怀是以英雄自比的,他认可的英雄,是那些古往今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人物,余怀反复在词中呼唤英雄,是因为现实中的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而在大环境下,有着远大抱负的人只能同样无力地面对现实,所以现实中真正的英雄遥不可期,且让人惊心的是,即使有难得的英雄人物,茫茫岁月中,也是会最终消失不见的。余怀词中频繁出现的英雄意象,彰显他心底深处对于英雄渴望而不得,以及自我期许落空的伤感心理,来自双方面的失落就这样折磨着他,最终使得他的自寿词与时间组词笼罩着一股复杂的阴影。

3.豪迈词风的反复显现。前已提到,余怀的寿词带有一种伤感情绪,而与之并存的则是一种豪迈的词风。余怀的《四十九岁感遇词六首》词序中提到“每爱宋诸公词,倚而和之”,这六首和词的五位追和对象分别是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与刘克庄,他们都是宋词豪放一派的代表,相应地,这组和词显现的也是一种豪迈词风。《念奴娇·和苏子瞻》词上片写道的“狂奴故态,卧东山白眼,看他世上。老子一生贫彻骨,不学黔娄模样。醉倒金尊,笑呼银汉,自命风骚将。楼高百尺,峨嵋堪作屏障”即是余怀寿词性质词中豪迈风格的典型代表。“狂奴故态”出自《后汉书·严光传》,余怀接着连用谢安醉卧东山,阮籍以白眼看礼俗之人,黔娄不受百金之聘三个典故,借以说明自己的狂放性格,“老子”则是稼轩豪放词中的常见词汇。余怀在词作上片营造出的是不与世俗同流的狂士形象,激昂之情溢于言表。《水龙吟·寿姜如农黄门六十》中的“阅尽兴亡今古,对斜阳、几番歌啸。柴桑老子,赋诗饮酒,不书年号。白发催人,青山傲世,不须烦恼”,与《前调·祝朱敬身五十》“最喜木假山翁,苍颜皓发,顾盼庭前桂。五十年来诗酒债,赢得心空及第。湖海元龙,文章绣虎,磊落今之世。山阴前辈,百年原姓朱氏”等词句中,也可见余怀豪爽疏放的词风,只是与东坡豪放词中亦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现实无奈相似的是,余怀倾注于这些豪放词中的情感并不单一,“可惜千古英雄,吴霜点鬓,短褐空穿破”等句依然显露出其个人的低落心绪。

毫无疑问地,余怀是一位写作寿词的高手,他的寿词摆脱了前代作品的普遍弊端,少有流于表面的奉承阿臾,而多发于肺腑的真情实感,余怀的他寿词,能据祝寿对象的身份差异而照顾周全,在内容上各有突出,体现出不同的情绪风格,而自寿词中低落无奈的情感,因其真挚而引人共鸣。同时,余怀的寿词文采可观,也反映出余怀超越一般文人的丰富学识。本文僅就余怀寿词发表一点看法,余怀的寿词,乃至所有词作,还需要学界更多的研究关注。

参考文献

[1]李红霞:《论南宋寿词的兴盛及其文化成因》,《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4):56-62页。

[2](清)余怀著,李金堂校编:《余怀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43页。

[3]同上,第272页。

[4]同上,第274页。

[5]同上,第274页。

[6]同上,第299页。

[7]同上,第244页。

[8]同上,第2页。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