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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与长三角“唐诗之路”

2022-04-25程宏亮

关键词:江南春怀古杜牧

程宏亮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8)

“唐诗之路”是地理之路,也是文化之路。从地理视角观察长三角区域内“唐诗之路”可以发现,该线路大致以水路为主体并辅之以陆路连接,主要包括:大运河长三角段“唐诗之路”(皖苏浙境内);长江中下游皖江—扬子江“唐诗之路”;皖浙境内的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唐诗之路”;浙东“唐诗之路”;皖南“唐诗之路”等。

杜牧(803—853年),晚唐著名文学家,他在宣城、扬州、池州、睦州(今属杭州)、湖州等地均有仕宦经历,与长三角关系笃深。杜牧往来于长三角“唐诗之路”及其所经地域,创作了诸多反映地域风物、历史文化、人际往来、职场体验等方面的精彩华章,为丰富长三角唐诗内涵、扮靓长三角“唐诗之路”形象贡献颇多。通过对《杜牧集系年校注》[1]中可考订时地的诗文(1)杜牧别集中时地不可考之作较多。进行分析可知,杜牧作于长三角的诗歌不少于120首(2)其中宣州诗不少于33首、扬州诗不少于11首、池州诗不少于28首、睦州诗17首以上、湖州诗约15首、金陵诗约6首,在和州、京口、苏州、宜兴等地均赋有诗作。,所写散文约29篇。杜牧在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所创作的诗歌绚丽多姿,呈现出多样化特色景观。本文从《江南春绝句》诗境图式、多彩的女性画廊、咏史怀古素材等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一、《江南春绝句》诗境图式的总括性特征

杜牧喜爱淮南、迷恋江南,游宦期间一直倾情歌咏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的山光水色和人文胜迹,其中《江南春绝句》千古传诵。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春绝句》)

全诗意象繁富,意境开远,缩千里之境于尺幅之中,以艺术化典型概括的笔法勾勒出千里江南的锦绣春色,有晴阳朗照,也有阴雨空濛。前两句摹写晴天实景,意象密集:山地与水域、乡村与城郭、植物披红挂绿、鸟类春莺啼鸣、人事形迹显之于酒旗飘拂。这些意象均沐于春风而存现于未明言之阳光中,概言之,在“风”与“光”中江南景象千姿百态,令人心醉神迷。后两句勾勒烟雨中的景象,主体意象虽只有佛寺与楼台,然诗境拓展,今昔交融,虚实相生,诗人独特情怀溢于言表。此情为何?历来读者之接受存有差异。当代学界出现了两种观点。其一,书写王朝兴亡之咏叹。或如:“写景中还蕴含着一些兴亡之感”[2],“描写千里江南的锦绣春色,抒发诗人吊古伤今的感慨”[3]。其二,展现烟雨迷蒙中的江南建筑美景,表现独特的审美心境。或如当代唐诗专家余恕诚云:“金碧辉煌、屋宇重重的佛寺,本来就给人一种深邃的感觉,现在诗人又特意让它出没掩映于迷蒙的烟雨之中,这就更增加了一种朦胧迷离的色彩……就使得这幅‘江南春’的图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4]又如当代唐诗专家刘学锴云:“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所着重抒写的则是对南朝佛寺极盛时烟雨楼台美好景象的追怀和赞美流连。悠远的历史想象使‘江南春’的美好景象更加令人神往了。”[5]2103《江南春绝句》的历代接受评价甚多,兹举两例。其一,“释圆至曰:‘观本集,此诗盖杜牧之赴宣州时,行道中所见。’”[5]2099(《唐三体诗》卷一)其二,“于庆元曰:‘江南数千里风光景物,尽在此二十八字中。’”[5]2101(《唐诗三百首续选》)《江南春绝句》写于何地?当代歧解多种,曰睦州、曰金陵、曰宣州者皆有之,还有认为泛称江南而具体地域难以指实。刘学锴指出“大体推断此诗亦开成三年春在宣州幕时所作”[5]2101,此论当可从。结合上述于庆元之论,笔者通过考察杜牧于长三角皖南“唐诗之路”区域所写作品,认为《江南春绝句》意象及其所形成的诗境可视为杜牧摹写江南“唐诗之路”(以皖南为主体)自然山水题材的基本图式,也即杜牧认知江南自然山水的基本认知结构或知识结构,杜牧关乎江南山水风物的写景诗歌或叙述、议论类诗歌中的写景片段多与此诗的意象系统相似或有密切关联。早于《江南春绝句》的作品为其准备了意象材料,迟于它的诗作从中汲取了构境素材,该诗意象体系实具有总括性、纲领性特征,富有浓厚的缩影意味。笔者拟对杜牧书写江南宣州的诗歌进行梳理,并通过分析23个样本以阐释问题,见表1。

表1 杜牧书写宣州的诗歌分析

续表1

笔者以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1]为底本,对杜牧于唐朝宣州地域(主要涉及今之宣城及芜湖、马鞍山两市的江南片区)所作诗歌进行考察后发现:在33首(30题)诗歌中,约有24首(21题)富含写景内容或内嵌精彩写景语句,如表1所示,而绝大多数作品使用的意象或意象组合(至少3种以上)都与《江南春绝句》相同或近似;有些晚出诗歌的意境构造似是对《江南春绝句》构境的细化表达或多视角补充,而对于早出之作而言,《江南春绝句》的构境则是对类似造境的艺术化概括与提炼,如《题宣州开元寺》《念昔游三首》《代人寄远六言二首》等较为典型。杜牧赋咏皖南“唐诗之路”的风景诗,以写春景和秋色为主,从情感倾向言之,绝大多数作品抒写江南的自然美、人文美,富有现实的喜悦感、闲适感和历史的深邃感与悠远感,所表达的情感类似《江南春绝句》。当然,杜牧两次于宣城从幕,虽自称“潇洒江湖”(《自宣城赴官上京》(3)本文夹注中的篇目,凡不标注作者的作品,皆为杜牧所写,下文不再一一注明。),然也时有惆怅情绪发生,在友朋往来的离别之词中也会任情抒发一些伤别之情,但语淡如烟,非为主调。

二、“春恨却凄凄”的女性画廊

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曾评价杜牧诗云:“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李商隐《杜司勋》)李商隐指出“伤春”“伤别”是杜牧诗歌的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体现于杜牧对晚唐“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时运的哀叹和个人壮志难酬的忧伤;也表现于其对古今世情的多点面感慨,其中对女性素材的书写,也是反映伤春、伤别主题的重要内容。杜牧写于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的女性诗歌作品并不多,计十多首。这些诗歌从女性的形象、才艺、用情或者活动环境等方面下笔,在塑美中往往表达出浓重的伤美之情,如表2所示。

表2 杜牧书写女性的诗歌作品分析

续表2

基于以上梳理与剖析,形成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杜牧诗中的女性画廊鲜明多彩,美不胜收。其一,美在形貌昳丽。或娉娉袅袅,或楚腰纤细,或白如凝脂,或颜如红粉。其二,美在才艺精妙。有多首诗歌以譬喻喻之,如用“断时轻裂玉,收处远缲烟”(《赠沈学士张歌人》)来形容张好好歌声的宛转流美,用“掌中轻”来形容无名舞妓的轻盈和高妙,宛若汉代赵飞燕之风采翩翩。其三,美在抒情力量动人心魄。杜牧在刻画每个女性形象时都“刻意”传达出她们的朴挚和唯情。或通过物象媒介予以传情,像“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赠别二首(其二)》),即通过形塑蜡烛流泪情态来象喻女子彻骨的伤情;像“金钗横处绿云堕,玉箸凝时红粉和”(《见刘秀才与池州妓别》),着力描绘女子发型与面部情态之特殊变异,借助“金钗”“绿云”“玉箸”“红粉”等多色调物象,在“横”“凝”“堕”“和”构筑的动态语境中,抒发出别妓之离别伤痛。或创设情势,让抒情主人公直接抒发惆怅与别恨,如“万里分飞两行泪”(《见吴秀才与池妓别因成绝句》)、“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等,均可见唯情之悲切、任情之撼魄。描摹自然景色之美与人事活动场景,往往也起到了烘托情绪的作用,此亦是增强女性抒情力量、扮靓女性画廊的重要诗材,如“万里分飞两行泪”之后一句“满江寒雨正萧骚”,有力地渲染了离别的悲情。需要指出的是,杜牧笔下的女性画廊中往往也会出现共情感很强的男性身影,而其中又以诗人自身传情形象最为鲜明,像上文所述的“万里分飞两行泪”“替人垂泪到天明”中的眼泪,不仅是指女性之泪,当同指男性的眼泪也在飞洒。因此,可以说杜牧女性诗中所充溢着的男性抒情,为其笔下的女性画廊增添了美的内涵。

表2中所列出的杜牧作品,除《赠沈学士张歌人》外,所抒之情均为感伤“美”之残损或“情”之别离,用李商隐“刻意伤春复伤别”进行概括至为精当,用杜牧“春恨却凄凄”(《不饮赠官妓》)来形容也十分贴切。

第二,杜牧赋予歌舞妓以深切的同情和尊重。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诗歌所写女性多为歌舞妓。有官妓(4)官妓隶属于官方,为官方蓄养的艺术表演人才。,如张好好、杜秋娘,以及《不饮赠官妓》中那位身份明确的官妓女子,其他未见职业标识的歌舞妓或来自民间,例如:“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首(其一)》)句中所指女子,由“春风十里扬州路”大致可以推测其民间歌妓的身份;联系“占得青楼薄幸名”(《遣怀》),可知诗中“楚腰肠断掌中轻”中的歌舞妓当来自“青楼”。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作品中是否有一般民女?《叹花》诗中所涉女子身份难定,而其他诗中女子均为歌舞妓。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歌舞妓的社会地位极端低下,然她们富有艺术才华,在其从业活动中,既能以艺悦人耳目、侑酒佐欢,又能积极传播社会信息,颇得文士注目,如古代诗文能够得到积极传播即多与歌舞妓们的表演密切相关。例如,与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关联的“旗亭画壁”故事就是歌妓传播诗歌的经典案例。需要指出的是,我国古代歌舞妓主要指从事歌舞艺术表演的职业艺人,并非如后代俗世所谓之卖淫女子,本文所涉之官妓或民间歌舞妓,均是职业艺人;唐代是歌舞妓鼎盛时代,允许设立官妓,并不禁止官员观看歌舞妓表演,也不禁止士人与歌舞妓来往走动。就杜牧而言,他有强烈的政治抱负,然受制于时局,扞格于人事,其愿难酬,渐生惆怅或怨愤当属正常心态,加之以家庭的困窘,其心之苦,或可想象。他走近官妓,甚或步入青楼(5)“青楼”并非“妓院”,“青楼”是官方允许开设的民间艺术表演场所,从事表演活动的歌舞妓们卖艺不卖身。,以期寻找心灵寄托或嫁接作品传播机缘,于有唐一代,杜牧之行为举止并不违反律法。对于这种“青楼”制度,今人可按当代道德准则予以批判,但不必过于苛责介入其中之具体古人,用历史唯物主义视角看待问题应更为客观。当代学界,不少研究者因杜牧吟咏过“占得青楼薄幸名”诗句,就对其人格进行非议,甚或诋毁,确非允当,其实杜牧的自嘲自讽之语充满着心酸,“十年一觉”“扬州梦”之破灭,或隐含着诸多人生苦涩和情不得已的潜台词。杜诗中描述歌舞妓的内容并不猥琐,包含着杜牧对她们的深切同情和尊重,这已成为当代学术界的共识,基于此或可深入理解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女性诗之所以感人至深的原因。

第三,吟咏歌妓悲欢离合,逗引出重大历史事件。例如《杜秋娘诗(并序)》,杜牧在《序》中交待了写作缘由:“予过金陵(6)此处金陵指镇江。,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杜牧之所以如此感慨,那是因为杜秋娘人生命运起伏动荡,经历过大起的荣耀和大落的悲酸。她自幼天生丽质,不施朱粉即美艳照人,年十五成为藩镇李锜爱妾(“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李锜叛乱失败,她被籍没至京而成为宪宗新宠(“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因宪宗离世,她变身为穆宗皇帝之子漳王李凑之保姆,日子尚算安好(“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待漳王被废囚禁,她终被放归故里,境遇十分悲催(“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杜秋娘的曲折遭遇,引发了杜牧对人生无常、命运难测的感慨(“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该诗的中心话题是描述杜秋娘升沉不定的命运遭遇,但连通了平民与藩镇,连通了宫廷内部的奢华与“四朝三十载”中的重大政治斗争,更引逗出古代一系列名人,如古之夏姬、西施、薄姬、唐儿等女子,古之管仲、姜尚、李斯、苏武等“士林”中人物,众人纷至杜秋娘故事的话题视界中。该诗的女主形象因其美艳浮沉而揪人心魄,该诗的结构因其宏大叙事而纵横壮阔,该诗的素材因其连接政治历史事件而具有透视社会的史料意义和启迪人心的哲学价值。

三、“至竟江山谁是主”的深沉发问

杜牧作于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吟咏古迹、古事的作品有20余首,其中像《扬州三首》《题乌江亭》《台城曲二首》《泊秦淮》等均属于典型的咏史怀古诗。兹从两方面予以阐述。

(一)咏史怀古类型多样,多为长三角区域经典题材

杜牧宦游于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对该地域的典型历史素材关注度较高,主要体现于对古城、古遗迹、重大历史事件、古代风云人物、重要艺术现象等方面的关注,如表3所示。

表3 杜牧吟咏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历史素材的诗歌分析

表3对杜牧20余首诗作(咏史怀古诗或明显含有咏史怀古成分的作品)进行了剖析,大致可以归纳出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作品的咏史类题材类型。其一,古城。主要针对金陵及扬州。另外,铁瓮城(在今之镇江)、阖闾城(又名吴王城,在苏州)、谢朓城(在今之宣城),也均是杜牧的吟咏对象。其二,古遗迹。主要写古城中一些具有浓厚色彩的自然景观或文化胜迹,如六朝文物、南朝古寺、扬州雷塘米楼、严光钓台等。其三,重大历史事件。例如:项羽自刎乌江;孙策、孙权兄弟创立江东政权,西晋王浚伐吴,孙皓投降;贺若弼统军伐陈,韩擒虎过江灭陈;宦官更专权的“甘露之变”等。其四,历史风云人物。例如:夫差、项羽、孙策、孙权、曹操、苻坚、隋炀帝、陈叔宝等君王或军事统帅;王浚、贺若弼、韩擒虎、王颁等军事将领;谢朓、庾信、桓伊、沈亚之等文学或艺术才华横溢的士人;范蠡、严光等隐逸山林的高士。此外还涉及知名度较高的艺术表演人才,如张丽华、苏小小等。其五,文艺作品。例如吟咏谢朓诗作《入朝曲》(“江南佳丽地”),杜牧诗作中多次出现“佳丽地”主题词;又如咏叹庾信《哀江南赋》,由杜牧诗句“戊辰年向金陵过,惆怅闲吟忆庾公”(《江南怀古》)可以得知。此外还有三首影响王朝更迭或主导群体情绪的乐曲也是杜牧怀古诗的重要素材,如《玉树后庭花》(见《泊秦淮》)、《水调》(见《扬州三首(其一)》)和《出塞》(见《润州二首(其一)》)。

(二)咏史怀古元素的媒介功能显著

杜牧作于长三角“唐诗之路”区域的诗歌融入了丰富的咏史怀古元素,这些元素发挥出积极的媒介功能。兹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阐述:

1.引出景观,参与诗境构造。杜牧作品,尤其是那些非以怀古为中心的诗作,摄入了一些咏史怀古素材,但它们只是构造诗境的显性材料,别无今昔感慨深意。例如:

南朝谢脁城,东吴最深处。亡国去如鸿,遗寺藏烟坞……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题宣州开元寺》)

该诗摄入了咏史怀古成分,如“南朝”“谢朓城”“亡国”“遗寺”“今古”等词语都是能够反映浓厚历史内涵的意象符号。然可发现这些词语在本诗中之用意并不在于发表历史观点或情思感慨,也不在于借古讽今,它们的主要功能重在引出新的景象素材,以构筑以“开元寺”为中心的古今交融、虚实相生的景观图像,进而抒发诗人闲适、悠然、淡雅的心情。又如:

谢朓诗中佳丽地,夫差传里水犀军。城高铁瓮横强弩,柳暗朱楼多梦云……(《润州二首(其二)》)

前两句咏谢朓与夫差,使用了文与武两类历史文化素材,该诗句并无多少历史思考与今昔感慨,其意在于激发读者对润州丰厚历史文化的认知。同时,诗人将所咏历史景观与现实景观绾合起来共同构建了虚实交融的诗歌镜像,从而凸显出润州的江山与人文之美。再如:

夹岸垂杨三百里,只应图画最相宜。自嫌流落西归疾,不见东风二月时。 (《隋堤柳》)

该诗作于大中五年(851年)九月,系杜牧自湖州入朝经行运河时所作。透视该诗内容,难以感知有多少咏史怀古的成分,它只在于描绘出虚实二景致,一为运河两岸连绵三百里垂杨之实景,一为二月东风吹拂之虚景,因此时为秋季,故二月绿杨之景只能在人们的想象中生成。当联系诗题“隋堤柳”时,读者或即刻联想到隋炀帝和隋堤的来历,于是该诗自然涌现出怀古之意,第三重内潜着古意色彩的景观由此生发。联想到诗中所谓“流落”而“疾”归之意,可以推断此时诗人心情愉悦,感慨之意自然甚少。“隋堤柳”的标题,重在交待地点,也有凸显地域景观的作用。像“南朝四百八十寺”也是这样,“古寺”为典型的旅游景观资源,诗人吟咏南朝古寺之主要作用在于构境,而不在于抒慨。诚然,若说上述咏史怀古类诗句了无兴亡感慨之意或不成立,但语淡如烟,似有若无,读者稍感即可,无需深究。

2.书写生命感慨,表达主观情绪。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怀古诗,往往于史实吟咏和遗迹观览中,寄情于事、寓情于物,比照古今而抒发感怀。例如: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自首联第一句“六朝文物草连空”观之,面对六朝遗物隐没于遍地荒草之地,诗人顿生悲慨之意;第二句“天淡云闲今古同”,指自然之持久恒在,诗人对此似持平和心态。随着二、三联诗脉进一步延展,在变与不变中,诗人感受着生命的存续和秋雨秋风的光景,感慨与落寞隐现于诗行。尾联使用了范蠡功成身退之典,令人羡慕,然诗人类比自我,未成功业遂生“惆怅”,范蠡之典在此无疑具有寄情寓情的媒介功能。又如:

上吞巴汉控潇湘,怒似连山净镜光。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棰更荒唐。千秋钓舸歌明月,万里沙鸥弄夕阳。范蠡清尘何寂寞,好风唯属往来商。(《西江怀古》)

该诗吟咏了三个历史风云人物,对待魏帝、苻坚之谋略,予以直接讥嘲,而对待范蠡,则以“清尘”评价之,并对其清洁高尚遗风遭遇后世“寂寞”表示感叹。诗人以“好风唯属往来商”一句作结,构筑了与范蠡比对的形象,范蠡也经商,然现实中的商人们尽享“好风”,独占好运,此或是一种非正常的衰世特征。于此议论句中当可感受到诗人借古讽今之意,诗人之历史幻灭感及由此带来的哀伤之痛也可以想见。再如:

孙家兄弟晋龙骧,驰骋功名业帝王。至竟江山谁是主?苔矶空属钓鱼郎。(《题横江馆》)

面对衰世,文士们对历史功业往往生发虚无感和幻灭感,该类感伤情绪充溢于中晚唐诗作中,杜牧也无法回避时代的悲慨。长江畔之“横江馆”渡头,曾见证了孙策、孙权的建业之举,也曾见证了西晋王濬“楼船”经此东下而收取“金陵王气”(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轰轰烈烈。然而“驰骋功名”的帝王大业,也不过是历史之一瞬,而今渡头矶石长满绿苔,钓鱼郎独占风光。面对历史兴替、江山更迭、盛衰兴亡,杜牧对“江山”到底“谁是主”进行了思考,但他无法理性而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用“空属”来悲叹江山依旧而功业成空,以抒悲凉虚幻之情,这也当是唐末之时代情绪的典型表征。“钓鱼郎”有隐逸者之喻义,“空属钓鱼郎”之说,或也隐含着诗人对避世而不问世事者的暗讽与叹息。

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咏史怀古诗句中包含着或虚幻或迷惘情绪的诗语还有多处,或如,“遗踪委衰草,行客思悠悠……吟罢独归去,烟云尽惨愁”(《经阖闾城》),“悬缨未敢濯,严濑碧淙淙”(《秋晚早发新定》),“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润州二首(其一)》)等。

3.史论批判功能。杜牧咏史怀古诗语,有些重在表达情绪,有些则重在表达对历史的认识与思索,其叙议表达往往精警而新奇,具有鲜明的史论批判特点。例如: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泊秦淮》)

此诗咏及陈后主所作《玉树后庭花》,具有强烈的怀古讽今、感世伤时意味。《后庭花》绮艳而淫靡,乃亡国之音,然商女们依然于秦淮河畔传唱不已,杜牧隔江听闻而生今昔慨叹。“商女不知亡国恨”之句,不只是指向卖唱女,更是批判那些不思国忧、醉生梦死般存活之达官贵族和富商大贾。 又如: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

杜牧对项羽自杀深表遗憾,提出了忍辱负重、卷土重来的话题。这样的史论观点振聋发聩,发人深思,且大有提振精气神之功能。再如:“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扬州三首(其一)》), “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扬州三首(其三)》)。文史学者多认为隋朝灭亡与隋炀帝拟选扬州为都城有关,杜诗中虽也极力书写了扬州的繁华与风流,然诗歌收束之句却出人意料,他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即隋朝灭亡与隋炀帝之荒淫密切关联,但与拟设扬州为帝京并没有什么关系。

杜牧史论之语内蕴深刻、俊爽明达,像“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润州二首(其一)》)、“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棰更荒唐”(《西江怀古》)、“却笑丘墟隋炀帝,破家亡国为谁人”(《隋苑》)等皆如是。这些诗句穿越历史,颇有批判历史、讽喻现实的功能与价值。

四、结语

杜牧天寿五十,可谓短暂,然他宦游长三角却逾十二年之久,行迹遍布长三角区域,与该地域结下了深厚情缘。恃耿介之诚,秉儒学之功,得江山之助,洒自然之性,杜牧于本地域创作了一百五十多首精美作品,为长三角“唐诗之路”的建设充实了内涵,形成了一道道璀璨夺目的“特色景观”。本文主要从《江南春绝句》诗境图式的总括性特征、多彩的女性画廊、本地域咏史怀古素材的类型与媒介功能等方面,对杜牧长三角“唐诗之路”诗歌的内涵与特征进行了分析,形成了一定的认知。诸如:《江南春绝句》诗境图式在杜牧江南写景诗体系中居于总纲的位置;杜牧笔下的女性画廊鲜明多姿,美不胜收,诗人对所写女性充满着尊重、怜爱与同情;杜牧咏史怀古类题材多样,如古城、古迹、人物、事件、文艺作品等,该类咏古元素具有引出并参与构造景观、抒写生命感慨、发表史论观点等媒介功能。本研究所得出的结论,对学术界而言,有利于深入探寻杜牧作品与长三角区域的地缘关系;对当代经济社会建设之应用而言,有利于促进本地域文化“双创”事业和文旅融合实践迈上新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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