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视域下的“回归”母题
——关于《喧哗与骚动》的文本赏析
2022-04-21李书萍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李书萍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当中有一句台词:“人生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本书的标题正是来源于此。福克纳以高超的意识流手法,通过四个不同的人物视角,展现康普生家族三十年来的“喧哗与骚动”。对康普生家族的病态悲剧的理解,1949 年诺贝尔文学奖颁词奖辞认为是由环境、欲望造成的。南北战争所造成的新旧制度系统的冲突解构了人物的内在灵魂,资本主义的暴利血腥催生人性的狭隘、贫瘠、贪婪和堕落,而福克纳正是以意识流的艺术技巧,描摹这些残缺的灵魂,进而唤醒人们对原始环境、自然人性的回归。
“意识流”一词最早是由1918 年梅·辛克莱在对英国陶罗赛·瑞恰生的《旅程》进行评论时提出的。意识流创作提倡“从对外部现象的描绘隐退到作家自己忽隐忽现的内心世界之中”。而且意识流创作者认为,只有人的内心世界才是最可靠的。因此,意识流叙事侧重于根据人物流动的意识活动进行情节的编排,用连续的心理独白代替作者的意图。人物头脑中的意识随时转移,人物的思想活动具有很强的跳跃性。通读《喧哗与骚动》全文可以发现,作者是从三个方面展开意识流叙事的,即多元的叙述视角、独特的知觉方式、错乱的时间线。
一、多元的叙述视角
小说围绕凯蒂失贞这一中心事件,从四个视角展开叙述。多棱镜一般的叙事视角,从不同侧面相互照应,相互审视,共同“把过去、现在、未来以空间并列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让康普生家族的生存病态,通过家庭的不同成员的感受和行为反映出来”。同时,断裂的生活片断不仅能增强文本的真实性,而且还能表现不同人物的不同生命走向。
(一)班吉的低能视角
班吉是一个智商永远停留在三岁的低能儿。设想一下,如果班吉的叙述有逻辑、有条理、有理性,那么文本是否会令人信服?因此在这一视角当中,作者通过闪现、蒙太奇等手段支撑班吉支离破碎的意识世界。比如从1900 年圣诞夜之前凯蒂带班吉去送信时感受到的“冷”跳转为更早之前触摸寒冬中铁门时的感受;再比如从班吉奶奶去世那一晚,班吉在威尔许房间中闻到的气味跳转到昆丁自杀之后班吉在炉火前闻到的木炭味。通过班吉的感觉和联想,读者大致可以在混乱的叙述中摸清故事发生的几个情节,即凯蒂失贞、昆丁自杀、康普生去世。在笔者看来,作者创造这样一个跳跃性极强的叙事视角,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贴合低能儿的人物形象,而是有另一种更深层次的考量。约瑟夫·里德对此说道:“与其说班吉部分是作者运用班吉意识的一种现实主义表现,不如说是作者将对有限语言的操纵运用于一种诗意的目的。”何为诗意的目的?在笔者看来,低能视角代表着一种最原始的视野,笔者在阅读第一章时的直观感受便是仿佛在观看一头咆哮的猛兽。班吉的呓语、狂躁、无厘头等表现,正是最原始人性所具备的内核,除此之外,班吉对“火”有异常的痴迷——只要火一出现,无论班吉之前多么狂躁,下一秒都可以安静地坐在火炉旁看着火。不仅如此,在他眼里,未失贞的凯蒂拥有火的模样——头发像一团火,眼睛里也冒着小火星,能够带给他无限的安全感和归属感。班吉对“火”的喜爱,不禁会让人联想到原始人类对“火”的崇拜与喜爱。班吉所代表的这种原始的人性在文中具有独特的价值与品质,而透过其他人对班吉的打骂与嘲讽,我们也能窥见美好人性的消弭、现代社会的堕落。由此可知,班吉低能叙事的目的便是对当下人类精神沉沦的遗憾以及对精神纯洁性回归的展望。(二)昆丁的自杀视角
在叙事方面,福克纳依旧使用记忆相互穿插的技巧进行叙述。如果将昆丁从冷静到亢奋的情绪线性化,读者可以明显地得到一条抛物曲线。尽管如此,昆丁的视角较班吉的视角来说,还是比较清晰的,其原始的蛮性已经渐渐丧失。值得注意的是,昆丁的视角当中充斥着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事物——时间。“天上有个高高的钟表”,“在吃早点的时候,我听到了钟声”。时间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工业时代的到来唤醒人类的时间意识。人类开始进入机械计时的进程意味着现代自我意识的觉醒。在笔者看来,时间似乎象征着北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它的入侵一方面打破南方原始的种植园蓄奴制经济,造成昆丁等一大批“传统的继承者”的焦虑与恐慌。昆丁所代表的南方旧贵族并不愿意失去家族的荣耀,但是又对这渐渐消逝荣耀的现实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北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又在无形中冲击他们的传统价值观念,比如贞节观、奴役观等。从文本可以知道,凯蒂的失贞对于昆丁而言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凯蒂的未婚先孕带来的是家族荣誉的破碎,更是昆丁作为传统男性对传统女性期望的破灭,它使得昆丁传统价值观念的大厦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因此,昆丁在一开始便痛恨时间,他甚至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愿望——截断时间的流逝。他企图以打破父亲赠送的钟表来截断时间的流逝,而当这种方式无济于事时,昆丁则选择以更加极端的自杀来反抗新的社会形态,献祭原始的自己。作者正是通过昆丁的自杀视角,道出了20 世纪人类的精神困境与社会困境,而昆丁也成为处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无法超越旧时代影响的“末路人”代表。
(三)杰森的冷漠视角
到了杰森的视角,叙述渐渐回归到正常叙述,闪回与跳跃的频率明显减少,叙述之间的逻辑与条理也越来越明晰。但是,与之前两部分的叙事相比,杰森的叙事带有一种明显的扭曲色彩。他所讲述的内容更像是恶人对自己恶行合理性的辩解——杰森认为把凯蒂寄给小昆丁的抚养费收入囊中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凯蒂婚姻失败导致他银行工作告吹;杰森认为自己痛恨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父亲将哈佛求学的机会留给昆丁;而杰森为自己仇视黑人所编造的托辞,则是黑人只会白吃饭而一无是处。在整个第三部分的叙述中,杰森的形象一直是冷漠、无情、残忍、尖刻的,他的行径让人深恶痛绝,他的所作所为都表明他是一个选择站在美好人性对立面的恶人。以至于作者自己也说道:“对我来说,杰森纯粹是恶的代表。依我看,从我的想象产生出来的形象里,他是最邪恶的一个。”可是,杰森的邪恶与残忍是与生俱来的吗?在笔者看来,并非如此。杰森的虚伪和尖刻与环境的影响密切相关。杰生与昆丁一样,都是时代变革中的牺牲品。小说中有两处描写令人记忆深刻,一处是小说结尾,杰森跳上失控的马车,只一收一放,就轻易地控制住局面。还有一处是杰森开车时常常头疼,因为他一闻到汽油的味道就会感到不舒服。汽油是工业时代的产物,杰森与汽油的格格不入,也正是象征着杰森与工业时代的水火难容。类似用汽油与旧时代人物隔阂的书写在中国文学中也时常出现,比如,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的巨作——《白鹿原》,它在写到张总督请朱先生出山的情节时就写到了“汽油”。张总督本打算安排汽车送朱先生前往游说巡抚方升,而朱先生却摇头表示自己闻见汽油味就恶心想吐。同为“时代的末路人”,杰森与朱先生、昆丁的选择截然不同,朱先生在时代变革之际仍旧保持文人风骨,不卑不亢,昆丁则以自戕逃离时代变革中的痛苦,而杰森则与新兴的血腥的残忍的资本同流合污,成为一个只为金钱卖命的奴隶。(四)迪尔西的上帝视角
最后一部分的叙事当中,作者借助迪尔西的视角,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展开叙述,平静、安详地俯视康普生整个家族的衰亡过程,以补充前三章被遗漏的情节内容。在这一部分当中,着墨最多的是迪尔西参加安息日的片段。作者之所以将迪尔西放置在安息日的背景之中,或许有两个方面的深意:其一,迪尔西象征着人性的复活,她的身上寄托了作者对人类未来的希望和信心;其二,借助迪尔西之眼揭示南方社会衰落的原因。迪尔西在经过信仰的洗礼之后顿悟“以前看到了开始,现在看到了终结”,毫无疑问,这里的“开始”,是康普生家族靠奴役发家致富的“开始”,这里的“终结”则是康普生家族家破人亡的“终结”。正如小说中描写的一样,“所有的声音跌入楼梯,而楼梯则跌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一个曾今盛极一时的大家族,终究只能在时代变迁中陷入无尽的黑暗,永远存活在过去。在这种终结的背后,是资本主义冲击所造成的传统生活的消亡、阶级的对立、种族的歧视、人性的泯灭等困境。二、独特的知觉方式
在阅读《喧哗与骚动》的时候,笔者仿佛进入了休谟的感觉世界。休谟的感觉经验知识论主张心灵中除了知觉之外,永远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福克纳在小说当中特别突出人物的嗅觉感受,比如,班吉以嗅觉辨别事物,甚至能够用嗅觉预知死亡;昆丁能够闻见时间流逝的味道,等等。在小说中,人物不仅可以通过嗅觉感知世界,每个人物更是带着各自独特的气味。而且这些气味大部分是来自大自然的味道,比如,在班吉心中,未失贞的凯蒂有着树木的香味,或许是因为,在班吉的世界中,只有凯蒂才会像大树那样荫护班吉,为班吉遮风挡雨。而在昆丁的心中,凯蒂带有玫瑰的香气,玫瑰花的花语是爱情,这与昆丁对凯蒂的不伦之恋相契合。昆丁的出场必然带着忍冬花的气味,文中说忍冬花是最令人悲哀的香味。忍冬花的味道也就象征着昆丁自杀的悲惨结局。班吉的眼睛有矢车菊的甜美,矢车菊的花语是幸福,班吉的遭遇的确是悲惨的,他的智商一直停留在三岁的水平,因为渴望与女性接触而遭受阉割的酷刑,但他却一直保持着一种不会被外物同化的纯真,这或许是作者赋予其“矢车菊”香味的原因所在。康普生夫人和杰森则带着樟脑的气味,樟脑略带毒性,味道刺鼻,正符合这两位人物的个性特征,一个冷漠,一个冷漠精明,桀骜不驯。小昆丁的屋子里有梨花香,如梨花一般纯真的生命,却在舅舅的压榨之下走向亡命天涯的道路。班吉心中的威尔许有着狗的气味,站在康普生家族的角度来看,或许这是一种奴隶的味道。
在笔者看来,用嗅觉串联故事情节,从一定意义上讲,意味着小说所构造的世界是个悲剧世界。小说中不再使用“我想”“我觉得”等与未来有关的引导词。一般而言,“我想”“我觉得”,这类具有指向性的词语能够赋予人物更长久的生命力。而福克纳却残忍地斩断了人物与未来的联系,直接运用连接当下的“闻到”“听到”“看到”等知觉感受词,这也就意味着小说中的人物失去展望未来的可能性,最终将走向虚无。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何李文俊先生认为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基本都是没有未来性的,因为他们去掉了时间的未来,去掉了人物自由选择、自由行动的那一面。
除此之外,以嗅觉感知世界代表的是一种原始的、野蛮的认知手段,代表着一种对自然的回归,对人类最本质形态,对人性最纯粹的回归。南北战争之后,资本主义对南方种植园原始经济的冲击以及资本主义的自私自利对原始人性的冲击,激起作者对人性的重新思考,由此唤醒作者的回归意识,而这种回归恰恰寄予了作者渴望人类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愿望。
三、时间线的错乱
在《喧哗与骚动》之中,时间线相互交错,打破其应当遵循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正常顺序。比如,第一、第三、第四部分的时间分别是在1928 年的4 月7 日、4 月6 日、4 月8 日,而第二部分记叙的是发生在1910 年6 月2 日的事情。这四个部分的时间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每个部分的时间线都会有所交错。比如在班吉三十三岁生日当天,他的衣服被钩住,时间线则瞬间转移到1900 年圣诞节前两天,凯蒂带他去帮毛莱舅舅送情书给隔壁的帕特森太太的场景;关于凯蒂失贞这个事件,在第一、第二两个部分中都有涉及;关于小昆丁逃跑这个事件在第三、第四部分也有所交错。
萨特曾经说过当代许多作家都曾以自己的方式割裂时间,“普鲁斯特和福克纳干脆将时间斩首:他们都去掉了时间的未来”。尽管时间错乱,但是读者还是能够依据行文当中的一些线索和依据,比如闻到的一些气味,看到的一些东西,听到的一些声音,等等,梳理出大致的故事脉络,形成一种“形散而神不散”的审美特点。如果要深究客观时间错乱的意图所在,那么需要从作者的写作考量出发。正如前文所说,时间代表着一种规则和秩序,作者有意割断时间的顺序性,打破时间线性顺序描写,或许是为了反抗当下的文明制度,传递回归旧文明的理念,并试图以此追寻一种摆脱现实困境囚牢的新的生存方式。
四、结语
李文俊先生认为,生活在20 世纪上半叶的福克纳是一个对过去时代有所眷恋又有所批判的敏感的作家。他经历了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整个时期,亲眼目睹了美国南方的旧秩序在机械文明的冲撞下逐渐坍塌。如何表现这种文化的坍塌?在笔者看来,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高举意识流创作大旗,以多元的创作视角、独特的知觉方式、错乱的时间线等技巧,反映南方种植园世家一代子弟的精神苦闷——如何保持本体精神的原始纯洁特质、如何找寻肉体解脱的最终出路、如何体面地不屈从于现实的物质困境,福克纳由此开辟了一条20 世纪意识流文学的发展道路。在福克纳的引领之下,许许多多的作家借助意识流的手法,表达了对回归故土文明的渴求和对人类未来生存方式的展望。
①〔英〕威廉·莎士比亚:《麦克白》,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78页。
②⑥⑧⑨〔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金凌心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第98页,第338页,第305页。
③〔美〕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程爱民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④ 杨传鑫:《诺贝尔文学:理想主义的文学批评、鉴赏》,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8页。
⑤ Reed.Joseph W.Faulkner 's Narrativ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3年版,第79页。
⑦ 〔美〕詹·B·梅里韦瑟与迈·米尔盖特:《园中之狮》,纽约兰登书屋1968年版,第146页。
⑩ 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