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系列的文本断裂
——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的抽象美学与重造理想
2022-04-21肖依仁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肖依仁 [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123]
《雪晴》集名为《沈从文全集》编者所拟,编入沈从文1945 到1947 年发表的互有联系的四篇小说:《赤魇》《雪晴》《巧秀和冬生》和《传奇不奇》。20 世纪40 年代,复杂和晦涩成为沈从文创作的鲜明特征。《赤魇》和《雪晴》也展现了对“抽象”问题的关注,在观念上与庄老之道贯通融会。同时,因为“抽象”的难以把握以及各种现实因素,《巧秀和冬生》和《传奇不奇》与前两篇出现明显的文本断裂,关注点转向社会政治生活,观念上出现与道家哲学的偏离。
一、庄老之“道”与沈从文之“神”
沈从文的思想追求与道家思想相类,一方面是受京派文人的集体追求影响,另一方面与沈从文自由、原始的湘西成长背景有关。但《雪晴》系列作为沈从文又一次思想转型的产物,其精神内核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湘西题材小说相去甚远,在哲学思想方面也表现出与庄老哲学根源的融会和偏离。
“抽象”是沈从文在30 年代后期和40 年代发表的诸多文章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其核心在于对神性的探索与重造。庄子的辩证思想,是对世间万物不断进行观察、体会,不断参照、摸索,进行不同层次的整合与串联。这种辩证思想能提示人们从曲折复杂中洞察微妙的变化和不变的本质。这正是沈从文试图通过“抽象”而完成的体验。沈从文曾在《沉默》一文中以庄子自诩,说自己跟庄子一样走的是寂寞和冷落之路。可以说,沈从文对“抽象”的探索融汇西方现代文化,并继承发挥了中国传统文化,这其中道家文化是不可忽视的一大因子。沈从文最终形成了个人独特的神性观和生命观,这种观念也影响了他的美学观念。
二、道之融会:《雪晴》系列的抽象美学
40年代的沈从文以“抽象”的方式诉说对于自然神性的皈依,其泛神主义的生命体验,不可保存的生命律动,大而化之的生死观念,显然受到了道家哲学与美学追求的浸润。
(一)自然之美——泛神主义的生命体验
沈从文40 年代对“抽象”的探索,主要围绕对神性的重造展开。和道家相似,沈从文主要是从“自然”中见“神”。
首先,爱欲作为在现代被压抑的一种原初欲望,在沈从文小说中呈现为“自然”的表征。在《看虹录》《摘星录·绿的梦》中,沈从文不吝笔墨于描写女性的身体和情欲感受。但这种爱欲书写并非以直接的肉体感受为主,而是侧重于形而上的身体之美及随之而来的生命体验。沈从文将女性身体“神化”,如《看虹录》中主客对话的复调和雪中猎鹿的隐喻,种种叙述手法皆为了从爱欲中抽象出神性。
此外,沈从文并未将“美”和“神性”局限于身体,在《虹桥》与《雪晴》系列中,叙述者对美的皈依更是从爱欲转向自然万物。沈从文多次提起“泛神情感”,在散文《水云》中表示“对于一切自然景物的素朴,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彼此生命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到生命的庄严。”沈从文这种“耳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存乎其间”的思想,与庄子所说的“得至美而游乎至乐”有共同之处,路径都是通过体悟“美”而皈依“神”。
抽象的生命体验需通过独特的叙述方式表现。《赤魇》和《雪晴》两篇的叙述方式较为统一,作者不断延宕叙事时间,将笔墨挥洒于自然万物上,以场景、碎片、印象的形式捕捉种种“不可捕捉”的生命体验,而真实故事时间不足七小时。这两篇小说沿袭了《边城》《长河》等湘西题材小说开篇一贯的“摇摄远景”,致力于对自然风景和乡土人事的宏观描摹,但叙述视角有所变化,以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取代以往的全知视角,并且赋予叙述者“我”一个关乎审美方式的独特身份——画家。因此叙述者一路上都在“用眼目所接触的景物,印证半年来保留在记忆中都是些大小画幅”。如散文《烛虚》中也提及的“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这种感受世界的方式以小见大,以个体见全局,以具体见抽象,而后者,即是“神”。沈从文正是通过“泛神情感”见“美”,以具体的“美”而投射出最高的“神”。
(二)无我之美——不可保存的生命律动
沈从文以泛神情感感受世界,但最终却难以为继。比《雪晴》早发表四个月的《虹桥》,向读者展现自然的不可描摹以及人类面对自然的失语。在《虹桥》中,青年画家们对于自然美景发出“这是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迹。只能产生宗教,不会产生艺术”的叹息,感叹艺术无法将其保存。在《赤魇》和《雪晴》中,作者还将这种“无法保存”从自然风景拓展至生命律动的不可停留。《赤魇》里雪中围猎的瞬间,《雪晴》中满家喜事的氛围,都具有不可描述的生命张力。这些自然与人事的场景与《边城》或《长河》的静述相异,是以种种散乱的意象叠化而成,抽象与象征之味凸显。叙述者试图穿过对自然和人事的生命体验与不可把握的迷惑情绪,以触及抽象意义上的“生命的丰满、洋溢”的核心——即是“神”,但始终不能突破,最终巧秀出走一事“把我的感情或理性,已给完全混乱了”,以至于放弃了做画家。这种突破不成的现实可能正促使作者在后两篇改变了主要叙述视角,十八岁的“我”几乎隐身,文本呈现出一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的回归。
“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可决不是任何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我的梦如何能不破灭,已不大像是个人可以作主”。《赤魇》中的画家无法作家,现实中的沈从文也怀疑自己不能再写下去。面对神性的失语,只有进入“无我”境界可以消除。《水云》中,叙述者“失去了‘我’以后却认识了‘人’,体会到‘神’,以及人心的曲折,神性的单纯”。沈从文通过失去“我”而将自我融入自然之中,实则是道家“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沈从文的“神”与老庄的“道”有融会之处,都是关于宇宙最核心的本原,而这个本原是不可知的。因此只有通过“忘我”,才能物我合一,主客体相交融。
(三)辩证之美——大而化之的生死观念
沈从文的论说常围绕一对矛盾展开,如一般与特殊,新与旧,常与变,生与死,他试图通过辩证的方式进行求真。
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道家对生命哲学阐释具有相当的地位。《养生主》中具体展现了庄子顺其自然的生死观:“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巧秀与冬生》中,叙述者这样描述巧秀妈在被沉谭前的状态:“从这妇人脸色上竟看不出恨和惧,看不出特别紧张”,死亡的负担其实转到了生者身上。“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带走了爱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妈沉谭死了,但透过她的所作所为留下的神性却永远存在。
在《雪晴》系列中,变的是个体生命,不变的是人类轮回。《雪晴》系列中蕴含清晰的“宿命”线索,以满大队长、中砦人为代表的男性视角的内战宿命,从满老太太、杨大娘、到巧秀妈再到巧秀的女性视角的寡母宿命,实则都表现出作者生死流转的观念。
一代代的湘西人身上流淌着千百年的“乡下人”精神,超越了时间而接近永恒,沈从文的这种“以空间超越时间”的认识与现代人对待“变化”的态度普遍相异,其追求的“抽象”恰能在变化中发现不变的本质,正是接近道家的哲学思想。沈从文在自传体散文《水云》中曾自省:“我的行为端谨和想象放荡恰恰形成生命的两极。只因为理解到‘长处’和‘弱点’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会如此。”万事万物的两极并无本质差别,只是外在的不同。
总结来看,沈从文试图通过这种抽象美学,实现《水云》中所说的“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光明赞颂。在充满古典庄雅的诗歌失去价值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但“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生命也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一味在抽象的迷狂中向“神”更近一步却只是徒劳。
三、道之偏离:《雪晴》系列的社会重造理想
沈从文对国族的想象,既关乎人类生命的哲学信仰,又指向现代中国的具体问题,也由此生成了沈从文抽象哲学和社会政治思想的两个方面。也正是出于对现代的焦虑,沈从文终究没有完全沿袭庄老哲学顺应本性地“无为而治”。20 世纪40 年代,他在小说创作方面有所停滞,但在诸多杂文中可见其试图以一种理性的姿态介入现实。这种介入一方面是出于对现代的焦虑,另一方面也源自沈从文认识的更新。他意识到正如“道”的不可知,抽象的“神”也是不可描述的。“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灭”。沈从文也曾试图用文字顺应式地记录这种印象,正如40年代的部分散文和小说中所作的努力,但效果并不如意。1948 年,沈从文在给一个写文章的青年的信中写道:“书生易于把握抽象,却常常忽略现实。然而一切发展中,有远见深思知识分子,却能于正视现实过程中,得到修正现实的种种经验。”证明沈从文对脱离现实的“抽象”进行过反思。因为无法触及本原的“神”,纯粹“抽象”的理想道路走不通,又出于现实的焦虑,沈从文回归次一级的现实之中。
沈从文前期的湘西世界以《边城》《三三》《阿黑小史》《龙朱》《神巫之爱》等作品为代表,多描写“小国寡民”的湘西社会。这个世界充满活力,平等自由,自然健康,颇似“至德之世”。在这类小说中,沈从文努力表现的人性美与道家朴素自然的人性理想别无二致。起初,沈从文通过这样的国族想象以表达对淳朴人性的眷恋和对都市文明的批判。但现实已大不相同,到了《巧秀与冬生》和《传奇不奇》中,沈从文点明乡土社会内部衰败的原因不是都市文明的侵袭而是村民内部对传统道德的抛弃。
因为思维与语言的同一性,思维的转变必将带来叙述方式的转变。关于“神”与“抽象”思想的文字多为不可分析的,带有迷狂、晦涩的特点,也缺乏文字的内在逻辑性;而关于时论的内容,探讨社会政治的重造,语言较为明白晓畅,逻辑较为清晰。前者多见于《烛虚》《水云》等散文,后者多见于政论性杂文中。如果说沈从文理想的“无我”状态主要是为了把握“神”“抽象”以触及生命体验本质,那么在重归社会现实问题时沈从文提出的“社会政治重造”则是“我”在尝试触及“神”之本质失败后退而求其次的回归。这也正导致《巧秀和冬生》和《传奇不奇》两篇与《赤魇》和《雪晴》有着叙述方式的断裂,抽象抒情被现实叙事代替,十八岁的“我”的限知视角在多数时间被隐身的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取代。而在《巧秀和冬生》中,沈从文有意尝试将各种文体融合,既有开篇对融雪世界印象式的写生,又有对地方政治的长篇政论:“但近二十年社会既长在变动中,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分解了农村社会本来的一切。影响到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见。”这长篇政论来自文本之外年过不惑的作者,而脱离了《赤魇》《雪晴》中十八岁的叙述者“我”,作者意图通过对乡土政治的评析来凸显作品的现实性、政治性和历史性,以作为其“社会政治重造”的实践。
四、结语
就全部计划分六段写的《雪晴》系列最终未完成的结果而言,沈从文的重造实践未能实现。在港本《从文散文选》中《传奇不奇》一篇文末标有“卅七年末一日重看,这故事想已无望完成”字样。沈从文起先试图通过抽象进行精神重造,但是在不可知的“神”面前失语,因此回归与社会重造的实践相结合,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神”之抽象与现实重造的交融点。正如凝练抽象的瞬息印象难与影射现实的乡土传奇融合,这也是沈从文理想与现实的错位。
①②⑨⑫⑬⑭ 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页,第122页,第120页,第118—119页,第128页,第92页。
③⑧ 沈从文:《赤魇》,《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页,第404—405页。
④ 沈从文:《潜渊》,《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页。
⑤ 沈从文:《烛虚》,《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4页。
⑥ 沈从文:《虹桥》,《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页。
⑦ 沈从文:《雪晴》,《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页。
⑩⑪ 沈从文:《巧秀和冬生》,《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20页,第432页。
⑮ 沈从文:《生命》,《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
⑯ 沈从文:《19481207致吉六一——给一个写文章的青年》,《沈从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19页。
⑰ 沈从文:《传奇不奇》,《从文散文选》,时代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3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