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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上花列传》合“一定不易之理”的真实性

2022-04-21韩丽荣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密云分校北京101500

名作欣赏 2022年11期

⊙韩丽荣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密云分校,北京 101500]

一、引言

《海上花列传》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描写对象是现实世界中的普通人,关注的是芸芸众生的平凡人生。鲁迅对此书的评价是“平淡而近自然”,张爱玲说它是“通常的人生的回声”,但均是宏观概括,缺乏具体详实的论证。

笔者认为,该小说能够把人物命运发展所遵循的“一定不易之理”即人类命运发展的普遍规律通过艺术的形式加以展示,从而使人物命运发展轨迹真实可信,成为现实人生的如实写照,使整部小说成为“通常的人生的回声”。

正是因为《海上花列传》这部作品具备了此特征,才使小说中的人物如现实生活中的平凡人物一样真实可信,并由这些人物演绎了小说中这出悲欢离合、引人入胜的故事,使这部小说具有原汁原味的日常生活韵致,最终成就了这部 “通常的人生的回声”“平淡而近自然”的伟大作品。

二、合“一定不易之理”的真实性

具体而言,这里所要论述的真实性,是指人物命运发展的真实性,这里所说的真实性,并不是说文学作品必须分毫不差地对客观世界、对人物命运发展进行如实地描摹与展示,而是指作家描写展示的对象必须具有内在的合理性、逻辑性、规律性,就像客观世界的发展遵循着某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普遍规律一样,作家笔下的世界与人物的命运发展也必须遵循这种普遍规律,而不以作家个人的喜恶为转移。

作者本人对自己的作品《海上花列传》所具有的这种“真实性”的特征也是有很明确认识的。作者在书后的《跋》中说:“吾书六十四回,赅矣,尽矣,其又何言耶?令试与客游大行、王屋、天台、雁荡、昆仑、积石诸名山……初不知山为何状;渐觉……既而……然故未跻其巅也。于是足疲体备,据石少憩,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而其所未游者,揣其蜿蜒起伏之势,审其凹凸向背之形,想象其委曲幽邃回珠往复之致,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固已一举三反……于游则得之,何独于吾书而失之吾书?至于六十四回亦可以少憩矣。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

那么,作者所讲的这个“一定不易之理”究竟何指呢?其实,作者韩邦庆所说的这个“一定不易之理”,即我们这里所指的“真实性”,也就是人物命运发展的规律性和内在逻辑性。正如韩邦庆所言,现实的人生正如自然界的名山大川,虽然乍看起来景色各异,纷纭复杂甚而令人匪夷所思,但“蜿蜒起伏之势,凹凸向背之形,委曲幽邃回珠往复之致”,皆有一定的规律存乎其间。如果能够审时度势,便能够掌握这个“一定不易之理”,从而由已知推测未知。作者把读者阅读自己的小说比拟为游览一座景色秀美且山势起伏向背很有规律的名山,明确告诉读者自己笔下的小说世界中人物的命运发展是遵循着“一定不易之理”的,这个“理”,即人类命运发展的内在逻辑性、真实性。张爱玲说这部小说是“真实的人生的回声”,鲁迅对这部书的评价是“平淡近于自然”,笔者觉得这种近于自然的原因,是因为此书形式方面的原因:诸如描写对象平凡庸常,语言平淡朴实,描写细致入微,对话使用吴语方言,人物性格心理把握准确,等等。但笔者认为,最重要的近于“自然”的原因应该是作者准确把握了这个人生的“一定不易之理”,并且能够把它贯穿于全书的始终,把人类命运的发展史真实地加以展示,使这部小说成为“人生的如实的回声”。

比如书中主要人物赵氏兄妹的命运发展,仔细阅读之后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的合乎情理,合乎生活的本质,让人觉得这样的人物绝不是作者想象虚构出来的小说中的人物,而是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

(一)赵朴斋的糊涂人生

赵朴斋作为一个农村青年,到上海这个大城市来投靠亲属,寻找出路,他能否如愿以偿地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找到生路呢?能否依靠自身的力量在上海谋生立足呢?对于这一点,作者并没有进行任何的评判,而只是如实描写了赵朴斋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其实我们通过作者所描写的赵朴斋的一些性格特点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便能够判断此人的最终下场,也就是韩邦庆所说的“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

首先,赵朴斋刚一来到上海,便迫不及待地要到堂子里见识倌人,而这绝不是一个正派老实上进的乡下青年该有的行为。此等行径充分说明赵朴斋的贪图美色,喜好玩乐,不切实际,糊涂懵懂,得过且过,对生活缺乏盘算的性格。

当同乡张小村找到生意之后,有一段提醒赵朴斋的话:“耐要来上海寻生意,倒是难的。就等到一年半载,也说勿定寻得着寻勿着。耐先要自家有主意……”朴斋当时也觉得小村此话不错,但一夜醒来,到了次日,懒惰成性的赵朴斋依旧吃喝玩乐,到处游荡,并没有采取任何能够改变自身处境的行动。当小村打牌时和众人说起朴斋正在寻找生意,并问起吴松桥有无门路替赵朴斋介绍时,吴松桥却嗤地笑道:“俚要做生意!耐看陆俚一样生意末俚会做嘎?”吴松桥这话虽说得刻薄,但却一语道破了赵朴斋的昏聩无能。这样的无用之人,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里显然是无法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的,而他唯一的依靠是其舅洪善卿,这又是一个精于盘算的商人,是绝对不会白白养着这样一个糊涂懒惰、贪图享受的外甥的。所以,至此,我们便可以判断,赵朴斋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回到乡下,继续过他的平淡却安稳的日子;另一条便是继续在上海这个大城市里沉沦下去,去过一种没有体面与尊严的生活。

其实赵朴斋是否愿意回到乡下,书中屡次进行了描写,首先是张小村劝朴斋先回去,寻到生意再做打算,但对于张小村的劝说,朴斋无动于衷。然后是他在妓女王阿二处鬼混,遭流氓毒打,并欠了客栈房钱与饭钱,最后由其舅洪善卿出面了结,并给了他回去的路费,督促其迅速回去。但赵朴斋并未听从舅舅的安排,仍然继续留在上海。接下来关于赵朴斋的境况,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善卿回头一看,正是外甥赵朴斋,只着一件稀破的二蓝洋布短袄,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靸着一双京式镶鞋,已戳出半只脚趾。”此时的赵朴斋,已经完全是一副街头乞丐的模样了,然后朴斋苦苦求告洪善卿给他回乡下的盘缠,全然没有了做人的尊严,完全是一副无赖的嘴脸。而洪善卿碍于体面,无奈之下安排自己店里的伙计亲自将赵朴斋送上航船,打发他回去,为其付了船费,希望摆脱这个让他丢人现眼的累赘外甥。其实,读者如果细心阅读了小说的话,心里肯定会怀疑赵朴斋是否真的会回乡下,因为以他的性格来看,他并不在乎是否能够在这个世界上体面有尊严地活着,丢人现眼于他是无所谓的,他本性就是一个贪图声色享受之人,根本无法抵御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对他的诱惑。

果然,很快洪善卿便从张小村嘴里听说赵朴斋未曾回去的消息。之后,在书中的第二十八回,洪善卿遇到赵朴斋拉东洋车,大吃一惊,继而震怒。其实,赵朴斋并未真的离开上海,而是继续留下来,并且落魄成为车夫,洪善卿可能感到意外,但却是作者韩邦庆本人以及明眼的读者预料之中的结果,这样的情节安排是完全符合韩邦庆所说的“一定不易之理”的。而且,对于赵朴斋为什么不愿意回到乡下的原因,作者是有很明确的了解的,并通过其妹赵二宝的嘴说了出来:“俚要晓得仔难为情,倒转来哉!我说俚定归是舍勿得上海,拉仔个东洋车,东望望,西望望,开心得来!”赵二宝能够摸透其兄的心思,一是因为她对赵朴斋有很深的了解,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本人也被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所吸引,与朴斋怀有同样的心理。所以,当之后赵朴斋任其妹赵二宝沦为娼妓不加干涉并欣然默许,而自己只顾挥霍享受,并其乐融融时,读者看后便会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赵朴斋的身上是符合情理的,或者说完全合乎作者所说的“一定不易之理”。

书中有这样一段对赵朴斋丑态的描写:“其时赵二宝时髦已甚……席间撤下的小碗送在赵洪氏房里任凭赵朴斋雄啖大嚼,酣畅淋漓,吃到醉醺醺时,便倒下绳床,冥然罔觉,固以为极乐世界矣。”可以说,这段话,寥寥数语,却活脱脱地描绘出了赵朴斋动物的原始本性太强,缺乏人起码的精神性特征的丑陋不堪的嘴脸。至于接下来书中提到的赵朴斋继续找王阿二鬼混,勾引阿巧等诸多下流行径,更是预料之中的事。尽管他的某些行为常常让读者感到不齿,感到唾弃,但读者读后并不觉得作者描写得太过刻薄或者有所夸张与虚构,而是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可以说,书中的赵朴斋,虽不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一个主要人物,但却丝丝入扣地向读者展示了这个人物的命运发展轨迹,虽然情节平平淡淡,毫不离奇,但却能够引人入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作者能够准确无误地把握人物自身的性格特征与周围环境是如何决定人物命运的发展过程,并且丝毫不差地准确加以展示,从而对人生的本质、生活的奥秘有所揭示。

(二)赵二宝的沦落历程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作者是如何通过文字来演绎赵二宝这个人物的人生轨迹,并通过二宝的人生轨迹来揭示蕴涵在现实人生中的这个“一定不易之理”的。

赵二宝作为赵朴斋的妹妹,她与哥哥有着同样的社会背景,也是一个没有经济倚靠,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人生经验,对上海这个花花世界的诱惑毫无抵抗力的农村青年,但她的性格脾气却与朴斋全然不同。

首先是她毅然做主亲自来上海寻找其兄,给人留下了一个有主意、敢作敢为的印象。接着是初到上海,一语道破其兄不愿意离开上海的原因是舍不得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更让读者觉得她的聪明伶俐。然后是初见其舅洪善卿,当洪善卿向赵氏母女诉说朴斋的堕落行径,并说:“故歇我教人去寻得来,以后有啥事体,我勿管账!”二宝当时便插嘴道:“娘舅寻得来最好不过,以后怎好再来惊动娘舅,这点请舅舅放心!”话虽说得客气,但却透着一股自立自强的骨气,让读者看出这是一个敢说话、有骨气的女孩子,是不同于其兄与其母的懦弱窝囊脾性的。但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来看,以上种种行为虽然显示了二宝的敢做作为、心高气傲,但自然也透露了二宝轻率莽撞的性格特点。二宝的这种性格特征,为她日后在上海这个大都市的生活轨迹打下了伏笔。

二宝初到上海,便认识了施瑞生这个花花公子。通观全书对施瑞生的描写,明眼的读者就不免要为这个对上海的花花世界一无所知、对人生毫无经验、不存心机而且还冒失莽撞的小姑娘担心了。对于施瑞生的为人,书中通过陆秀林之口对他做了这样的评价:“施个脾气勿好,赛过是‘石灰布袋’!不能钻!故歇新做起,好像蛮要好;熟仔点就厌气勿来哉。”这段话说明了施瑞生本性喜新厌旧,喜欢清倌人。书中第三十一回当施瑞生偶遇袁三宝,书中做了这样的描述:“瑞生多时不见三宝,不料长得如此丰满,想要趁此打个茶会,细细品题。”这就是施瑞生眼中女人的形象,这里“丰满”两个字的使用,很好地印证了施瑞生淫欲旺盛的特性。

分析至此,读者就可以想到,赵二宝、张秀英初到上海就与这样一个人相遇并厮混在一起的下场,赵与张均不谙世事,对人不存戒心,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兴奋,爱吃爱穿爱玩且虚荣心很强,经济上又很拮据,而施瑞生这个花花公子,见到这两个干干净净的乡下小姑娘,内心里如何垂涎如何蠢蠢欲动是可想而知的,必定会想尽办法来满足自己的淫欲。由此可知,赵二宝与张秀英第一步的堕落已然是注定的了,虽然赵二宝遇到施瑞生是偶然,但这种偶然又造成了她之后必然的堕落。

赵二宝有了第一步的堕落,继而沦为娼妓,更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对于她这个农村小姑娘,既然无法抵御上海这个花花世界的诱惑,那么想要在上海立足,走上娼妓这条路便是最直接最便当的途径了。第三十五回当朴斋从施瑞生处拿来钱兴冲冲交给洪氏时,二宝却说:“耐有洋钱开消,倪开消仔原到乡下去?勿转去个,索性爽爽气气贴仔条子做生意。”此段话既可看出二宝对自身处境有着清楚的认识,明白自己留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的唯一出路就是当娼妓,同时也说明此时的二宝因为迷恋纸醉金迷的大上海,已然是心甘情愿打算去做娼妓了。同时很好地印证了二宝一贯的干脆利落,但莽撞冒失、只贪图眼前享受、对人生缺乏长远思虑的性格特点。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凭着二宝的年轻貌美与聪敏伶俐,再加上是良家女子初做娼妓,所以起初的生意兴隆自然也是情理之中、预料之中的事。

至于之后二宝在从妓的过程中,遇到几个达官显贵,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凭着二宝的年轻漂亮,偶有一些口无遮拦的达官显贵,一时兴起,许诺要娶她为妻更是风月场中见多不怪的现象,凡是有些经验的妓女,都知道这些话是不能当真的,但二宝对男人、对社会却不够了解,心存幻想。这与她的少不更事,要强却不切实际、缺少心机有很大关系,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二宝的爱慕虚荣、贪图享乐。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原来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说,二宝就一心一意嫁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装些体面出来……”心高气硬需要有心高气硬的资本,既做了妓女,已然没了做人的尊严,堕落为男人的玩物,却还要一味的心高气硬,肯定是要吃大亏的。史天然离开之后,赵二宝还要赊账办嫁妆,理由就是怕嫁过去之后天然的底下人说闲话,让她丢脸。那么,在二宝看来,开堂子做妓女都不觉得丢人,没钱办嫁妆反而倒是丢人了,其实,就算二宝真能嫁到史家这种豪门大院,曾经做过妓女的经历,让她能有什么身份地位、什么尊严体面可言呢?由此可见,二宝的能干只是表面的能干,骨子里还是一个没有盘算谋划、目光短浅、单纯天真、莽撞冒失之人。不过,作为一个初来上海的农村丫头,虽有亲人,但母亲昏聩、兄长糊涂、舅舅离弃,个个都不能倚靠,那么二宝的见识短浅、缺少心机、轻信别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果作者把赵二宝写成如黄翠凤一样的精明能干、一样的老奸巨猾,反而是违反常理的了。

当然,当赵二宝从做“大老母”的美梦中醒来之后,为生活所迫,自然还得重操旧业。不幸的是偏又遇上了流氓赖公子。其实,赖公子一直在上海的妓院出没,所以光顾赵二宝之处也不是意外之事。之前作者曾花了很多笔墨写了姚文君、孙素兰如何与赖三周旋,鉴于二人的机敏与经验,均能够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最终都化险为夷,可以说为最后二宝与赖三会面之后的遭遇做了很好的铺垫。赵二宝毫无经验,性格又硬气,而且正逢她刚得知史天然对自己的绝情,刚断了做大老婆的念头,满腹委屈,心灰意冷,懒于应酬,再加上还有个势利且不识时务的阿虎在旁边煽风点火,总之,九九归一,最终导致了二宝被流氓赖三毒打,而且打坏了所有的家当,对于本来拮据的生活可谓是雪上加霜,更加讽刺甚至让人心生酸楚的是,在全书结尾处,有一段描写二宝梦境的话:“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见了二宝,打了个千,赔笑禀道:‘史三公子做仔扬州知府哉,请二小姐快点去。’二宝这一喜却真乃喜到极处……”看来,二宝的风光只能在梦中实现了,二宝的风光完全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

纵观书中所叙述的赵二宝的人生轨迹,作者把二宝如何出场,如何堕落,如何从妓,如何被骗,又如何被打,如何美梦破灭,整个过程安排得天衣无缝,情节发展顺理成章,浑然天成,让人读后觉得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现实的人生就是如此:偶然背后是必然,平淡中却又蕴涵着突变。生活表面看来纷纭复杂,但细细琢磨,却有着某种“一定不易之理”存于其中,韩邦庆具有超人的洞察力,勘破了这个人生的不易之理,并在自己的小说中加以详尽的描摹与展现。

(三) 黄翠凤对命运的清醒把握

下面我们再来分析一个书中作者着力描写的主要人物黄翠凤,她可以说是全书众多的妓女中,对人生有着清醒认识,颇能够掌握自身命运的一个奇女子。那么她的这种精明能干是如何练就并在书中如何体现的,她的人生轨迹是否也贯穿着作者所说的“一定不易之理”呢?且看以下的分析。

黄翠凤是老鸨黄二姐的讨人,而黄二姐是上海滩有名的阴险狡诈的厉害角色,她手下的讨人稍有差池,便要动手毒打。可想而知,翠凤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是何等艰难。翠凤初出场时,作者是通过别人的闲谈来让读者领略他的要强能干的。第六回陶云甫与罗子富交谈,玉甫道:“翠凤做清倌人辰光,搭老鸨相骂,拨老鸨打仔一顿……榻床浪一缸生鸦片烟,俚拿起来吃仔两把……老鸨阿有舍法子呢,跪仔搭俚磕头。后来老鸨对俚说:‘从此以后一点点勿敢得罪耐末哉。’难末算吐仔出来过去。”此段描写,说明翠凤为了不受老鸨的压迫欺辱,争取个人的地位,甘冒生命的危险,生吞鸦片烟,终至阴险歹毒的黄二姐也不得不在她面前服软,甚而反受她管束。从这里我们看出翠凤不但性格刚烈,而且能够吃苦,她之所以能够在老鸨面前说一不二,完全是自己拼了性命斗争的结果。

而且,翠凤不但性格刚烈,能吃苦,有毅力,而且精明能干,这一点从她和罗子富初次交往中便可以看出来。子富因为从旁人口中听说了翠凤制服老鸨的传奇经历,心中颇为佩服与神往,便有意与翠凤交往,在翠凤处摆庄吃酒,并送她一对金钏臂。本以为足可博取翠凤欢心,但翠凤根本看不上眼前的这点儿蝇头小利,反而要求子富把重要东西拜盒交给她保管,以此来约束子富,使他从此断绝与旧相好蒋月琴的来往,专门只与她一个人交往,真可谓是精明过人,老谋深算。而且,为了进一步笼络罗子富,翠凤又对子富有如下的说辞:“耐要晓得,做仔我,耐勿看重来哚洋钱浪。我要用着洋钱个辰光,就要仔耐一千八百,也算勿得舍多;我用勿着,就一厘一毫也勿搭耐要。”我们知道,罗子富与黄翠凤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嫖客与妓女的金钱与色相交易的关系,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真情真意存在。但翠凤此番话,却分明在表明自己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她并不在意子富送她的东西的实际价值,她在意的是子富对她的心意。在这里,我们虽然很难判断翠凤此番表白有几分是真实,几分是做作,但却可以明确判断子富是绝不可能如陶云甫对李漱芳那样一心一意地深爱黄翠凤的,相信以翠凤的精明,对于这一点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但此番表白却从心理上让子富觉得即使翠凤对他做出什么薄情寡义之事,也是因为自己不能真心实意地对待翠凤,怪不得翠凤。在心理上翠凤已经占了上风,同时也令子富对翠凤更加钦佩有加,刮目相看了。而且,翠凤更使出了作为妓女来勾引男人必用的手段,即凭借色相来诱惑子富。第七回子富初在翠凤处摆酒,值翠凤出局归来,书中如此描写道:“黄翠凤款步归房,敬过瓜子,却回头向罗子富嫣然展笑。”“款步”显示了翠凤的矜持作态,“嫣然展笑”更说明了翠凤有意向子富暗暗示爱,给子富以希望。而后酒席上,“翠凤又拣自己拿手的‘荡湖船’全套和金凤合唱起来。子富听的呆呆的,竟像发呆一般”。子富在翠凤处留宿之后第二天,相约去坐马车,翠凤“淡淡施了些脂粉,越觉得天然风致,顾盼非凡”。而且对自己的衣着又格外挑剔,“自拣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棉袄穿了,再添一条膏荷绉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又鲜艳又雅净”。鲜艳与雅静兼备,可见翠凤品位不凡。翠凤如此不遗余力地向子富展露自己的万种风情,完全是为了牢牢地笼络子富,而且果然效果明显,以至“子富呆着脸只管看”。由此可见,明知翠凤对子富不过是假情假意,但翠凤的假情假意却不落俗套,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了。至此,可以说,罗子富已然彻底被翠凤的“假情假意”所折服而任凭其摆布了。由此可见,翠凤确实是深谙男人的心理,颇能够投其所好,善用手段,精明过人。

虽然风月场中险恶重重,但像黄翠凤这样性格刚烈,既有毅力,又能吃苦,而且老谋深算,精明过人之人,能够很好地把握自己的命运,自强自立,甚至做到游刃有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作者后文中安排翠凤赎身的情节,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像翠凤这种性格的人,是绝不甘心永远做没有人身自由、为别人谋取钱财的奴隶的,争取自身的独立与自由是她必然要选择的一条道路。作者对于翠凤这个赎身情节的安排,充分体现了人物命运发展的可信性、真实性、必然性。至于翠凤赎身过程中如何与老鸨周旋,如何寸步不让地讨价还价,又如何借着赎身之机,讹诈罗子富等情节,一路娓娓道来,更是让人觉得顺理成章,浑然天成,真实可信。

关于全书结尾处黄翠凤勾结黄二姐用连环计敲诈罗子富一万洋钱,这种做法乍看起来似乎出人意料,其实,细细推敲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这样的结局是完全符合黄翠凤与罗子富这两个当事人命运发展的内在逻辑性的。罗子富虽然迷恋黄翠凤,但终究只是一种嫖客与妓女之间的逢场作戏的消遣,终究只是抱着一种寻欢作乐的态度,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真实的感情存在。关于这一点,书中第四十九回有一段文字描写翠凤赎身之后,特意为父母戴孝并且烧香祭拜,并招呼当时在场的子富与她一起祭拜,表面看来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要求,其实精明过人的翠凤是在暗暗试探子富,因为古人对于祭拜是颇为讲究的,只有家人才有祭拜的资格,罗子富虽然憨直豪爽,不拘小节,但于此不但不糊涂,反而很是敏感。他内心本无意娶翠凤为妻,因而含笑告退。聪明的翠凤也并不强求,更不点破,但她内心对于子富的失望肯定是存在的,但她的失望比起赵二宝被史天然抛弃之后的失望却要淡漠的多,因为以她的经验与见识,她对这些嫖客的本性是有着清醒认识的,本来所抱的希望就不大。她初与子富交往时就曾告诫过子富,她看重的是子富对她的心意,并不是金钱。但要强精明的翠凤,既然明白她是很难从子富身上甚至说众多的嫖客身上得到她所渴望的真正的情意,在她彻底看清了她与罗子富之间说到底只是感情游戏,这种感情游戏的实质其实只是纯粹的钱色交易,生意来往,而且更因为从小体味了从妓生涯的艰辛,明白了对于身为妓女的自己,只有金钱才是迫切需要的,也是真正能够靠得住的东西,那么,对于她,最终狠下心来讹诈罗子富其实也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是无奈的选择。

纵观全书,对于黄翠凤的命运发展,细细推敲,便会发现翠凤所走的人生的每一步棋,似乎都是势之所趋,都是必然的结果。每一步都符合作者所谓的“人生的一定不易之理”。笔者认为,这部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作者能够洞察世事,洞察人生,把深藏于纷纭复杂的世界内部的这种内在的逻辑性、普遍的规律性揭示出来,作者能够把人类命运发展过程真实地描摹展示给世人,促使世人能够对人生有所觉悟。

三、结语

鲁迅说这部小说:“平淡而近自然。”张爱玲说这部小说是“真实的人生的回声”。笔者认为,这部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具有“合一定不易之理”的真实性,作者笔下的小说世界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真实状态,而小说中的人物也展现出一种人类原初的本真的近乎自然的面貌。“真实而近自然”,是《海上花列传》这部作品所具有的众多优点中很突出很重要的一点,也是它面世以来备受推崇的一个重要原因。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清之狭邪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0页。

② 张爱玲:《〈海上花〉译后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19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555页,第555页,第112页,第117页,第209页,第249页,第319页,第249页,第249页,第223页,第266页,第297页,第297页,第472页,第554页,第47页,第61页,第55页,第56页,第66页,第67页,第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