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在言与思之间绽放
2022-04-21杨澄宇
摘要:统编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四首现代诗写作跨度大、风格迥异:《迷娘(之一)》是一首纯粹的归乡情诗;《致大海》展现自由的真谛在于行动;《自己之歌(节选)》中,自我寻求隐匿的倾诉者高唱奇迹;《树和天空》的语言密布思的痕迹。对这四首诗的解读,可从语言本身出发,探究、体会诗人之思、语言之思的魅力。
关键词:统编高中语文;文本解读;外国文学;现代诗
统编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中册第四单元编入了四首现代诗,它们各具特色,展现了诗歌语言的魅力。这四首诗写作跨度大、风格迥异,很难将其看作一个整体来赏鉴。从《迷娘(之一)》到《树和天空》,诗歌的内容越来越远离宏大,越来越走向对万物或某物细微的体察。我们可以从语言本身出发,探究、体会诗人之思、语言之思的魅力。
一、关于《迷娘(之一)》
诗人冯至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在全书里,歌德还以另样优美的心情,穿插一个美妙而奇异的故事,那个迷娘和竖琴老人的故事。有几个《学习时代》的读者不被迷娘的形象所吸引,不被竖琴老人的命运所感动呢?他们的出现那样迷离,他们的死亡那样奇兀,歌德怀着无限的爱与最深的悲哀写出这两个人物,并且让他们唱出那样感人的歌曲。仅仅这两个人物的故事,已经可以成为世界文学中的上品,但它在这里只是一个插曲……①
冯至所说的《学习时代》全称《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描写威廉·迈斯特离家出走、筹建戏班、参加以改良为目的的社团,最后走上了积极有为的道路的故事。一言以蔽之,求自新,成新人,这是主人公的学习时代。他在这样的自我教育过程中,一扫过往和周遭的陈腐生活。这是1770——1780的十余年,知識分子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洗礼,开始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审视自我和世界的关系。在那样的时代,理性、进步的力量在人类生活中开始狂飙突进,人们正视、相信自我,不仅在理性领域,在感性上,纯粹的感情与美好也是值得赞颂的。另外,就像人在高速运行的蒸汽火车上,颠簸与眩晕感会随之而来,怀乡病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这就是时代的插曲,是柔美的,感伤的,动人心弦的,恰如《迷娘曲》之于整本书。
在这首曲子来到主人公的耳朵之前的那个晚上,威廉曾紧紧搂抱过迷娘,享受着最纯净的、最无法言表的幸福。迷娘亦对他发出欣喜的感慨:"你要真的不离开我哟!你要真的做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孩子啊!"第二天早上,威廉就听到了这首歌。书里是这么写的:
每一节的起头她都唱得庄严、激昂,好似要让人注意什么特别的东西,好似要表现什么重大的事物。唱到第三行,歌声却变得低婉、沉郁起来。那你知道吗?几个字,她表现得充满了神秘和思索;那前往"前往"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向往渴求;那随你前往"则在反复轮唱中变化有致,时而恳求,时而催促,时而充满渴望,时而满怀憧憬。
迷娘第二次唱完了这首歌,便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威廉问道: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想必是指意大利吧",威廉回答,"你从哪儿学会的这支歌子?"
"意大利!"迷娘郑重其事地说,"你要去意大利,请一定带上我,这儿我觉得很冷啊。"
"你曾经到过那儿吗,我的孩子?"威廉问。
小姑娘没吱声,再怎么问也不吐一个字。②
虽然说一首诗就是完整的一首诗,过多地将其放在产生的脉络中打量,可能会让我们的眼光变得没有那么纯粹,但是,一定会增加欣赏的角度。通观这些背景,我们或许可以有下面几点感受。
首先,这是一首迷娘对男主角所唱的情歌。每一段"前往"的恳求、催促对象,是爱人,是恩人,是父亲,心之所系,其实都只是一人。她愿意随他,并且也在催促他带她前去,感情委婉而炽烈。主人公打开了迷娘的心房,他于她,三重身份在一瞬间是重合的。
其次,这是一首归乡之曲。她要回到的意大利,不仅是地理上的,还是文化上的、语言上的,是现代生活中怀乡病的发作。从语言上来说,原文是意大利语,勉强翻译成德文。留存下来的是不变的旋律与意象。三重意象,分别是优美的月桂之地、庄重的大理石之所、危险的龙种山岗。这是一条溯源之路,回到文化的故乡,回到美、肃穆与本源。同时,这与三重身份如此吻合:爱人属于优美的;恩人是社会性的、庄重的;父亲则是引领者,是前源的。这种对应的、递进的修辞非常古典。另外,这些意象也是非现代、世俗生活的,这不是迷娘要去的地方,而是要回去之所。这是对当代景象的控诉与反抗,我们已经失去了故园的美与静穆,更失去了文明初生的野性、莽撞与无限可能,想要前往,何其困难"
再次,这是一首纯粹的歌。演唱者是个女孩,有一颗赤子心,怀揣一份真情。这预示着两点:一来,怀乡曲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怀乡病。她是他理性的学习时代的感性慰藉,是伴随物。二来,她不是自己回去,是带着他回去。这是女性的、柔弱的、敏感又炽热的情感的凸显。当然,也是注定悲伤的,因为他总在往前走,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首纯粹的归乡情歌,是超越时代与国度的,可以为我们所欣赏。任何处于现代社会的人们,都不免被教育,或进行自我教育,都想成为新人。这当然是值得追求和颂扬的,但学习的源头何在?迷娘给我们唱了一首优美的挽歌,不仅流露了其心意,也为我们铺设了另一条别样的前行道路。
二、关于《致大海》
有人说这是一首著名的政治抒情诗。1824年,普希金由海滨敖德萨再次被流放到其父母的领地米哈伊洛夫科斯村。大海,是诗人再次流放之前告别、倾诉的对象。
且不论普希金在这首诗中所寄寓的政治元素,单看诗人发出的低回而壮阔的抒情,也是值得赞叹的。诗的开头直接定义了大海——"自由"。这就是诗人的任性与权力,他可以用高度主观、凝练的语言概括庞大之物,如果这个概念能够与我们产生共情,我们信服他,那就产生了客观的美感。
自由确实是大海的精魂,自由是每个人发自内心的澎湃。它可以是忧伤的、娴静的、迷惘的,也可以是爆发的、暴君式的;它可以无比宽宏,也可能斤斤计较。这就是让诗人着迷的大海。因为自由和大海一样,都是对生活和大地的超越。"道不行,乘梓浮于海",这是不少知识分子遇到政治磨难时、抱负得不到舒展时的一种念头。大海本身是什么、大海那头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渴望与姿态。大海在别处。所以诗人会说:"我爱听你黄昏时分的幽静,和你任性发脾气的发作",这是爱人的视角,不是设身处地的生活,距离产生美。而这种大美,就是诗人毕生所求。
为何诗人没有投身海外?因为有"更强烈的感情把我迷住"。那是什么?是大地的、母亲的、祖国情感吗?或许是,但只要一受到这更强烈的感情的召唤,大海就只能成为过客,被从烛光下移开。诗人能看到它更本真或者说更原始的样貌,那就是荒凉。这也是
自由元素的尽头,是无秩序的原点。但是,其中蕴含的精神不灭,而且是可以照亮更深沉感情之物,那就是人的自由。只有依托于个人,自由才能得以形象化,才能有血有肉,才能普照世人。诗人举出了两个例子——拿破仑和拜伦。拜伦是纯粹的诗人,他的诗行自由奔放。他还是实践者,投身于异国的解放事业。拿破仑完全不是诗人,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不亚于一首史诗,他不仅摧毁了陈腐的政治势力,而且尊重自由和文化,用《拿破仑法典》为他的统辖立法。当然,他最后也成为被推翻的君主。
在这里,我们看到,打动诗人的不仅是自由奔放的文学,还有为自由事业所做的事功。诗人敏锐地感受到,自由的真谛在于行动。人只有在大海中搏击,才能真正获得自由。这种精神,是诗人希望可以带回大地之所的,他要将大海"带到森林,带到寂静的荒原"。他的下一个流放之所,是父母的领地,于他也有一种使命般的召唤。目前虽然是寂静的荒原,但也许,只是等待大海的种子。
三、关于《自己之歌(节选)》
"人为世界立法",诗人则为语言立则。语言存在于世界,并且形塑、创造世界。而诗人则在形成新法则、新语式的同时,显示语言乃至世界的无数种可能性。
诗歌到了惠特曼,仿佛被注人了鲁莽的野性。语词漫出过往纤细事物与韵律的堤岸,肆意奔流。似乎只有這样,才能彰显出大写的自己。自己,在惠特曼的笔下,在这一节,是细微而又庞大的,是由无数个世界组成的一个,集造物主万千宠爱于一生。
这体现在词语的罗织上。草叶、星星、蚂蚁、沙砾、鹤鹅、卵、雨蛙、藤蔓、天堂、关节、母牛、鼠、异教徒、宝石……它们之间能够连接在一起,能够出现在这里,不在于大自然的逻辑,而是诗人不经意的采撷。它们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被替换成另外的美丽的名词,但诗人已然下了决断,这是他的世界,他安排一切。
所以,每一个词的出现都会让我们惊奇,每一个都很新鲜,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可以大如天堂,也可以小如沙砾,带着它们所代表的物体的味道和触感,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与其说充满了力量,不如说充满了加速感,好像雏鸟被诗人催着从壳里蹦出,来到这个世界。
最后一段极具特色。九个"徒然",犹如九个阶梯,字节走到这里就迈入下一个,接着再一个、又一个,直到"我快速地跟随",升到险之又险的位置,戛然而止。诗人吞吐一口气,直到此处,才有了停顿。这是呼吸的、生命的节奏,有别于字节的韵律。在这一刻,世界的内容就是生命的形式,我充斥了整个宇宙。
诗行前两节感叹生命的精微与奇迹,后两节反诸自身,发出自己超越诸事物以及其他生命的感叹。怎么理解这种精神的刚强?其一,一些东西在诗行里面出现了,哪怕加上否定的修辞。火成岩、爬虫、鹰雕、蝮蛇、麋鹿等的行为,哪怕有着徒然的后缀,但已然出现,那就是既成事实,是诗人已经正视的奇迹。否定之否定,事物超越诗行的物理距离,从远离我拉扯回贴近我,如利箭射向我,若烈火淬炼我。其二,一些东西在诗行里面出现,就会让其他东西隐匿。不断出现和加重的徒然,隐去了肯定的可能,逼迫自我走向绝壁,逼迫自我寻求奇迹。
所以,诗行的刚强背后有一种脆弱性,与其说诗人在喃喃自语,不如说他正在寻找一个隐匿的倾诉者,要向他告白自己的奇迹,欢唱这首歌。
四、关于《树和天空》
我们得换一个视角看待世界,这样,世界才会向我们敞开它的灵性。首先,除了静观,我们还得行走着看。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有诗句:"我移动,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不动,身体以及周边的空气就不会接触到万物;一动,空气就会填充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我不动如松,并不完整,或者说,世界并不完整,它没有触摸到我。
事物触摸到我,占据我的留白,也意味着我暂时的退场。视角进一步从行走中看,转化为事物自己走给我看,再变成他们自己行走与我无关。这就是以物观物的境界。特朗斯特罗姆的那棵树就这样匆匆而来,冷冷立定,等待生命再一次降临。
诗人曾说,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就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一株树在雨中行走并等待雪花绽放,我们能感受到什么?我们能感受到通灵者的快乐。万物有灵,我们能够触摸到树木、天空和雨水的灵魂。雨是灵媒,在雨中,树木走了起来。雨的另一种形式也值得树仰望与等待。因为,雨水是生命力的倾泻,是隔开人类视线的天然之物。人当然也"春夜喜雨",但在森林里,在旷野中,人总是要躲雨。这一躲,就给其他生命挪开了位置。
雨停了,树也站住,但此刻它是挺拔地静闪,无声地喘息,发出透明的五彩。它的生命在展现。树、天空、雨水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树的行走有赖于雨水的出现、天空的隐匿;天空的晴朗带来雨水和树暂时的停歇。这时候,我们闯了进来,形成短暂平衡的四边形,因为我们也懂得欣赏雨水的另一种形态,雪花绽放之美。美是达到平衡的钥匙,因为美,人类与树可以惺惺相惜,所见略同。
万物常不平衡。张枣有诗:"他闯祸,以便与我们/对称成三个点,协调在某个突破之中。/圆。"当我们闭上眼睛,以物观物,我们便"闯祸",能与事物短暂协调。因为突破本身就是动态的,我们只能追求无数个瞬间动态里的静态。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极具禅味,诗行又有俳句的味道。或许都接触到了物哀美学的某个维度,但前一段又充满了生命的莽撞。它匆匆走动,展现出的加速度不是因为焦虑,而是生命的充沛。所以,物哀的是天空与雪花,以及看雪花的人。
语言如树木,布下诗与思的绿茵。自身展现它隐藏的大地性,形成稳定的那个圆。
(杨澄宇,华东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语文学科课程与教学论、教育现象学、教育美学等。多篇论文在《教育研究》《教育发展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等发表,亦有诗集和小说刊行。著有《语文生活论——基于现象学视角的语文课程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