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

麻秀芝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2488）

人称代词是句法中常用的成分之一。从跨语言的角度来说，人称代词是非常多样化的范畴，也因此较早就受到较多类型学研究学者的关注。国外较早从类型学的视角来考察人称代词的特征是Forchheirner（1953），他以71种语言为研究对象，认为有21种不同的人称代词系统，并对人称代词的数范畴进行非常详细地分析描写。[1]Greenberg（1963）谈及人称代词的数与人称的共性特征时指出，所有语言都有人称代词的范畴,至少涉及三个人称及两个数。[2]96David Ingram（1978）在此基础上考察了人称代词指示特征的词汇标记、人称代词指示特征的生成规则以及人称代词的分布或格的特征。[3]Dixon（2010）也从类型学的视角来考察人称代词的数、性、语法特征等各方面的特征。[4]这些研究成果为人称代词的类型学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参考。

苗语人称代词的相关研究主要散见于系统描写著作中，如姬安龙（2012）[5]、余金枝（2011）[6]、罗安源（2005）[7]、向日征（1999）[8]、王春德（1986）[9]等对人称代词的系统及句法功能进行了共时描写。不过，苗语人称代词的专题研究成果较少，现有的专题研究成果主要是探讨人称代词的来源及演变，如曹翠云（1988）通过比较汉语、苗语、瑶语第三人称代词的差异来探讨第三人称的演变特征[10]；石德富、杨正辉（2014）探讨了黔东苗语养蒿话人称代词的来源以及发展演变的过程和原因[11]。这些研究成果对了解苗语人称代词的特征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只是已有的研究成果没有涉及人称代词的指称特征及语用特征，并且对人称代词的数讨论也较少。为此，本文在功能类型学理论的指导下考察苗语松桃话人称代词系统、人称代词的指称特征、句法功能和语用功能进行描写和分析，由此探讨其在类型学上的共性表现及个性特征，以期为人称代词的类型学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

本文例句均来自笔者于2020年和2021年的浸入式田野调查所得的自然会话和长篇语料，调查地点为贵州省铜仁市松桃苗族自治县盘石镇芭茅村，我们把当地人所操的苗语简称为苗语松桃话，系属苗语湘西方言西部土语。

一、人称代词系统

不同学者对人称代词的界定有所不同，但基本是从说话人和听话人在言语活动的角色出发，并且主要是针对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以及第三人称进行定义。如Jespersen（1924）认为第一人称为说话人，而第二人称为听话人，第三人称既不是说话人也不是听话人。[12]212Boomfield（1933）认为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是person“人”，而第三人称是definite“定指”。[13]225-226Lyons(1977)明确指出拉丁语中的persona“面具”被用来翻译为希腊语中“戏剧性的角色”或“角色”，语法学家将言语活动比喻为戏剧，人称代词源于他们对言语活动的隐喻概念，即第一人称扮演主要角色，第二人称扮演次要角色，所有其他角色由第三人称扮演。[14]638朱德熙（1982）认为“我”是说话的人自称，“你”是说话的人称听话的人，“他”是说话的人称第三者。[15]81吕叔湘（2006）认为“我”代表说话的人，称为第一身；“你”代表听话的人，称为第二身；“他”代表你和我以外的人，称为第三身。[16]47从各家对三个人称代词的定义可以看出，人称代词主要是用来表明说话人及其他人在交谈活动中的角色的词类。

不同语言的人称代词系统不尽相同，从跨语言的角度看，有些语言只有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而很多语言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以及第三人称。Dixon（2010）用数字“1”来表示一个说话人，用数字“2”表示一个听话人，用数字“3”表示言语活动中的其他人，由此得出6种不同的组合形式，从而得到人称代词的系统如下[10]193：

但在实际的言语活动中，往往会有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参与者，交谈中往往还会使用其他的人称代词。在苗语松桃话中，除了上述三个人称代词外，还可以使用tɑ⁴²ɕi²¹³“大家”、ne⁴²“人”、le²¹³tu⁴⁴/pɒ⁴²tu⁴⁴“自己”等其他的人称代词，由此我们得到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系统如表1：

表1 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系统

二、人称代词的指称特征

人称代词主要是用来指称说话人、听话人以及其他人在言语活动中的角色，其所扮演的言语角色会随着交谈对象的变化、交谈内容的变换等随时切换，我们以言语活动中仅有两个参与者即一个说话人和一个听话人来说明，如：

从会话中可以看到，说话人用moŋ⁴²“你”来指称听话人，用ve²²“我”来指称说话人自己。但是，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角色在言语活动中是随时切换的，而所使用的人称代词也就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也就是说，谁成为交谈活动中的说话人则就用ve²²“我”来指称，而谁成为交谈活动中的听话人则就用moŋ⁴²“你”来指称。

不过，两个人交谈中若是谈及不在场的另一个人，则可以用vu²²“他/她”来指称，如：

由于说话人和听话人所关涉的人不在交谈现场，他/她也就是没有交谈的机会，此时它的言语角色不会发生变化。但是如果交谈者所关涉的人也在现场并且参与交谈，他/她就可能成为说话人，如（3C）：

由此可以看出，在只有两个参与者的交谈活动中，第一人称主要是用来指称说话人自己，而第二人称主要是用来指称听话人，而第三人称主要是用来不在交谈现场的其他人。但是，人称代词的指称在具体语境中实际上是非常灵活多变的。下面逐一介绍苗语松桃话中各个人称代词的指称特征。

（一）第一人称

一般情况下，第一人称主要是用来指称说话人自己，如：

但在具体的语境中，第一人称不仅仅可以用来指称说话人自己，也可以指称不在交谈现场但与说话人相关的人，比如说话人讲述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和他弟弟没有房子住的时候说：

例（5）中他的弟弟虽然没有在谈话的现场，也不是说话人，但仍然可以用第一人称来指称。同时，第一人称可能不仅仅是指称说话人自己，还可能指称与说话人有关的在场的所有听话人，比如说话人邀请我、他亲家还有村里的三个人去草海玩时说：

由此可以看出，第一人称既可以指称说话人自己，也可以是指称与说话人自己有关的人，甚至包括在场的听话人。

（二）第二人称

第二人称主要是用来指称在交谈现场的听话人，如：

但是，第二人称除了用来指称交谈中的听话人，它也可以用来指称不在场但与听话人相关的人，比如说话人问听话人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的时候说：

例（8）中尽管只有我一个听话人，我的家人没有在现场，也并不是听话人，但发音人（说话人）可以用第二人称来指称与听话人相关的人们。同时，第二人称也可以用来指称与听话人相关的庄稼、山林、牲畜等等，如：

需要注意的是，第二人称有时候也可能并不是指称听话人，而泛指某一类人，如：

他要思想好的，思想不好不要你，思想不好就撵你走。

例（11）中的第二人称moŋ⁴²“你”并不是指称某个听话人或是与某个听话人相关的人，而是泛指所谈及的思想不好的所有人。

由此可见，第二人称一般是指称听话人，也可以是与听话人有关的人或物，但也可能是泛指所提及的某一类人。

（三）第三人称

第三人称主要是用来指称说话人和听话人所关涉到的人，它一般是用来指称不在交谈现场的人，如：

但实际上，第三人称的指称对象也可能是在交谈现场的听话人，比如我们三个人吃饭，说话人给我和她女儿分派饭后事务的时候说道：

妹妹，待会你帮我把薄膜掀开，让她帮我洗碗，我回来晚了你们自己热饭吃。

例（14）中说话人的女儿虽然也在饭桌前，即也在交谈活动的现场，也是听话人之一，但是不用第二人称来指称，而是用第三人称vu²²“她”来指称。需要说明的是，第三人称不仅可以指称人，它还可以指称物，既可以是动物、植物，也可以是物体，如：

瓦是用土踩制（而成），它是土做的。

由此可见，苗语松桃话的第三人称可以指称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任何人、也可以指称任何动物、植物或物体。

（四）人称代词ne⁴²“人”

ne⁴²在苗语松桃话中本身是表示“人”的意思，如：

咦？漆树有毒吗？漆树中毒人要会浮肿。

但它也是苗语松桃话中常用的人称代词，它主要用来指称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不在场的人，语义上主要表示“人家/别人”，如：

当然，ne⁴²除了可以指称人外，还可以指称物，如例（20）中ne⁴²“人”可以用来指称帆布鞋：

PREF:ROUND坡 也 可以 人 也 耐穿

那些帆布鞋，你比得上人家那些呢，要踩水也行，要上山也行，人家也耐穿。

有时候它也用来指称说话人自己，如：

（五）反身代词le³⁵tu⁴⁴/pɒ⁴²tu⁴⁴“自己”

反身代词le³⁵tu⁴⁴/pɒ⁴²tu⁴⁴“自己”单独出现时一般是指称某人或某物本身，它没有确指，如：

（六）人称代词tɑ⁴²ɕi³⁵“大家”

但是，有时候它的指称并不包括听话人或与听话人有关的人，如：

有时候也不包括说话人或是与说话人相关的所有人，如：

它有时候也不包括说话人和听话人，如：

由此可以看出，苗语松桃话人称代词的指称是复杂多变的，它与具体的交谈活动密切相关，因此，人称代词的指称特征需要结合具体的语境来理解，而人称代词的数同样与具体的语境息息相关。

三、人称代词的数

人称和数都是语言中非常重要的范畴，而数是人称代词非常重要的语义特征之一。但是人称代词的数在不同语言中不尽相同，尤其是复数的概念具有相对性，即有些语言只有单数及复数的区分，则复数是指一个以上；有些语言有单数、双数以及复数的区分，则复数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而有些语言有单数、双数、少数及复数的区分，则复数是指多于少数。由此可见，不同语言中人称代词的复数概念各不相同。

苗语松桃话人称代词单数的概念一般是指只有一个，复数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由表1可以看出，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没有性、格等语法范畴的区分，但是其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以及第三人称有数的变化，它们的单数和复数的表现形式各不相同。本节简要分析这三个人称代词的单复数形式及其语义特征。

（一）第一人称

第一人称单数和复数的形式是不同的，第一人称的单数形式为ve²²“我”，如例（34a）；复数形式为pɯ³⁵如例（34b）或是pɯ³⁵ko⁴²“我们”如例（34c）：

第一人称复数pɯ³⁵“我们”可以表达是单数的含义，如发音人在讲述他的个人生平时说，如：

有些语言第一人称的复数有排除式（不包括听话人在内）和包括式（包括听话人在内）两种不同的形式，但苗语松桃话中没有排除式和包括式之分，排除和包括的含义只能结合具体的语境来理解。比如我与两位发音人在去黔东草海的路上，两位发音人聊起苗歌的时候说：

由于我也是苗族，因此说话人说pɯ³⁵“我们”时，听话人（我）是被包括进来的，但是当说话人（发音人）指着山脚下镇上的学校跟我和另一位发音人说：

由于我不是贵州人，说话人虽然也用pɯ³⁵“我们”，但它只是包括了在场的另一位芭茅村人，我是不被包括在里头的。

不过，苗语松桃话中第一人称的复数如果要表达排除或包含的意义，通常是通过数量短语来限定说明，比如我们4个人需要把辣椒一筐一筐地装车，我准备帮忙搬的时候，发音人跟我说：

例（38）是通过数量短语pu³⁵men²²“三位”来说明第一人称复数pɯ³⁵“我们”只包括在场的三位听话人，而我是被排除在外的。

需要注意的是，数量短语ɯ³⁵le³⁵“两个”出现在第一人称复数之后时，数词ɯ³⁵“两/二”可以省略，pɯ³⁵le³⁵也可以自由变读为pe⁴²le³⁵，如：

由此也可以看出，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包括式和排除式。

（二）第二人称

第二人称单数和复数的表现形式也并不相同，它的单数形式为moŋ⁴²“你”，如例（40）；它的复数形式为mæ⁴²“你们”，如例（41a），还可以是mæ⁴²ko⁴²“你们”，如例（41b）。

需要注意的是，单数的含义有时候也用复数形式mæ⁴²“你们”来表达，尤其在问询与听话人相关的家人、牲畜、庄稼、山林等情况时，基本是用复数的形式。如：

今年蚊虫太多了，你那丘田（的水稻）遭蚊虫吗？

（三）第三人称

苗语松桃话第三人称主要指称交谈者之外的人（也可能包括听话人在内）、动物、植物或物体等，第三人称同样有单数形式与复数形式，它的单数形式为vu²²“他/她/它”，如例（44）；典型的复数形式为min⁴²“他/她/它们”，如例（45a）；它也可以在第三人称复数或单数形式之后加上复数标记ko⁴²，从而构成复数形式min⁴²ko⁴²和vu²²ko⁴²，如例（45b）、（45c）。

复数形式是vu²²ko⁴²“他/她/它们”，即在第三人称单数后面加上含有复数意义的标记ko⁴²可以表示某一类人或物，这既适用于人，也可以用于动物的复数形式，只是指人或动物只能从具体的语境来判断，如：

四、人称代词的句法功能

苗语松桃话各个人称代词的句法功能与普通名词较为相似，如可以作为核心论元、修饰语、不受否定助词修饰等，但有些人称代词在句法功能上也有自己的特征。

（一）作为核心论元

人称代词一般可以作为句子的核心论元，这是人称代词最主要的句法功能，如：

（二）作为修饰语

人称代词基本可以作为修饰语，不过，每个人称代词作为修饰语时是否带领属标记nɑŋ⁴⁴的具体表现是不同的，具体如下：

1.多数人称代词作为修饰语修饰中心词时，有无领属标记均可。如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人称代词自己”可以直接修饰名词或名词短语，带不带领属标记均可：

2.有的人称代词作为修饰语时不带领属标记，如第一人称单数或复数所修饰的名词或名词短语是物体，带不带领属标记均可，如例（60）；但是如果所修饰的中心词是人，通常不带领属标记，如例（61）：

3.人称代词作为修饰语时，有无领属标记可能会影响某些中心词的语义。如pjɯ⁴²在第一人称后如果没有领属标记，则既可以表示家人、家庭情况，也可以表示房子，还可以作为名量词用，如：

（三）其他语法特征

人称代词除了可以作为论元和修饰语外，某些人称代词如tɑ⁴²ɕi³⁵“大家”、反身代词le³⁵tu⁴⁴/pɒ⁴²tu⁴⁴“自己”若位于人称代词或名词之后可以构成同位语，如：

反身代词也可以位于某些副词如ʑɑ³⁵“又”、ʐɯ⁴²ʐɯ²²“时时/常常”、tɑ³⁵“都”等之后，如：

五、人称代词的语用功能

苗语松桃话有些人称代词有一定的语用功能，这主要表现为有的人称代词有回指功能，而有的人称代词在一定的条件下还可以表达一定的感情色彩。

（一）回指功能

在自然会话和长篇语料中，代词往往会被用来代替名词或名词短语。就人称代词而言，很多语言会通过第三人称代词来回指(anaphora)即指代前文的所提到的指称对象，或是下指（cataphora）即指代下文即将提到的指称对象，回指及下指都是语篇衔接的重要手段。在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中，第三人称具有回指的功能，可以回指上文所提及的名词及名词短语，如：

爸爸嗜酒，他就是醉酒而死的。

老虎全都在那山顶上，它们也不怎么下到山谷来，它们也怕人。

第三人称单数有时候也可能是指代某一个事件，如：

你得多少分，我也得多少分，回来分还是分这些稻谷，它就像一家人，大家分稻谷。

（二）情感色彩

苗语中有的人称代词在特定的句法条件下可以表达一定的感情色彩，如余金枝（2011）指出湘西苗语矮寨话第二人称单数məŋ³¹“你”用在“动词+məŋ³¹+数量短语”中起到了把数量主观化和感情化的作用，使得句子变成具有感情倾向的评议句，而不是客观陈述句。[6]54-55苗语松桃话的第二人称代词单数moŋ⁴²“你”在“动词+moŋ⁴²+数量短语”的句法条件中也并非是指听话人或与听话人相关的人或物，而只是用来表达不满的感情色彩。如：

下你两个月的雨，谷子都烂完了。

一只鹅，妈的，卖你八九百块钱。

在这种结构中，数量短语也可以是某些表示程度的短语，它除了可以表达不满的情绪，也可以表达嫌弃的感情色彩，如：

第三人称单数vu²²也可以出现在“动词+moŋ⁴²+数量短语”这种结构中，不过它主要是用来强调数量要足够多，一般没有表达不满的情绪，如：

买它五六箱放这是吧？可以喝到过年去了。

六、结 语

人称代词是代词的一种，是语法中非常重要的范畴。本文运用类型学的方法和理论考察了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系统、人称代词的数、句法功能以及语用功能，由此我们发现：苗语松桃话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以及第三人称并且它们分别有单数形式和复数形式，同时人称代词在句法功能上主要作为核心论元和修饰语，它们在语篇上具有回指的功能，这些特征符合人称代词在类型学上的共性特征；但是苗语松桃话的人称代词没有性、格等变化，同时人称代词系统中还有其他的人称代词，它们在数、句法功能等方面有自己的特征，而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的单数形式在特定的句法条件下还可以表达某种感情色彩，这些个性特征可以为人称代词的类型学分析提供一定的参考。

需要强调的是，人称代词主要是用来明确说话人及其他人在交谈中所扮演的角色，因此，分析苗语人称代词的指称特征以及数的语义特征等需要结合具体的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