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统一·玉成中国·夏代问题
2022-04-20叶舒宪
叶舒宪
(1.上海交通大学,上海 200240;2.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一、走出文明探源的中原中心主义
中华文明作为世界五大文明古国中唯一从古至今未曾中断而延续下来的文明,其特殊的发展道路和持久不衰的生命力,已经成为当今时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重大问题。本文根据文学人类学派新近提出的文化理论——“三次统一浪潮论”和“玉成中国论”,聚焦华夏第一王朝夏代的求证问题,结合甘肃临夏地区4000年前的齐家文化广泛分布情况,提出若干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的论证方向。
根据笔者自2005年起短期任教兰州大学的学术经历,迄今已经有连续15年到甘肃考察的学术积累。在此基础上,笔者2008年出版小书《河西走廊——西部神话与华夏源流》,提出我国西北甘青地区的齐家文化是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最接近夏代文化的史前文化,并努力尝试批判中华文明起源研究中的中原中心主义传统偏见,希望能够从西部视角重审文明国家源流问题,尤其是要重视西部齐家文化对催生华夏文明的重要作用。①参见叶舒宪:《河西走廊——西部神话与华夏源流》,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修订版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齐家文化相关论题的新研究参见易华:《齐家华夏说》,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随后,在2010年出版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科书《文学人类学教程》中,再度明确批判古今学术界中挥之不去的三大偏见②参见叶舒宪:《文学人类学教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一章。:中原中心主义、大汉族主义和文字中心主义,强调从中国多民族文化的多元一体格局去重新审视华夏文明起源期的西部文化的重要作用。随后,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成果《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2105年出版)全面梳理先于青铜时代而存在的玉器时代的时空谱系与文化传播现象,提出华夏玉礼器发生的神话信仰动因理论[1]295-356,并由此奠定“玉成中国”论的基本原理。该著作结尾提示未来的华夏文明起源研究需要重点聚焦青铜时代到来之前的玉器时代,充分梳理了中国史前玉矿在西部地区的集中分布情况及西玉东输传播中原的情况。当时已充分意识到,距今4000年前后崛起于甘肃青海一带的齐家文化是我国史前玉文化的最后一个高峰期。齐家文化以极为突出的玉文化为特色,大批量地生产和使用玉礼器,以璧琮璜和斧、钺为主要组合形式,包含少量的玉璋,却不见玉柄形器和玉璇玑等,这些玉礼器组合的特征,完全不同于先前的马家窑文化,那是一个基本不使用玉器而以彩陶器为礼器的史前文化传统。但是为什么在同一个地域孕育出的马家窑文化(包括半山文化和马厂文化)没有玉礼器体系,而随后的齐家文化则大量生产和使用玉礼器的问题,始终是学术上的悬案,需要结合玉矿资源的调研情况,结合甘青地区周边的其他史前文化的传播轨迹,专门解释齐家文化玉器的来源问题。
目前的考古学界对中原仰韶文化向西部传播的边界认识已经有所进展,即在仰韶文化的半坡时期或庙底沟期,其影响已经达到青海的河湟地区,甚至还抵达河西走廊的东缘①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编《河西走廊史前考古调查报告》(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413页写道:2007年考古工作者在古浪县文化馆旧藏文物中辨识出一件泥质红陶彩陶钵属于仰韶文化遗物。。仰韶文化庙底沟期出现的玄玉生产,采用甘肃天水地区的武山县深色蛇纹石玉矿资源,这是目前可知关中地区史前先民西进甘肃陇山以西地区的最早的实物线索。[2]58-61
笔者自2012年开始以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的名义,联合西北师范大学《丝绸之路》杂志社,合作组织启动玉石之路田野调研项目。2014年的第二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途径甘肃临夏州广河县,与县相关负责同志和学者举行座谈会,提出要充分重视和发掘本地独有的史前文化资源齐家文化,并建议建立齐家文化博物馆等基础文化设施,走文化建设的科学路线等。这些建议得到当地的采纳,不仅在广河县城的中央建立起齐家文化博物馆,而且在2015年和2016年连续举办“齐家文化与华夏文明国际研讨会”,邀请国内外相关专家,出版了两次研讨会的论文集,积累出较丰厚的专题性研究成果。这是自一个世纪前瑞典学者安特生在广河县齐家坪发现齐家文化以来,前所未有的一次新研究成果集结,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2019年12月,在临夏州举办首届夏文化论坛之际,笔者结合关于夏文化的认识,对文学人类学派所提出的两个文明起源理论命题做出新的阐发。
二、中国三次统一浪潮论
文学人类学派对中国文化理论的创新建构,于2013年提出“玉文化先统一中国”的理论命题,近年来又对此命题加以细化,再度提出“三次统一浪潮论”。这是指距今5000年至距今2000年这3000年间的时段内,中国文明发生过程总共经历过三次统一浪潮:即分别发生在距今4000年前,距今3500年前和距今2000年的总共三次统一浪潮。
第一次统一浪潮,大致相当于夏王朝的统一,是以玉礼器为标志的文化凝聚与文化认同表现。这方面的信息,有先秦史书《春秋左传》中的如下记录为基本依据:“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大禹建立夏王朝,这是史前中国社会发生的一次具有空前意义的重大事件,它表明后世人们记忆中的夏王朝诞生,所伴随的是当时的神圣物质汇聚的特殊现象,那便是一种玉文化的统一。玉和帛这两种在华夏文明传统中得到神圣化和神话化理解的物质,终于给三代王朝的崛起,奠定其神圣礼仪的基础。玉帛作为后来在文明国家早期的祭神拜祖仪式上不可或缺的祭品②关于玉帛等神圣物质在三星堆祭祀坑出现的意义,笔者撰写《三星堆祭祀坑新发现丝绸及象牙的文化意义》一文,见《民族艺术》2021年第4期。,其崇拜传统始于新石器时代,已经有了数千年积淀过程。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史前考古,发现距今1万年以来的玉文化发生发展全过程,对距今4000年上下的玉文化统一,可以得到非常具体的出土文物系列的见证。史前玉文化从中国东北地区发轫,以吉林省白城市双塔遗址白玉环和黑龙江乌苏里江畔的小南山遗址玉器群为首。③笔者此前对此进行了研究。参见叶舒宪:《盘古之斧:玉斧钺的故事九千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到距今8000年至5000年的时段,先后催生出西辽河流域的兴隆洼文化和红山文化的玉礼器繁荣景观。北方玉礼器传统向南传播,然后在长三角地区形成体系化的玉礼器群组现象,即在崧泽文化基础上发展出的良渚文化玉礼器体系,以琮璧璜钺四类为主。良渚文化在距今4200年前后衰落,其玉礼器传统则辗转向中原地区和西部地区缓慢传播,在距今4000年之际基本覆盖到中国除青藏高原和西域以外的大部分地区,以甘青地区的齐家文化玉礼器繁荣为标志,以玉钺玉璧玉琮玉璜为代表的礼器体系,对中原文明的产生奠定圣物崇拜的礼仪和神话观念基础。
中国的第二次统一浪潮,是指以商王朝统一中原地区为基础的符号性里程碑事件,发明甲骨文这类通神占卜的书写记录符号,这套符号成为华夏国族的通用文字雏形,衍生出金文和玉石简帛文字等,这就引出汉字对华夏文明凝聚力的重要统一功用。直到今天,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演化出来的这一套汉字,仍然是中国的统一文字,而且已经随着中国人口的增长,成为这个星球上使用人数最多的唯一象形文字。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国家策略,也只是对汉字不同地域写法和风格做出的整齐划一举措而已。甲骨文金文的成熟使用,才是迎接华夏国家第二次统一的符号工具。所不同的是,这一套比玉礼器的符号体系后起的文字符号体系,其覆盖范围反而不如前者的覆盖范围那样广阔,基本上是以商周统治者的活动范围为限的,即基本仅仅属于中原地区的文化符号现象。
中国的第三次统一,是尽人皆知的秦帝国之军事和行政的统一。秦始皇为确认和强化其统一大帝国的权威而采取的几种符号化战略中,就包含着充分利用第一次和第二次统一浪潮已有的符号成果之意。如采用传国玉玺标志其统一大帝国,玉玺上还镌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汉字,恰好强化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统一的玉石神圣信仰和汉字符号的统一作用。[3]由于史书中多次明确记载着禹出西羌,导河积石(山)。这就凸显出临夏在探索夏文化源方面的独特地理优势。以临夏当地的史前文化资源而言,以中原为中心的甲骨文金文的汉字叙事,基本上都没有有效地覆盖到这里。而秦国在上古历史中崛起,以为西周统治者饲养家马为起始点,活动范围以天水地区为主,秦国的地域范围西界以陇西县的秦长城为标志,也没有覆盖到夏河流域和洮河流域这边。在先后三次的统一浪潮中,唯有第一次统一的玉文化即玉礼器传统,实实在在地传播到黄河上游地区,成为目前临夏本地研究文明起源的唯一有利的物证系统。以本地的齐家文化为代表的西北史前玉文化,发展出距今4000年之际全球最发达和流行一时的多联璜玉礼器体系的生产和使用,成为在时间和空间上求证夏文化或相当于夏朝时期的史前文化统一体的有力线索和物证(图1、图2),值得从文化源流视角对此展开长期而深入的研究。窃以为这是使夏代研究从玄虚或大而空的清谈、假说阶段,转向可实证方向的切实举措。
图1 甘肃东乡新发现的 齐家文化超大型七联璜玉璧①广河县文体局唐士乾供图。
图2 白玉质的齐家文化 五联璜大玉璧②私人藏品,照片源自2021年4月上海同济大学齐家文化玉器展会下交流。
既然齐家文化先民不惜工本,就地取材,制作出具有相当数量规模的同类玉礼器,其取材来源的探讨就可以形成对夏文化玉矿资源掌控情况的新认识。尤其是齐家文化用玉中较少见的白玉资源的开发利用,给随后的商周两代用玉以白色为尚的(《礼记》所云“夏人尚黑,殷人尚白”)时代大转变,开启了先河。
三、玉成中国论
新时期以来的我国学界,在研究中国文明构成和中国道路的特殊性方面,相继出现若干重要理论命题,其中影响力较大的两个命题,是出自文化人类学家费孝通之手笔:其一是“多元一体”说;其二是“玉魂国魄”说。这两个理论假说的出现,在对中国文化的总体认识方面,充分发挥出巨大的牵引作用及推动作用。
21世纪初,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通过各地的考古新发现,关注到中国史前社会中多点开花的玉礼器分布现象,他特提请国家文物部门和专家群体,要重视此种文化现象在中华文明起源过程中的独有特性。他还在2001年亲自组织召开相关学术会议,并将会议论文集取名为《玉魂国魄》①费孝通:《玉魂国魄——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讨论会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年。。这个书名非常明确地体现出玉文化在整体中华文化构成中的核心价值与引领意义,对后来的玉学玉文化研究产生十分积极的促进作用。至今,以《玉魂国魄》为书名的相关论文集已经连续出版10多年,截至2020年底,已问世的有8辑②杨晶,周黎明:《玉魂国魄——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讨论会文集(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其所专门研究的地域范围,已经涉及北方的红山文化,南方的良渚文化和凌家滩文化,甚至还有一部就是以夏代玉器为专题研究和展示的,其书名为《玉魂国魄——玉器·玉文化·夏代中国文明展》③中华玉文化中心,等:《玉魂国魄——玉器·玉文化·夏代中国文明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这是2013—2014年在浙江良渚博物院举办的夏代玉器特展的图录。令人遗憾的是,这次以“夏代文明”为题的各地玉器大联展,虽然动员了陕西、山西、河南、内蒙古等多省区的考古文物资源,却偏偏没有考虑甘肃、青海地区的齐家文化玉器。这是业界专家们难免落入显而易见的中原中心主义窠臼而难以自拔的表现。这也表明中原中心的偏见早已积重难返,不是举办一两次学术会议或文物展览所能改变的,需要学界整体对中国史前西部文化对华夏文明孕育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有一个较完整的全盘性的理解。其前提就是,学术界对齐家文化研究与齐家文化和龙山文化关系的研究,同时都跃上一个新的高度。
然而,制约这两个方面研究顺利展开的最大障碍是三个方面的关键性缺失现象,亟待扭转。
其一是缺失有关齐家文化的正规考古报告。这是自20世纪初瑞典学者安特生发现马家窑文化和齐家文化以来,一直未能完成的任务。希望临夏州能够在推动甘肃考古界尽快出版以广河县齐家坪遗址为主的齐家文化考古报告方面,发挥作用。
其二是缺失对重要齐家文化遗址的新发掘工作。根据多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的经验,临夏州积石山县银川乡新庄村东北的新庄坪遗址很有可能是4000年前的一个大型社会聚落中心点。根据当地老乡提供的信息,新庄坪一带的农田中和山头上都发现过大件的玉刀玉璋一类器物,先后被外来的文物贩子收购走了。笔者只是走马观花式从那里经过,就在田头采集到大块的史前房址的白灰面。新庄坪遗址在2013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也始终未能有规模性的考古发掘。临夏州若想在齐家文化研究方面有所突破,最好能够协同组织相关专业工作者,尽早开启考古发掘工作,并借助当代的多学科交叉优势和新技术条件,引入分子生物学测量人骨基因数据等,让学界对4000年前西部文化的主体人群的认识,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学术推进。
其三是齐家文化玉器总体面貌认识方面的缺失,这方面的弥补工作也十分迫切。需要尽快启动《齐家文化玉器全集》的编撰和出版工作,整合甘青宁三省区各大小博物馆和文管所、文化馆库存中的所有齐家文化玉器,以高规格的全彩图本出版,给全世界的古玉研究者和爱好者提供第一手完整的相关资料。古语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今需要接着古语所说的是:研究未动资料先行。齐家文化发现以来近百年过去了,建议出版一整套由政府权威部门主持编撰的相对齐全的齐家文化玉器资料书。④坊间现有一部考古专业人士编撰的《玉泽陇西》,因为前期调研不足而仓促成书,其所收录的玉器覆盖面十分有限,不但不足以有效展现齐家文化玉器的辉煌成就和空前浩大之规模,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误导读者对齐家文化玉器的总体印象。
在时间延续中,文学人类学派对费孝通先生的“玉魂国魄”命题的认识和理解,产生出某些新的变化,特又提出一个“玉成中国”的理论命题。笔者先是2010年以“玉成中国”为题的一次讲座,在北京国家图书馆举办的文津讲坛宣讲,随后则由《光明日报》名家讲坛栏目整版发表;接着是2013年4月在陕西榆林召开的“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研讨会”,会议文集在2015年出版时,即取名为《玉成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探源》⑤叶舒宪,古方:《玉成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探源》,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随后,笔者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系列成果以《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为首在2019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接续此项目的是,2017年立项的上海市社会科学特别委托课题“中华创世神话考古研究·玉成中国”丛书,乃是这个理论命题引领下的研究成果汇总。该丛书包括8部:《玄玉时代: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禹赐玄圭:玉圭的中国故事》《盘古之斧:玉斧钺的故事九千年》《方圆一体:玉琮的故事五千年》《玄鸟生商:商代玉器故事》《祖灵在天:玉人像与柄形器的故事》《周人尚赤:红玛瑙珠传播中国的故事》《弄璋之喜:玉璋的故事四千年》。
希望这一批史前玉礼器的专题研究系列,能够对以往的“玉器时代”说有明显的拓展和推进,即具体落实到区域性的史前用玉之种类、玉料资源与输送传播之路线的研究中。这当然也包括对齐家文化玉器在中国史前玉文化总体中的重新认识。如《玄玉时代》一书就通过对秦安大地湾博物馆库房内深锁多年的玉器和玉料的辨识,提出最早开启中原地区玄玉时代的,就是6000多年前的大地湾二期文化。而后起的常山下层文化和齐家文化,则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玄玉即墨色墨绿色蛇纹石玉的使用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引来西部浅色透闪石玉料,完成西玉东输运动史上最重要的一次物质变革。
四、夏代问题
夏代,是否能够作为一个王朝的历史得到求证?这是自20世纪疑古学派以来中国古史研究中的最大难题。由于缺乏文字证据,使得种种有关夏代或夏文化的讨论都建立在推测和假说的基础上,显得或然性较大,所得出的结论当然也就不甚牢靠,一般都无法获得多数学人的认同。对此,笔者新近撰写《关于上古史研究的瓶颈和误区——给<图腾分析路径下中国五帝文明研究>作者的信》,表明笔者目前所能意识到的解决方案。该信中这样陈述自己从人文研究跨入考古学研究的转向情况:
我去考察红山文化遗址文物之后,明白一个道理:上古史或史前史的真相探索,一定要在考古新发现的广阔天地中去寻找相对可靠的答案。基于此,写出《熊图腾——中华祖先神话探源》,由此而一发不可收,全力投入到对史前玉文化的探索中,15年来发表相关习作论文200余篇。但是我还是未能将研究重心放到考证神话人物方面。[4]
笔者针对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图腾分析路径下中国五帝文明研究》(2019)的作者研究思路,特别指出:
你在书中认为当今学界历史学与考古学没有能够有效结合起来,窃以为这个判断是对的,但是你接着又说:“在当今学术界,探讨传说时代历史与新石器时代考古之间的联系几乎成了‘禁忌’”(第120页),这就不大确切了。如今的上古史研究不但不是什么禁区,反而是观点纷纭、众声喧哗的。你以五帝文明为著作标题,但好像还没有涉猎过考古学界专家们撰写的一些书,如郭大顺的《追寻五帝》(2010)、韩建业等人的《五帝时代:以华夏为核心的古史体系的考古学观察》(2006)、陆思贤的《神话考古》(1995)、贺刚的《湘西史前遗存与中国古史传说》(2013),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扎拉嘎研究员撰写的大著《展开4000年前折叠的历史——共工传说与良渚文化平行关系研究》(2009)。[4]
这里所列举的五位学者中,前四位都是考古学专业出身,并一直在考古单位工作的专家级学者,他们的研究也都向五帝时代进取,不能说这方面如今还是禁忌之地。问题在于,每个专家所提出的观点,都不大能够得到其他专家的认可和接受。大家普遍性地陷入一种各自为政和自以为是的尴尬境地。这就使得每位专家虽然都很努力,却大体上滞留在自说自话的局面里,无法摆脱认知困境。其原因是什么呢?笔者一再强调:若无法拿出有力的物证,也就无法突破上古史研究的瓶颈。越是想要将传说时代的人物与具体的地点和遗址挂钩,试图对号入座,就越是陷入似是而非的研究迷宫中。关于物证方面,除了参考法学学科的证据学研究成果,当今的学者还可花费一些功夫去研读文化人类学近年发展出的分支——物质文化研究。只有努力发挥“物的叙事”之潜在能量,才有可能给我们带来对无文字时代研究的广阔思考空间和求证效果。①笔者在2020年将这个研究新思路概括为四重证据法的“物证优先原则”。见《物证优先——四重证据法与“玉成中国”三部曲》,《国际比较文学》2020年第3期。
自古史辨派以来,关于中华第一王朝夏朝是否真的存在,其都城又何在的问题,成为古史研究的第一难题。笔者为2009年《中国社会科学报》创刊号撰写过小文《夏代神话历史》。如今十余年过去后,还要坚持原来的认识原则:你可以不信一重证据即古文献的说法——夏禹在涂山召集天下诸侯国领袖大会的景观是“执玉帛者万国”,但是你不得不信四重证据给出的史前玉文化繁盛景观:即先于夏代的所谓“万国”之玉礼分布情况。这包括5000年前的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崧泽文化、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中原仰韶文化庙底沟期等;还有稍早或相当于夏纪年的史前玉礼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陶寺文化、石峁文化、齐家文化、早期三星堆文化、石家河文化、石峡文化等。①玉文化研究方面已有学者编撰出集大成的总体性著作《中国玉器通史》十二卷本,其中的新石器时代出土玉器就占据两大卷,划分为北方卷和南方卷。参见陆建芳:《中国玉器通史》,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
夏王朝如果真有一个国都存在的话,那它可以没有青铜器和其他贵金属器,如同良渚文化、石家河文化和二里头一期文化那样。但是,它不可能没有批量的优质玉礼器体系作为其王权象征符号物,就像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和新发现的陕西石峁遗址等那样的规模性玉礼器。意识到这一点,可以促使甘肃本地研究者更加明确目标:研究齐家文化,虽然不能完全等于研究夏代文化,但那毕竟是相当于夏代时段的中国西部文化。
笔者建议由此得出今后寻找夏都问题的“一票否决”原则,以便大大节约对同一个历史难题的解决成本,减少学术资源不必要的枉然投入。光有史前地方文化政权的都城格局,若没有规模性的玉礼器体系和多样化的玉料资源掌控能力,便可以基本肯定地排除在“夏都”的考虑之外,如安徽的禹会村之类。目前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较为接近这个关键性辨识指标的,是新发现不久的陕西神木的石峁遗址古城。即便如此,我们认为还是不急于过早下结论,因为考古新发现和新证据是层出不穷的。为避免武断和误导,还是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较为稳妥。而齐家文化的都城性中心遗址,迄今还没有发现过一处。不能排除在未来会有所发现。正是出于这种审慎态度,我们在2013年陕西榆林举办“中国玉石之路与玉兵文化研讨会”时,也只是根据石峁东门城墙山墙新发掘出土玉礼器的情况,提示古文献中有关夏王朝末代帝王夏桀修建瑶台玉门的事件[5]4-11,但并不急于进入“指鹿为马”式的夏都之争。对于石峁古城为黄帝之城一类的主观臆测,更是不置可否,尽量采取敬而远之的回避态度。以免使得研究者陷入对风车作战的费力不讨好局面。
考古新材料能够说明的是,在4000年前相当于夏代的时期里,确实有王国都城性质的巨大建筑用玉的现象存在。与夏代末代帝王相关的“瑶台玉门”之传说,可能都不是文学虚构或空穴来风。②相关思考参见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24-430页。考古材料所不能说明的是:4000多年前修建在黄土山坡上的那座巨型王城究竟是夏禹之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政权的王者之都?作为第四重证据之衍生物的石峁城下出土人遗骨基因检测,或许能给出更为确凿的求证坐标和有益的思考方向,是所望焉。
最后要提示的是,物质文化的优先性证明能量,终于伴随着2018年公布的吉林出土的一万年前的玉环等资料,将玉文化前沿性探索引向“万年中国”的认知目标③这一观点参见叶舒宪:《万年中国说》,《名作欣赏》2019年第8期;该文收入叶舒宪:《玉石里的中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43-68页。,因为从1万年前的比较孤立的吉林省出土玉器,到9000年前乌苏里江畔小南山遗址玉礼器群,再到8000年前兴隆洼文化玉礼器群,一批又一批年代上大大早于5000年中国史观的系统新资料,目前尚处在不断涌现的过程中。这毕竟是过去的古史辨派专家们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符号物资料,非常需要更多的人文学者加以关注和释读。
回到陈寅恪先生当年针对敦煌藏经洞新发现的学术判断,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问。离开对以往未知的新材料的渴求,是无法让我们的学术“预流”的。具体到甘肃临夏州来说,什么才是我们本土学者最需要关注的新材料呢?无疑就是有关4000年上下的一切相关信息,包括齐家文化的(参见图3),及其先后的其他文化的。
图3 齐家文化白玉环④临夏出土,2015年摄于临夏博物馆文物库房。其玉料来源问题迄今尚未展开规模性的研究。
需要逐个攻关解决的具体问题,有玉璋的源流传播问题和用玉取材问题;有多联璜玉璧的同类问题,特别是透闪石白玉玉料的鉴定和玉矿来源问题,迄今的学界还没有正式开会讨论过,亟待临夏州本土学者和政府、企业家合力打造出一个地方文化资源展示的平台和研究高地。就甘肃临夏本地的资源优势看,可以先期尝试解决的三个研究项目,提示如下:
第一项:齐家玉器的地方文化特色认知模型。借鉴文化人类学经典教科书——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杰出教学教授约翰·奥莫亨德罗《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的所援引的《人类学的询问与记录》之案例[6],笔者拟针对齐家文化玉器提出如下思考题,为地方文化的调查研究工作提供某种可操作的系统性认识范型。
以能够凸显齐家文化特色的多联璜玉璧为例(参看图1、图2):(1)这类玉礼器是单独使用的,还是一起使用的?(2)从二联璜到三联璜和多联璜,其数量关系规则如何?(3)多联璜玉璧在多少墓葬出土时是聚集在一起的,又有多少案例出土时是单独出现的?需要先有客观统计数据。(4)齐家文化的先民们为使用者制作这些玉礼器时,所采用的玉石原料是怎样的?(5)玉材的产地?有无当代的玉石标本实物标本可资对照?(6)颜色?(7)珍稀度?即此类玉料在齐家文化总体用玉材料中所占比重?(8)加工时的切割方式(切割痕迹研究:线切割、片切割或其他)?(9)钻孔方式?(10)与玉礼器使用习惯的仪式行为如何?(11)当年给多联璜串联使用何种线绳?是否有丝绸的组绶?(12)当地有没有相关的神话传说?(13)统计甘肃宁夏青海等省区,所有出土此类多联璜玉璧的全记录,建数据库。(14)根据数据库,建一个地理分布图。(15)多联璜玉璧先出现在陶寺遗址的龙山文化时期,建立龙山文化多联璜玉璧的数据库,分布图。(16)对照两个数据库和分布图,从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确认其源流关系。(17)对照两个数据库中的玉料,说明龙山文化和齐家文化用玉的资源依赖情况和西玉东输的情况。
第二项:齐家文化与马衔山玉矿资源的调研。笔者曾对齐家文化与马衔山玉矿资源进行多次调研,收集到多种玉料资料(图4至图7)。
图4 临洮马衔山玉矿所在①2015年第四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摄影。
图5 马衔山玉料中的籽料标本②2015年4月29日第四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在马衔山脚下农民家中观摩马衔山玉料中的籽料标本。这次考察看到的玉料以绿色和黄色为主,未看到纯白色玉料。
图6 电光照射“玉璋王”③2015年6月8日第五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在甘肃会宁县博物馆库房用电光照射当地出土巨大“玉璋王”后呈现为嫩黄色,疑似为用马衔山黄玉原料制成。
图7 甘肃临夏积石山县新庄坪遗址出土齐家文化黄玉琮④2014年第四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摄于临夏州博物馆文物库房。
如果能够展开对现有的马衔山玉料标本采样和汇总,大体上区分为山料和籽料两种⑤马衔山玉料有相当数量的籽料存在,这是对史前玉文化研究具有极大启发性的认识。因为迄今所知青海格尔木玉矿,其透闪石玉的储量非常巨大,却尚未发现有籽料。参看笔者《玉石之路踏查三续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封面图片所示马衔山黄玉的籽料(鹅卵石状)。,然后在每一种类中再根据颜色分出子类,依照同济大学宝玉石研究中心的检测指标,组建大数据的数据库。然后可以分别对各地出土齐家文化玉器的用料情况做出类似指纹或基因对比。确定其相关性的程度,给齐家文化玉器研究带来前所未有的科技领先指标。在此基础上尝试解答如下难题:齐家文化玉器生产的玉料多样性与主导性之关系是怎样的?
第三项:齐家文化与玄玉时代。根据《玄玉时代》的调研范围,既然从仰韶文化庙底沟期到常山下层文化和齐家文化,玄玉玉材的使用是一个始终延续不断的过程,那就有必要调研如下疑难:在齐家文化玉料供应中,玄玉所占比例是多少?玄玉玉器的分布地图如何?玄玉中的墨绿色透闪石玉材(图8)所占比例是多少?其玉料来源如何?如果说武山县的鸳鸯玉是玄玉中的蛇纹石玉材主要来源,还有没有其他次要来源?目前已知的酒泉蛇纹石玉是否得到齐家文化先民的开发利用?可否根据肉眼的经验(如玉器外表的油润度感觉)判断齐家玉器所用蛇纹石玉料为籽料(图9)或山料(图10、图11)?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根据出土玉器的大数据建立齐家文化玄玉数据库。
图8 齐家文化玄玉玉器标本,临夏出土透闪石墨玉凿①2014年10月14日临夏博物馆文物库房。
图9 齐家文化玄玉玉刀②2019年12月27日出席临夏市夏文化论坛期间拍摄,私人藏品。
图10 齐家文化玄玉玉璋③2019年12月27日出席临夏市夏文化论坛期间拍摄,私人藏品。
图11 齐家文化玄玉玉璜④2019年12月出席临夏市夏文化论坛期间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