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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震宁:与作家赵本夫交往记

2022-04-19聂震宁

莫愁·小作家 2022年4期
关键词:黄河土地作家

赵本夫: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七、第八届主席团委员。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钟山》杂志主编。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81年以处女作《卖驴》获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至今出版中、外文小说散文五十多部,先后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文艺报》年度作家人物奖、《上海文学》奖、江苏省委省政府紫金文化金质奖章等二十多种文学奖。《无土时代》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中国六十年长篇小说典藏》、小说集《天下无贼》选入作家出版社《共和国作家文库》。代表作有《绝唱》《天下無贼》《走出蓝水河》《地母》三部曲、《天漏邑》《荒漠里有一条鱼》等。《天下无贼》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被评论界誉为“具有中国气派的实力派作家",作品"代表了中国文学的高峰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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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在北京国际展览馆出席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的赵本夫长篇小说《天漏邑》新书发布会,紧接着就去参加北京一所中学的校园阅读活动。活动开始前,一位同为嘉宾的陌生朋友,自称是中国知网一位部门负责人,送给我一本厚厚的硬壳精装大书,大16开本,封面蓝底白字,凹印书名:《聂震宁论文选集》。太意外了!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关注我,下了点功夫,把迄今为止在知网数据库里所能搜索到的我的所有论述性文章收集起来,正好350篇,装订成了这样一本书,今天算是一个见面礼。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捧看这部厚厚的大书,文章是按发表时间顺序,由近往远排列,出于好奇,我翻到最后一篇,也就是最久远的那篇,看看到底是哪一篇,竟然是《黄河故道之魂——序赵本夫的小说集<绝唱>》!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我也不曾想到自己发表的第一篇论述性文章竟然是谈老同学赵本夫小说创作的。更为意外的是,就在此前一个小时,我刚刚又一次对赵本夫的创作发表了一番感想。事情巧合得有如戏剧一般。这就是缘分吧。

两件事中间相隔30年,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关于30年前的这篇文章,记得还是1986年赵本夫约我写的。自1984年3月起,我和本夫同学于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第八期(后来更名为鲁迅文学院),一天,本夫跟我说,上海文艺出版社约他编自己的小说集,他想请我替他的集子作序。我问他合适吗?他说怎么不合适,他不想找什么名人大家来评价自己,他认为我了解他的创作。那时候,好像上过“文讲所”的青年作家都敢去弄点文学理论评论什么的,我也敢,于是就写了交给本夫。后来我们考入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不久,本夫转学去了南京大学,书出没出我也没问。有一次天津《文学自由谈》的编辑赵玫来北京大学作家班组稿,我就把这篇序言底稿给了她,就是现在看到的《文学自由谈》的发表稿。

说缘分,还有得说。

在“文讲所”第八期时,我、赵本夫、唐栋三人共处一室。我们仨是第一次见面,跟很多人一样,初次见面的闲聊往往有意无意就奔着寻找缘分去。没想到三人简单一聊,个中缘分已然不少。我与赵本夫的缘分是我们俩的小说同在一期杂志上发表过,算是已经有过神交,那是《小说选刊》1981年第7期,转载了赵本夫的小说《卖驴》和我的小说《绣球里有一颗槟榔》。我们两人都是江苏籍贯,长期身处广西边地,遇到老家江苏人,我常常莫名地就有亲切的感觉。至于唐栋,论起彼此齿序,竟然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眼下同学便罢了,居然还同室,这五同凑在一起实属罕见,自然很有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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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之间的交往更多还在文学方面。在“文讲所”两年多的时间里,和赵本夫聊文学,他最喜欢说的一个词是“黄河故道”,要不然我替他写序不会一下子就想到了以“黄河故道之魂”为题目。1984年他开始写《刀客与女人》,背景就是黄河故道,好像黄河故道一直是他创作的主要意象。在“文讲所”安排学员创作实践期间,赵本夫曾经骑着一辆老旧自行车,沿着黄河远足,一行几千里,堪称壮举。后来回到北京,他跟我说了一番感受,说是在河南的黄河大堤上,看黄河滔滔前行,那种感觉无以言表,忽然又看到堤内远处一个农民正在耕地,这其中可以感受到的含义太丰富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土地是永恒的,其他都是过客。

我想这大概就是后来他的扛鼎之作“地母三部曲”最初的创作冲动吧。我第一次接触“地母”这个概念就是从赵本夫这儿来的。但他一直坚持把动荡不安的黄河和亘古不变的土地放在一处,做成自己作品的大写意。“地母三部曲”的第一部《黑蚂蚁蓝眼睛》和第二部《天地月亮地》,都是在黄河背景下发生的土地与人类文明毁灭与重建的故事。《黑蚂蚁蓝眼睛》写的是黄河决口冲垮了已有的秩序和文明,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再面对过往的历史,只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其中,柴姑变成一个王者,她成天咀嚼蚂蚁,认定要和大堤相伴相对;一个老佛从沙土窝里扒出来,维系着人与自然的和谐。腊和大黑牛相依为伴,终成眷属;黑马来到了荒原,爬到树上安居。广袤的土地上,万事万物繁衍生息、自由成长。在与狼共舞、与妖作歌的挑战和冒险中,土地成了人类的皈依。人间是非成败,最后都由土地包藏化解,因而凝重博大的土地成了万物之母。小说倾情描写黄河的波涛,充满了深沉和忧郁,渲染着雄浑和神秘。《天地月亮地》同样是一部恣肆豪放的小说。草儿洼的浪人们开始重建家园,土地变成了财富,断裂的历史拉开了人们创建文明秩序的序幕。与天斗的美丽人性变成与人斗的顽劣本能。男人们告别了地母的床帷,迷娘掀起了浪荡的风暴,武工队长吹起土改的号角,而女寨主柴姑的豪侠潇洒变成温柔的抵抗和母性的宽容。这时,土地不仅是生命的力量,更是一种信仰。而黄河,在小说中依然作为重要的主题意象存在着,只是要沉郁许多。

在赵本夫写作出版“地母三部曲”前两部的十多年时间里,我俩几乎没在一起讨论过文学创作上的事情。我只是在读他的新作,感受他对地母、对黄河和黄河故道乃至对人类命运的忧思,想象他那张“自来旧”的黢黑面孔和“一脸的旧社会”的神情。我们的相聚几乎只在五年一度的中国作协代表大会上和一年一度的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上,那种场合是匆匆忙忙的,不是讨论文学的所在,老同学之间只要相互问候就好。不过,我一直在期待这位老同学的下一部作品。期待来了他的短篇小说《天下无贼》改编成电影,爆得大名,我很是感到高兴。可是我更期待他的下一部长篇小说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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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期待中,我和本夫的长篇小说新作就有了交集。

2007年秋天,我在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任上,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潘凯雄告诉我,赵本夫的新作长篇小说同意交由他出版,请我一起跟本夫见面。这就是本夫的“地母三部曲”之第三部《无土时代》。

《无土时代》叙写了钢筋水泥、霓虹闪闪的现代都市与自然纯净的原始乡土的对峙。小说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交替描写。作品通过出版社总编辑石陀对一部好书稿作者柴门的寻找,引出一连串怪异的情节,而石陀本人的种种怪异行为又引起属下的好奇与追踪,有人发现他在夜深人静时,专门去破坏城市的水泥路面。与此同时,一个从草儿洼走出來的一村之长方全林,也在城市寻找,他要寻找当年在“文革”大串联中走失的柴天易,兑现他对柴家的承诺。一系列不同方向的寻找,最后都在城市会合,石陀、柴门、柴天易是否是同一个人?小说最终也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在这一系列的寻找中,作品反思城市乃至整个人类的发展和生存问题,探讨人们面对高楼与土地所作出的选择:太多的人一生奋斗的目标不过是抹去一身的土气,而又有太多的人居于高楼却喜欢自然的气息,保持着对土地的执着与眷恋。作品还揭示了当代中国城乡发展过程中的各种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这就是“地母三部曲”的第三部?了解了作品的大概情形后,我一时颇为震撼。我想,这是赵本夫“地母”主题写作的一次很大升华。要知道,2007年我们还没有把生态文明建设提高到应有的高度来认识和对待。本夫已经跃进到现代现实社会来书写人类古老的土地问题。他很早就书写了现代人浓重沉郁的乡愁。

《无土时代》起初的书名是《木城的驴》。我猛一听觉得有点不是太贴切。生僻不说,意义也不够准确。我当着本夫、凯雄的面提出,书名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不是标题党,但是我对自己经手出版的重点图书的书名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历史的天空》《沧浪之水》等小说名作的书名还真是经过我琢磨后重拟出来的。我说,既然是环境问题,倒不如直接提出一个重要象征。作品反映在这个物质文化极其繁荣的社会背景里,城市人的生活、情感发生着畸变和扭曲,在这样一个现代水泥森林里,居住着一群仍然热爱土地、眷恋自然的人们,他们一直在水泥地和土地之间寻求绿色文明。他们撬开水泥地寻找土地,也就是说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失去土地的时代,能不能就叫作“无土时代”?人类环境恶化的结果无非就是空气、水和陆地无法栖身。土地在其中最为具象。我们三人商量一番,取得一致意见,书名就改为《无土时代》。

《无土时代》出版后立刻引起很大反响,获得2008年度《当代》杂志长篇小说奖,这是从一千多部小说里公开评选出来的。我应《光明日报》编辑的邀约发表了一篇短评,而文学评论界更多的好评在《文艺报》和各家网站上接踵出现。我以为这部作品参评茅盾文学奖很有把握的了。遗憾的是,终于还是没有评上。后来知道的情况更令人遗憾,据说作品已经进入最后一轮投票,是坚持到最后才出局的。

好作品永远在那里,获不获奖是另外一件事情——后来我见到本夫时这样安慰他。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从那以后,我又开始期待他的下一步长篇小说新作。本夫有这个实力,他是值得大家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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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2016年,本夫又拿出来一部新作《天漏邑》。最初我是在《作家》杂志上看到的,那时书名叫《天漏》,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时改成了《天漏邑》。不知道书名的修改出自谁的意思,总之改得好。《天漏》明显有寓言意味,而且也像是一个事件,一个进行时的故事,加上个“邑”字就落到了实处,真正标志着这是在一个地域上发生的故事,而作品本来就是集中书写一个古老地域天地人的动荡变迁的故事。

在新书发布会上,我作了一个发言,认为《天漏邑》是一部杰作。因为小说好看,故事、人物、情节、事件,一直有悬念在那里,吸引人读下去;因为小说耐看,内容、意义、象征、寓意,保持着相当浓厚的丰富性、多义性;因为小说有许多神来之笔。小说写两个英雄面对疼痛,最后要做出人格的选择,真是神来之笔。主人公宋源要求造反派给自己上刑,上什么刑都行,看看能疼痛到什么程度,他试图理解自己的伙伴和对手千张子究竟是怎样在疼痛面前丧失人格的,真是匪夷所思而又符合人物性格的神秘之笔。在我有限的见识中,这是以往别的小说不曾这么写过的。这有点儿像本夫的短篇小说《天下无贼》,那篇小说里居然有一对侠贼夫妇,只偷那些贪官污吏、港商大款们的钱,一年也就作案两三次,甚至还会把偷来的钱拿去做善事,听到傻根一句“天下无贼”的傻话,让侠贼夫妇自觉担当起了傻根回家旅程上的守护人角色,然后发生了一系列曲折故事。这是小说和后来改编成电影的最重要的出新之处,不过,恕我直言,这个出新不过只是一个聪明作家别出心裁的故事噱头,它让我们觉得有趣,但并不可信,也不厚重。而《天漏邑》,其中两个英雄最后对待疼痛的态度,却是英雄主义题材小说创作中真正的天才之笔,它或许让我们觉得有一点趣味,更多的还是冲击,心灵的冲击,精神的拷问,是“天漏邑”这个神秘古老地方最神秘的一点。

新书发布会结束时,我跟一同参会的评论家李敬泽、潘凯雄说,《天漏邑》是赵本夫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他们二位表示首肯。我算是从本夫的黄河故道写作开始认识他,中间经历了《无土时代》,本以为那是他的巅峰之作了,没有想到还等来了《天漏邑》这部更好的作品。我在发言时感叹,赵本夫今年70岁了,没想到还那么有张力,那么充满内在张力的写作,一点都不马虎,一点都不偷懒,处处用力,处处精神抖擞。李敬泽于是说,读这部书的时候强烈的感觉是本夫老师身体好,身体真是好!有的时候看小说真是能看出作者身体好不好。一部小说,元气之充沛,力气之稳定、均衡、持续,一直能够打到最后,这个绝对是一个作家的精气神在那儿顶着呢;对于一个作家,不用老说他60岁啦70岁80岁啦,年龄不是问题,状态才是问题;对于本夫老师来说,这部书体现了一个作家的巅峰状态,力气等方面都是巅峰状态。

敬泽学兄讲得还真好!由此我想到与赵本夫交往30余年,从黄河故道到《天漏邑》,只觉得他一直都处在一种状态上,30多岁的时候像70岁那样老道,到了70岁又像是回到30多岁那么来劲,总是处在用心为人作文的良好状态上,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巅峰之作。

聂震宁:出版家、作家、阅读学专家。系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英国爱丁堡龙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曾任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漓江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现任韬奋基金会理事长、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南京大学出版研究院院长。出版有《长乐》《暗河》《天国之翼》《舍不得读完的书》《书林漫步》《在朝内166号的日子里》等小说、散文、随笔数百篇和《阅读力》《出版力》《阅读的艺术》《阅读力决定学习力》等阅读学出版学专著十余部。曾获首届庄重文文学奖、韬奋出版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先进人物奖、新中国60年百名优秀出版人物等奖项。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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