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志愿者的爱心自赎

关键词：抑郁症; 人生价值;自我疗愈

中图分类号：G44文献标识码：B文章编号：1671-2684（2022）11-0054-03

去年的寒假和今年的寒假，我们都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而打乱了生活，作为大学专职心理咨询师，总是很担心那些带着症状生活的学生，他们寒假回家了，身陷疫区，能否平安归来？2020年的春节最让我担心的是湖北籍的一名抑郁症学生A，自从回家后，她与我的联系就中断了，她的家就在当时的疫情风暴中心湖北武汉。幸运的是，开学复课，A同学主动来到咨询室，向我叙述了她在武汉参与抗疫的经历，最后说“我抑郁症没好，人也沒死，我接下来怎么办？”让人感觉特别的是，之后她的抑郁康复非常快，最近公布的考研成绩也很优秀。真是让人称奇。她的经历体现了抑郁志愿者的爱心自赎，这对咨询师和家长都很有启示。

一、为什么我没被感染

A同学寒假回家，照样如从前一样是不开心的，因为她患抑郁症。患病的主要原因，她觉得在于她的爸妈重男轻女，只宠爱老二不宠爱老大，只对大女儿提要求，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像这个家庭的一员，她也很不喜欢弟弟。弟弟小她7岁，上初中，不爱读书，成绩和表现都不好。每次回家姐姐被要求辅导弟弟写作业，但弟弟不听话，也不爱学习。因此A同学总觉得父母真的没有必要生这个弟弟，“为什么要生他呢？”她非常气愤，而且自从弟弟出生后，她这个姐姐就越来越没有地位，越来越不被重视。她第一次来咨询，就是因为被医生诊断为抑郁症，她自己不肯吃药，只愿意做咨询。“父母有了弟弟就不爱我了，我真的想不通。”咨询进行了几次，就放寒假了。

疫情期间，她不愿意在家中待着，而是主动报名出去当志愿者，她每天出门为街道邻居们提供各种服务。她的积极表现深受人们的喜欢，加上她是临床医学三年级学生，也比较专业，于是在志愿者队伍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她告诉我，她内心最希望的就是在做志愿者工作的时候被感染，然后医治无效死掉。而且她写好遗嘱，要把自己的遗体捐献出去提供医学研究，这样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又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只是非常可惜的是，那么多人感染，她在街道、在方舱医院前后持续工作三个多月，就是没有感染上，她真的很失望，“为什么我不能被感染呢？”“我要是被感染死了的话，我就很满意，这样也可以不算白死。”

当开始征集接受新冠肺炎疫苗临床实验的志愿者时，A同学也积极报名，她付出了很多努力，在两个地方报名参加，结果她运气不好，没有被录取。她说，“我要是被录取，在疫苗实验中死了，我作为临床医学生也是死得其所。可惜我连接受实验的机会也没有捞到，就这样一场疫情过去了，虽然我做志愿者被表彰了，但是这有什么意思。开学复课，我又回到学校，我又如同从前一样，重复一天又一天的生活，我每天早晨真的希望不再醒来，可惜又醒了，又开始了一天的学习，这样有意思吗？”这是她的老样子，一直说最好意外死掉，最好生病死掉，最好一觉睡下心脏骤停死掉。每天到了教室，又不能不认真学习，虽然学习成绩还可以（她是每年的一等奖学金获得者），这样有意思吗？她觉得毫无意思。讨论她的烦恼，就是“爸妈为什么要把弟弟生出来？爸妈为什么对我不满意？我已经很努力很优秀了，为什么还不满意？他们那么溺爱弟弟，让弟弟无法成人，而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活着没有一点儿意义”。

二、人生的价值首先是自己认定的

一年前，她恋爱了，与一位硕士哥哥谈恋爱，一段时间内很好，但是她发现自己患了抑郁症，经常心情不好。虽然硕士哥哥很照顾她，但是她怕拖累人家，自己主动提出分手。这也让她抑郁加重。咨询中，对于她的生命的无意义感做了很多的探索，我们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究竟在哪里？如果原生家庭不能满足我的需求，我们的人生如何渡过，如何走出自己原生家庭的陷阱，成为咨询讨论的主题。

特别感谢A同学的信任，每次讨论都很认真和深入，每次她回去还是很认真地学习，一直是班级优等生。与她主要讨论三个层次的内容：（1）爸爸妈妈的爱和器重是孩子活着的最重要的意义来源，谁也没法超越这个基本需要;（2）弟弟出生了，姐弟竞争，希望获得父母更多的爱，也是每个多兄妹家庭的常见现象，如何生存和发展，姐弟各有自己的策略;（3）今天在自己喜欢的专业上成为优秀学生，也许会有更大的使命和担当在等着。

咨询中，情绪问题常常是来访者首先需要化解的重要问题，如果陷在消极情绪中不能自拔，不仅会影响身心健康，而且还可能发展成危机事件。与A同学花费了比较多的时间平息她受伤的情绪，平息她对父母的愤怒，处理完她的情绪后，她觉得她的爸妈真的很蠢，对这么优秀的女儿也不重视，他们将失去很多。但是没有人能够让父母的习惯改变，女儿再哭再闹也没有用，如果用退行的方式，像儿童一样去和父母闹腾，不仅自己费神费力，而且也没有效果;或者以死相逼，也许真的死了，父母除了伤心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也不会悔改。A同学觉得，自己一定不能白白死掉，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就太亏了，于是才有了抗疫中那样的表现。人生的价值首先是自己认定的，然后才能被他人认可，被社会认可。

对孩子来说，父母之爱是无条件的，在这种无条件的爱的氛围中，孩子会懂得自爱，学会自尊，会有勇气更好地成长。每个人小的时候都有权威认同期，需要父母、老师或其他权威人士的认可，如果不被认可，就会觉得学习或工作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只有被看见、被认可、被赞扬才有意义，这是青春期之前的心理需要。对某些年轻人如A同学来说，与家人交往包括与弟弟交往中得到的良好感觉，是她的重要精神资源，尤其在青年期之前，这些很重要。很多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需要和不同的行为表现，错过这个关键期，走向青年期就会有遗憾甚至创伤，会妨碍其健康成长。

咨询中经过讨论，A同学觉察到，自己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再如同从前一样与弟弟争宠，已经很弱智了，而且父母也不懂，自己要开始自己爱自己，自己重新寻找原生家庭之外的资源来满足自己。咨询师告诉她，恋爱中的感觉应该是很不错的，她有一段（大约三个月）感觉很幸福的爱情体验，而且她毅然决然地分手，还让前任男友很伤心，这个经历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可以找到爱自己的资源的，离开了父母，她也可以有自己幸福的人生。当她产生这个领悟的时候，她为自己的父母很悲哀，他们怎么就这样错过了给自己女儿最好的爱的时光，以后岂不后悔。是的，很多父母在教养多子女时，由于方法不当，尤其是重男轻女，最后等到老了的时候，才发现当年被他们忽略的孩子，才是最有担当最孝敬父母的。可惜这些受伤的孩子自己需要花很多时间挣扎和自我疗愈。

三、做志愿者的积极体验成为自我救赎的重要资源

作为一名优秀的医学生，如果不被父母看到，就没有了意义了吗？特殊的家庭关系和成长经历会形成伤害，青春期过后，这个创伤会导致超量满足的需求，当事人会仿佛没完没了地要求更多的爱和支持，这会成为新的麻烦。如果当事人有良好的自我觉察能力和良好的社会功能，就比较幸运，当事人自己有所觉察和认识，改用自己的承认模式来修复自己从前的缺失或创伤，就比较容易突破难关。特别如同我的来访者A同学，因为有良好的社会功能，她就容易康复。与她讨论自己做抗疫志愿者的体验时，她获得一个启示，投身于有意义的工作就会忘记家庭中的烦恼，在助人的工作中感受到自己被尊重被爱的感觉，非常充实。她做志愿者的积极体验成为她自我疗愈的重要资源，这也是A同学抗疫归来再做咨询后康复迅速的原因。

不论哪个专业的学生，在自己喜欢的行业上成为优秀者，都拥有比其他人更多一点的责任和担当，这是时代和行业发展赋予的。A同学经历了抗疫奉献过程，这让她感到自己所在的医学行业多么神圣，她看到那么多医护工作者前赴后继、逆向前行，也增长了她的勇气和责任感。她自己在医院的实习岗位上，也看到很多专家级的医生护士一丝不苟、任劳任怨地付出，为了病人的康复，为了战胜各种疾病——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价值在这样的团队中被升华了。她说“我一定要成为一名好医生”，不管父母懂不懂她的价值。经过讨论，A同学承认自己的价值已经不再是父母决定的，而是由她在自己喜欢的行业能做出怎样的贡献决定的，于是她说“考研是必须的，找男朋友也是没问题的”。如今收到她考研取得好成绩的好消息，让我充分认识到，她的爱心奉献就是她的自我救赎。

我被这位A同学感动了。作为大学的咨询老师，常常感叹和感谢我的来访者，他们从前经历那么多坎坷，克服重重困难考取大学，能够坐在大学的咨询室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叙说自己的过去，然后重新认识自己，重拾信心，面对新挑战，获得新的成就。我总是被他们的言行感动和鼓励。我们在高校做心理咨询师，虽然常常被忽视，没地位，但这绝对是一份幸福的工作，再苦再累再多风险，也值得我们为之持续努力下去，因为我们的来访者给了我们希望、信心和成就感。（本案例經当事人同意有所改编后发表）

作者简介：陶新华，博士，副教授，临床心理学硕士生导师，中国心理学会首批注册心理督导师，苏州大学苏南地区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研究中心专职咨询师、督导。国本家庭教育研究中心新家庭教育研究院副院长（北京市），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临床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委员会理事，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团体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表达艺术心理治疗学组组长），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家庭治疗专业委员会理事，中国表达艺术治疗国际学术研讨会主要创办人之一，江苏省心理卫生协会常务理事，苏州市心理卫生协会理事长，苏州新教育心理培训学校校长，日本宇部创新大学临床心理学客座教授。

编辑/张国宪 终校/石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