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苕溪渔隐丛话》对《冷斋夜话》的接受
2022-04-17刘青松
刘青松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因作者独特的僧人身份和叙述笔调,惠洪所著的《冷斋夜话》甫一出世就引起士人关注。①如许彦周提及他与惠洪讨论李商隐诗,孙仲益在与曾慥的信中讨论惠洪对俞秀老的记载等。此后,有关惠洪与《冷斋夜话》的讨论历代不绝。《苕溪渔隐丛话》提及《冷斋夜话》上百次,其中24条不载于今本《冷斋夜话》。②所做统计依据陈新点校本《冷斋夜话》和署名为廖德明的点校本《苕溪渔隐丛话》。胡仔又以按语形式对惠洪论诗记事作出批评。后世论及《冷斋夜话》,多有引用《苕溪渔隐丛话》者。③如“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的评语,历代多从《苕溪渔隐丛话》转引。而胡仔对惠洪的批评所涉面广,后世亦多有征引。《苕溪渔隐丛话》对《冷斋夜话》的接受,是其接受史上的重要一环。考察《苕溪渔隐丛话》对《冷斋夜话》的接受情况,既能加深对《冷斋夜话》的认识,又能深入了解惠洪与胡仔的诗学思想。前人论及《苕溪渔隐丛话》对《冷斋夜话》的接受,多关注胡仔对其“诞妄伪托”之处的批评[1],却鲜少对两家诗学观进行比较。本文立足于《苕溪渔隐丛话》的编选体例,从胡仔对《冷斋夜话》的接受入手,旁及胡仔对惠洪其他著作的征引与评论,分析惠洪与胡仔诗学观的异同。
一、胡仔对《冷斋夜话》的具体考辨
由《苕溪渔隐丛话》编选体例可知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序:“余今遂取元祐以来诸公诗话,及史传小说所载事实,可以发明诗句,及增益见闻者,纂为一集。凡《诗总》所有,此不复纂集,庶免重复;一诗而二三其说者,则类次为一,间为折衷之;又因以余旧所闻见,为说以附益之……余今但以年代人物之先后次第纂集,则古今诗话,不待捡寻,已粲然毕陈于前……”结合《苕溪渔隐丛话》的实际文本,可以看出,其编选体例是以时代为序,以人分类,每人下面又按若干主题排列。(因人隶事,事以类聚)胡仔收录材料的标准是“可以发明诗句”“增益见闻者”。遇到有争论的问题,则将不同意见编在一处,时作己断。如此,没有标明“苕溪渔隐曰”的材料,不能将其简单视为胡仔的意见或者认为胡仔赞同此种观点。但能从中窥测胡仔关注哪些诗学问题,及其论诗兴趣所在。,胡仔对前人的接受包含两种情况。一是引述前人意见,并以“苕溪渔隐曰”的形式作出评判;另一种则只征引材料,不作评判。考察胡仔所作评论,可明其具体观点;分析胡仔所征引材料,则可知其关注问题之重点所在。欲考察《苕溪渔隐丛话》对《冷斋夜话》的接受情况,既要分析胡仔对《冷斋夜话》的直接评论,也要考察所征引材料涉及的论题。查考胡仔评论,其对《冷斋夜话》的具体意见有两类:一是对《冷斋夜话》的批评质疑,二是对《冷斋夜话》的补充。
(一)对《冷斋夜话》的批评质疑
1.考辨不精
胡仔认为,《冷斋夜话》注诗、记事存在考辨不精的情况。《冷斋夜话》注“已输崖蜜十分甜”中“崖蜜”一词:“崖蜜事见《鬼谷子》,曰:……‘崖蜜,樱桃也。’”[2]11胡仔批评:“崖蜜,《本草》云:‘石蜜也。’老杜逸诗有‘崖蜜松花白’之句。《冷斋》……其说非是。”[3]256同条注“所欠惟一死”出处,认为“事见《梁僧史》”[3]11。胡仔考察此句,认为“事出《北史》……此事在前,乃《梁僧史》用其语耳”[3]256。卷一“老妪解诗”条记白居易作诗要使老妪能解才定稿。胡仔指出此事本于小说,惠洪不加考辨收录于《冷斋夜话》,“是岂不思诗至于老妪解,乌得成诗也哉?”[3]50卷四“诗用方言”条解杜甫“家家养乌鬼”,惠洪认为“养乌鬼”是供奉“乌蛮鬼”[2]38。胡仔则从亲身经历出发,论证“乌鬼”为鸬鹚,否定惠洪的说法[3]82。卷五“东坡藏记点定一两字”条记王安石改苏轼文章事。胡仔从党争角度质疑其真实性:“介甫岂能不芥蒂于胸次,想亦未必深喜其文章。今《冷斋》与子真所笔,恐非其实。”[3]258
考辨不精的另一表现是引用前人作品时混淆作者。《冷斋夜话》卷一“换骨夺胎”条,惠洪将“鸟飞不尽暮天碧”归为李白作品。胡仔指出此句出自郭功甫《金山行》,并批评:“《冷斋》以为李翰林诗,何也?”[3]236卷三“少游鲁直被谪作诗”条,惠洪将白居易诗视为黄庭坚所作。胡仔指出两诗出处后批评:“二诗既非鲁直所作,《冷斋》何为妄有‘学道闲暇’之语邪?”[3]327《虞美人草行》,惠洪记为曾子宣夫人魏氏作。胡仔认为作者为许彦国,并引曾慥所编《诗选》为证,断言“览者可以无疑,亦知《冷斋》之妄也”[3]413-414。
2.穿凿附会
胡仔批评惠洪解诗、记事存在牵强附会的弊病。《冷斋夜话》卷一“东坡留题姜唐佐扇杨道士息轩姜秀郎几间”条,惠洪记载姜唐佐是朱崖人。胡仔认为这是惠洪根据“沧海何曾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一句中的朱崖,“附会为说”[4]229。卷四“天棘梦青丝”条,惠洪引王禹偁诗证明“天棘”为柳。胡仔认为王禹偁此诗并未提及“天棘”为柳,惠洪如此解释全无根据:“其引王元之诗云:‘天棘蔓金丝’,又以天棘为柳,不知亦何所据邪?”[3]48另据胡仔记载,惠洪主张将杜诗“白鸥波浩荡”改为“白鸥波没荡”[3]16。对此,胡仔认为“《冷斋》以没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3]16。
3.剽窃抄袭
胡仔认为《冷斋夜话》还存在剽窃抄袭前人的情况。《冷斋夜话》卷二“老杜刘禹锡白居易诗”条,和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记载相似。胡仔认为是惠洪抄袭魏泰:“予观《冷斋夜话》所论,与此相同,但《隐居诗话》乃魏泰道辅所撰,道辅于觉范为前辈,必觉范窃其说耳。”[3]78
4.假托他人
胡仔认为,《冷斋夜话》所记他人议论,前后矛盾或意脉不通处,实出惠洪之手而假托他人之名。《冷斋夜话》记载参寥对林下人诵贯休、齐己诗的否定。胡仔引陈师道《送参寥序》,其中记录了参寥对贯休、齐己的高度赞扬。据此,胡仔认为参寥议论前后矛盾,“疑《冷斋》妄为云云耳”[3]383。卷一“古人贵识其真”条记录苏轼论述陶渊明之“真”,提及“汉高帝临大事,铸印销印,甚于儿戏”[2]13。此句文意不通,胡仔认为这是惠洪“窜易其语,杂以汉高帝之事,绝非东坡议论也”[3]15。
5.不善评诗
胡仔还直言惠洪“不善评诗”,质疑其批评水准。《冷斋夜话》认为道潜作诗,有逼真似陶渊明处。如“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和“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2]34。但是胡仔考察这两联诗,认为其“句格固佳,但不类渊明语。”[4]295并提出东坡《和陶诗》才是真“逼真处”。据此,胡仔批评:“惠洪不善评诗,其言岂足凭哉。”[4]295
(二)对《冷斋夜话》的补充
前集卷三十五引《冷斋夜话》记载黄庭坚对王安石暮年小诗的评价。胡仔引用王安石诗佐证,并评价读之使人一唱三叹[3]234。《冷斋夜话》卷四“诗言其用不言其名”条,惠洪主张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并举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三人诗句为例。胡仔补充王安石诗例,并效仿一联[3]243。《冷斋夜话》记载法秀批评黄庭坚作艳语。胡仔补充黄庭坚所作《小山集序》,认为黄庭坚“不若伯时(李伯时)之能伏善也”[3]390。《冷斋夜话》卷十“东坡山谷莹中瑕疵可笑”条,记徐师川之言,说苏东坡、黄庭坚、陈瓘三人都有“颠倒之事”。胡仔又补充黄庭坚颠倒事:黄庭坚作《发愿文》,立誓“不复淫欲饮酒食肉”,但其后“悉毁禁戒,无一能行之”[4]233。
胡仔在《冷斋夜话》记载的基础上补充诗例、事例,显然是认可记录的真实性,但这五条中有四条是惠洪引述他人之言,仅一条属于惠洪的意见。
综上,胡仔认为《冷斋夜话》论诗则“不善评诗”“附会为说”,记事则“妄为”“窃说”,创作则“无识之甚”,几乎持全面否定态度。
二、惠洪和胡仔诗学观比较
《苕溪渔隐丛话》征引《冷斋夜话》所涉及的论题主要着重于诗学方面。下文参考惠洪其他著作与胡仔对其他材料的征引评论,比较两家诗学观方面的异同。
(一)诗歌史观
1.独尊本朝与宗唐祧宋
从征引重点看,今本《冷斋夜话》162条,提及次数超过五次的分别为苏轼53条、黄庭坚30条、王安石25条、杜甫16条、欧阳修11条、陶渊明8条。今人辑佚条目提及杜甫1条、苏轼8条、黄庭坚2条、王安石1条、秦观4条。尽管对杜甫多有关注,但惠洪认为“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2]43,更多表现出推重宋代的倾向。
《苕溪渔隐丛话》前后一百卷,先唐部分仅占七卷,唐、五代部分占三十五卷,宋代部分则占据五十八卷。而在先唐七卷中,仅陶渊明单列,独占三卷。唐五代部分,四人被单列,独立成卷:杜甫独占十三卷,韩愈占四卷,李白占三卷,白居易占两卷。宋代部分,有六人被单列:苏轼占十四卷,黄庭坚五卷、王安石四卷、欧阳修三卷、梅尧臣一卷、秦观一卷。胡仔宣称“开元之李杜、元祐之苏黄,皆集诗之大成者”[4]1。后集卷二叙“以一篇名世者”,单独标举“唐之李杜韩柳,本朝之欧王苏黄”,认为他们“名与日月争光,不待摘句言之”[4]13。胡仔“以子美之诗为宗”[3]93,单独推尊杜甫。约略言之,《苕溪渔隐丛话》的诗歌史观是“宗唐祧宋”[5]。
2.典范诗人
《冷斋夜话》与《苕溪渔隐丛话》推崇的典范诗人基本一致。两家推崇的唐前典范是陶渊明。据艾朗诺研究,宋代诗话存在着“经典的消失”现象:传统的经典《诗经》和楚辞在诗话中极少被提及,陶渊明似乎取代了诗骚,成为新经典[6]。从《冷斋夜话》与《苕溪渔隐丛话》的编排征引重点中能看出此种倾向:《冷斋夜话》提及陶渊明八次,为唐前诗人之冠。《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共用七卷裒录讨论“国风/楚汉魏六朝”的诗话,其中陶渊明独占三卷。惠洪推崇陶渊明诗的自然、含蓄,人格的坦率,并发现其诗的绘画美[7]。胡仔则认同萧统的评价,既肯定其文章词采,又推扬其怀抱贞志,并与陶渊明的安贫乐道异代交感。①苕溪渔隐曰:“钟嵘评渊明诗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余谓陋哉斯言,岂足以尽之!不若萧统云:‘渊明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此言尽之矣。”
《冷斋夜话》与《苕溪渔隐丛话》推崇的唐代典范诗人是杜甫。尽管惠洪认为韩愈用事自然深密,高出杜甫②惠洪把韩愈置于杜甫之上,似乎不全由于自身的诗学观,或许还带有他对魏泰的成见。考察《冷斋夜话》引自魏泰《临汉隐居诗话》的条目,惠洪都有重要改动。魏泰自述不知“行人仰头飞鸟警”之句佳在何处,惠洪则说此句亦有佳趣,不明言魏泰,却说“第人不解耳”,将之视为俗众。王禹玉口占一条,魏泰只记欧王二人赋诗事,惠洪则旁引欧阳修《归田录》,突出欧王相得事。馆中论韩愈诗一条,魏泰明确贬低韩愈,惠洪则要说韩愈还要高过杜甫。此待详考。,但通观《冷斋夜话》与《天厨禁脔》,惠洪推崇的仍是杜甫,他认为“子美岂可人人求之?亦必兼法诸家之所长”[8]110,论述具体诗法也多以杜诗为例。胡仔自述“以子美之诗为宗”[3]93,对其推崇无以复加。如“功曹非复汉萧何”一句,前人认为汉功曹是曹参而非萧何,杜甫用事失误。胡仔引《高祖纪》孟康注反诘:“子美岂误用事也?”[3]92意即杜甫不可能用错典故。
《冷斋夜话》与《苕溪渔隐丛话》推崇的北宋典范诗人是苏轼。惠洪论诗推重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但于苏轼特为重视。他既推崇苏轼“涣然成文风行水”的文字[9]395,也钦佩他不受外物挫折所困的“英特迈往之气”[2]30。《冷斋夜话》卷十“三生为比丘”条,讨论三生石故事人物名为“圆观”还是“圆泽”。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且别处都书作“圆观”,但惠洪仍然认为苏轼书作“圆泽”,“必有据”[2]75。对苏轼之推崇近乎迷信。胡仔自述“欲学诗者师少陵而友江西”[3]332,但比较而言,他推重苏轼甚于推重黄庭坚,将之放在与杜甫等同的地位。胡仔夸赞苏轼“善造语”[4]190“词格超逸”[3]197“优于太白”[4]215“语意高妙”[3]411等语,是立足于诗词的。胡仔将苏轼南迁以后诗与杜甫夔州以后诗等而视之[4]226,评“东坡所养,过退之远矣”[3]283,除语言之外亦夸赞其修养与性情。而对黄庭坚,胡仔尽管肯定其诗自成一家、清新奇巧,但更赞同对其诗“过于出奇”的批评[4]243,认为黄庭坚并不像吕本中所称赏般“抑扬反复,尽兼众体”[3]327-328。在评价上显然逊色东坡一筹。
(二)诗法
1.炼字
《冷斋夜话》与《苕溪渔隐丛话》都关注诗歌的炼字问题,认为炼字能影响诗歌之表现力。《冷斋夜话》卷四“诗话妄议句法字”条,以“悠然望南山”和“见南山”为例,阐述一字之差的区别。惠洪认为“见南山”风味浑成,“望南山”则是俗人改易。由此得出结论:“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状。”[2]32卷四“诗误字”条,惠洪举杜甫“白鸥波浩荡”一句,认为“误作‘波浩荡’,非唯无气味,亦分外闲置‘波’字”[2]36。上文所论之“情状”与“气”等范畴,均是惠洪讨论炼字所关注的重点,由此可见,其着意处在于一字之中蕴含的气格神情。
胡仔关注炼字问题,认为一字之妙能点石成金,提升诗意。他批评《冷斋夜话》将“白鸥波浩荡”改为“白鸥波没荡”[3]16,看重“没”字在句中的作用。他还主张“诗句以一字为工”,认为它有“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的表现效用。并以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为例,认为此联工在“淡”字和“滴”字[4]64。除自己评论,胡仔还引用各种讨论炼字的材料。如上文《冷斋夜话》所论“见南山”与“望南山”的优劣问题,亦为胡仔所引述。
2.句法
句法蕴含广泛,包括诗歌形式与语言的方方面面,如语法、句式、格律、对偶和音韵等等[10]。《冷斋夜话》和《苕溪渔隐丛话》对句法多有讨论,在共同关注的句法问题上,意见大同小异。
(1)夺胎换骨。《冷斋夜话》卷一“换骨夺胎”条,论述换骨夺胎法,并在论诗时多有实践,如记录彭渊材评价黄庭坚诗是韩愈诗之“换骨句”[2]27,惠洪评价王安石诗“用其意,作古今不经人道语”等[2]42。《苕溪渔隐丛话》虽未直接指出某诗属于夺胎或换骨,但多有类似评论。如前集卷十八,胡仔指出苏轼《铁柱杖诗》和黄庭坚《筇竹杖赞》“皆用退之诗也”[2]117,认为苏诗黄文都化用了韩愈《赤藤杖》诗意。前集卷二十八,胡仔指出韩维“柔艳著雨更相宜”是用郑谷“秾丽最宜新着雨,妖娆全在欲开时”句[3]197。胡仔这类“用……诗”“用……语”的评语,都属于《冷斋夜话》“夺胎换骨”所论范畴。
(2)老杜句法。《冷斋夜话》和《苕溪渔隐丛话》都将杜甫诗句作为一种范式标举。《冷斋夜话》讨论句法多以杜诗为例,如论述“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当间用方俗言为妙”[2]38,即以杜诗为例。惠洪《天厨禁脔》更是提出“子美五句法”“杜甫六句法”[8]107-108。《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三,胡仔评价其父精研杜诗,“句法,暮年深得其意味”[3]87。前集卷三十六,胡仔评价王安石“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一联“深得老杜句法”[3]242。
(3)琢句法。《冷斋夜话》主张“比物以意,不直言某物”[2]50,又提出“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的琢句法[2]37。如王安石“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一联即“言水柳之用,而不言水柳之名”[2]37。胡仔赞同此句法,补充王安石“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3]243,并自撰一联。
(4)对句法。惠洪阐述对句法“以事、以意、以出处具备谓之妙”[2]36。尽管《苕溪渔隐丛话》引此条时未作评判,但通观胡仔所引材料,多有讨论对句者,所论几乎不出事、意、出处具备这一论断。
(5)叠韵。关于押韵问题,惠洪与胡仔的态度都较为开明。《苕溪渔隐丛话》引《学林新编》,言及《冷斋夜话》论杜诗《彭衙行》押二餐字[3]112。《天厨禁脔》论“古诗押韵法”,认为古诗“于韵无所拘,但行于所当行,止于其不可不止”[8]149。均可见惠洪对于押韵并不过分拘泥。《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孔毅夫《杂记》认为韩愈诗犯重叠用韵的诗病。胡仔却认为韩愈重叠用韵“以尽己之诗意,不恤其为病也”[3]110。
3.用事
惠洪与胡仔都主张用事要巧妙切旨。《冷斋夜话》对诗歌“用事”多有探讨。惠洪主张用事要自然“深密”[2]23,反对“用事僻涩”[2]33,强调用其事“不言其名”[2]37。如苏轼《别子由》:“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惠洪认为此联妙在“用事而不言其名”[2]37。此句用《后汉书·党锢列传》夏馥事:夏馥因党锢之祸“剪发变形,隐匿姓名……形貌毁瘁”,馥弟静“遇馥不识,闻其言声,乃觉而拜之”[11]。苏轼用此事,不明言夏馥,不提党锢。不知此典者,只能读出字面意思。但此句别有寓意:尽管兄弟二人聚少别多,但至少没有因党争落得夏馥般下场。《天厨禁脔》将这种用事方法命名为“贤鄙同笑”,称赞其有“贤愚读之,皆意解而爱敬之”的妙用。[8]124
胡仔主张用事应“亲切/精切”。如胡仔称赏苏轼“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认为此联“不止天生此对”,更妙在“用事亲切”[3]58。此联上句典出《晋书·孟嘉传》:“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温问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12]下句典出《三国志·魏书·徐邈传》:“(徐邈)为尚书郎,时科禁酒,而邈私饮至于沉醉。校事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达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辽将军鲜于辅进曰:‘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13]此诗题为《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14]1088,交待了徐、孟二人不饮酒,苏轼用徐邈、孟嘉嗜酒的典故调侃之。如此用事,既与当事人姓氏相合,又切合调侃他们不饮酒的主题,故胡仔称赏其“用事亲切”。又,胡仔评《上元戏刘贡甫诗》“不知太乙游何处,定把青藜独照公”一联“用事亦精切”[3]226,理由是刘向校书天禄阁,刘贡甫与刘向同姓,而刘贡甫此时也在馆阁任职。如此,主张用事“亲切”与“精切”,即指用事巧妙切旨。
(三)诗歌审美
1.含蓄与自然
惠洪论诗推崇含蓄之美。他在《冷斋夜话》卷四“诗句含蓄”条中,将含蓄分为“句含蓄”“意含蓄”“句意俱含蓄”三种类型进行探讨[2]35。苏轼评价“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等诗“皆如寒乞相,一览便尽,初如秀整,熟视无神气,以其字露也”[2]13。惠洪认同此论,并称赞苏轼“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一联“细味对甚的,而字不露”[2]13。此即含蓄之意。蒋寅指出,惠洪“在动词‘含蓄’转化、定型为审美概念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15]。在惠洪之前,含蓄多为“蕴含”之意,而惠洪将其发展为含而不露、意在言外的审美概念。
胡仔论诗亦推崇含蓄。譬如他评杜甫《戏作花卿歌》“语句含蓄”[3]90,评杜牧《宫词》“意在言外”,并认为诗贵在含蓄,“若使人一览而意尽”则无足称道[4]109。他还比较张景修诗与东坡词,认为东坡词意与张景修诗意类似,但高明之处在于“能含蓄之”[4]276。《苕溪渔隐丛话》将《冷斋夜话》论含蓄条目尽数征引,尽管不评一字,但胡仔信服之意显然可见。
在惠洪的诗论中,含蓄与自然密不可分。他推崇“涣然成文风行水”的自然之美[9]395,强调作诗“不见斧凿之痕”[2]13。胡仔评王安石改诗“了无镵斧之迹”[4]184,又比较王维与韩愈同写的樱桃诗,认为王维诗“浑成”,要胜过韩愈诗[4]60,亦是推崇自然之美。
2.达理与征实
胡仔论诗持征实之态度,喜以达理与否作为标准。而惠洪受般若空观影响,关注“诸法实相”之实,①孙昌武先生《早期中国佛法与文学里的“真实”观念》《明晰“文学”的观念:佛教的贡献》两文指出,受佛教思想影响,中国传统真实观发生变化。佛教认为般若空才是本质之“真”。而要把握这种真,靠的是内心感悟(禅悟)。这种认识影响到文学里的真实观念。惠洪这种感悟情意之真,知萧何何以知韩信的默契,正是这种观念的产物。更注重诗歌本身的“妙观逸想”[2]37。
胡仔批评《冷斋夜话》改字“其理全不通”[3]16。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白发三千丈”两句被他评为“奈无此理”[4]190。而陶渊明诗写菊花为“霜下杰”,符合胡仔对黄菊开花季节的认知,故其称此诗“善论其理”[5]41。此理即是现实物象之理。而惠洪则主张“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2]37。诗寄寓了作者的“妙观逸想”,所以论诗“当论其情意”[2]26,而非拘泥于字句与现实矛盾处。如王维雪中芭蕉,人多以冬季无芭蕉非之,惠洪却认为这其中寄寓了画者的神情。惠洪将画论移用评诗,看重诗画相通中对“逸想”的关注,这正是物象之后的“诸法实相”之实。
3.语工与意新
惠洪提倡“夺胎换骨”之说,多有人视之为提倡因袭甚至抄袭。如吴曾称其为“蹈袭”,并借皎然“三偷”之说批评之[16]。但惠洪标榜的“夺胎换骨”典范是“荆公、东坡用其意,作古今不经人道语”[2]42。用前人意,写古人未写之诗,追求“造语之工”,强调的是“以故为新”。
胡仔则在造语之新上追求创意之新。其评林逋咏梅句“古今诗人,尚不曾道得到”[4]145,苏轼词“直造古人不到处”[4]193、苏诗“此等语精研绝韵,真他人道不到也”[4]215等语,主要强调的是造语之新。其评欧阳修“自出胸臆”[4]168,强调作诗要“自出新意”[4]333,则更进一层,强调的是创意之新。
(四)诗用
对于诗歌的功用,惠洪与胡仔的看法有同有异。他们都肯定诗歌娱情遣兴、抒发性情的功能。如惠洪自言作诗“取快吾意”[3]384。胡仔时吟王安石、苏轼之诗“以快滞懑”[4]37,又常吟韩愈“时命虽乖心转壮,技能虚富家愈窘”和韩驹“穷如老鼠穿牛角,拙似鲇鱼上竹竿”等诗抒其“老而多艰”之郁闷[3]26。但惠洪“游戏翰墨”[9]2986,以翰墨为佛事,借诗说禅。⑦胡仔则受儒家诗教观影响,较为注重诗歌的道德功用。如评陈子高诗“意含讽刺,语加微婉”[4]276,将讽刺作为一种评诗标准。又如,他记录路边小诗“为躁进者之戒”[3]367,看重其“规诲之言”[3]184,注重的都是其道德教化之用。
(五)其他诗学问题
1.诗谶
“诗谶”即诗的预言,“指作品所透露的信息日后成为现实”[17]。诗谶是宋代诗学热门话题,大量诗话笔记都记载讨论诗谶,甚者如《诗话总龟》专列“诗谶门”[18]。《冷斋夜话》和《苕溪渔隐丛话》都对“诗谶”持反对态度。
《冷斋夜话》提及“诗谶”:“曰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脱或犯之,谓之诗谶。”[2]37诗忌写不吉事,若应验,即为诗谶。惠洪认为“是大不然”,主张诗有诗的逻辑,是“妙观逸想之所寓”,不可“限以绳墨”[2]37。并借王维画雪中芭蕉之例,阐述此点。
胡仔引用此条,又引《王直方诗话》所记苏轼、秦观、陈师道三人的诗谶,并作按语批判。他认为“人之得失生死,自有定数,岂容前逃”[3]275,诗谶“不达理”,是庸俗之论。胡仔虽未明确肯定惠洪的意见,但他引《冷斋夜话》后在下一条反对诗谶,显然是赞同惠洪的态度。
但二者反对诗谶的着眼点存在差别。惠洪是从诗的特质角度立论,关注点在于诗之真实与现实真实之不同。而胡仔的立足点则是“定数”。
2.亲证其事
对于诗的接受品读,惠洪主张“亲证其事,然后知其义”[2]49。《冷斋夜话》卷六“诵智觉禅师诗”条,惠洪记载自己对智觉禅师一诗的不同体悟。在新吴车轮峰闻猿声“诵此句大笑”,至其流徙海南,所闻猿声“类车轮峰下时”,却“一笑不可得”,只觉此诗字字是愁[2]49。闻猿声诵同一首诗,因心境经历变化,产生截然相反的体悟。惠洪由自己这段心境联想到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称其为佳句。盖因杜诗此联,对物象的感受源于作者内心的悲伤。而惠洪从智觉禅师之诗体悟出的愁,亦是源于流放海外的凄切心境。故惠洪所言“亲证其事”,实质是指读者与作者内心情感的相通。亦即他所标举知“萧何何以知韩信”的默然神会[2]13。
胡仔论诗十分重视亲身实历,解诗尤喜以亲身经历佐证。如其解杜甫“家家养乌鬼”之乌鬼,以自身在建安舟行所见渔人养鸬鹚为证,断“乌鬼”为鸬鹚[3]82。韩驹《谢泉州连使君寄子鱼绝句》写用子鱼下酒。胡仔认为“子鱼味咸,止可啖水饭,若作酒品之物,殊无风味”[3]228。《王直方诗话》记述范景文解“纷纷青子落红盐”语,胡仔以自身居岭外的亲身见闻予以反驳[3]282。韩愈写樱桃“香随翠笼擎初重”,胡仔认为樱桃本无香,“而退之言香,亦是语病”[4]60。苏轼《汲江水煎茶诗》被胡仔评为“道尽烹茶之要”[4]84,并以自身烹茶经历佐证。胡仔提倡亲历,是将现实日常经历与诗人所记印证。
三、结语
从胡仔对《冷斋夜话》的具体评论看,他对《冷斋夜话》基本持全面否定态度。对比两家诗学,《苕溪渔隐丛话》与《冷斋夜话》观点却不无趋同处。《冷斋夜话》诚有“诞妄伪托”之处,但胡仔一笔抹杀,似乎也不仅仅是出于求真求实的考量。纪昀对方回的评论或可作一别解:方回评价黄庭坚《赠惠洪》一诗为惠洪伪作,理由是诗句不似山谷语。纪昀认为“却似山谷笔墨”,“虚谷所云,恐不免爱憎之见”[19]。爱憎之见点明一种可能,即批评者作批评会受主观成见影响。胡仔批评惠洪身为僧人却作绮语,并“自载之诗话,矜炫其言,何无识之甚”[4]385。批评中隐见对惠洪的不满。而持此偏见审读惠洪著作,不唯《冷斋夜话》“诞妄伪托”,《天厨禁脔》“非知诗者”[4]260,《禅林僧宝传》也“多失事实”,无“史法褒贬之意”了[4]294-295。
胡仔对《冷斋夜话》有批评有认同,并非前人所以为的全面否定。其对《冷斋夜话》的接受,受胡仔主观成见影响,体现出两家诗学观的冲突与趋同。考察《苕溪渔隐丛话》对《冷斋夜话》的接受,不仅要分析其具体评论,亦须细辨其征引所涉。这对研究《苕溪渔隐丛话》的诗学观不无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