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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百业(组诗)

2022-04-15涂代祥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伐木工鞋匠石匠

涂代祥

背太阳过山的人

是开山的石匠

从旭日东升背到夕阳西下

是石匠赖以生存的功课

为抵御夏秋毒辣的强光

石匠只好撑起破旧的篾席

再把一大陶罐苦丁茶兑换成汗水

石匠在擎起大锤之前

得运足丹田之气

吼一串尖利的号子

才“嘿”一声砸下开山大锤

一锤,一锤,再一锤

在石破天惊的呐喊中

巨岩“咔嚓”一声裂开

石匠的皮肤是卤肉的酱红色

卤料是汗水掺和灰尘

再经风吹日晒,浑身肌肉

硬朗得像一尊敲得出声响的铜人

不知道住楼房的人晓不晓得

他们的楼房底下,都压着

石匠们的千万声呐喊

没穿白大褂

没戴听诊器

皓首银须一身黑褂

静坐八仙桌旁悬壶济世

他伸出瘦尖指头为我妻號脉时

垂下眼睑全神贯注像练气功

皱褶纵横的脸庞渐渐泛红

然后使一支秃笔蘸墨开方

然后叉开三个指头心气平和地说:

“只服三服”,再不多言

我疑惑:在省医院被判为妇科

重症的血崩,岂能如此轻松

两天过后妻的下体止住秽血

一周后妻的脸色恢复了红润

以上是发生于1967年的事

相比当下患感冒也要启动

医疗仪器,打几瓶吊针

再开一大堆药片的效益医生

我很缅怀那个古镇上那个老中医

做庄稼,八爷是把好手

每季水稻都要五犁五耙深耕细作

当然离不开他那头黑牯牛

八爷使牛从不用鞭

他的诀窍是为牛吹口哨

牛听受用着八爷口哨湿漉漉的乡愁

便“哞哞”地应答着

吭哧吭哧地拉犁不知疲劳

农历四月初八牛过生那天

八爷一家人喝苞谷羹

黑牯牛吃的是油炒饭

角上还挂着八爷为它扯的二尺红绸

连同一块香喷喷的糍粑

八爷乐得像个孩子

跑来跑去的为黑牯牛放鞭炮

可是八爷在入社那天表现得

很自私,不像个男汉子

看见社长强行把黑牯牛拉走

看见黑牯牛不断地回头看他

还“哞哞”直叫的样子

八爷突然蹲下身来

哭得像个婆娘

街角屋檐下的那个鞋匠

居然生了双忧郁的黑眼睛

一部毛刷样硬密的络腮胡

从我搬来的那一天算起

十多年来他从没挪动过位置

毒日炙他,他不动

大风袭他,他不动

再残酷的寒冷和暴烈的酷热

都休想将他挪动,仿佛他是

这座城市的一件不可移动物

不过那卑微矮小的鞋匠

怎么看上去都像跪着的姿势

傍晚吞食了檐下的微弱光线

他就分一缕对面小店的免费灯光

来讨生活,偏冬雨用冷爪子抓他

咬湿他的裤脚,他就向房东鞠一躬

笑着将那根巴掌宽的矮凳往里移动一寸

对他而言,一年四季,从他跟前

橐橐走过的高跟鞋们,是他最

喜欢的风景,我最回避的

就是他用黑眼睛洞察我的双脚

看得我的脚背热烙烙的疼

可惜我这人脾气怪——从不穿破鞋

只好一次次地辜负了他殷切的关注

有一天,他仍旧岿然不动埋头工作

有一串类似蛤蟆的叫声从他肺部泄出

他啌啌啌地咳着,好像风镐对付磐石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看不出是他的女儿

还是孙女),正拧开一小瓶枇杷糖浆来喂他

值得一提的是,这小女孩的可爱样儿

没法言说。这么说吧,像一枝从石缝

中绽放出来的太阳花。在我嫉妒的

同时,我认为这个不可挪动的鞋匠

日子过得非常幸福

六三年,当我第一次走进

长白山森林砍红松建工棚

一个老伐木工告诉我说

“那时我随师傅进山伐木

得轻手轻脚地走,像做贼

咳都不敢咳一声,好像是去杀害

山神的儿子,每次伐树前我们都要

向山神躬腰作揖,然后才会动手”

我们是年轻一代铁路工人

全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无神论者

五八年闹全民炼钢那阵

就在老师的帯动下蛮干过

砍了好多树,还劈了不少家具

所以对老伐木工的说法嗤之以鼻

于是那棵有七八十岁的大红松

在我锋利的板斧下吱嘎呻吟

松果突突坠落,失去窠巢的松鼠

纷纷逃逸,在树干倾斜的一刻

老伐木工满怀悲悯大声呼喊

“靠山倒——”

大红松在噼里啪啦中轰隆倒地

山林震动,地皮颤抖,万物惊悚

执板斧的班长张思玉,不幸被

橫飞的粗枝击中头部一命呜呼

追悼会上我的观念彻底动搖

从此认定:

头上三尺定有神明

我们不是万物之主

蒋纸扎匠虽然住一间破瓦房

但每天都在实践着穷人的梦想

用竹篾和纸扎成花园楼房

前庭是大院落,后庭是小花园

还有小姐闺房。现在与时俱进了

前庭摆一部大奔,房中有大彩电

后庭住二奶三奶和保姆

主人安居中央。他还说

“买纸房的人都告诉我

说他老汉老妈穷了一辈子

口中少吃肚中挪才将儿女养大

也该让他们在阴间享享清福”

蒋扎纸匠还说:“你信不

阴曹地府也有贪官污吏

不晓得有没有包青天”

蒋扎纸匠说得挺认真

使我相信:这个华丽的

世界下面,肯定有地狱

刚起床,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吆喝

“磨剪刀啊——换菜刀把子”

磨刀人是个瘸子

正一瘸一拐地颠簸于小巷

中午,我在东门酒楼大宴宾客

又听到他提高嗓子叫喊

“磨剪刀啊——换菜刀把子”

喊声竟压过了喧嚣的市声

像一台马力充足的机器

顽强地跟着我追

下午,我在西门茶楼品龙井

磨刀人的吆喝声再次追来

“磨剪刀啊——换菜刀把子”

喊声由大街飘上高入云端的茶楼

我惊愕万分,难道说

他如此顽固地喊了一整天

就为了磨几把剪刀来糊口

特约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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