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借(短篇小说)
2022-04-15马金莲
晚上八点还出来吃自助火锅的女人,要么自暴自弃身材不打算要了,要么还精瘦,没到要死要活嚷着减肥的时候。李小梅属于后者,她三十八岁,该发福的年纪了,幸运的是偏偏不胖,吃啥都敢敞开肚皮,嘴巴享受了,肠胃也争气,能尽最大努力排泄出去,不给身体积攒多余的油脂。所以傍晚八点在宾馆前台办完入住,她拎着包直奔餐厅,先喂饱肚子再去房间。
餐厅是宾馆自带的,餐费可以在房费里结,按照规定标准,她作为科级干部在省城住一晚最高报销上限三百五十元。今晚运气好,还有普通标间,房费离三百五还差几十,足够她吃顿晚饭。晚饭只有自助火锅,还好她挺喜欢吃火锅的。
自助大厅里几乎满座了。八九根方形大柱子撑起来的空间里,几十张火锅桌子不远不近距离恰当地摆开。桌面上已经升腾着团团热气,气息迷蒙,桌椅似乎都是活的,无数的木腿在蠕蠕地乱动。细看,自然不是桌椅动,是桌前和椅子上的人。人坐的站的走的,吃的喝的交谈的,形态各异,吃相热火。李小梅目光满场游,找心仪的空座。最好一个人坐张桌子。不行就退而求其次,和某个同性拼桌。没有同性,异性也可以。最不理想的是,和某个家庭或者一群狐朋狗友挤一张桌子。这种情况的话她就等于落单了,像一个并不合卯的楔子,被硬生生塞进了别人围拢起来的一个空间。自然是不受欢迎的,要么自己别扭,要么别人别扭。尤其那种家庭聚餐式的一桌人,加进去一个外人,纯粹就是破坏人家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会搞得像个插足的第三者一样不受欢迎。
目光游走,绕过一桌又一桌,问了几个有空缺的桌子,都被告知已经有人。她有些累,似乎被这样热烘烘的蒸汽熏着,肠胃被饥饿感唤醒了,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一个座位,坐下来往嘴里填塞一些食物。终于锁定一张空桌,六座的,只在边角上坐了位老妇人。李小梅无比欢喜,迎着老妇人笑,把包放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哎,有人哩!”老妇人一个手伸出来摆着,神色间透着说不清的意味,“俺们一家子!”
李小梅赶紧走人,似乎不走就要被裹挟进一个陌生家庭的某种凌乱和排斥气氛当中去。老妇人一听口音就是北边川区人。李小梅是从南部山区来的,说不清为什么,她听到北边口音就心里紧张。老妇人的调门又快又高,增强了一种嫌弃的效果。
李小梅有種和人吵架落了下风落荒而逃的仓皇。她又在桌椅和人流间辗转了几步,心里忽然很沮丧,滋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这念头里甚至夹杂了一丝委屈,一些跟谁赌气的冲动,没座,没合适的座,那就不吃了,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人!
活了半辈子了,每天忙碌的事情,不就是忙着为自己找座儿吗?找一个可以暂时停止脚步,坐下来歇歇,吃口热饭喝口热汤的座儿;找一个可以搁置身体,喘口气,缓释一下疲劳的座儿。小时候在家里,一家亲情骨肉之间何尝不是彼此的座儿,尤其孩提时代,依靠着父母亲情的座儿才有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后来拼命念书,找的是一个可以挣取工资换取衣食的座儿。有些座是长远,有些则是短暂。她现在需要一个临时的座,让她安身,完成一顿晚饭,所以这个座儿短暂、临时,却为什么非得希望这临时和短暂也能尽可能地完美?人生真是处处都有自己为自己预设的苛刻和责难!
被一种奇怪的情绪牵引,她真的向门口走去。门左是厅内就餐区,门右是后厨区。她目光里衔着越来越浓郁的热雾,忍着心里的不甘——人就是这样奇怪,这顿饭不吃的话,也不会十分地饿,可来了却吃不成,空着肚子离开,这感觉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好像亏欠的不仅仅是一顿火锅,还有更多的遗憾。满眼都是敞开了大吃大喝的同类,高级动物在用低级动物的尸体和植物的果实枝叶及油脂填塞自己的胃口,样子贪婪、丑陋、残忍。她不敢细想,用流行语讲,这件事细思极恐。在恐惧面前,人只有一个愿望,渴望融入,和眼前大快朵颐的同类站到一起,成为他们队伍里的一员。只有这样了才能暂时忘却某种道德的谴责。她迅速降低了要求,只要有个座儿就行,和谁拼桌都一样。
标准降下来,选择余地就宽了。她看到有空位。是个老头独坐。还有个胖子独坐。她没选,转身又往里走,远远看到最靠后厨那里有座。那里是出锅口,人流多。她本来不想去,看到一个小伙子已经坐下了,在点锅,要一个麻辣锅。李小梅断定他一个人。四个座,目前只坐他一个,她走向那个卡桌。最合适的位置是他对面。相对而坐,距离恰当,互不干扰,各吃各的。刚刚好。果然,他只抬头看了李小梅一眼,没有说这桌已经有人的话。
李小梅放下包,点了锅,去拿菜。菜品挺丰富的,看着也新鲜。面对两排摆满了食材的架子,李小梅忽然恍惚,拿什么,吃什么,什么是自己需要的,面前一下子出现太多的选择余地,选择本身反倒成了难题。她想到了七岁时候的一个生日。那时候她还在一个叫桃花咀的山村里做村姑。小村姑盼啊盼,盼来了自己的生日。按情理,这天她可以跟大人提一个要求,让他们无条件兑现。这一天母亲把她带到了人间,她是应该被宠爱一次的,既是母难日,也是她本人的纪念日。她提出要吃一个煮鸡蛋。这要求放在今天的话,还算一个要求吗?
李小梅的目光在一堆蛋类上踟蹰,据说这是鹌鹑蛋。吃火锅惯用鹌鹑蛋,没见过用鸡蛋鹅蛋鸭蛋的。如今的人,都吃得饱,轻易不会尝到挨饿的滋味。也就没人会蠢乎乎煮一个大肥鸡鸭鹅蛋蘸着芝麻酱吃吧,都吃得讲究了,精巧、细致。比如蛋类,就选的是这小巧玲珑的鹌鹑蛋。在她的童年当中,尚不知道世上有鹌鹑蛋。那一天她一心渴望吃到一枚煮鸡蛋。她跟着母亲转出转进,从麦场到院子,从院子到厨房,母亲忙完了农活儿又忙着做饭,出出进进,一刻不停,她小小的身影陪伴着母亲,她嘴里嘟嘟囔囔提着一个要求,鸡蛋,鸡蛋,妈我要一个煮鸡蛋。直到晚饭结束,上炕睡觉,她都没得到一枚煮熟的鸡蛋。因为她家那只母鸡那天没下蛋。她家里也没有储存的鸡蛋。七岁的生日就那么过去了。一个空荡荡的日子,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其余的生日都得到了满足。被满足的生日反倒没什么记忆了,只有那一个有遗憾的日子,成了最难忘的。
人就是这么有意思吧。她轻轻笑笑,捡了几枚蛋。鹌鹑该有多小呢?下出了这样让人心疼的蛋。一枚蛋原本该是一个生命,一只小鹌鹑。但填了人的口腹,人就是这样残忍。她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走回桌子。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对面的青年刚拿了菜回来,他的锅开了。他一口气下了四盘肉:两盘牛肉、两盘羊肉。牛肉红,羊肉白,肉一下去,沸腾而起的蒸汽里有了荤腥感。是个好男人。李小梅淡漠地想。男人就应该能吃肉,在肉面前不怯场。她有个大口吃肉的男人。他就宣称过,不吃肉的男人不是真男人,似乎雄性的符号,由胃囊里每次能塞进去的动物尸体来衡量。李小梅和他吃自助火锅的话,每次都有罪恶感,因为他一个人吃掉的是三四个人的肉量,还必须是精瘦的牛羊肉。如果仔细算账的话,他连李小梅这份价也给吃回来了。老板躲在后面哭呢。李小梅心里这样调侃他。李小梅不吃牛羊肉,她啃鸭爪鸡爪,吃点鸡胗,再煮点海鲜,看似忙碌不停,其实吃进肚子的肉量不多。
这家店有一款香辣鸭爪,她吃了一次就忘不了了。只要来,首先必吃。她端了满满一碟鸭爪,一坐下就赶紧啃起来。又辣又香,烂熟到松软的胶质,挂在薄脆的骨节上,口舌都不用使劲,靠口腔软组织吸吮,那层胶质就纷纷滑落,犒劳着触觉和味觉,滑向食道,跑向胃囊。美味到让人有犯罪感,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罪恶感是如此享受。得抓紧吃,争取再拿一盘。是拼桌,又是陌生人,用不着维护形象,更没必要矜持,她就是个消灭起鸭爪爪没节操的女汉子,雌性饕餮之徒。该庆幸在没桌的那一刻没有真的打了退堂鼓,一顿火锅不想吃没什么,错过了这盘香辣享受多可惜。目光无意扫到了对面,看见对面的人也在啃爪子。锅里的热浪在咕嘟咕嘟翻腾,肉从浅粉变成深棕,又变成褐色,形状从舒展的片,缩皱成团、串、疙瘩,一锅奶白的汤因为血沫子显得浑浊——让人兴奋欢快的那种浑浊。你得承认,人是有嗜血欲望的,只不过更多的人在更多的时候,是用道德感和社会公责压制了这层欲望。或者,用既定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遮掩自己的残忍。杀了动物,把尸体吃出各种花样。这由整体到肢解,由生到熟的过程,难道不是一个嗜血残忍的过程?
有一天宇宙中某一个种类的动物,忽然强大起来,反过来以人类为食物,它们把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挂在肉架子上,开膛扒肚剔骨切块,煮炒煎炸涮,孜然花椒大料精盐酱油醋,它们把人皮熬胶,人血煮粉,人肉切片,人胃入药,最后把脑袋敲开拿馒头蘸热脑浆吃……李小梅差点吐出来。怎么能有这样恶心的念头呢?自己不也是一个肉食者。
为了惩罚自己既吃肉又可怜同情被自己吃肉的动物,她恶狠狠撅着鸭爪骨。对面的男人有点女气,他居然也啃鸭爪爪。他虽然煮了一锅肉,却还是啃爪爪。看来不是真男人,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男人。她有些微微的醉意。前台有啤酒免费提供,她不喝酒,她喝了一罐果啤。一小罐果啤,她就想醉。她為自己忽然滋生的矫情好笑。她就淡淡地俏皮地笑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借着一直升腾四散的蒸汽,她眯缝了几次眼睛,看清楚了,确定没见过,不认识。却还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他长得大众吧,和时代很契合的外貌。与茫茫人海很协调,融入其中,气氛融洽。就这样。
餐厅里挤满了人。回头看窗外,夜色早就被各色灯火取代。餐厅的灯光不是纯粹的明亮,被你轻易不能察觉的花式装饰了。有些温馨,有些暧昧,好像在为人类共同在这里犯罪而作掩饰。她记得儿子爱看的动画片里有一家狼,先生灰太狼,为了讨好太太红太狼,动不动来个烛光晚餐,准备吃掉刚抓来的某一只羊。眼前算不算一个盛大的烛光晚餐呢?谁送给谁的呢?她是个幸福的女人。不缺爱,有幸福的婚姻,完整的家庭,丈夫是爱她的。他说很爱,会爱一辈子。她信一半,就当比较爱吧,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会一辈子相伴到头,就这样,挺好的。不是吗?
小伙子啃完了一盘,又去端来一盘。居然跟她一样,也喜欢鸭爪爪。李小梅也去端了一盘。垒得很高,一碟可以装八九个,她放了十五个。她像原始森林里的某种母兽。既然遇到了志趣相投的吃货同类,还何必有顾忌呢?她就敞开了吃吧。鸭爪爪富含胶质,胶原蛋白可以美容。女人爱美,天经地义,蔡依林有首歌唱得对,人不爱美天诛地灭。他也爱美?她拿挑衅的目光斜眯他。一个有点矫情的小男人,也就二十刚出头的年岁吧,挺年轻的。人都有年轻的时候,她也像这样年轻过。那时候都忙着做什么呢?似乎傻乎乎的,成天昏昏沉沉的,没怎么在意,就让那段时光给溜走了。那时候还没有自助火锅。北京上海也许有吧,反正本地没有。天南海北的距离,普及起来需要时间。也许全世界都还没有呢?反正她没有像他一样,一个人跑出来这样吃过。他为什么一个人呢?这个年龄,不应该带着女朋友吗?两个人面对面,手拉手,嘴对嘴,眼看眼,吃的是火锅,也是甜蜜的。也许跟自己一样,也在出差吧。但他不像个公干之人。在行政单位上班时间长了,她一眼就能判断出一个人是否是同行。这个小男人,应该是个打工的。吃相、举止、无意中流露的气息,综合起来折射的是他的人生道路。而且,她看得出他是个失意之人。换句话说,活得一般般吧,和芸芸众生一样,没有值得张扬的资本。
小男人忽然站了起来。立在原地,在跟一个女的打招呼。“刘姐!”他这么喊,“还在这儿干啊?”刘姐是个中年女人。李小梅看一眼就知道她不是他女友。是个熟识的人,他们在寒暄。女人是餐厅服务员,穿着上班的统一服装,胸前系着大护裙。一色绿,头戴白色卫生帽,像一根葱。长过时了的,有些老的大葱。这样的葱已经不值钱,剥出来不再水灵灵、脆生生,咬一口有股柴劲儿。她自己也是一根这样的葱。岁月不饶人啊,每个女人最后都会长成老葱的。刘姐显得有点惊喜,打完招呼就有活在等她,她匆匆出完几个锅,又过来跟他寒暄。
李小梅专心吃自己的。要不是当年念书刻苦,这会儿她也许跟刘姐一样也在某家餐厅做服务员。看得出刘姐跟对面的青年挺熟,话就说得挺多,一般食客和服务员之间不会有这么多共同话语。他们用的是土话,也就是老家的方言,跟李小梅老家的方言一样,看来他们都是老家出来的。两个人互相询问近况。“现在送外卖呢。”青年说。
李小梅脑子里咚一声跳,感觉有个堵塞的地方顿时通了。怪不得感觉他眉眼那么熟悉,原来是个外卖小哥。她不由得留神起他们的交谈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个外卖小哥在私人时间里的样子。在此之前每次看到他们,不是骑行在车流中赶时间,就是拎着外卖袋子给顾客打电话通知取货,或者正在敲开顾客的门。总是全副武装,穿戴得像蜘蛛侠。李小梅偶尔也点外卖,都是送到门口来,防盗门拉开,一个蜘蛛侠递给你一袋子包装好的餐盒,只有简单几句交谈,你只能透过头盔看到他们一对眼睛,他们普遍年轻,善跑,如果现代社会是一座丛林,他们就是穿梭在丛林之中的豹子。现在想起来,李小梅恍然发现这两年和外卖员打交道,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的脸,长相就算被头盔遮挡,表情呢,透过眼睛的表情,她都没有留意过。等外卖的人,就像古代等待花轿的待嫁新娘,满心沉浸在自己的等待里,没有心情关注抬轿子的穷哥们儿会不会是饿着肚子来抬自己出阁。有时候过马路等红绿灯,有外卖摩托刺溜一声就冲过去了,不遵守交规,好像在赶着去送死,或者投胎。世人都这样骂,李小梅也骂过。那时候指责的是一个群体,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新职业的从业者。现在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个体。一个脱下了外卖武装,没有骑在摩托上飞驰的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小伙子剥离了他的职业外衣和标签。他现在是个普通人。他和大家一样,也要吃东西,而且还和她一样,爱啃鸭爪爪。李小梅心头有些歉疚,不是对一个人,是对一个群体。说来不可思议,这个行业兴起来有两三年了,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外卖员也是要吃饭的,换句话说,她没有想过他们也是大活人,也是和大家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在她的刻板印象里,总是有些模糊地觉得,他们应该是机器人。社会现代化背景下,应景而出的机器人。没有内心情感,没有生理需求,不知道疲倦,不需要安全,只忙着赶时间,永远都奔走在为别人送餐的路上。接单,送单,再接单。什么人能做到这样周而复始永不疲倦?只有机器人。
机器人现在跟李小梅近在咫尺。她不再漠然,目光认真打量过去。也许跟她是一个县的甚至一个乡呢,年龄比她最小的弟弟还要小,跟她儿子比,又大了一些,应该是还在大学校园里读研读博的年纪。看来他没上大学,可能高中也没毕业。不管哪个时代哪个社会,总是有一些过早踏入社会的孩子。客观条件也罢,自身意愿也罢,结局是过早地扑腾进了生活的大缸,在里头扎猛子。李小梅替他遗憾。成年生活的缸啊,水深着呢,不好混。少年何必着急凑这个热闹。却不知道进来了就没有回头的出口,是断头路。看样子他已经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了,三两年吧,至少一两年有。已经完全褪尽了中学生的壳儿,包上了社会特有的一层浆。江湖山高水长,请君好自珍重。李小梅举起果啤罐子,悄悄跟对面的空气干杯。
目光何时落到了自己身上,李小梅没察觉到。几十桌热气同时蒸腾不息,享受美味的身影在雾气之间穿梭。个个眼花耳热,李小梅有了醉意,一种被自己故意放纵滋长的醉,有种想哭的冲动,觉得说不出的孤单。想给家里人打电话,说说内心的孤单,又觉得可笑。出门才一天,今晚一夜,明天就回去了。如此短暂的分离,需要用想念来框定吗?孩子肯定玩得高兴,根本就没时间想起她。吃饱喝足,再去睡个舒服觉,有什么可伤感的。她感觉有目光在注意自己,湿腻腻的空气,艰涩地涌动着。那么多食材,冷的热的、绿的红的、黑的白的、圆的方的、陆生的水长的,统统被煮在一口口麻辣或者清淡的汤锅里,煮得骨肉分离神魂俱散,把空气也污染了,极度饱和,划一根火柴,能呼啦啦燃烧起来。潮湿感会助燃,这是悖论。但悖论在特定环境里成立。比如此时此刻,空气里有浓郁的食材熬煮过度的味儿,烂熟的味道,目光也含着这种味道,一种让人只想躲开的感觉。李小梅扭头,去逮那目光。逮了个正着——来自刘姐。两个人的目光撞上,有一瞬间的胶着。李小梅从这个短暂里感到了某种审视和考量。刘姐怎么会这样看人呢?又不熟悉。
李小梅忽然慌乱。好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撞破了那样。她埋下头吃喝,推开空了的鸭爪爪碟子,从锅里捞,锅里煮的无非是菌类和豆制品,女性都喜欢拿这个标榜自己,爱美,要苗条,不是饕餮之徒。那刘姐什么意思?你们熟人相遇,自有话说,关我什么事?为什么一再看我,看就大大方方看嘛,还拿目光偷偷地溜,好像这里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意思。她有点生气了。真是莫名其妙,吃个饭也能吃来闲气。豆腐煮老了,嚼在嘴里像上了年岁的女人。女人有味道?敢咬在嘴里嚼?她被自己逗笑了。自然不能,她說的是感觉,那种感觉你明白吗?比如那刘姐。明显比自己老,就算年龄差不多,她的面相却老,生活肯定要苦得多,苦日子里挣扎的女人,自然更显老。这个刘姐究竟什么意思呢?
又出来一批锅底,刘姐赶着去忙了。男青年回到座位上来了,他埋头走来,一屁股坐下,右手习惯性拿起筷子,这才抬起头看对面。对面李小梅目光如炬看着他。她预感到那刘姐的奇怪目光,和他有关。难道他跟她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她有些恼怒地瞅着他。不就是一起凑个桌么,用得着编派人家?不是熟人,没有任何恩怨,真是个小男人,小人!她悄然移开了目光,没理由直愣愣瞪着人家。也许只是自己的猜测呢?人家并没有说她任何坏话,甚至都没有提到呢?有什么理由提及呢?你会跟朋友提一个随便遇到的路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喊服务员加水。服务员给他加了,顺带也给她加了,浅下去的汤锅又满了。他又去端肉。还是四盘,两红两白,牛羊肉搭配。啃了鸭爪爪,再吃牛羊肉。吃相这时候有了男儿型。毕竟才二十啷当岁吧,啃麻辣鸭爪,可能是孩子气作祟。毕竟是才刚刚摆脱了孩子气的人,又一个人流浪在外。李小梅说不清楚为啥就怜惜起他来了,也只比自己的孩子大了几岁吧,她儿子还在高中校园里成长呢,没风没雨的,这孩子却已经独自在外闯荡了。他在吃肉,居然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煮熟的肉,一边吃,一边又下几盘在汤里煮着,吃和煮两不耽误。他现在和李小梅印象里那些吃火锅的男人一样了,是个大口吃肉的雄性。李小梅暗暗地微笑,挺好的这样,不是吗?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儿,大口吃,不扭捏,啃啥鸭爪爪呢,筋筋串串的,还是留给嘴馋的女人吧。她吃好了,准备起身离开。
刘姐又过来了。表情和举动都不是服务员靠近顾客的那种,是熟人加前同事,又有点大姐对小弟弟的那种气息。不用过于矜持地刻意保持距离,也不太松弛,还是保持着该有的礼貌,不远不近吧。面朝男青年站着,目光却一下一下瞄着李小梅。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李小梅有种被人掂量、估价、对比的感觉。好奇怪的感觉。她一个中年妇女,日子里除了老公娃娃,女性自身的那些东西早就被磨损耗光了。很多时候她也不拿自己当女人,尤其是年轻女性。人到了什么年龄,就该把自己摆到哪个段的位子上。她一个中年妇女,还能装嫩卖萌扮可爱?不要说没市场,就连自己也会觉得膈应。这刘姐究竟咋回事,牲口贩子相牲口呢?也轮不到她啊。想当年,瞅对象的时候,也曾被这样相看过。结婚后就成了记忆。现在竟然又遭遇了这样的目光。难道刘姐准备给她介绍个对象?她又不是缺男人的寡妇。真是莫名其妙。她恶狠狠把一只大螃蟹扣进了锅里。螃蟹张牙舞爪,早死透了也不肯就范。她拿筷子戳着,让汤水淹没螃蟹。本来要走了,糊里糊涂又煮起螃蟹来了。她今晚心里进鬼了吧。
“有些日子了吧?”刘姐忽然问。
男青年点头。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也不长。”刘姐像个慈祥过度的老母亲,拿溺爱的眼神看着孩子一样,说:“年前走的时候不还和李雯没断吗?”
男青年停了筷子。神情不太自然地点头:“姐你说得对着哩,我们,最近才认识。”
李小梅断定自己被“我们”一词给裹进去了。像被她扣进汤里的螃蟹,动作笨拙,肢体僵硬,却还是把她给裹携着框进去了。她隐约觉得问题出在了哪里。
“挺好的。”刘姐咂了一下嘴,好像在下一个结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像李雯那样的,纯粹花瓶一个,只图钱,没钱就拍沟子走人,靠不住。”
她看李小梅的目光亮闪闪的,有些激动一样,似乎很愿意和李小梅聊聊人生,还有更多的她愿意聊的内容。而李小梅是个刚涉足社会的小姑娘,她需要为这个姑娘引导引导,让她按着自己期待的路线迈步。
“刘姐呀——”男青年忽然喊。喊声短促、慌乱,好像有手卡住了他脖子,他只是想透一口气。
李小梅抬起头看。她感觉这一声喊里也牵扯了自己。所以她不能置身事外。
男青年的神情里有一丝味道,散发甜蜜的味道,有对刘姐的恳求,像个被宠溺长大的弟弟,在喜歡的姑娘面前,恳求自己的亲人,不要多嘴多舌,不要揭露他从小到大的糗事,不要多问,言多必失。还有什么,有带着女朋友出现在亲人面前,从而炫耀的味道,瞧瞧,把人给你带来了,我自己找的,看看还满意吧。反正我自己很满意、很幸福,被爱情的甜蜜包围。他借助这层甜蜜的外衣,在隔绝两个人的接触。刘姐,和他对面这个借来的女人。
刘姐笑吟吟看着,看男青年,也看李小梅。李小梅从这忽然热起来的笑里看到了疏离。她明白了,这个刘姐和这个男青年,他们只是前同事,一块儿在这家店里打过工,因为有着相同的口音,所以关系要比一般同事稍微熟一点,偶尔也攀过老乡。就这么个关系,不会再近了。男青年今晚来这里吃饭,碰到了前同事,自然得打招呼,得略微地聊聊近况。这就说到了男青年的大事,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最大的事无非就是相对象、买房子、结婚。看他的条件,在这里买房子希望不大。至于结婚,还得从找对象起步不是吗?所以他急需做到的,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第一步了。有了女朋友,带着她出来吃饭。共进晚餐,挺好的事,挺浪漫的。李小梅很幸运,中奖一样,被临时充当了一个角色。她忽然有点紧张。她比他大了有十好几岁吧,这差距太悬殊了。他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毫无征兆地,他忽然把一条虾夹给了她,紧跟着又夹来一条。他可能渴望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毕竟是不熟练,也紧张,那虾就跟活着一样,啪嗒,砸了下来。好像不是他失手砸的,而是虾自己欢快地迫不及待蹦到了李小梅面前。虾生的时候是青的,煮熟就红了。两个红艳艳的水生物的条形尸体,躺在了李小梅的盘子里。她准备走,盘子被清空了。她有个好习惯,吃东西不邋遢,面前的杯盘锅筷,都保持着整洁。像一个交往不久,被带出来吃饭的女友该有的表现。想在男友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各方面都克制着,不让自己原形毕露。就算她不是刻意,却无意中契合了某种需要。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李小梅含着恼羞,盯着对面的那张脸打量。一张年轻的脸,还没有被人世的风雨过度打磨。一张挺好的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齐全,端正,挺秀。有胡须,属于青春期那一轮疯狂的生长,带给主人足够的惊慌和羞涩之后,又进入短暂的缓慢期的那种状态,趋于茁壮、稳健,宣告自己彻底成功,从此以后就成为霸占这张脸的常态类毛发。没有一颗青春痘,也没有留下痘印,是一张平安度过青春期,滑入成年男子行列的脸。他躲开了李小梅的目光。筷子在锅里搅动,缓慢、沉稳,很有男人的味道。一个拥有女友的男子,在照顾自己的女友,刚夹了菜,等待女友享用,然后还会再夹给她。他在扮演这样的角色,他其实是那么慌乱。那蒸汽掩盖下露出粉色羞涩的脸,敏感慌乱的目光,眼里有星火,在做贼一样闪烁。他在渴望她的理解和配合,在无声地哀求。他渴望维护一种自尊、一张面子。她是路人,他拉了她来做他临时的女友。他在冒险。情势真的无比危急,只要李小梅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可以毁了他的局。
他在这里打工的时候,有过女友,叫李雯。是这个雯吗?或者是文,还是纹、闻、玟、炆……反正叫李wén。看来这个李wén和他吹了。从刘姐的口气中可以判断她也认识李wén,说不定李wén也在这家餐厅打过工,李wén和这位男青年分手了。他成了没有女友的男人。他来前单位吃饭,碰到了前熟人,在这个熟人面前,他需要一个现任女友。哪怕是临时借来的、充数的。是为了支撑一个面子,也是为雪洗弄丢了李wén的羞耻。李小梅在心里理顺了这样的关系,挺复杂的不是吗?他才多大呀,就要面对这样凌乱的人际关系,李小梅替他累。人活着就是累。如果自己能够忍耐一会儿,哪怕是一言不发,就能帮他稍微地抵消一些累,又对自己没什么损害,反正都是路人,吃过一顿火锅,或者她只要从这张桌子前站起来离开,大家就可能永远不再遇见。所以,说举手之劳也不算夸张。
李小梅拿起一只虾,一边剥壳,一边缓缓地抬头,望住刘姐浅浅地笑了一下。不等笑容变老,她就低下了头,专心对待手里的虾。从红色壳里剥出半个亮白色的团儿,然后她没往自己嘴里放,两个手指头捻着,像捻着一颗饱满深情的心,轻轻地放到了对面的盘子里。接着又剥第二只虾。她始终很沉着,她在做一个女友该做的。接受男友的照顾,同时投桃报李,反过去照顾他。她不再抬头,不看刘姐。忽然没有勇气,怕灯光落在脸上,放大自己的缺陷,眉角细密的皱纹,即便不做任何表情,纹路也会被灯光放大,像照妖镜镜头里的原形。刘姐是什么人,成年女人,经历过生活的水深火热,各路妖精都见识过,不是轻易就可以蒙骗的。没有相当的镇静,和依旧姣好的外表,很难骗过她的火眼金睛。多亏餐厅灯光昏暗,营造出了稍有朦胧感的视觉效果,让她这个妖精得以成功伪装。
她的心里却高兴起来了。高兴具有爆炸性,像有一枚小小的炸弹,被轻轻投进了深水里,啪一声炸开了,催化出更多的高兴。高兴在弥散,她不收敛,有些任性地纵容着。她甚至有点激动。挺好的,不是吗?真是挺好的。说明她还不老,挺年轻的。年轻到可以冒充一个小青年的女友。不是她主动,是青年自己愿意的,他的表情,此刻围绕着三个人的气氛,都在无声地说明一个事实,她是他的女友,他很中意的人,他带她出来吃饭,他乐意让自己的熟人看到她。说明她不是拿不出手,相反,她能让他骄傲,在熟人面前挺起腰杆,是他对生活和命运成功掌控的象征。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暂借,她还是感到高兴。如果他借她充当老妈,或者丈母娘,她可能都不会高兴,那只能说明她的老。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承认自己老。即便满脸都是鸡皮,在内心深处也还是隐隐渴望听到别人夸自己年轻,最好是能被看作小姑娘。从这个意义上看,其实是这个青年给了她面子。他让她凭空年轻了至少十五六岁。十五六岁啊,倒退回去会是什么情景?最是千金难买的是什么?当然是光阴。光阴的车轮一旦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碾轧而过,别再奢望能倒退。秦始皇一统六国,成吉思汗雄霸天下,他们谁又做到了青春永驻长生不老?没有谁!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听上去牛烘烘的,也还没见让哪个女人永远停留在二十来岁。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
李小梅有一种甜蜜感。好像在恋爱。不是热烈的那种,而是青涩的、淡淡的,但却让人脸红心跳,心潮起伏。够无耻的,她鄙视自己。一把岁数的人了,居然还敢有这样的心思,就连想一想也是不应该的。可这样的心思确实已经动了,动了就动了吧,她有点舍不得扼杀。她看着这幼苗在心里冒出来,在微风里摇摆。叶片这样娇嫩,毛茸茸的,触碰着心的四壁,把心撩拨得痒痒的。好美的感觉,久违的感觉。多少年了,至少有二十年,自从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中年生活里只有按部就班的性,连成熟的爱情都在日渐枯萎,更不敢奢望还会有这样青嫩的心动。
伤悲什么时候涌上来的,李小梅没有察觉到。等她分明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迷离了视线。那时候她还太年轻,压根儿不知道日月的千金不换,如今明白过来了,岁月的分量是这样重。眼前的年轻人,她愿他早日找到喜歡的姑娘,最好是两情相悦的那种。她愿他每一天骑行的日子都顺利平安。她愿今晚的临时暂借只是一个梦,明天以后他不要记得梦的任何一个细节。她暗暗地用力,用一股朦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撑大,心里一圈一圈的波浪在荡漾。不伤感,好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会找到一个好女孩,一心一意相爱到老。她会心甘情愿老去,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她原谅了他的暂借。这其实是一种冒犯。可他也许不是故意的呢?他也许没有想到能碰到熟人,碰到了一个知根知底还会询问终身大事的熟人,也许他只是在一瞬间,没留意说谎的念头就冒了上来。一切那么顺理成章,他们恰好坐成对面,她又是那么文静,符合现任女友的外在特征。还因为她苗条,至今没有发福,体型跟少女差不多。今夜的灯光又这样朦胧,具有欺骗性,不走近细看,生人还真不能轻易发现她已经是年近四十的妇女。还有一种可能,他压根儿没想到借她,是那个刘姐,她先入为主把他对面的女子看成了他新谈的对象,这就更怪不得他了对不对。她感觉也狠不下心来怪他。那么单薄的一个人,看上去挺腼腆的。对生活有着小心翼翼的敏感。细看,某些举动间还残留着孩子的味道。胡须是有了,喉结分外大,吃肉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可他不久前还那么用劲地啃鸭爪爪了呢。她抿着嘴偷偷笑。再有几年她的儿子就会离开她的视线,去远方上大学,汇入陌生的人海。她祈愿,他能遇上好人,一生都活得顺意。心忽然很柔软很柔软,眼睛发热发涩,她认真看了看对面的脸,这样年轻的脸,她还祝愿他今后送外卖的时候,遇到的每一个下单人都是善良的人。
食客们陆续离开,一个个挺着过度饱胀的肚子,迈着松弛疲倦的步伐,穿过一桌桌杯盘狼藉。刘姐不再出锅,去送客。查看客人是否留有剩菜,她根据剩余量的多少,在一张押金单上写下全退,还是扣罚金。牵扯到餐厅经济利益,她不敢马虎,也没时间再来这里磕牙。李小梅望见青年目送刘姐的视线里有重压解除的轻松。她就知道成了。客串完胜,该离去了。
她咳嗽了一下,起身穿外套,顺手拎包。男青年也站了起来。她和他站着,有服务员来查看。她吃得很净,那最后煮进去的螃蟹被她扒开肢解了,螃蟹其实很瘦,一点点肉,她懒得掏挖,草草吃了几口了事。他也吃空了所有盘子,他们多么像一对深有默契的爱侣。李小梅再次看他,想跟他说说话,随便聊聊什么,告诉他一个人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吃饭不能太急,肉尤其要煮烂了再细嚼慢咽。还有,一定找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孩。还有,祝你一生平安。
他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目光间有话说,他慌乱了,两只手交叉到一起,局促地揉搓着。神情有些膨胀,被一种微妙的紧张填塞。他可能以为她要发火,要质问,甚至要非难,人是随便借的吗?谁都不是傻子,你得给个说法。她这时候要是闹起来,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刘姐就在不远处忙碌,到处都是人。撕破了脸皮闹起来的话,他肯定不如她,他的脸皮还远没有被生活磨厚。
李小梅什么也没说。吃饱了,喝足了,该回去睡觉了。她把包包挎在胳膊上,大步走向出口。出了餐厅是大厅,大厅有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旋转门,出去是街面。她没有回头,进电梯的时候,依稀看到一个身影走进旋转门,门是自动感应的,人一站进去就转动,他似乎还没站稳,门已经转了半圈,他仿佛有些仓皇,被卷到门外的世界里去了。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宁夏人,80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22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等13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4部。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拉伯文在国外出版。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等。
责任编辑 侯 磊6B33BF20-4A0E-4B4D-AB0F-65CF4F17F7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