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汉也浓情(创作谈)
2022-04-15常小琥
常小琥
那年夏天,某司请我参与一部电影的剧本工作,剧组在怀柔。制片人嘱咐司机,每次开会要把我从家里接过去。记得第一次坐那辆车,我就告诉自己,这趟来对了。出于小说家的直觉,我始终支棱着耳朵听那位司机讲话,后来是眼睛盯着他开车,我知道这人肚子里有东西。大哥五张多了,长相极难看,肚子极大,牙齿上还锈迹斑斑,但一说话就对味儿。以至于那天剧本会上,我面前坐着葛优,身边是雷佳音和导演郭子健,可是他们说了什么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我脑子里全是这位大哥。
后来就为了坐大哥的车,我才坚持着跟了那个项目。车上,剧组的道具他提意见,剧本情节他提意见,哪个演员不行他也提意见,还暗示自己常去艺谋和姜文家里——接人,有合影为证。很快,我知道大哥曾是东城分局的老公安,祖上是中国警察预审领域的奠基人(在警察博物馆有展厅为证);父亲在部队里还是团长,在交道口住独门独院。到他这一辈也是风云变幻了半生,如今抓紧挣钱,供养正在巴黎留学的女儿。后来就成了我追着大哥跑,我们在交道口和天坛喝过几次酒,他带我和很多朋友一起喝酒——都是他抓过的人。我发现和警察喝酒很有意思,大哥再高也不吹牛逼,说事儿指名道姓,时间地点俱全,证据链闭合。言谈中,大哥多次讲起那身警服带给自己的变化,仿佛历历在目。他之所以对我掏心掏肺,因为他知道,“我的事兒,说了你也写不了。”确实,大哥的事,别说小说里写不了,创作谈里也写不了。
再后来我就去写别的东西了,中途也见过几位警察和家属,但心里搁不下的还是大哥。于是这两年间,我像个失魂落魄的盲流,总盘桓在大哥提到过的地方,想象着他提到过的人和事,仿佛这样可以触摸到当年的气息。终于,这个铁汉悲伤忧愁的面容也再次浮现,我想起他在哪里为了抓毒贩,扒在公厕墙头,后来掉下来摔到粪坑里。想起他在哪家馆子和同学吃完饭耍赖不给钱。还想起他在某年的表彰大会上,扔掉大红花拂袖而去。他粗糙的脸和叹息声,在我心里勾连起某种情绪,继而也成了我的叹息。
于是我回过头再次去找大哥,可惜这次我坐不成他的车了。由于长期开夜车,加之在冰天雪地的怀柔剧组挨冻,他得了尿毒症。在病房里,没有艺谋姜文,也没有女儿。我看着他浮肿的双腿,笑他硬不起来了。他也对一起透析的病友说,这是为我写书的大作家。再次谈及往事,我说想拣能写的聊。那天我们没有喝酒,显得比以往都要郑重、直接。病床上,大哥讲起在心底掩埋已久的愧疚,愧疚证明你对别人的痛苦有感觉,当一个老公安对你倾诉愧疚,那是最严重的出界。
那确实是个有趣的体验。重复起两年前的谈话,他像是一直等着有人能“提审”自己,我也在不断追问和确认中掌控着方向,不由自主地又被他带回到老地方。他重复着讲过的人和事,重复着那些细节,再次能对得上,说明它们是刻在他生命里的。
后来小说完成了。我打电话给大哥,他终于住院透析了。不等我张口,就听到他大声说,大作家,艺谋和姜文刚来过了,我的书写得怎么样了?像是办案时在打暗号。我告诉他,你的故事写完了,但是写得很差,可能没法发表。大哥嗯嗯两声,笑着说,我早就说过吧。挂掉电话,两人好像都如释重负了。
这是一个有点像《窃听风暴》的故事,大狗要有人味儿,所以要干很多不得已的事儿。也是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跳出来了,摆脱了以前想要展示自己,想要孔雀开屏一样的好胜心,总之就是自由了。那种自由感很迷人,我为了那种感觉而写作。
大哥是个糙人,糙人一般都有人味儿。我之所以愿意见他,也因为他身上有着强烈的北京这座城市的气息。我喜欢看八九十年代的电影,尤其是拍北京城的电影。我喜欢看这座城市在胶片质感下呈现出那种艳丽的颗粒感,喜欢这里曾经的那种粗糙和混乱,甚至是隐藏在深处的不规则和危险性。对于生长在那个年代的人,自然会非常吸引我,我乐意听他们说话,观察他们的面容和动作,乐意去闻他们身上的味道,这令我想象出他们曾经的生活处境,甚至构建出某种共同的生命经验。
朋友说,我作品里有种铁汉柔情的东西在。我也确实喜欢以粗糙的质感去表现细腻,用感性的情绪去表达理性。我习惯在构建故事的过程中,去建立自己的观点。这需要我敢于先把自己扔出去,要舍得让自己先沉浸到故事里去。我认为好作品本身蕴含的美感、经验和力量,应该令人看到更大的空间,感受到更多的面。但这不意味着我要研究出一个模型,向人展示自己独特的思想或者我是个知识分子。所以在写《大狗》的时候,我就是大狗,我能理解别人多少痛苦,也就能在多大程度上认清自己。
对于《大狗》,我总有种特别的偏爱。因为他够粗、够硬,也因为这篇小说有我很多个人的特质或者缺陷。我为能写出这篇小说感到喜悦,像孩子一样。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