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下的中国外卖小哥(报告文学)
2022-04-15杨丽萍
引言
网上,孤独者说:“给我打电话的只有外卖小哥了。”
外卖小哥被称为“亲密的陌生人”。因疫情买不到吃的,买不到药,买不到孩子的奶粉……这时我们会想到他们。
在现实中,他们走近我们,汗水中的笑靥,疲惫中的祝福;我们很少走近他们,很少关心关爱这些“亲密的陌生人”,问一句:小哥,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刮风了,下雨了,路静人稀,看到的大都是他们的身影。可曾想过他们住在哪里,他们所爱的人和爱他们的人身在何方?
一、外卖箱上的征婚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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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春,上海,一位饿了么小哥的外卖箱引人注目,箱上贴张白纸,打印着红字与黑字:
征婚:
年龄:29岁。
职业:外卖小哥 身高:176cm。
工资:13000/月 副业收入:2000—4000/月。
介绍:老家河南,正直善良,能吃苦肯付出,乐观执着。
希望另一半:
1.年龄:25—30岁。
2.本科、硕士、博士勿扰。
3.善良可爱,不矫情,没心机。
4.不胖。
红灯时,骑车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和摄像。一位焗着棕色头发,身穿黑羽绒大衣,斜背绿包包,骑着蓝色饿了么的共享单车的女孩凑过去,加了他的微信。
有人把视频发到网上,激起千重浪。有人留言:只要胆子大,不愁没对象。
据美团研究院2021年发布的《骑手职业特征与工作满意度影响因素分析》,以数据为外卖小哥画了一张像——以青壮年男性农民工为主,平均年龄为30.6岁,其中40岁以下的占比为88.2%。《新京报智库:2020年外卖骑手职业报告》的画像为男性占87%,已婚为60.32%,未婚占将近40%。
有人认为外卖小哥收入高,接触人多,每天要跟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打交道,找个对象应该不难。许多人认为他们收入不少,可是没文化,工作没技术含量,拼的是体力,赚的是辛苦钱,属于高危行业,且社会地位和上升的天花板都极低,没什么未来。社会流传一种说法,“两种人不能嫁,一是泥瓦匠,二是快递(外卖)小哥”。外卖小哥的恋爱、求婚和结婚时常成为新闻。
2020年7月午夜11点半钟,杭州汇和城仍灯火辉煌,边上那条横穿拱墅、西湖、余杭三个区的文一路却像将干涸的溪河,车流人流断断续续,食客已稀少,多数是穿蓝色或黄色T恤的外卖小哥。
“饿了么”小哥袁绪楠取餐上电梯时,瞥见韩国料理店有一道陌生的倩丽背影,美团的。他不由得驻步,随手拍张照片,发到小队的群里。
“你们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还在跑单,你们躺在床上刷抖音、打游戏,还有脸吗?”
他是说给队里那些90后、00后的,他们早上不起来,晚上不出来,阴天下雨不接单,躺在宿舍不送餐。
图片发出去了,那道背影却印在心上,从那之后,他取餐和送餐总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几天后的中午,他骑行到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蓦然见她也在等灯。她的身材很好,个子跟他相仿,接近一米七。
“你干了多久?”他凑过去。
“没干多久,刚来。”她看了看他。
她的脑袋被头盔和面罩裹得严严实实,怕晒黑胳膊,套着冰袖。能看见的只有那双像电视剧《还珠格格》中小燕子似的大眼睛。这几年杭州已入围“四大火炉”,马路像饼铛似的烘烤,温度高达80℃度,磕破一枚鸡蛋,摊在路面上,几分钟就熟了。
他情不自禁地过去搭话,她说是新来的。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不懂的,你随时可以问我。我都知道。”
她掏出手机,让他扫下二维码,不大情愿。灯变绿了,他们分道扬镳,各忙各的了。
下午,他掏出手机看了几遍,她都没给他通过。晚上11点多钟,她通过了!他想她可能刚回家。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这么拼?他跟她聊几句,问一下收入。她说自己不熟练,一天跑单不多,收入很一般。
他说,他一天跑八九十单,再差也有七十多单,犹如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
“我们这边挺好的,单子也多。我们这边女孩子一天也有四五十单,只要七八个小时,多的话也就八九个小时……”
她说,她在那边没有师傅带,要自己摸索。
“你要不来我们队,我带你。”
她说考虑考虑。他想,她对自己也许有戒备之心,在马路上主动加微信,又劝人家跳槽,谁都知道拉进一个外卖,站点就有一两千元奖励。怕她误解,他就此打住。
不过,他隔三岔五就把自己跑单业绩发给她。他的确不寻常,2020年当过单王,不过他没以大神级外卖员晒单,而是以普通小哥来展示。对他们来说,有一个备单量的问题,这决定在午高峰或晚高峰时允许你带多少单。对普通小哥来说,一次仅允许你带四五单,带多了怕超出你的能力,会超时。对袁绪楠这种当过单王的则不然,一次可带十几单。
他为了把她吸引过来,高峰时也不带十几单,仅带四五单。上午十时上线,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他已完成七八十单。她在那边累得要死要活也只有三十多单。他想诱惑诱惑她,究竟为什么,说不清楚。
一天下午一两点钟,他吃完午饭,要上线接单了。一位小哥送单回来,说有个美团的女孩让车撞了。他一听就急了,一定是她,在这附近送单的美团姑娘就她一個!他不顾一切地赶过去。果然是她,还好没有大碍,不过受点擦伤,交警已经处理完了。他把她的车子抓过来骑一圈儿,发觉有问题。他领着她去修车。
“你这车不对啊,有问题。”修完后,他又试了试。
“有什么问题?”
“刹车时电机应该断电,你这车没断。车刹住了,电机还在转,这样是很危险的,你得换一辆。”
“我刚开始做外卖……”她有点儿为难。
她或许经济紧张,或许没打算久做,不想在这上面投资。
“我们站点有,我去拿一辆给你,你先骑着。新车骑着会安全一点儿。”
他所在的支付宝站点有备用电动车,可以租给新入行的小哥。她有点儿动心。
“我没能力改变别的,只能让你更安全点。这样我会放心一点儿。”
她接受了他的帮助。
晚上九点钟时,他收到她的短信:“下班沒有?”
“我没事儿,在休息。”他急忙送掉剩下的几单。
“要不,我们吃个饭吧。”
他问清她在哪里,推荐了附近一家冒菜馆。那是个小馆,消费不高,菜品说不上好吃,也不难吃,不过环境还可以。
终于“见面”了,她和他想象中一样漂亮,不仅有“小燕子”的大眼睛,还有“小燕子”的鼻子,加之小麦肤色和长长的马尾辫,不比“小燕子”逊色。他们面对面坐着聊了起来,她说她在那边干得不大愉快,倒番苦水。他说他也一头雾水,刚接管一个小队,下边二十来号人,没一个认识的,不知工作怎么开展。他又“策反”她,劝她过来。她没答应,也没反对。
在那之后,他们有来有往,他隔三岔五给她发个短信:“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饭吃多了,渐渐熟了,这是典型的中国式交往。她终于被“策反”过来,可是她已熟悉那边的模式,对这边很不适应,铆足劲儿也就跑二十来单,赚的不仅没多,反而少了,这让她烦恼。对他们来说,赚钱是王道,赚不到钱也就没道可言,她像打水漂的石子在袁绪楠他们那儿干两天就去跑众包了。
这边的模式没熟悉,却熟悉了袁绪楠。他是农民工的第二代,像安徽乡下的种子播撒在无锡的街巷,在那座城市读了小学和中学。2002年,他考上中专,学的是电子技术应用。20世纪80年代,一份中专文凭可以改变农家子弟的命运,可以农转非,可以分配到企事业单位,当上国家干部。21世纪的中专跟读职高几乎没有区别,毕业后就汇进了打工大军。
袁绪楠打工七八年时,遇到一个女孩。他们也许还没明白婚姻是什么就怀了孕,生下孩子,只得顺水推舟地结了婚。这时,却发现睡在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又没耐心过下去,只得离异。
在儿子三岁时,袁绪楠跟她结了婚。那桩婚姻犹如一只高脚杯,没两年就破碎了,她走了,把儿子留给了他。袁绪楠带着儿子艰难地过了几年。终于熬到儿子上学,他把儿子托付给了母亲,到嘉善打工。2019年11月,听说,在杭州做外卖赚钱挺多,他就过来了。在这个站点没干几天就去跑众包,两个月后赶上疫情,像她似的焦虑、烦忧、迷茫。2020年6月,他又回到这个站点。
情感往往是朦胧的,朦胧得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袁绪楠也搞不清楚是拍她的背影喜欢上了她,还是想把她拉进站点赚那笔钱,却喜欢上了她。他想了解她,让关系再亲密些,甚至想……他又不敢想,她做外卖不过权宜之计,就像栖在枝头的小鸟儿,跳来跳去,一眨眼就飞走了。他和队里那帮兄弟也不想做一辈子外卖,可是有几人能跟她相比?
“你在哪儿?”半夜11点多,她的声音有点急促。
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吃过一两次饭,他教她跑众包的技巧,如何处理棘手问题……
“你有什么事?慢慢说,着什么急呀,哪怕手里有单子,你也不能这么着急,超时就超时,大不了扣钱。”
不过,他有点儿紧张,估计她是出事了,否则绝不会找他。
“快过来……”
“赶紧给我发个定位。”
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好在不远,两分钟就到了。她的车子没电了。
几天后,她又给他打电话,车又坏了,他又赶了过去。他也许该感谢她的车,让她找他寻求帮助。
“你是不是还在跑?”两天后,半夜11点多,他给她打电话。
她果然还在跑单。他要来她的定位,赶了过去。她还有四个单,他们二一添作五,一人送两个。单送完时,已12点多钟,她还要接单,他生气地摁住她的车头,把钥匙拔下来:“这么晚了,出事怎么办?你连个亲戚都没有,谁也不知道。”
她从小时就很孤独,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把她留给了爷爷奶奶就改嫁了。后来,她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做过电商。疫情肆虐,电商做不下去了,只好做外卖渡过难关。
她跑的众包不像专送,像散兵游勇,人跑出去了,在哪儿,没人知道。若没有点餐的催单,丢了都没人找。专送则不然,小哥跑出去了,在什么地方站点很清楚,他要是长时间不动,订单超时,站点会跟他联系。如发生车祸,站长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白天太热了,晚上凉快点儿,多跑几单。”
他劝她回到他那儿去,别跑众包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晚上这么累,不想你这么辛苦……”他说出压在心底的话,“虽然我不是很有能力,不能挣很多钱,但是我想关心你,想照顾你。你也应该发现了,我是一个很愿意跟人开玩笑的人,看上去有点儿不正经。其实了解我的朋友知道这只是表象,是我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只跟很要好的朋友讲。”
她很生气,也许想,你以为你是谁?他也很生气,两人不欢而散。
她没再联系他,他也没联系她。一天,同事告诉他,那个女孩回站点跑专送了。这是什么意思?既让他意外,又让他生气。杭州有这么多站点,她偏偏选择这个;他以为在这个站点他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她却通过别人回来了。站点的许多人知道他在追她,他觉得:我帮你这么多,你怎么也该我把视为朋友吧?哪怕是普通朋友。她这一做法搞得他很没面子。
真正爱一个人是可以生气的,不过那气像充在扎孔的轮胎里,过不了多久就会泄掉。他没因此而生怨生恨,以理解告终。他清楚她不想跟他谈恋爱,以这种方式拒绝他,保持一种朋友间的距离。
我在海创园“专星送”采访时,站长季海丽说,有一天,一位小哥问她:“我能晋升副站吗?”
“可以,不过你现在每月赚一万来块钱,副站只有六七千块。你跑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进管理层?”
他说,他爱上一个女孩,不敢跟她求爱。他回老家也不敢跟别人说自己在送外卖。
“送外卖又不丢人。你可以跟她说我在这边一边做管理层,一边送外卖。在学习怎么管理,也是OK的啊。那女孩子真的喜欢你的话、爱你的话是不在意这些的。”季海丽跟他说。
那小哥还是不敢跟心仪的女孩说自己在杭州送外卖,后来选择了离职。
季海丽说:“我这个站点90后、00后都有。他们是不可能一辈子在外卖行业干的。我这边有几个28、29的小伙子还单着呢,像这种情况都得靠相亲。有的说,站长我要请假三天,回一趟老家。我说,你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老家?他说回家相亲。我说好的,祝你相亲成功,你去吧。”
袁绪楠可不想就这样拉倒。他跟站长李飞要求把她分到他那个小队,要跟她保持密切联系,时时刻刻给她以关照,要用自己的爱去焐热她的心。或许他们站长像季海丽一样清楚小哥找对象不容易,想成人之美,答应了他。她进入了他的小队,他一如既往地关爱她,“粗暴”干预她的事情,动不动就约她吃个饭。尽管她没答应他,极力保持距离,可是不论他还是小队的其他小哥都把她视为他的对象。
2020年11月,出了车祸,这次不是她,而是袁绪楠。
立冬了,天陡然短了许多,下午四点钟就像打翻了墨水瓶,眨眼工夫就黑下来。人的视觉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种变化,袁绪楠骑电动车取餐,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从坡上倒着溜下来。等发现时,已躲避不及,他一抬脚,正好踢在三轮车厢的板子上。他从车上飞了出去。从地上爬起来,扶起电动车,还没感觉痛,还以为自己没事呢。三轮车车主见他还能动,想跟他私了。
“我为什么跟你私了?我肯定要报警的。”他生气地说。
站长叮嘱过,发生交通事故要在第一时间报警,哪怕交警判全责也没关系,公司已给你上了保险。袁绪楠一边报警,一边通知站里,也告诉了她。正值晚高峰,她在忙,一时赶不过去。站长倒是在第一时间赶过去,陪他去了医院。他脚上的骨头断了三根。
一片乌云遮蔽他的心,饿了么和杭州公司的年终奖励政策刚出台,这下没有他的份了。
第二天,她拎着一锅炖好的猪蹄赶了过去。他既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她心里还有他,纠结的是自己不该拖累她。他想回家,又怕无锡那边出现疫情,过完年回不来,还怕让父母担心,出门打工没赚多少钱,却拄拐回来了……
“要不你搬到我那儿去吧。”那两天,她既要跑单,还要不时过来照顾他,管他吃喝,忙得团团转,许多时间都消耗在了路上。
这是他求之不得的,这意味彼此的关系有了突破。因祸得福,真该感谢那位倒霉的三轮车主,有时那八竿子打不到的无意之举,甚至失误,却为你提供了宝贵的机遇。她住的是蜗居,逼仄,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没有厨房,吃靠外卖,不过可以熬点儿汤、煮点饭或下个面条什么的。
在一起住了二十多天,也许有过上次婚姻的教训,也许袁绪楠成熟了,懂得哄女人了,俩人的感觉还不错。最大的“障碍”就是这房子不行,太局促,兩个人加一支拐就活动不开了。于是,他们换了一间稍大点的。他也只能租这样条件的房子,休病假有基础工资,但没有跑单绩效,收入大大缩水。住在一起后,她成了主妇,要洗衣做饭照顾他,跑单量减少,赚的钱也缩水了不少。
她回忆起他俩的相识相处,说,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人挺凶,脾气不好,还有点霸道,她告诫自己还是躲他远点儿好。他解释说,他的性格挺健康,吃亏在眉毛上。等红灯相遇时,彼此只露两只眼睛,他的眉毛浓重粗壮,目光冷峻,常给人以彪悍、不好惹的错觉。他主动教她带她,她觉得他乐于助人,但是很凶。他那晚霸气地表白,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再想想,在这么一座上千万人口的城市,人海茫茫,又有谁关心自己的安危,有谁打个电话就能跑过来帮自己修车?
春节前后,有些小哥回家过年了,站点人手紧张,袁绪楠晃动晃动受伤的脚,觉得恢复得差不多,可以跑单了。站长李飞说,不行,你要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断了三块骨头。可是,作为队长,他要为站点着想;作为男人,他要为自己的女人、为这个家,还有远在无锡的父母和儿子考虑。他那些年在家带着孩子,没怎么打工,还有债务没还完呢。
年刚过,还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响起,袁绪楠就上工了。有了她,他感到有了奔头,跑单量多了,他们又改善了一下居住条件。他自己住时每月房租800元就够,现在要3000多块。他不能让她受委屈,要让她住得好些、舒适些。新租的房子比之前的好许多,相当于公寓房,有独立卫浴和厨房。
袁绪楠很会做饭,变着花样给她做着吃,今天炒两个小菜、蒸条鱼;明天买点虾,或吃牛肉,或吃火锅、烤肉。他也有缺点,用他的话说就是想改又改不了的“臭毛病”,比如说喝酒,生存压力过大,有时就约几个哥们儿到酒馆喝两杯,控制不住就高了,回家很晚,还会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
她也没嫌弃,人嘛总得有点缺点。没缺点的人是圣人,圣人是不可爱的。不过,她也不能任由他的缺点泛滥,给他定了规矩:在外喝酒半夜12点前必须回家。这对袁绪楠来说有点难,喝高时哪里还知道钟点?不过,她没管住他,小区却让他降服了,他们设了门禁,半夜12点后就进不去了。这下好,喝酒前必须跟哥们儿说12点前得回家。她好通融,电脑不行,这个管用。
他们的日子痛并快乐着。舌头哪有不碰牙的,小摩擦总会有的。他惹她生气了,他说两句好听的,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他说,没有一点儿小摩擦,生活也挺无趣的。他对她很满意,他说,“你说我有啥?长得也不好,收入又不是很高,家里还有个孩子。我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她不安于现状,跑完外卖就回家上网课和自学,要考一个袁绪楠说不大明白的什么证书,用他的话说“关于金融什么的”,就是“学证券这块的东西”。
站点的另一个小队的队长张男杰回家结婚了。据说,他做外卖的目的单纯——想多赚点钱,结婚时宽绰点儿,怕委屈了女友。袁绪楠也想结婚,他年纪不小了,34岁了,她比他还大三岁呢。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也许还没确定谁是金砖,抑或这金砖怎么抱。
袁绪楠也觉得亏欠父母和儿子的。父母有三个孩子,袁绪楠上边有个姐,下边有个弟。父母从农村老家出来时,尽管在无锡生存十分艰难,还把他们都带了出来,没让他们成为留守儿童,给他们交借读费,让他们享受城市的教育。父母把他抚养大很不容易,他让他们不大省心,那么大年纪了,还得给他带儿子。儿子也不容易,他离婚可以再找,儿子却不能跟妈妈在一起了,现在也不能跟他在一起,成为都市里的留守儿童。
2021年暑假,袁绪楠把儿子接了过来。路上,他给儿子打个预防针:“有一个阿姨跟我一块儿住。”
“是不是你现在的老婆?”儿子仰着小脸望着他问。
“不是,是女朋友,还不是老婆。”
儿子来后,他们三口人相处得很和睦。儿子很懂事,很听她的话。她也愿意辅导他功课。儿子本打算在杭州待到开学,没想到南京和扬州出现疫情,袁绪楠的老爸来电话:“什么时候送回来,再不送回来开学就没法上学了,要在家观察。”他只好自己开车把儿子送了回去。
他没跟父母说他和她的事,他想儿子回去了,他们就知道了。还有,他过去的微信头像是他跟儿子,现在换成他们三口人。那照片很温馨,他幸福地把头靠在儿子的头顶,她戴着黑棒球帽微笑着,儿子穿着蓝T恤,头发湿湿的,仰着幸福的小脸望着镜头,眼睛跟他很相像……
我跟支付宝站点的站长以及袁绪楠提出要采访她,被拒绝了,且坚决,没余地。
袁绪楠没告诉我她的名字,也许是她的意思。她做外卖是无奈之举,遭遇人生的低谷,有谁愿意灰头土脸时抛头露面呢?
作为女性,我理解她的拒绝。
2
盛夏的周四下午两点钟,网约车准时在杭州的荷花苑南门停下。我下车四周看看,不远的一家小餐馆的遮阳棚下,坐着三三两两身着黄衫或蓝衫的外卖小哥。
哪个是黄远义?我拨通黄远义的手机,观察着那几位小哥的反应。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小哥接电话,或抬头看我一眼。响几声后,黄远义接了电话,“我在荷花苑里面,一分钟后到。”
不一会儿,蓝色闪动,划出一道优美弧线,黄远义从院内出来像燕子而至:“走吧,前面的浙商财富中心有坐着说话的地方。”
他个子不高,估计在一米六左右,理着平头,戴着口罩,穿着短袖饿了么T恤,牛仔长裤,黑色跑步鞋,长得很结实,短小精干。
我们进了财富中心,下到负一层。他熟门熟路地进了一个灯光昏暗摆有快餐式的木桌条凳的餐厅,在一张像中年男人油腻的脸似的餐桌旁坐下。这是非营业时间,餐厅没有食客,有点空旷而冷寂,年轻的女服务生百无聊赖地叉着大腿歪在一张长椅上玩着手机。
他有点儿拘谨,坐那儿不时往上拉拉口罩。
“我是土家族。老爸现在60多岁了,年纪大了,生病了,就没有外出打工,没什么收入。老妈在家种种田、喂喂猪,全部靠我一個人。”
黄远义家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东县溪丘湾乡石碾村,巴东位于鄂西,过去是国家级贫困县,全县50万人,有16.7万是贫困人口,占全县人口的33.4%,按几率来说,你在巴东遇到三人会有一人是贫困人口。用“全国优秀县委书记”陈行甲的话说,“巴东贫困面广、贫困程度深”。他在巴东县担任过五年县委书记。
巴东2020年4月脱贫。黄远义家位于长江北岸,过去是贫困县的贫困村。全村有400来户人家,1300多人,土家族过半。黄远义有个姐姐,比他大三岁。生父在他一岁多就不在了,老爸是他继父。老爸没自己的孩子,靠外出打工赚钱把黄远义和姐姐抚养成人,供他们读完初中。他15岁就外出打工了。2016年,他涉足外卖,单身没什么压力,想跑单跑单,不想跑单就出去玩,逛逛西湖,饮饮酒,活得自在。
黄远义的恋爱富有传奇性。他跟龚靖华是同乡,还是亲戚。她奶奶姓黄,跟黄远义同辈,名字也有个“远”字。2016年,黄远义停下做外卖,回巴东学开挖掘机。也许挖掘机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终身大事——找对象结婚。这符合季海丽的说法,外卖小哥绝大多数是要回家相亲的。
黄远义和他的妻子、儿子
那年黄远义已29周岁,过了30就成了村里的“老光棍”,像夜深公交车站的乘客,不知末班车什么时候来,还有没有。当下农村是男多女少,尤其是贫困县里的贫困村,女孩长大就离开了,到城里“共同富裕”去了,男孩失去“共同富裕”对象。媒体说,中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将有3000万男性找不到对象,他们绝大多数在农村。且不说3000万,就是有一个男性找不到对象,落到自己头上都是一辈子的事儿。宁可没钱也不能没老婆,于是农村的彩礼比股票坚挺,一路飘红,经济欠发达地区已涨到十几万、几十万元。有男孩的家庭苦了,要像冲刺奖牌那样举全家之力,这“举”就要几十年。
黄远义在城市漂泊十多年,连一次恋爱的机会也没有,已没勇气再耗下去。虽说农村有3000万光棍,不过村里女人看男人,要比城里女人看农民工、或“准城里女人”看农民工落差会小些。村里“僧多粥少”,不是也有僧喝到了吗?
黄远义和龚靖华是亲戚,住得也近。他去买菜路过她家,遇见她奶奶,也就是他的堂姐。堂姐热情地让他进屋坐坐,龚靖华没出去打工,那段时间正好在家。她刚20岁,中学毕业没几年。
“喊舅爷!”奶奶对她说。
“哪有这么小的舅爷啊?”她打量他一下,轻声嘀咕一句。
他的确没个舅爷样,长得又矮又小,让她有点儿不屑。
按理说,他们应该见过面,她没什么印象。黄远义15岁背包外出打工时,她刚6岁,哪里会记得这位爷?
黄远义跟堂姐聊着,她在一边听着,觉得这位舅爷倒挺实在,不像村里有些男人那样咋咋呼呼、忽忽悠悠,很不靠谱。
黄远义走后,奶奶跟她说,这位舅爷30岁了,还没有对象,家里穷,老爸有病,老妈精神不大好。“你看看有没有靠谱的女孩子,帮他介绍一个。”
龚靖华答应了。不过,想来想去,还真就没想出一个“靠谱”的,不要彩礼的,肯跟舅爷过苦日子的人。
买菜不像购房,菜要顿顿吃的,黄远义过去肯定没想到买菜有如此“硬核”的利好。有了买菜的机会,也就有了到她家坐坐的理由。一来二去就跟龚靖华熟了,两人加了微信和QQ,刮风下雨,深更半夜买不了菜也可以聊天了。
黄远义从杭州回来时,亲友就掰着指头把村里的女孩篩选一遍,没有什么合适的。有人提起龚靖华。他们相差9岁,在经济欠发达的农村男女相差十来岁都属正常。他觉得她长得不错,性格开朗,说话直率。黄远义是有心求爱口难开啊,最大的障碍不是他是舅爷。他清楚婚姻法禁止的是“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通婚,他和龚靖华已出五服,不在禁止之列。
龚靖华家境比黄远义好,但小时父母离异,她跟了老爸。老爸再娶,又生了一个孩子。她有个继母,黄远义有个继父,也许在这点上同病相怜。她比他小,并不意味着揣摩不透他那点小心思。
他们越聊越投机,线上聊开心了就有线下见面的热望。交往不久,龚靖华就摸准他的“脉”,他在人际交往上比较友善,人也实在,有上进心,但不属于争强好胜那种。他最打动她的一句话是他说自己是个挣钱的人,她的解读是他很有责任心。
有人说,他家穷,将要辈辈穷。她不相信,觉得他的姐姐很优秀、勤劳、懂事。姐姐告诉她,对他要严一点、凶一点。姐姐说,他爱打麻将,父母管不住,姐姐也管不住,把这一任务交给了她。没想到她一管就管住了,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黄远义更有成就感,连一分钱彩礼钱都没花,就将龚靖华娶回了家。他很得意,跟朋友炫耀,自己追到了小9岁的女孩儿。
黄远义的确有家庭责任感,像他说的“是个挣钱的人”。2019年过了正月二十,他就离家到杭州做外卖了。老爸的膀胱动手术花去他们的积蓄,再不外出打工,生活就难以维持下去了。
开挖掘机不过是找对象的幌子,每月挣两三千元,连自己花都不够,不过可以给女方有一技之长的感觉。农村女孩往往很在意这种感觉,认为开挖掘机不像送外卖,是有技术的。黄远义在建筑工地干半年就不干了,那活儿枯燥、乏味、辛苦,还不自由,远不及送外卖轻松自在。有了老婆,那个幌子就成了累赘。
有人说,好女人是所好学校。中国男人很注重学区,不注重“学校”,谈恋爱时拼命追求女性的颜值,甚至连三围都有严苛的要求。结了婚,有了娃想到“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家里的“花瓶”煮不得饭,烧不了茶,也成不了“好老师”。黄远义很幸运,遇到了“好学校”,她改变了他,让他在混沌中找到了目标;我想她也会教育好他们的后代。
我相信好女人就是好风水,她会给家庭带来像滔滔江水似的好处。
黄远义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2021年7月下旬,他一天跑136单,位居全杭州第一。全杭州有多少外卖小哥?据黄远义估计有几万。2019年8月,他还跑了全杭州第二名。黄远义说,他的最高纪录不是136单,最多的一天是146单。
二、相守的代价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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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靖华说,钱是赚不完的。黄远义听老婆话,每到腊月二十二就回家过年了。前年站点有奖励政策,奖金高达一万元,这也没能把他留下。
2021年,黄远义过完年要回杭州跑单时,老婆要带孩子跟过来,她说:“一家人要在一起。”黄远义没同意,“孩子太小,到外边不方便。”
8月22日,她买了机票,带两个娃就飞了过来。她说,“宝宝都还小,大的两岁多,小的才刚9个月,需要爸爸陪伴。”
她还对黄远义说,“你一个人要点外卖,要买着吃,我们娘儿仨在家也是要开销的。我过去给你做饭,你的消费会少一点,存钱就会多一点儿。”
也许她天真,没真切体验过在都市生存的压力;也许她从小缺少母爱,更注重家庭和两个女儿的心理健康。杭州是一座高消费城市,房价逼近北上深,2017年以人均住房租金1763元,平均租金48.17元/月/平方米超过广州;《2020新青年居住消费趋势报告》的房租排名,杭州又以套均租金3505年/月,超出广州740元。在杭州靠做外卖,养活一家人是不可想象的。
见到她们娘儿仨时,黄远义开心得不得了,把她们带到自己的出租屋。那是他刚租的一卧一厨一卫的“老破小”,卧室挤挤巴巴摆得下两张床。他说,外边有张大餐桌,一家四口可以吃饭。餐桌也许在厨房,就这么一间房子,租金将近两千块。
我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武汉的王涛。武汉疫情暴发时,这位小哥像燃烧的木炭温暖了许多人。
2020年9月12日,也就是在龚靖华带孩子到杭州的11个月前,王涛在公众号发出疑问:“在武汉4298元72节英语培训课贵不贵?对于小学生课外学习英语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
王涛比黄远义年长3岁,每月外卖的收入有七八千,自媒体还有七八千,两笔加在一起比黄远义略多,不过他老婆在服装厂打工,还有四千多块收入。武汉消费水平比杭州低许多,王涛的房租才五百多元。我不禁想到,黄远义夫妻遭遇4298元英语培训课会作出怎样选择,是咬牙交上,还是索性放弃?
王涛的家乡是湖北省黄冈市红安县七里坪乡。红安过去是国家贫困县,位于大别山南麓、鄂豫两省边界,是著名黄麻起义策源地、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中心。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和红二十八军三支红军主力部队在那里诞生。据媒体报道,红安集革命老区、大别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于一体,总人口66.5万,2014年建档立卡贫困户43937户、112849人。
不过,提起红安来,王涛就自豪不已:“红安是中国第一将军县,出过8位开国将军、200多位将军、两位国家主席,李先念、董必武、秦基伟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王涛的老婆孩子是武汉解封后搬过来的。在他们来之前,王涛已租好房子,他租的是一间12平米的单间,位于武汉硚口区古田一路,月租金1200元,物业管理费80元,电价每度1.38元,这有点儿小高。采访王涛后,我查了武汉居民的电价,是阶梯式的,年用电量在2160度以内,每度0.558元;2160度—4800度,每度0.608元;工业用电才0.7577元。
老婆孩子搬到武汉,缘于一场家庭冲突。2020年1月23日上午10时,武汉封城,4月8日解封。10日,王涛打电话约在红安的老婆一起回乡下去看望父母。封城期间,他在武汉送外卖,让父母很是牵挂。
家人团聚,欣喜不已,两个多月历经一场肆虐残暴的疫情,老少平安无恙,值得庆幸,开开心心地将年夜饭补上。
午饭后,王涛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太累了,这两个多月来,作为外卖小哥的王涛劳心劳神劳力,那就像战场似的极度紧张,随时都有染上病毒的危险。突然,他被摔盘子、砸碗的声音惊醒,接着是老婆和老妈激烈争吵。这是怎么了,咋还吵起来了?他慌忙爬起来,冲到厨房,本能地挡在她们婆媳之间。
“这么久没见,刚回家怎么就吵了?”
“你看看方便面,看看这糖果的日期,说多少遍了,过夜的菜不能吃,过期食品不能吃,偏偏不听,还要留给孩子吃!”老婆气呼呼地说。
“怎么不能吃了?又没坏,我吃了几十年过夜菜不是照样好好的?”老妈不服气地说。
言外之意,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呢?
习惯犹如制动系统极差的汽车,不会一脚刹车踩下去,“吱啦”一下就停住。有的习惯哪怕踏一辈子刹车,哪怕家人齐心协力帮着踏,最后刹住了,還不一定是刹车系统的作用,也许是死神把它刹住了,再也不会动了。
王涛想,像老妈那种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从极度贫穷的日子走过来,当年连米糠都吃不饱,家里有点好吃的就要留给孩子。老妈这一习惯,他们姐弟四个不知说过多少遍都没改过来,老婆嫁过来才11年,哪能把老妈几十年的习惯改过来?王涛姐弟四人,上边有三个姐姐,老爸老妈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老婆这样吵,老妈哪里受得了?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都是为孩子,不过特殊时期是应该注意食品安全问题的。”他打个圆场。
老婆不让两个孩子在乡下,留在王涛的老爸老妈身边了,要带他们去武汉。王涛有点为难,为这事儿把孩子领走有点对不住父母。儿子10岁,女儿5岁半,都是老爸老妈带大的,不论为这两个孩子付出多少,他们从来不计较。这些年来,他和老婆赚得少,每月只给500元生活费,这哪够孩子花的?
不过再想一下,孩子已经大了,也该带在自己身边了,学校为防疫在上网课,老爸老妈不懂网络和电脑。把孩子接回去,还可以监督学习,辅导作业。王涛回武汉就开始找房子,他过去住在江汉区万松园小区,那是公司宿舍,两室两厅一厨一卫的房子住着二十来位小哥,每月每人收200元住宿费,外加100元左右的水电费。
老婆到武汉后,找了一家服装厂,继续像流水线上一枚坚韧的螺栓,在忙碌中坚持着。王涛过去在她原来打工的服装厂做过四个月,见过她搏命的样子。整条流水线上有四十多人,数她最矮小,体重仅有八九十斤,却要把一筐筐几十公斤重的衣服和布料,从一道工序搬到另一道工序。别人吃过午饭休息一下,她吃过了马上就忙碌起来。
老婆孩子过来后,王涛的生活和工作发生较大变化,过去吃饭靠叫外卖,吃饭摊,现在顿顿在家吃,还要他来烧,他们的衣服也要他来洗,还得监督儿子上网课。晚上6点半,他准时出门跑单,跑到早晨六七点钟才回家,盘点一下才赚几十块钱。没办法,疫情那团阴云还笼罩着武汉,点外卖的人少,单量锐减。
除干家务之外,王涛还要完成老婆布置的一项任务,那就是换房。老婆对他租的这间房子非常不满意,提出了两点,一是房间太小,只有12平方米,一家四口人挤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感到很压抑;二是光线不好。租房时,老婆只提一点要求——要阴凉,其余让他看着办。他认为老婆的要求无比正确,武汉是全国的“大四火炉”之一,可是既阴凉,光线又好,租金还要便宜的房子上哪儿去找?租房时,王涛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发给了老婆,得到批准才签合同,现在想要毁约,有点麻烦。不过,王涛当过包工头,有协调能力。他跟房东换间大点儿房间,租金少补,额外加100元毁约金。房东给调了一间大点的房间,他用三个小时把家搬了过去,晚上又去跑单了。
8月,王涛给女儿办了入学手续,想到儿子转学手续还没办,老婆上班不能回去,他要做饭,照看孩子,还要送外卖,也回不去,只好打老爸的“主意”。老爸在电话里听罢,很为难地说:“找老师开转学证明容易,可是寄快递,用微信发图片,我弄不来。”
农村那些40后、50后大多不识字,既不会QQ、微信、网购,也不会使用支付宝、寄快递,已被挤到了场外,能参与的已经不多了。有一次下雨,王涛见一位老人站在路边,说什么也打不到出租车。原来老人没有智能手机,不会使用滴滴打车之类的打车软件。最后,他帮老人叫了一辆出租车。
“你自己看着办,不行就请假回去办吧。” 老婆说。
第二天,他打电话想跟老爸说别着急上火,他下午回去办。老爸却说:“转学证办好了,我让老师帮忙寄给你了,还给孩子寄了一些学习用品。”原来,老爸老妈为这事儿琢磨了一晚上,连觉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老爸就跑到学校办了转学手续,让老师帮忙寄快递。
4298元的英语培训课到底上还是不上?王涛和老婆纠结了好几天也没定下来。老婆休息那天,一家四口人起来去外边吃了早餐,他把他们娘儿仨送到培训学校。中午去接时,见孩子背着培训学校发的书包出来就知道老婆给孩子报了名。
王涛长叹口气,老婆孩子过来后,家里的开销像农村老家的炊烟似的上升,儿子转到武汉读书,说小学是义务教育,可是杂费几乎每天都交,这又交了4298元的英语培训费,接下来还不知交什么费呢。老婆只要事关学习,花多少钱都认。这不仅是她,全国的中国女人不都这样吗?孩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压力大,心里就乱糟糟的,老婆也是,像点燃的爆竹似的,说话就像“炸”。他深夜跑单回家,想悄悄爬上床睡觉,还没等躺下,老婆一通吼,说他跑一晚上才赚几十块钱,不够养家糊口,说孩子调皮不听话,又说他吸烟把床头都给熏黑了……
他赚的钱的确不够养家糊口,老婆午餐晚餐吃服装厂的,他们爷仨一天的开销都不止几十元,早餐就得二三十块,买菜要60多块,房租每天要40块,水电要20来块,加起来要150多块,一个月起码要4500块,还没算孩子的书本笔墨,以及补习费和培训费。
“怎么可能呢?我又没在床上抽烟。晚上熬夜容易犯困,抽烟提提神。”在收入上英雄气短,只能在吸烟上争辩一下。
“那我也累,我也精神不好,我也学着抽烟?你为什么穷,就是抽烟抽的!”
得得得,说下去又吵起来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夫妻成了室友。沟通变成相互指责,无限扩大对方的缺点和毛病,夫妻分开还不到一年就变成这样。几年前,王涛承包工程出了工伤事故,想咸鱼翻身,又遭到算计,欠下几十万外债,在家做全陪太太的老婆只得走出家门,到镇上一家服装厂打工,他于2019年跑到武汉做了外卖。
他想老婆也不容易,早晨8点钟上班,晚上8点半下班,那12个半小时要在生产线上紧张忙碌着。挣的是计件工资,中午别人吃完饭休息一会儿,老婆放下饭碗转身就接着干。这种处境下的女人怎会小鸟依人,怎会温柔似水,怎会温良恭俭让?
一天,他凌晨两点回来见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像被人抄过似的。老婆在床上睡了,儿子却跪在床头,估计儿子又把老婆惹翻了。他心疼儿子,又不敢造次,只得簡单收拾,让儿子去睡觉。他却躺在床上睡不着。
熬到早晨七点,老婆起床一问,“来武汉后,孩子不写作业、不上课,整天就是玩游戏,和同学聊天。”
被焦虑、焦躁挤压多日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把儿子拽起来,踢出门外:“给我跪着。”
儿子顺从地跪在走廊的地砖上,他又很心疼。算了,算了,让他写份检讨书贴在墙上,作为警诫得了。王涛想想在流水线打拼的老婆,想想深更半夜送外卖的自己,夫妇为这漂泊在武汉的四口之家已筋疲力尽,哪里挤得出时间多陪伴一下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他整天捧着平板电脑和手机上网课,怎么会不跟同学聊天,不玩玩网游?想想就心疼。
可是,孩子就是孩子,没过两天又闯了祸,他把5岁半的妹妹关在了门外,打开门时她不见了。女儿丢了,正在烧菜的王涛慌了,关掉火就领着儿子下楼去找,怎么也没找到。刚把老婆孩子接到武汉就把女儿丢了,这还得了?想想老婆打工的服装厂离家挺近,女儿会不会跑去找妈妈?王涛急忙骑电动车去服装厂。老婆正好下班,还以为来接她,有几分惊喜。听说女儿没了,惊喜变成了惊愕,夫妻赶回家门口继续寻找。正要报警时,他在另一个单元找到了女儿,焦急、惊吓变成恼怒,恨不得打她一顿,想了想却说了句:“你妈妈回来了。”两个孩子怕妈妈,尤其是女儿。老婆有些重男轻女,经济窘迫下,不止一次抱怨他坚持生二胎。从老家来武汉前,学前班的老师给女儿的评语不怎么好,估计她在家少不了打骂。
让他意外的是老婆没像以前那样打骂女儿,反而给她讲了一番道理。几天后,老婆又给女儿买了一件好看的衣服。老婆变了,不像过去那么暴躁了。
进入2021年,随着疫情减缓,外卖走好,王涛的单多了,收入也跟着上来了,加上他做的公众号也培育了起来,收入逐渐攀升,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有所好转了。王涛花328元配了一副眼镜,上副眼镜在武汉封城期间丢失了,他模模糊糊地看了一年这不大太平的世界。戴上新眼镜,这个世界一下就清晰了,他心情大好。
他想,在武汉疫情下,活下来就是劫后重生,每个人都不容易。“双十一”时,他给老婆买了一部手机,还有金项链、金戒指和金耳环三件套。老婆高兴得像个孩子,跟隔壁邻居家的女人炫耀一番。隔壁邻居有两个女儿,四个孩子经常在一起玩。
结果傍晚就传来隔壁吵架声,女的说:“你看看隔壁老王,人家给老婆买衣服、买手机,还买首饰。你看人家多懂得疼老婆和孩子……”
男的说:“隔壁老王不过是个外卖小哥,你要喜欢可以跟他去过!”
晚上,王涛跑单回来刚刚躺下,听到敲门声,声音微弱,像觅食的小鸟胆胆怯怯。
“老王,昨天我们吵架听到了吧?不好意思啊……”他打开门一看是隔壁邻居。
她深更半夜敲门就为了道歉?他有点儿发蒙。接着,女邻居不好意思地说,她老公在楼下的酒馆喝高了,请他这个隔壁老王帮忙把他弄上楼。王涛一想自己是始作俑者,如不给老婆买首饰和手机,哪能惹得邻居夫妇吵架,不吵架她老公哪会喝高?于是,怀有赎罪之心跟她下楼“搬运”她的老公。回家前还以为今天的最后一单送完了,没想到最后一单在家门口。男邻居个头不高却很重,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楼上。女邻居急忙给老公搭个地铺,让他躺下。王涛临走时叮嘱她注意观察,别出事儿,然后说:“以后别称我‘隔壁老王了,听着别扭……”
2021年6月,他们又搬家了,新房是屋顶上的临建,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七八十平方米,月租金只有500块。楼层高了点,八层。对他们一家来说,老的不老,小的不小,上楼下楼不算什么事儿。
我在2021年11月采访王涛时,赶上房东上来修水管。王涛不停地讨好房东,说房租便宜。房东半开玩笑地说:“相当于扶贫了。”
王濤说,债务还有几万,当下送外卖一个月赚七八千,公众号收入也有六七千,他还组建了一个创作团队,帮别人做一些文案。不过,前几天有人劝老婆跟他离婚,让他有点恼火。
他们有心在武汉购房,然后把在红安老家的户口迁过来,成为名副其实的武汉人,理直气壮地享受省城的教育资源。可是,他们没钱,还有几万债务。这不能阻挡他们对房子的憧憬。一次,他和老婆逛楼盘时,销售说个不停,劝他们“不要错过”。他有点烦,说了一句,信用不行,贷不了款。
销售劝他们离婚,搞个假离婚,这样老婆就可以贷款购房了。房子买下后,可以复婚。他听后,说道:“今后房价如葱,现在买才是傻子呢!”
说罢,他拉着老婆离开了售楼处。
我想,按当下武汉的房价,王涛和老婆的收入,也许过三五年,或六七年,他们就会攒下首付,在武汉买房,会像1232万武汉居民那样过着寻常的市井生活。黄远义和龚靖华则还有长途要跋涉。
2
在武汉千里之外的昆山有一位“资漂”的外卖小哥——王计兵,也姓王。
“资漂”这个词是我造的,即是资深漂泊者。王计兵拖儿带女在昆山漂泊了整整20年,两个孩子是到昆山后生的,现在一个在读大专,一个在读高三。
王计兵说:“不管贫富,一家人守在一起是最好的一种状态。”他这话让我想起26岁、带着两个娃到杭州和老公相守的龚靖华。龚靖华年轻,有点天真,王计兵已53岁了。不过,他是诗人,诗人有颗童心。对从乡村到城市的漂泊者来说,一家人守在一起往往有点奢侈,要为之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可是,他却以20年的人生证明了,这是值得的。
王计兵领着身怀六甲的老婆到昆山时只有33岁,比现在的黄远义还年轻3岁,那是2002年。黄远义是走出巴东的,王计兵是逃出邳州的。在53岁的年轮里,他似乎出逃过两次,第一次为了爱情,他领着爱人远走新疆。留在他心底最深记忆是1993年的八月十五,在哈密打砖坯的他要赶到黄田去见爱人,她在那边用榔头钉装葡萄用的木箱。皎洁如昼,他顶着天空那轮银盘往她那儿赶。那天,他加班到晚上9点,只得坐末班巴士。快到地方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望着窗外,突然发现靠近车站一个朦胧的影子,站牌似的伫立在那儿。下车一看,果然是她。那是农历八月的黄田,田野已近萧疏,她面对的是无际的荒野,还有黑暗。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我感觉你肯定会回来。”
第二年,他领着怀有身孕的她回江苏邳州市官湖镇大王庄。他从父母的家里出来时,一肩扛着80斤麦子,一手领着他的女人,踏上新生活。上次是怀孕才回家的,这次却因怀孕逃离。不久前,他遭受刺激,村里的墙上贴出一张莫名其妙的布告,他家排到他就截止了。为什么?得到的答复是他没有儿子,儿子的话可以接上。这让他愤懑不已。偏偏这时候,他老婆怀孕了。计生干部动了恻隐之心,悄悄说了句:“你们还是走吧。”他们就像从树上飘下的叶子,顺水漂到五六百公里外的昆山。
漂泊于城市,衣食住行难,最难的还是住,尤其像他这样拖家带口的,需要像麻雀那样有个窝。他们有500块钱,用50元租了一间农家杂物房,解决了住的刚需。那房子白天像蒸笼,人是进不去的;床是工地废弃的马腿支起来的,躺上去像坐卧铺似的晃晃悠悠。夜里“咣当”一声,一家三口落到地上,昏头昏脑了片刻,才意识到床塌了。
要生存,他们花50块钱买辆破旧的三轮车,花30块钱买块彩条塑料布,又进了一批小商品。早晨,他骑着三轮车把老婆和货送到市场,她把塑料布铺在地上,摆起地摊,卖袜子、手套等东西。他骑着三轮车到处转悠,捡破烂儿卖钱。他们真切地体味到背井离乡、漂泊在外的滋味,早晨睁开眼睛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吃什么,钱从哪儿来。他们总是为钱和吃发愁。偶尔在工地捡根钢筋,那就是他家的好日子。
没钱的日子,租房都是奢侈的。他想自己搭间房,土地又是金贵的。见有人住在船上,他想,我为什么不能在河上建间房?他找来建筑工地丢弃的废木头和废板子,把一根根木桩打进水底。那儿靠近吴淞江码头,他花50元买下一块淘汰的帆布,苫在棚顶。他们在这漂泊的水上,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四口人住了进去,老婆又生下一个孩子,还是女孩。
这个家不能乘风破浪,却有环生险象。起风了,水上起浪,家里地动山摇,有时水从板缝蹿上来,打在脸上。捆绑板棚的铁丝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声响不大却惊心动魄。板棚前边人家的手电从窗户照了进来,那光很弱,却是暖的。
他们的木板棚靠近道旁,寻常的日子,把袜子、手套等商品摆在门口,那就是他们家的商铺,没人收摊位费,也不交房租,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真是开心极了。
“那日子会不会很辛苦?”我在采访时问他。
“当时没那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我们刚搭好一个棚子,在棚子上要铺块塑料布,你没有,后来找到了,你会感觉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要你愿意,诗意就一直在找你。”
他们在木板棚住了两年,生了个儿子,攒下几万元钱。村里再贴那告示,他的名下有了儿子,儿子会有儿子,这一支得以延续。他为此交了三万多元罚款。他们从河上搬下来后,跟老婆的姑姑合租一卧一厨,还有一卫,卧室给姑姑一家住,他家住在厨房,仅有6平方米。
他爱读书,于是开个租书店,既租给别人看,也可以自己看,幸福就这么容易。他不知道要办文化用品经营证,稽查来了,把店里所有的书都装到车上,拉走了。
他和老婆坐在没有书的木板上,你看着我,我看看你,笑了。
“怎么办?”她问。
“明天去捡破烂吧。”他答。
后来,他们租一间临街房,一室一厨,室用以开杂货铺,厨房给孩子住。犹如军营,搭着上下铺,缺少的是一把军号。每天打烊,把门关上,他和老婆打个地铺睡下。一天,有人送他们一个断腿的沙发,他在诗中写道:“邻居送来的旧沙发/让妻子兴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一条断掉的沙发腿/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一直以来/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爱着爱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只能像钟摆一样/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后来,他们又租了一间大点的房子用来开店。夫妇不再同桌吃饭,一人吃饭,一人看店。他吃饭时,桌上的纸条告诉他什么放在什么地方,还会说哪個菜好吃,哪个没炒好,附加一句“对不起”。有时菜没放盐,不是疏忽,是家里没盐了,也不是没及时买,而没有买盐的钱。后来,他发现不放盐的菜也挺好吃。
“饿了么”小哥袁绪楠
“我好像是被上天意外丢弃的一个物品,一直处在艰难困苦的边缘,处在一种挣扎的状态。”王计兵说。
隔壁开的是电动车店,外卖小哥都到那儿买车,店主跟站长混得不错。
“我可不可以送外卖?”那天站长过来玩,王计兵问一句。
“可以。”
站长给他的手机装上外卖软件。他回到自家店里,跟老婆琢磨怎么接单。一位顾客凑过来看了看说,“有个订单,你抢啊。”他们像打游戏似的抢下那一单。手机上显现取餐送餐的地址。
“你得送,不送要罚钱的。”顾客说。
他赶紧跑出去了,骑上电动车,一路打听找到餐馆,接着打听怎么取餐。他骑车把那碗面送到顾客——商场售货员的手上。“你看我都送给你了,然后怎么办?”她告诉他在手机上点哪儿,帮他操作一下。他赚了5块,成了外卖小哥。
大女儿听说王计兵跑外卖,哭得一塌糊涂,说家里缺钱跟她说,她来想办法,要他不要跑外卖。他说:“我又不去抢单子,有时跑个十几块钱,这能算挣钱吗?也就出来玩玩嘛,到处走走看看。”
那天,他送了五六单,赚了20多块钱。那是2017年,他48岁。他最初没把跑外卖当成正事儿,只觉得跑单挺开心的,而且灵感大发,写了二三十首诗。不过,挣钱嘛,总有郁闷的时候。一天,顾客留错地址,他爬到六楼,敲开门不对。打电话问,对方没有歉意,反而说他送错了地方。又告诉一个地址,也是六楼,爬上去,敲开门,还不对。再打电话,对方又告诉一个地址,还是六楼。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的顾客说:“你是怎么干的,连外卖你都送不到,还要一遍遍地打电话!”
还有一次,王计兵把餐送去,一个彪悍男子接了过去。他下到一楼时接到一个女人电话,说她把地址写错了,现在不在那儿住了,让他去把餐取回来,送到新的住址。他爬上楼,敲开门,那彪悍男子听说他要把那餐取走,满嘴酒气,含着泪水吼叫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接着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拽进门去。生得瘦弱的王计兵哪里挣脱得掉?快要窒息了。跟那男子一起喝酒的人走出来,才把他解救下来,跟他道了歉,把外卖还给了他。 他感到莫名委屈,不过反过来一想那男子也许失恋了,或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也就释然了。他把外卖给那女人送去,她一个劲儿地道歉。他说了句:“没关系。”
在采访时,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很难进入别人家庭,做外卖不然,哪怕他开道门缝,或者你隔着门听到他家争吵,都会有所体验。做外卖会接触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验,多数人还是友好的。
有一个小区不许外卖小哥骑电动车进去,王计兵送餐到大门时,跟保安打听路,这时他的手机提示:“你的订单5分钟后即将超时。”那位50多岁的保安说,“你就要超时了,你别问了,那栋楼很难找,我带你去!”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到楼下,保安已累得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了。
“超时了没有?” 王计兵下楼时,保安还在等他。
“没超。”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钱罚去,不划算。”
这让王计兵特别感动。他写下《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写作是件伤心事。他从22岁写小说,23岁那年发表了十多篇微型小说。他住进桃园的窝棚写下一部2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他想把人物写得惟妙惟肖,时常模仿小说里的人物动作。村里人说他得了魔怔,父亲一气之下烧了他的小说和窝棚。结婚前,老婆不知道他“魔怔”过,婚后她强烈反对他写作。他在骑三轮车捡破烂儿或卖水果时有了灵感,就随便找个地方写下来,有时写在纸板或衣服上,有时写在手上。写完,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为自己朗读一遍,然后随手丢掉。他说,“委屈时,难过时,抒发一下会感觉心里好受很多。这就像女人哭一哭,喊一喊,发泄一下。”2005年,为了上网,家里买台电脑,他的作品才得以保存。
王计兵拖儿带女在昆山漂泊20年,孩子长大了。大女儿中专毕业回到邳州,在药店当店长,成了家,有两个孩子。二女儿在读大专。儿子在读高三,2022年高考。
2021年,在华浔杯“我爱我家”全国有奖征文大赛,王计兵的组诗获得一等奖。有记者采访他的大女儿时,问她为何嫁回邳州,她说:“为了等老爸老了,回家养老。”王计兵听说后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三、最纠结的买房人
1
据央行2020年的统计,中国城镇居民家庭住房拥有率已高达96%。据2019年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我国城镇居民人均住房建筑面积39.8㎡,农村居民48.9㎡。据说,除美国和澳大利亚之外,没有超过中国农村居民人均住房面积的。
从数据上看,中国不缺房子。其实不然,据《2018外卖骑手群体洞察报告》,全国77%蜂鸟骑手来自农村。他们96%以上都是“有房族”。遗憾的是房地产是不动产,骑手不能像蜗牛似的把农村的家背到城里来。他们要在城镇买房,这是刚需。在骑手中,有多少在城市买了房,有多少“房奴”,我没找到权威的统计数字。我先后采访近百位骑手,仅有两位在做外卖的城市买了房。
其中一位叫曹辽东,来自河南许昌农村。
“有人问我,你送外卖不感觉丢人吗?我说我送外卖怎么了,我又没偷人家、抢人家、坑人家的,我靠自己的劳动去赚钱,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丢人?我现在送外卖,不说别的,我屁股下面两套房了。”老曹说。
对牛人只能叹服。老曹和妻子以每平方米3.5万元在杭州买下一室一厅,这对黄远义等小哥来说不敢想象。
老曹的站长季海丽把他称为“大神”。2021年8月的一天,这位方脸短眉、黧黑粗犷,眼神儿有点凌厉的年已不惑的大神就坐在我对面,在杭州赛银广场的一家星巴克。
谁知亚马孙河蝴蝶哪下扇动翅膀会引发龙卷风,谁又知龙卷风会造成哪些变化?老曹也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到杭城做外卖源于母亲的生病,患的是子宫癌,当时病情很重。那时,老曹结婚没几天,窗上的大红喜字还在。
2018年,老曹的账面有30万,外债。母亲2015年病逝,病了5年。老曹砸进几十万元也没救下母亲的命。老曹是孝子,对此毫不后悔,我想再给他一次选择也会这样。老曹是家里的老大,下边有一弟一妹。什么是老大?老大是顶梁柱,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债要他来还。老曹也够格当老大,当过武警,做过生意,搞过矿,当过包工头,赚过大钱,也赔过大钱。做外卖时,他屁股下一套城镇的房子也没有,没这冲天的牛气和底气,有的是屁股底下那辆电动自行车,骑着它可以像疯狂的老鼠似的满大街跑。老曹跑的是众包,什么饿了么、美团统统都跑。
没底气的人最怕的不是辛苦,是歧视,被别人瞧不起。其实他们在别人瞧不起之前就已经瞧不起自己了。老曹记忆最深的是有的顾客非让他送上楼,写字楼的保安非不让他进,手里的几单眼看就要超时,他打电话跟顾客商量,想请对方下来接一下。
“你一个送外卖的……”对方鄙夷地说。
“我送外卖的怎么了?你爱吃不吃,反正就这样。”
老曹火了,把餐往大楼门口的桌子一丢,走人了。
跑单不易,抢单也不易,老曹感到纳闷:怎么人家都有单,我为什么却没单?后来听说跑星巴克不用那么抢单,赚钱还多。老曹改做“专星送”——星巴克专送,这一干就是三年。有人说,“专星送”是外卖中的贵族。送众包靠抢单,要一边骑车一边刷手机,很容易刷出车祸。送商超属于重体力劳动,时常一单就是几袋米几桶水几桶油,扛着货物爬到三楼四楼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仰脸往上看看,还有三四层要爬。晚上躺平床上,连饭都不想吃。送专送区域大,跑得远,还不能准时吃饭。“专星送”的区域只有三公里,位于写字楼群,顾客素质高。送的大多是咖啡,高峰期在午饭后,配送时间短,30分钟内必送达。“专星送”早晨7点上班,下午5点半下班,下班后还可以接饿了么专送的单。
老曹很能干,“专星送”下班后,跑饿了么专送跑到半夜十一二点,每月下来至少赚15000元。写字楼那些白领也不都比老曹赚得多。
“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赚钱。有时搞活动,单子哗哗往手里来,这边还没有送完,那边又来了。心里面想不要来了,不要来了,真跑不动了。单子来了,跑不动也要跑,为啥?全靠搞活动这两天赚钱呢,不跑了怎么办,咬着牙也得跑。”老曹说。
2019年的一天,在老家的女儿给老曹打电话,说想爸爸妈妈了。老曹被“秒杀”了,那颗坚强的心被9岁的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也许这个电话就是亚马孙河蝴蝶扇动的翅膀。老曹的女儿从小跟着奶奶爷爷住在乡下,跟到5岁时奶奶跟没了,接着爸爸妈妈要到杭州赚钱还债。
“你去县城姥姥家吧。”老曹跟女儿商量。
那时,女儿在幼儿园大班,奶奶没了,爷爷带不了。
“好。”
“你为什么答应?”
老曹看着5岁的女儿有点吃惊,也许还有点愧疚。
“我不想去,想跟爷爷在家。你们要出去挣钱,没办法,我只好去。”
女儿的懂事讓老曹心碎。女儿到外婆家后很不开心,也许在爷爷家可以独享那份宠爱,到外婆家不行,还有一个小表弟跟她分享。上小学时,外婆想一起接送她和表弟,她却拒绝了,非要像其他留守儿童那样住校不可。她放假就给爷爷打电话,要回乡下自己的家。她经常给老曹打电话叙说对父母的想念。她那小嘴噼里啪啦的,很能说,总能触到老曹的心最柔软的地方,这让老曹难受,让老曹分外想她。
最初那三年老曹在建筑工地包活儿,进腊月就回家过年。他朋友多,一到家他们就纷纷找他吃饭,他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女儿。女儿跟他的感情远超妈妈。爸爸妈妈拌嘴,她会选边站队,坚定不移地跟老曹站在一起。
他的老婆在杭州屈臣氏做化妆品销售,要腊月十几回去。妻子回去后,领着女儿上街买衣服。老曹说,女儿什么也不缺,别的孩子有的她都有,别的孩子没有的他们也买给她,欠债也不能亏待女儿。
老曹跑外卖后过年回家就迟了,在家也待不了那么多日子了。
“人家爸爸妈妈都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你们从来就没有过,辅导班的同学都没见过你们。我过生日你们还不回来吗?你们都有好几年没陪我过生日了……”
听女儿说到这儿,老曹的眼泪下来了,跟老婆说,立马订票回家!
老曹他们第二天就回到了家。他们夫妇当晚就把女儿送到辅导班门口,老师问她:“这是谁呀?”
“这是我爸爸妈妈!”女儿自豪地说。
“你爸爸妈妈?”
老师和同学都以为她没有父母。
女儿开心极了,把父母介绍给了辅导班所有的同学,总共20多个。她也许想以“实物”认证她的父母是存在的。那一刻,老曹肯定既幸福又扎心,最想做的一件事也许就是放弃每月那15000元的收入,回家去陪女儿。可是,老曹不能,他还有几万元外债没还。再一想,自己没有什么文化,每月能赚15000多元的工作上哪儿去找?这机会要把握,不能轻易丢掉。
老曹他们夫妇在家陪了女儿一个礼拜。
老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骨肉分离,2020年就把女儿接到了杭州读书了。
老曹说:“我跟我老婆都没有文化,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们想,不管怎么着也要让女儿在自己身边,要尽最大努力给她最好的起跑线。”
家人团聚的感觉真好,早晨老婆送女儿上学,老曹的外卖要送到半夜十一二点,早晨要补觉。晚上,老曹哪怕再忙也要点个小休,骑电动车去接女儿回家,雷打不动,这时就是有块金子他也不会去捡。让老曹欣慰的是女儿转过来后,没参加任何辅导班成绩还在上升。她在学校还参加社团,打打乒乓球什么的,比在老家开心多了。
最早想在杭州买房的不是老曹,是他老婆。杭州房子限购,不是你有钱就可以买的。不过有一条——外地户口在杭州交满4年的社保或个税,可以购买一套。老曹不够,他老婆够,有购房资格。有人2017年花200多万元买套房子,到2021年就卖了600多万。
老婆要买房,老曹不同意,态度坚决。他觉得在杭州购房压力太大。2018年,他们刚投资30来万在家乡的县城购置一套140多平方米的小产权房。当时想在外赚两年钱就回去,陪女儿成长,陪父亲变老。房子买下后却发现老家县城很难找到适合差事,可做的不是搞装修就是拼体力,赚得还少,夫妇两个加一起才能赚七八千元,这还不够老婆一人在杭州赚的。可是,那房子像嚼过的口香糖,买下了也就黏在手里,是甩不掉的。
老婆说孩子在杭州读书,至少七八年不能离开。杭州的房租越来越高,不如请亲朋好友帮忙凑个首付,然后用房租还贷,这就等于交个首付最终得套房。他们租的一室一厅房子每月租金一千六七百元。
老曹还是不同意,想当年他在未来科技城包工程时,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想以房来抵工程款,相当于“白菜价”,他没要房,要的是钱。现在那个小区的房价已涨到七八万元一平米,老曹那时要是要套房,起码能赚六七百万,他肠子都悔青了。
老曹不是为了当年的失误放弃购房,他怕压力过大,承受不了。外卖是高风险行业,属于“马有转缰之灾”那种,谁也不知啥时就出了车祸。几个月前,老曹到海创园送餐,跟一辆轿车并行,车右他左。那车突然来个左转弯,电动自行车撞在车的前轮上,老曹一下就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哥们儿,怎么样?”一位年纪跟老曹差不多的小伙子急忙下车问道。
“没事没事。”老曹爬起来,膝盖破了,车把歪了。
“你必须去医院看看,留一下我的电话,加个微信。医药费之外,我再给你点儿误工费。哎哟,我真要去赶飞机……”小伙子着急地说。
“误工费你倒不用给我,给我拍个片子,骨头没事就好了,另外车子给我修修。大家都不容易……”老曹打量一下他那辆低档轿车说。
老曹送的咖啡洒了,打电话让店家重做一份,致电顾客,“我刚刚不小心发生了碰撞,你的订单可能要稍微迟点送到。”
“没事,没事。你人没事吧?”顾客关心的不是咖啡,是送咖啡的小哥。
这是老曹最满意的地方,海创园这一片星巴克顾客学历高、素质高、有教养,遇到恶劣天气,不仅不催单,还打赏。
老曹把餐品送完,感觉脚像针扎似的痛,脱下鞋一看全是血,脚指甲掉了一个。他回家上点云南白药,第二天又上班了。
老曹本来对买房就没有信心,这次车祸后信心更荡然无存了。想想后怕,这要是把房子买下了,背负着百八十万的贷款,自己撞个腿断胳膊折,躺在床上几个月跑不了单,月供交不上,那还不急死?再说,还贷要二三十年,谁知外卖几年后会怎么样,还能不能这么赚钱?
老婆不改初心,天天关注房情,跑临安、富阳、青山湖看盘。一见老曹就跟他讲这个楼盘环境怎样,那个楼盘价格如何,有上升空间,搞得老曹心很烦。
老曹心烦了跟站长唠。别看季海丽年纪不大,还没结婚,却很有亲和力。
她劝老曹:“房子代表家,哪个女人愿意跟你租房子,房东要涨价,你们就得搬,拖家带口的搬来搬去多难?你买个房子就在这儿定居了,你女儿在这儿成绩那么好,为女儿也要买房。你老婆的想法是对的,我赞同你老婆。”
也许是站长这番话改变了老曹的想法。老婆的同事有的买了富阳,有的买了临安。老曹说,买临安不如买青山湖,那儿离主城区近。接着老曹又说,离主城区越近教学质量越好,青山湖也不行,还是太远。
老婆看了一年房,最后他们选择了闲林的一套40多平方米的学区房,二手的,33000多块一平米。老曹筹45万元交了首付,贷了几十万,每月要還5200元的贷款,月供是他过去房租的3倍。
“一室一厅,可以改为两个房间,我们一家三口人够用了。”老曹满意地说。
买房后,老曹愧疚地跟女儿商量,“咱家没钱了,要不咱们明年再去迪士尼?”
女儿有许多同学都去过上海迪士尼乐园,老曹本来答应暑假带她去。
“我没想去……要不明年,或后年去?”女儿把几年来攒的压岁钱拿了出来,跟妈妈说,“买房我也入个股吧。”
女儿的懂事既让父母欣慰,又感到心酸。
女儿期末欢跃地对老曹说:“我考过了。”
“什么考过了?”老曹蒙了。
“过了375分了!”
老曹想起来了,女儿说过想要个iPad。老曹答应她,“你期末要考380分就给你买。”女儿讨价还价到375分。迪士尼乐园没去上,老曹觉得很亏欠女儿,这个iPad必须买。老曹二话没说,带女儿就去买了个iPad。
女儿说,“我到这里上学了,爷爷想我怎么办,我很苦恼啊。”
老曹说,“我爸也不敢给她打电话,说怕她闹。她隔一段时间给我爸打电话。放暑假的第二天就闹着要回老家,她妈说再待两天,我有点忙。她就闹情绪,‘我要回老家,必须要回。”
最后,女儿带着老曹给买的ipad屁颠屁颠地回老家看爷爷去了。
老曹说:“买间房先住着,钱放到银行里面也生不了什么钱。我再攒钱可以换个大一点的。”
是啊,有了大房子,老曹就可以把老爸接来了,女儿就不必放假就往回跑了。
2
楚学宝也是在老婆“胁迫”下买的房。
我发现不仅外卖小哥,许多家庭也都如此。我家先后几次买房,也都是在我的主张和利导下实现的,看来如今女人比男人热衷于购房。
2021年8月3日上午9点,下着蒙蒙细雨,不时有外卖小哥骑车一闪而过。两天前,我拨通楚学宝的电话,他的声音有着皖北农民的质朴,以及外卖小哥式的快速。挂断电话,他发来定位:萧山美人烤肉(旺角城店)。据我掌握的资料显示:楚学宝,31岁,安徽亳州蒙城人。初中文化。外号“单神”,吃苦耐劳,每天都是最早到达站点,最晚结束下班,每个月都以单量最多蝉联站点单王宝座!
他不是在跑单,就是在跑单的路上。他肯定不愿为采访耽误一分钟时间。
在星巴克的角落,我和楚学宝对面坐下。他个子不高,长得敦实,梳着分头,头发似墨,眼睛不大,眉毛短粗,国字形的脸晒成古铜色,一看就是老实厚道、踏实肯干的小伙子。我点了两杯咖啡,他瞄了一眼小票56元:“喔,这么贵啊。”
安徽蒙城是省级贫困县,四年前才摘去这顶足以压弯了腰的帽子。他家乡是贫困县的贫困村,他家又是贫困村的“资深贫困户”。贫困村大都是“光棍村”,越穷娶老婆就越难,越难就越得下血本,要斥以巨资——或给一大笔彩礼。2011年,楚学宝刚20岁就在亲戚的撮合下成了家,老婆是邻村的,叫张宁宁。她家也很贫穷,老妈是换亲嫁过来的。张宁宁有两个哥哥,一个做了倒插门女婿,;另一个长得很帅,没花多少钱就娶到了老婆。楚学宝娶张宁宁时给了三万元彩礼。蒙城的彩礼涨得很快,现在没有几十万元都拿不出手了。楚学宝感到庆幸,11年前那点儿彩礼已近乎无。
楚学宝过去在服装厂做打包和熨烫,属后道工序。婚后,他跟老婆学会了做服装,在广东和浙江的服装流水线坐了十来年,愣是把自己坐出腰椎间盘突出,再也坐不了了。他失眠了,家里没他那8000多块钱的进项,这日子怎么过?老婆在老家镇上服装厂打工,每月赚3000块钱,哪养活得了一家六口?何况老爸有病,动不动就住医院。楚学宝有两个孩子,女儿2012年生的,儿子是2017年的,还都很小。
楚学宝穷够了,也穷怕了,看过多少电影都没记住名,却记住一句台词:“穷就是你的错。”这句台词把他镇住了,好像就是说给他的。他们家一直没走出这个“错”。记得六七岁那年,村干部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是不是你把老鼠扔到我家水缸的?”
村干部家的水缸里出现一只死老鼠,被水泡得发白,胀得很大,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扔进缸的,也不知一家人吃了多少天泡老鼠的水。不过,有一点他肯定,这是住在旁边的楚学宝干的。
“不是我干的。”楚学宝胆怯地争辩着。
他求助地望着老爸。刚好外出打工的老爸回来了。没想到老爸却一把抓住他,劈头盖脸一顿暴揍。不论他怎么哭喊:“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对不起,我把那缸水倒掉,再挑一缸。”老爸打过他之后,卑恭地跟村干部说。
那时村里没有自来水,吃的都是压井水,要挑的。事后,村干部家的儿子道出实情,那只老鼠顺着电线爬,失足掉了下来。水缸没有盖,它掉进去淹死了。楚学宝白挨了那顿打,老爸也白担了那缸水。
纳博科夫说,“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越想隐瞒越欲盖弥彰。”上小学时,全班同学都有书包,只有楚学宝没有,他拎着一只装米的编织袋。他盼望老爸打工回来带个书包。哪怕老爸买不起,从城里捡回个旧的也行。老爸终于回来了,手上却没有书包。他只好寄希望于老爸下次回来,从小学一年级盼到五年级也没盼到书包。后来,老妈用旧衣服给他缝一个布兜子。
穷是这个世上最难的错。他老爸的年纪跟同学的爷爷差不多,在城市除了打小工就是捡垃圾,挣不到几个钱。读到初二时,楚学宝想早点改变这一“错”,辍学打工了。没文化就会落后,落后就会贫穷,这是更可怕的错,他发现时已无法改变。落后与穷是对人格的践踏。他怕的是这一“错”在下一代延续,所以赚钱很搏命。
2019年,楚学宝在萧山找到了一份不坐着赚钱的工作——跑外卖。
第一天,楚学宝觉得跑外卖实在太好了,骑着电动车满大街转悠。在服裝流水线上干活只能面壁,耳朵灌满马达声,枯燥乏味,有时眼睛瞟向窗外,想看看外边的世界,看到的大多是另幢房子板着面孔的外墙,现在人流车流就在眼前。
如果说“专星送”是外卖中的轻骑兵,送商超就是辎重部队,整个行业最苦最累的“兵种”。在商超下单的大都是年纪大的,腿脚不好的,住在没电梯的老房、买的重货搬不上楼的,或窝在家里懒得外出的年轻人。楚学宝在大润发跑外卖,要扛着、拎着或夹着一袋袋大米或面粉,一桶桶食用油,还有桶装水爬楼,要把电动自行车装得像货拉拉似的,驮六七个小箱和三四个大箱,晃晃悠悠地骑行在路上。
楚学宝肯吃苦,做事专心用心,没多久就把自己打造成“单王”,保持每月赚一万多块钱。不过,那钱赚得很辛苦,他要白天跑,晚上跑,烈日炎炎跑,刮风下雨也跑,春节都不回家。进小区就要手拎肩扛着货物跑,支付宝显示每天跑三万多步。最苦的是夏天,跑得吃不下去饭,只想喝水,要喝功能性饮料,一天要喝掉二三十块钱。神奇的是做外卖后腰椎间盘突出自愈了,肾结石都没了。
楚学宝也是“有房族”。他的房子没有像庄稼似的长在自家地里,而是“嫁接”在了老爸老妈的屋顶上。平房成了楼房,楚学宝和老婆住在二楼。这一住就是十来年,虽没达到国家统计局的人均48.9平方米,但也够住。
这几年,县里脱贫,乡里脱贫,村里也脱贫了,村里通了公路,家家门前有了水泥道,日子越过越好,房屋空置率却不断上升,他的老婆也要去县城买房了。她跟曹辽东的想法一致——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她认为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输了,要竭力挽救;儿子两年后也要站到起跑线了,不能再输,所以要去蒙城买房。
她说,乡村小学条件太差,连个英语老师都没有,小学毕业的孩子连英语都没上过,县城小学一年级就开英语课。村小师资有限,许多课都没开,广州、深圳等地来过几批支教的,教孩子唱歌、做手工什么的,孩子开心坏了。十几天后,他们走时,孩子都哭了。村小的学生像过了晚高峰的公交车站,人越来越少。有的去了镇上,有的去了蒙城县,有的去了亳州市,一个班只剩几个孩子。我想起采访过的宁波外卖小哥,他叫解盼,也是安徽的,灵璧县尹集镇人,比楚学宝年长5岁。他在镇上有两层的楼房,两百多平方米,为了让两个孩子享受城市的教育,交15万首付,贷款50多万在宿州市买了学区房。解盼说,我们老家的孩子大多到市里或县里读书了,只有在外边买不起房子的才会让孩子到镇上读书。
我采访过的宋北京三兄弟,也是安徽的,他们是砀山县白楼村人,他们是2015年开始做外卖的,老三在农村有两层楼,2019年又花60多万在砀山县城买下130平方米的学区房;老二花30多万在老家农村建了400多平方米的房子;老大像曹辽东似的“屁股底下两套房”,一套在湖北荆门市,那是一座地级市, 2014年买的一套120平方米房子,花了34万,现在能卖85万;另一套也买在荆门,100平方米,花了40多万,是回迁房。
他们买房建房选择的地点不同,三五年或六七年后,他们的生存状态与资产将有所不同。
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部长2021年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当前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63.9%,仍处在快速城镇化阶段,每年城镇新增就业人口1100万以上,带来大量新增住房需求。不仅就业要到城镇买房,为孩子读书也要去城镇买房,新增住房需求远不止部长说的。遗憾的是刚需房绝大多数不是给这些想被城镇化的农民建的,他们有刚需,买不起。
楚学宝每晚都要跟老婆通话或视频。她一是唠叨女儿的学习成绩,二是说去蒙城买房,这两件事都让他纠结、心烦和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不想搬进城,而是觉得那样压力大,有风险。到城镇买房不仅像楚学宝这样月收入过万的外卖小哥焦虑,其他工薪族也大抵如此。
楚学宝可以贷款,每月还三五千、七八千。楚学宝的收入看似稳定,其实存在许多自己无法把握的变数,当下哪个企业不是汪洋中的一条船,谁知哪有激流、暗礁、险滩?尤其是外卖,更加不稳定。
楚学宝难啊,上有老,下有小,既要顾小的,也要想老的。老爸年轻时喝酒吸烟,睁开眼睛就得先灌进半玻璃杯白酒,接着就吸烟;年过花甲就患上肺气肿,像条鱼似的瞪着眼睛,用嘴一口接一口地呼吸,稍一感冒就得住医院。谁知家人有啥旦夕祸福,自己啥时遇到“转缰之灾”?贷上巨款就等于头顶悬块石板,稍有风吹草动就恓惶不安。
老婆说,女儿的班主任打电话说,女儿天天不交作业,成绩不断下降,过去数学成绩90分左右,现在已掉到七八十分;语文就更惨了,只有50多分,拼音基础很差……老婆在镇上的服装厂打工,距家3公里。她早晨七八点钟上工,晚上八九点钟回家。楚学宝的老妈不识字,孙女做没做作业也不知道。她管多了,孙女就跟她吵。老婆到家时,女儿要么睡了,要么困了,这时发现女儿作业没做也没办法了。第二天早早把女儿叫起来写,可是那点时间哪够。
楚学宝相距这么远,有什么办法呢?晚上现身说法教育女儿,跟她视频,让她看自己跑单的艰辛,“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跟老爸一样,早上7点钟起来,晚上九十点钟还在骑车送货,天这么黑,好危险啊。”
他说多了,女儿嫌啰唆,不接他的电话了。他家装有摄像头,想家就看一下,悄悄看一眼老爸老妈,也监视一下女儿放学回家写不写作业。摄像头有对讲功能,他常常呼唤不到女儿,他们都躲在房间看动画片,有时女儿听到他呼叫就拔掉监控电源。
他们商量过送女儿到镇上读书,让她住校,可是最终还是舍不得,担心她那么小照顾不好自己,还担心她在学校受委屈……
老婆说,邻居的孩子跟女儿一样,老也完不成作业,后来转到县里去读了,一下就改变了。她不敢放学后丢下书包跑去玩了,老师第二天要检查作业。她完不成作业吓得直哭,成绩一下就上来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老婆要到蒙城买房,搬到让女儿成绩一下就上来的地方去。
为不让那个“错”延续下去,他咬咬牙同意在蒙城买个便宜点的二手房。
几天后,老婆又说,买房不容易,买个“老破小”以后也卖不上价。给小孩用,小孩肯定是不用的,到那时你还有钱再买吗?要买就买个差不多的,要一步到位。他问了一下房价,吓了一跳 ,亳州一平米要7000多,蒙城也要六七千元,好的要8000多。这也太离谱了,“蒙城那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房价都赶上地级市了。”
他又不想买了,跟老婆说,等钱攒够了再买。这是托词。
到亳州买,那又不现实,从家里到蒙城30来公里,到亳州多少公里不知道,坐车要两个来小时。他们想离开乡村,又恋着乡村,不想远离亲戚朋友。
老婆说,现在六七千块,等你攒够钱可能就一两万了,你买得起吗?
他无话可说了,中国这20来年,哪个人的收入能追得上房价?只得同意买房。
他被搞得连跑单都没了心思,没事儿就坐那儿刷手机,搜蒙城的楼盘,查開发商底细。不查不知道,蒙城居然有那么多烂尾楼。这要是买错了,百八十万投进去了,那开发商一辈子也交不上房可怎么办?他睡不着觉了,怕老婆掉进这种陷阱。可是,他又不能放下跑单回家买房。买房可不是三天五天能搞定的,有的三两个月都选不到合适的。实在没招了,他求一位老乡帮忙,老乡帮联系一位房地产中介。
2020年秋,买房刚进入实施阶段,老爸就病重住院,镇医院住9天,转到县医院。老婆和老妈没敢告诉他,一位亲戚在电话里说漏了嘴。他一下就慌了,这都转到县医院了,肯定病得不轻。他上次回家,见老爸的屁股溃烂一大半,流脓淌血,只能趴在床上。老爸的牙没了,镶个假牙套,没有胃口,瘦成一把骨头,医生也没让住院。
他请假回家,站长说眼看就“双十一”了。外卖如同捕鱼,这是一年最大的渔汛,订单像一波波鱼群乌泱乌泱地游过来,谁会这时收网回家?楚学宝不然,他是孝子,站长最后给他两天假。他赶到医院,见老爸很可怜,变得又瘦又小,面色白得发青,已不像当年打自己时那么健壮,可以打得那么起劲儿。他难过得要死。
楚学宝犹豫了,这要是在老爸急等用钱时,自己拿不出来怎么办?
他不敢和老爸说买房的事儿,只能跟老妈商量。她说,“你爸和我就这样了,不能再耽误小孩。” 老妈虽说来自穷困的贵州,却是这个家最有头脑、最有远见的。楚学宝结婚时,她说:“不要在这房子上花钱了,你以后有钱去外面买。”他听了老妈的话,新婚时住的毛坯房,墙都没粉刷。新娘不高兴了,“别人家房子都是大白墙,哪像你家这样。”女儿生下后,他才把住的房间粉刷了。
老妈这么一说,他就想通了,又想买房了。
老妈想帮他们一把,让帮她找个扫大街的活儿。老爸这一生病,她又走不开了,要在家侍候老爸。
老婆说,买房是大事儿,学区要好,小区也要好,别住两年就破烂不堪了。房子也不能太差太小,家里人口多,小孩子要有房间,老爸老妈也要有房间。还要考虑儿子将来结婚,房子太差了,他女朋友嫌弃,那时恐怕想买也没能力了……
2021年6月底,老婆来电话让他回去看样板房。他说,“我现在真没时间回去,你看好就行了,首付我来借。”
“这么大的事,你交给我,买错了怎么办?你不看房子就不买了。”
中介又打来电话:“你不买这房子就没了。”
“我也走不开。没了就没了吧,我就不要了。”
眼看就要七一了,超市有活动,又一拨订单像鱼群似的游过来。
中介发来样板房的图片,他看好了一套,“这房子你帮我留一下……”
110平方米,三室一厅,够六口人住,还有电梯,要70多万元。
两天后,他又给中介打电话,“这房子我可能买不了了。我买房为的是小孩读书,又怕我老爸看病拿不出来钱。老爸要是走了,会留下遗憾,还有房贷压力太大……”
老爸这辈子不容易啊,因为穷,他受了多少屈辱,遭受多少磨难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年过花甲,同龄的都享清福了,他还要出去打工,到工地搬砖、拉车、捡破烂儿。年近古稀又得了肺结核和肺气肿,从早咳到晚,半夜一家人都能听到那“无法隐瞒”的咳声。
中介说,你不买房价就涨了。
老婆说,给小孩一个好的起跑线。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交了两万块定金……
首付要交30万元,钱不够。一位他跟一起做外卖的老乡借了5万元,老婆又跟亲戚借了些。他请两天假,中午上车,凌晨两点多回到蒙城,当天上午赶到售楼处把首付款交了,第二天就赶了回来。
9月1日,开始还贷。他们贷了30年,每月要还3000元。
“2023年交房,学区的话,有一个小学是近的,马路对面。还有一个幼儿园,那挺好。”采访时,楚学宝对我说。
“买到房子是什么心情?”
“怎么说呢,挺五味杂陈的。我那个时候想,万一我老爸病重怎么办?真害怕啊,我也怕自己哪天倒下了。真的,骑车每天都在跟车打交道,太危险了。假如我没能力去赚钱了,房贷怎么办?交房后,装修又是一笔钱。我现在想的就是赚钱,别的都不想。”
我想起采访过的外卖小哥反复念叨的话:“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是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过去我们也许还能把握自己,现在所有人都掉进了激流,也许被冲到幸运的彼岸,也许掉进难以脱身的漩涡。不论买房还是不买都焦虑。漂泊最大的渴望就是扎根,就是安居乐业。
王计兵老婆要好的姐妹在昆山买了房,老婆每次从她家回来就情绪低落。他知道老婆想在城市有间房,自己的房子。
“不行,咱就买个二手房吧,小一点的、便宜点的,只要能住就可以。”一天,老婆忍不住地说。
王计兵想,她跟自己漂泊这么多年,受了不少委屈,太对不起她了。可是家里仅有23万积蓄,交首付都不见得够。
2014年,儿子要升初中,说要凭积分入学,有房的加20个积分。
“老百姓累就累在不想委屈孩子上。”王计兵说。
他们决定买房,买间能住人的“老破小”就行。他们看了很多房,要下手时遇到一位售楼员,他建议他们买新房。他们先选一套68平方米的,又改为89平方米的,花了75万元,交了笔首付,剩下就贷款了,开始月供是4300元,后来降到3400元,王计兵外卖赚的钱足够还贷。而那套房子在2021年已涨到160万以上了。
如今提起房子,老婆就让他感谢她八辈祖宗。
作者简介
杨丽萍,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家庭期刊集团原总编辑、编审。先后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读者》等报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等200余萬字。作品曾入选2018年中央和国家机关推荐好书、新浪好书榜、中华读书好书榜,作品改编的电影亮相2018年法国戛纳电影节,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入选国家百部重点片单,先后荣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浙江省优秀报告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