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录
2022-04-15胡弦
胡弦
打量一张古画,时间久了,仿佛在经
历一件灵异的事。
——题记
总有个影子在画中穿行。
时辰还早,它尚未惊动任何人。
大街上多么热闹,店铺林立,
有人坐轿,有人骑驴,有人在敲脚店的门,
有人在观看一场交通事故,从别人的
麻烦中,提取日常的乐趣。
但绢料正变黄,街角,正午时分的算命先生,
突然觉察到了黄昏的提前来临。
运河流淌,纤夫赤膊,驼队带着秋风,
大船前行时,漩涡涌动。笔墨在技法中
有玩味不尽的自我,而在隐蔽处,那影子
像一种无法解释的诞生。当桥上的人
已是改朝换代的人,运河
在画面的边缘,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
一切都尚无预兆,但有人搁下笔只因为
流水不能再往前流了,一出画面,
就会碰上让人无法落笔的结局。
我在一个画家的工作室小坐,
我能体会到画家创作时的冲动,案子上
笔墨、砚台的冲动,
以及想成为画面的纸的冲动。
那些墨,是想成为山水、楼台、花鸟的墨,
想成为人的墨,成为带着体温的细腻肌肤的墨。
纸会窸窣作响,笔却安静,
那是携带着声音和表情的笔,给无形之物赋形,
它在俗世里辨认神话,知道怎样创造神、
皇帝、小人,和不存在的事物。
而当我从生活中归来,太晚了,
过眼影像,已是画面的一部分,进入到
勾勒之外,某种被不明意志控制的、
漫长的叙述口吻中。
在展馆里,我们欣赏着智能科技
对一张古画的当下处理。
画中(也就是屏幕中),所有人都会走动。
当初,画画的人,想把流动的生活变成
静止的一刻,潜意识里,
又渴望观者能还原那流动。
但这样的动态,只是画面的次生品。
人在动,在迈步向前,又仿佛
在原地踏步,而大地却能在人的脚下倒退,
朝画面外退去。
但没有谁能真正活过来,
就像没有谁能真的走出画面,
此时的声音只是配音,
如果你听见一声锣响,那锣声,
不是传自画中,不是画笔所生。
如果你听到一声吆喝,
它必是来自画面外的喉咙。
总有个影子在画中穿行,
它穿过热闹的街市、城门,直到阡陌。
它有时像消失了,但那热闹永存,
掌柜的、快递小哥、私盐贩子、乞丐、美丽的
妇人和悠闲的老翁,永存。
人声鼎沸呀,当年代美好,这热闹
会自动成为那年代的一部分。
而在另一些岁月,它却会诱发痛苦,让人
眺望未来如回首往昔。
只有喧嚣不停,生活,才是对的。
街上的酒楼是对的,酒楼里
沉醉的人是对的。
它的河里有很多船,船上的
艄公、士子、货物,都是对的。
在这张图里它是东京,
在那张图里它是苏州。
在这张图里是码头,船靠在岸边,
在那张图里船在行驶,在炫耀它身上新画的
鳌头。
在这张图之后,我们才知道要做什么,
在那张图之后,我们才知道
我们从未被生活遗弃。
当我们行走,我们知道自己正走在哪里。
当我们的灵魂像一张酒旗那样摆动,
我们才知道什么是欢乐的载体,一天
怎样结束,新的一天又怎样开始。
望火楼上无人,城墙上无人,
有个人在酒坊里拉弓:正业太闲,这是个
来这里搞副业的年轻军人。
我是个吹毛求疵的读者,面对一幅画,
让我感兴趣的,先是画中人,然后,
则是画家本人:如果
你把几十年后的场景提前放进画里,在
丹青之妙中你藏下不妙,你的
这双手有何图?
画里,是城乡接合部。接合,一个动词,之前,
要先有断裂——能提前
看见断裂的人有何图?所以,
在《清明上河图》之外,必然还有
另一张从未被画出的图。就像清明之外,
必然有其他更多的节气。
就像兩条船就要在桥下相遇,水太急,桅杆
看上去已经来不及放下,有人
正在船上大声疾呼。
一船好稻米,驶入桥洞就会不见。
那桥洞,仿佛会通往另一张画,所以,
当桅杆重新竖起,必有另一张没被画出的图。
桥上挤满了人,抢道,互不相让。
看客太多,轻盈的桥,忍受着繁华那无法说出
的重。
桥,两条岸的接合部,接合让它弓起了脊背。
桥洞,两块不同历史的接合部。
风向标高高竖在桥的两头,而一阵阵惊呼出
现在
表情和语言的结合部。
惊呼不是语言,是不自觉、忍不住,其时,
表情在夸张中,像一种怪异的嗅觉。
画成,宋徽宗是第一个收藏者,
“清明上河图”,他亲笔题上这五个字,
钤上双龙小印。
北宋灭,长卷流到塞外。但卷中人
仍活在中原,活在东京的喧闹市声中。
清明者,节气名,亦喻政治清明,
但我独不知皇帝看画时的心境。
题签在画头,而有人骑着马,
正从画尾出发,他试图穿过长图,一直
走到城外的汴河那儿。但每次展卷,
他都仍在画尾的位置,一张画仿佛
一代代人无法完成的旅行。
而若顺着汴河下行,会看到什么?
东去五百里,经一大泽,名梁山泊,
有人正在那里啸聚。而若南下,
过江淮,大运河的南端,方腊占了杭州。
但这些也许已过去了。
清,为道家语,清净、清虚之意。
沉淀而得水清,但沉淀
正是河道不断淤塞的原因。
这个同样擅画的皇帝,喜欢着道服,
自号“教主道君皇帝”,在古松下弹琴。
但他更看重的,是听。所以,
他把这场景画下来,名之《听琴图》。
一曲终了,琴声
久久不散,以致改变了古绢里
寂静的结构:使那种无法自明的深深寂静
适合一种更微妙、久远的听觉。
张择端,生卒年不详,
曾“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
但他没有出现在画里——这是张无我的画。
你是否愿意生活在这里,是否
愿意成为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发问
会在暗中转为自问,令作者
不知不觉变为一个不死的观众。
角色来到绢上,不是创造,当他们
一一显现,恍如
仍滞留在生活中,仍未曾被笔尖触及……
也许,这就是那最好的画法,风俗不变,
你也不必动用另外的感情。
风俗是一张酒幌子,不是杯中酒。
风俗是长卷,不是声音、空气,所以,
画中物事最好没有投影,人最好生卒年不详,
潜行于画面的影子最好不存在,
河里的船真实地荡漾着,被一种
摒除了象征的幻觉托举。
一个皇帝,身穿道服是轻佻的。
一个臣子,把诗题在皇帝的头顶是轻佻的。
章惇说:“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章惇
是个有远见而倒霉的政治家。
据说,徽宗降生前,其父曾梦见李煜入后宮。
可见,那些身为绝世才子的后主们,
即便在死后,仍然是轻佻的。
公元1112年,正月初六,东京汴梁
忽来群鹤,飞鸣于宫殿上空,久久不去,
徽宗图之,名《瑞鹤图》。
然几只白鹤能看护什么?
让人感兴趣的,还有画面底部的宫殿屋顶,以及
一个皇帝作画时的专注:毛笔,
沿界尺画出一根根笔直的线条……
此中有种虔诚,有严谨尺度对应的
无数轻羽痴缠的高高晴空。
界尺下,出城墙、酒楼、桥梁、舟车。
同样是这支笔,当它放纵起来,
仿佛脱胎换骨之歌,把摇曳的事物推向解体。
徽宗亦擅狂草,创瘦金体。当画家们
笔下的线条慢下来,变得凝重,
画中,已是南渡之人的故国梦。
李唐,北宋末期宫廷画师。国破时
携卷轴南逃,过太行山,为山贼所执。
中有一贼展看其画轴,大惊喜,
遂放下屠刀,护其南下至杭州,拜师,一双
执刀的手竟拿起了画笔。后来,
李唐创“大斧劈”皴,其所画岩崖,
皆方硬,如同利斧斫得。这个
心藏巨痛的画师,同时在心底藏下了斧钺。
其山贼小徒名萧照,亦成大家,风格类李唐,
其后,画家们的线条才松弛下来,留白
也越来越多,像给
再也无法触碰的事物留下的位置。
末代之诗多林泉之咏,
乱世丹青,山水总是更可爱些。
画堂画阁画舫画艗,皆为读心术,
看见鹤,也就看见了那片丢失的天空。
不可视者给山水,不可说者委古人,所以,
采薇的人中无英雄,只有幸存者。
绣眼、锦鸡、柳鸦,被画下时,栖于枝杈,
朝代崩溃了,它们仍抓握得紧固。
而枝杈交织,如同
早早置于命运之前的乱象,
是艺术在梳理它,删繁就简,直到
从那混乱中诞生了空灵与层次。
颜料中血脉流传,让疼痛保持着思考的能力。
南方为重构,北国已是虚构。画卷
也像鸟翅,迁徙的族群,带着比家国
更更广大的疆域在纸上移动。
——这也是影子诞生的原因,它不能、
也不会被画出:过了很久它才
出现在画中,看不见,
像不属于这画面的事后之物。
班宗华(Richard Barnhart)说,
赏范宽《溪山行旅图》,想进去爬山。这个
研究中国画的美国人,喜欢画里的幻境。
他熟悉古老的中国技法,清点过宋画上
货郎担里小物品的件数;研究
《骷髅幻戏图》,对于为何要把
提线小骷髅展示给孩童,不得其解。
高居翰(James Cahill)著有《中国绘画》,二战中
他在日本接触到中国画,从此不舍。
斯奈德(Gary Snyder)爱禅宗。
庞德(Ezra Pound)在纽约见蝴蝶,遂恍惚,疑
其为庄子。
这也是画面——总有人从绢里纸里归来,
他们依然爱我们,并心有不甘。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剩下一张张空画图。
更多的画则已消失了——总有
陌生人出现在我们身边而我们
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
一个码头,曾是一幅壮丽图绘(积水潭)。
有很多船,其中一艘占据了
中间的位置——它因为
意识到自己被如此描绘而有些膨胀,鼓着帆,
想把整个画面撑满。
现在,那失意的颜料散落成我们生活中
五颜六色的布艺、镶贴、招牌……
没有谁曾看清过码头的全貌,
深水,已退落成几个深潭,结着厚厚的冰。
有人在破冰,那声音,
像在敲击一个陌生、体积庞大并顽强
活下来的物种。
一群冬泳的人,拍打着发红的身体,跳下去
搅动水面。原本平靜的水抽搐着,冒着热气。
潭边,僵硬的柳丝、石桥,在水波的
荡漾中慢慢放松下来。
小街上升起阳光。邮局前,一个铸铁儿童
踮起脚尖,想把一封信塞进邮筒。他小小的
身子
微微侧倾,掸直的腰因无法完成
那动作而滞留在
某个早已消失的瞬间。
仿佛是本能,水面上的脚印
一直不曾消失。
——正有个影子从那里经过,
再次证实了这真实性。
大堤巍峨,船首分开浪花,证明了这真实性。
风和日丽,高速路远去。台阶上,
有被我们抛弃的念头(仿佛有谁在那里坐过)。
当银河挂在天上,太阳
仍在一张古画里运行,照着
一个大码头(《运河揽胜图》,扬州人王素所作)。
在那些大船小舟熙攘街市间,没有此前
扬州八怪笔下
那种无法摆脱的愁苦。
(影子经过它们。它不是它们。但它们终于
对它的经过有所感应。)
桥跨在河上,梅花开在小巷,深藏民间的
古老卷轴,一旦展开,
又如盛世危言,随时会跨越书画的边界。
一支笔,曾试图接管我们的生活,
(这与那影子完全不同)。所以,
我们倾向于认为,那些消失、无从追索的画,正是
被那影子收走的画。所以那影子
与我们同在,又并非真的在一起。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