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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萝卜、胡萝卜、青萝卜

2022-04-15金娅丽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假牙巷子阿婆

金娅丽

我家这个小院子是将近一百年的祖屋,爷爷用卖猪仔的钱攒起来建造的。爷爷上山后,我爸爸和小叔分家,分居左右厢房。小叔也五十不到就走了,小婶把房子卖给插队返城的蔡家夫妻,顶着压力改嫁了。

而我所要关注的,便是这位蔡家夫妇的女人,她是先变成寡妇,再变成阿婆,从中年一直熬到老年。人事消亡,院子跟着就衰败了。院子里不种花,也不种其他的植物。只在夏末的时候,蔡阿婆在角落里铺上泥土,拌入沙子,再撒上几把萝卜种子,有白萝卜、胡萝卜和青萝卜。

“唉,这日子过得比萝卜还寡淡。”蔡阿婆常常这么说。

疫情暴发后,巷子被封了,蔡阿婆家的菜没几天就吃完了,庆幸还有萝卜可以填肚子。沙土的表层被萝卜根须撑开一道道裂缝。她伸着小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挖下去,灰尘一阵阵地扬起来。她的喉咙忍不住发痒,想要咳嗽,又怕被人听见,就缩着脖子,把咳嗽声咽了下去。不一会儿,她拔出一个杨花萝卜,只有婴儿拳头那么大。

“再小的萝卜也得有个坑哪!”

她嘟囔着,吐一口痰在上面擦去泥土,整个扔进嘴里咬了起来。她经常说,萝卜就是穷人吃的菜,我们都是萝卜人。“哎哟,生吃萝卜最爽快!吃完放一个大响屁,这一天闷的气就顺了!”

一只流浪母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她的脚边来回地蹭,还不时地抬起脸朝她“喵喵”叫,讨好她。她不耐烦起来,一脚踢过去,破口大骂:“死猫滚开!浑身都是跳蚤,脏死了!”母猫发出一声惨叫,一下子蹿得老远,消失了。

蔡阿婆的两只干瘪的乳房布袋一样垂下来,在胸前剧烈地挣扎、跳动。她低着头继续挖开一层又一层的沙土。每个萝卜都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的坑里,一个紧挨着一个,默默地生长着。

这个冬天的傍晚,天黑得特别早,巷子里一片沉寂,静得可怕。突然,拴在铁拉门后面的土狗点点狂吠起来,蔡阿婆厉声喝止,它不依不饶地叫个不停。一条锦鲤不知什么时候从鱼缸里跳出来,掉在地上不停地挣扎,打出一个又一个规整的圆圈,来回扭着身体,已经救不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吵架声。吵架的双方,是蔡阿婆和他的儿子阿树。

蔡阿婆这会儿应该在厨房里切萝卜,砧板剁得“咚咚”响,一边和儿子阿树隔着墙吵架,手和嘴一起动,一刻不停。她当年插队去了洞头县,嫁给闽南移民后裔家庭,学会了讲一口洋泾浜闽南话,吵起架来温州土话、闽南话和普通话掺杂着一起上。大家都听不懂他们吵些什么,就觉得说话像快进式拉锯,越来越快,每一下都在锯耳朵。

蔡阿婆每天闷了、烦了,照样拿阿树出气,母子俩总是说不上一两句话就开吵。丧夫后,她就把全部的精力都耗在吵架上,只要认识的人,全都吵过架,从巷口吵到巷尾,整条巷子都吵遍了。就阿树和她最亲近,她每天没事找事可劲地找阿树的茬,天天从早到晚吵到不可开交。不过,吵归吵,母子俩却不闹别扭,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就是亲情。蔡阿婆从骨子里散发出强烈的母性,把阿树照顾得无微不至,同样也是远近出名的。

她平常都选择晴天,把刚挖出来的新鲜的萝卜切丁,加五六勺盐腌制五六个小时,待萝卜变软后,挤出水分,用清水冲洗,放入干净的布口袋里,压上石头,放在太阳底下晒一天。晒干后,研磨成粉末状,放入瓶罐里密封。红白青各一瓶,煞是好看。每天给阿树泡茶喝,止咳化痰。别看蔡阿婆跟大老粗似的,在把萝卜碾成粉的整个过程中,仿佛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心思的细腻发挥到了最极致。肺结核是富贵病,阿树不能操劳,没办法出去工作,每天在家里陪蔡阿婆吵架,仅靠蔡阿婆微薄的工资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日子过得比吃萝卜还寡淡。

后来我才知道,阿树年轻时劳累过度感染了肺结核,医生直接给他下了死刑判决书,说他熬不过25岁,一转眼,他今年过年都满50周岁了。可能蔡阿婆每天故意不断地找阿树的茬,惹怒他,就为了最大程度地激发他生存的欲望,他才能够活到现在。想不到吵架居然可以维系生命。

蔡阿婆为了给阿树治病才种萝卜。

这一天蔡阿婆做饭时,饭烧到一半,煤气用完了。蔡阿婆急死了,一口气打十几遍市煤气公司的服务热线,愣是没人接听。她咕囔着该不是送煤气的工人都被封在家鄉来不了?或许都被封在宿舍里出不了门?她让阿树在网上随便找一个私人煤气配送站,只要能够把煤气送过来就行。

阿树搜索了一大堆电话号码,一一拨打过去,全都没人接听。好容易打通一个电话,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停地催。配送员总是回答说在路上,正在穿过重重封锁,从大老远的哪里绕到哪里。

阿树等得不耐烦,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厨房里,蹲下来盯着煤气罐看半晌,闷声说,这个煤气罐已经报废了,钢印的使用时间超过15年了!瓶身另外用红色喷漆涂改日期。蔡阿婆这下真的急了,跳着脚骂:

“我就说,这罐煤气刚充的,怎么才用了半个月不到!是不是漏气?得赶紧把这个煤气罐拿走!万一出事故怎么办?”

她骂骂咧咧,一口假牙飞了出去,不见了。

她急了,也跟着蹦出门槛,钻入漆黑的院子里找假牙。假牙消失在夜幕下,再也找不到,好像自我隔离了一般。

接下去的日子里,蔡家母子俩整天提心吊胆,厨房里一有点动静就跑过去看,半夜睡不着也跑过去看,生怕出事故。

没了假牙,蔡阿婆总算消停了,没再和阿树吵架。小院彻底安静了下来,我却感觉太静了,静到心里直发慌。

蔡阿婆第一次破天荒,盛了一大碗白米饭,拌入猪肉碎汤,放在院子的角落里,喂流浪猫。她嘴里念念不停:“求菩萨保佑我们家平安!保佑这个院子平安!保佑这条巷子平安!”

第二天一大早,我第一次出门购物,发现碗已经空了,不知是流浪猫吃的,还是喂了老鼠?我刚要拉开铁拉门,蔡阿婆从屋子里蹿出来,在后面大叫:“你怎么不戴口罩就直接出来了?现在街上有检查的。”

我吓了一跳,才想起来疫情时封巷前忘了储备口罩,怎么办?

蔡阿婆的手里正拿着风湿贴膏,不由分说撕下一块,“啪”一下贴在我的嘴上,咕囔着:“好了,现在你可以出去了!”一股刺鼻的药味钻入鼻孔里,差点把我呛晕,直感到灵魂和肉体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蔡阿婆无论说话还是做事,总是出人意料,有这样的邻居本身就是一场意外的事故。

我讪讪地把风湿药膏撕下来,干燥的嘴角被撕开一道血口子,一股疼痛钻入心底。

蔡阿婆叫,你等等!转身进入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拿了一包东西递到我的鼻子底下。我打开一看,一沓老式的棉口罩,边角已经泛黄,带着一股霉味。我想起上小学时一到冬天就戴这种棉口罩。那时冬天比现在冷多了,戴上棉口罩就当多添了一件衣服,可以保暖。这种口罩早就被淘汰了,蔡阿婆舍不得扔掉,把没用完的收在陪嫁木箱的箱底,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我戴上棉口罩走出院门,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钻出来一个戴红袖套的,说这种口罩不合格。

蔡阿婆也戴着棉口罩追上来,说,去中医那里给儿子换药。巷子里冷冷清清,只有我们两个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一群麻雀在地上跳着脚叫,找不到一点吃的。

一排排高低起伏的围墙,砖头掉得差不多了,阻隔了阴天微弱的亮光,令巷子一半明,一半暗,走在其中,仿佛在跨越生死界限。目光掠过一簇簇、一团团暗中带绿的地苔,沉默地趴在墙脚和阴沟的边沿。一路上,只这青苔让人感觉到些许的春意。这一片老城区巷陌纵横,拆了一半造大马路和高楼,剩下半条巷子短促,也更错综复杂,绕来绕去走不到尽头。现在,每一条巷子走到底,才发现被封了,一张张铁丝网、一排排塑料板,各种形状和颜色挡在眼前。

我和蔡阿婆犹作困兽斗,兜兜转转拐入牌坊巷。牌坊巷倚着温州的母亲河而建,两边一色水阁楼,二层木结构,楼下一律是店铺,古色古香。店门全都紧闭,间或门上贴着转租的广告。一家店门口摆放着几盆花卉,有些日子没浇水,已经枯死了。巷尾拐角处一座清末老宅,不大不小,门楣上斜挂着一块匾额,摇摇欲坠,写着四个大字,由于年代久远,字迹已无法辨认。

蔡阿婆踩着碎步紧走几步赶到我身后,神秘兮兮地说,这一整条巷子原来是一户姓胡的人家的,这是他们家的家庙,人散了屋子就衰败了。现在,这里改成了一座小庙,或者干脆说就是座佛堂。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蔡阿婆到佛堂中来了。

“随便哪个屋子,有人住着才会有生气……”

我平常经过没注意这个破房子,听她这么一说,就挨近了推开门。门后面摆着两个箩筐,地上横躺着一根扁担。

箩筐里装着红、白、青三色萝卜,码得整整齐齐,块头比蔡阿婆种的大多了。叶子上洒满了水珠,水珠在亮光下滚动着,映衬得嫩绿的叶子愈发鲜亮、鲜活,仿佛还有生命的迹象。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叶子,心里仿佛有一扇门悄然打开,心情随之开朗了起来。

蔡阿婆自言自语地说:“种萝卜的肯定是穷人,不过,买萝卜的不一定都是穷人。现在有钱人吃多了油腻的食物,换一下清淡口味调剂调剂。”缺了假牙的她,说起话来漏风,吐字含混不清,偏她又爱说话,一拉开话闸就收不住。她说起今天凌晨睡了一个回笼觉,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到一株叶子长得异常茂盛的大红萝卜,从土里钻出来,跳进她的怀里,开口就笑,还笑出声来,眨眼间变成了真的胖娃娃。

她在梦中生生把自己笑醒,眼泪都笑出来了,枕头一片冰冷。“哎呀,我还寻思着,敢情是我儿子生孙子了?可是,儿媳妇在哪儿呢?”

我听了,却笑不起来,心中反而酸楚难禁,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用言语安慰她,直起身板放眼望过去,前面就是佛堂,走近细看,原来供奉的是一尊孔雀明王像,一面四臂,面目已经模糊,身体残缺,断了几条胳膊,少了几只手掌和几根手指,跨乘金色孔雀王。佛经中说,孔雀吃毒物为食,不仅不会致命,还使羽毛变得更加鲜艳、美丽,更具有生命的活力。正因为孔雀能够自我解毒,所以,被佛教用来祈祷消除天灾和除病延命等功效而盛行。

长明灯经年没有人添油,幽冥幽暗,鎏金佛像庄严肃穆,静默不语。

蔡阿婆的生活就是一场突发事故緊接着一场突发事故的直播现场,只要有人类,就会有事故,一如奔流的江河水永远猜不透前方路阻的状况。

说起来,每个人都是旁人人生的看客,蔡家母子的艰辛生活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而我自己的苦楚却不知道该怎么对别人倾诉,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每一扇门的后面都是一个家庭,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所有人的苦难汇合起来就是一部时代交响乐。心总是向往跳出牢笼,人生却无处不在牢笼之中,这牢笼各种各样,有形或无形。

或许就蔡阿婆的苦难,沉默才得解脱,才是最后的自由。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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