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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土地

2022-04-15周齐林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昌平稻谷稻田

周齐林

夜幕降临,远处的树木、近处的园子淹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夜风由远及近地袭来,四周发出嗖嗖的响声。收割了一下午稻谷的五额娘在暮色中缓缓起身。

时光充当着收割者的角色,几十年过去,五额娘年已近八十。眼前的这亩田,她种了近四十年。村子里几次重新分配,这亩田最后还是分到了她手上。仿佛冥冥之中的缘分。她把這块地当成了儿子般细心呵护着。相比于此刻土地的寂静,几十年前故乡的土地上人员密集,打谷机发出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

三楼的仓库里堆满了她这些年种田打回来的稻谷。五额娘的儿子昌平外出打工前,本想把家里的自留地租给村子里卖豆腐的老王种西瓜,但五额娘坚决不同意儿子把地给别人家种,她独自把这四亩多的自留地都包揽了下来。

五额娘不想把自家的地拱手让给人种,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1992年夏天,五额娘的丈夫祥瑞叔赶着家里的那头大黄牛,冒着毛毛细雨在地里犁田。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稻谷刚刚入仓,村里的人正准备着种下秋的秧苗,连绵的细雨笼罩着整个村庄。祥瑞叔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赶着牛上岸。细雨中,他戴着斗笠,牵着牛慢慢往家的方向走,雨水淋湿了他的衣。

雨水一直连绵不停地下着,半个月后,农忙接近尾声,祥瑞叔却突然发高烧,浑身无力,脸色苍白。他的右脚底已经肿得发胀,血红色变成了青紫色。原来,那日下午他去犁田时一脚踩在一根生锈的铁钉上,回到家他没放在心上,只随意地在渗着些微血丝的脚底抹了一点消炎药。生锈的铁钉死神般慢慢在他体内安营扎寨下来。“伤口未及时处理引发破伤风,时日不多了。”在乡镇医院苍白的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摇头对五额娘说道。这一幕深深嵌入五娘的骨里,无法淡忘。一周后,祥瑞叔看着站在病床前这三个还未成婚的孩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祥瑞叔去世这件事在村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村里人茶余饭后议论纷纷,言语间满是同情和惋惜之情。当时的我还只有八岁,如今多年过去,也模糊地记得这件事情。即使后来在重新分田的过程中,这亩地分给了别人耕种,五额娘也想尽办法,把这亩地重新夺回到自己手中。有些村里人不太愿意更换,但听了五额娘的遭遇后,纷纷表示了理解。

收割完稻谷,喘息了一阵,她又继续在地里种油菜。

村里有些人家没米吃了,都去五额娘家买稻谷,然后拿到镇上的舂米坊去碾米。没油吃了,他们也去她那里买几十斤油菜籽榨油吃。2003年,我母亲身患子宫内膜癌之后不能干重活,父亲长年在外打工,家里的那三亩地就一直给隔壁乡的一户人家种。到了年底,种我家地的那户人家会送四包晾干的稻谷来给我家作为感谢。随着时间的推移,镇上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年底的那四包稻谷免了才有人愿意接手种。家里往年积存的稻谷吃了不到三年就吃完了,母亲就在姑妈家或者五额娘家买稻谷。每次去五额娘家买稻谷,她总会以低于他人的价格卖给母亲。

五额娘把卖米卖油得来的钱存进银行。农忙过后,五额娘就重新把全部心思放在了菜园子里。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偌大的菜园子里种满辣椒、豆角、玉米、空心菜、四季豆和西瓜。碰上赶集的日子,天麻麻亮,她就起床了,踏着晨露去园子里采摘蔬菜,挑到集上去卖。

到了年根,往日寂静的屋子里ー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不时有从外面打工回来的村里人去五娘家里买稻谷。“还是你家老太婆好啊,这么大年纪身体还这么好,不仅不要花你的钱,还能给你挣钱。”邻居说道。听着这些话,昌平心底还是高兴。这些年,他母亲不仅给他带大了两个女儿,还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稻谷满仓。

年后,喧闹的村庄顿时又变得寂静起来。晨曦时分,昌平和他老婆九妹各自提了半袋子大米踏上了前往异乡的火车。

每次回家,他们夫妻俩总要带一两包家里的米,这是乡愁。他们在东莞一家五金厂上班,昌平做的是仓管的职位,他老婆九妹在流水线上班。他们在这个工业区待了近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但这里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他们租住在城市狭小的出租屋里,家里新盖起来的三层新房却常年空置着。寸金寸土的城市没有他们的土地,他们老家的稻田却时刻面临着荒芜的危险。他们是城市的寄居者,这里终究不属于他们。

两年后的盛夏时节,我留守在家的母亲忽然接到昌平打来的电话:“打电话回家始终无人接听,嫂子,你帮我去看看。”昌平在电话里焦急地说道。

母亲放下电话,疾步走到五额娘的屋前,里面黑漆漆的,无人。

漆黑的夜色里,昌平他堂兄斌发打着手电筒急匆匆往山脚下的稻田里赶去。夏季时分,远处山间的坟墓里闪着磷火。斌发疾步跑到地里,往稻田中央翻看,果然看见五额娘晕倒在地,脸埋在潮湿的泥土里。

斌发略懂医术,他用手掐了掐五额娘的人中,一分钟后五额娘苏醒过来。只是她无法动弹,直不起身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斌发又叫了两个人过来,把五额娘扶上板车,漆黑的夜色里,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把她推回家里。原来那日黄昏,正在稻田里收割稻谷的五额娘忽然感到阵剧痛从腰间传来,她顿时栽倒在地,呼吸也变得虚弱起来。

昌平和九妹匆匆从东莞横沥回到了老家。在县人民医院,五额娘被诊断为腰椎骨腐蚀严重,有一个地方因为腐蚀严重有一个鸡蛋大的缺孔。在医院住院一个月后,五额娘出院了。医生特意叮嘱她以后不能干重活了。在村里人眼里铁一样身板的五额娘顿时被疾病击倒在地,陡然间,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没种田后,大片大片的时光空余下来,像发霉的稻草,堆积在一起。五额娘感觉自己被抛在了时间的荒野里。晒干的稻草摆放在屋檐,阳光灿烂的日子,五额娘经常躺在稻草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村庄,一直坐到日落西山,草垛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屁股印,才缓缓起身。没生病前,她的时间都聚焦在稻田里的禾苗上、菜园子里的一瓜一果上,她经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她经常发出怎么一天就这样过去的感叹。现在,堆积的时间压得她喘息不过来,一种窒息感淤积在胸口,挥之不去。时光的重压落下来,压在她干瘪的身体上。时光静静地流淌着,不管不顾,对此,她已无能无力。她静静地发呆,一整天无事可做,疾病按下了休止符,她已经把一辈子的事情全部做完了,只剩下死亡这件事。

五额娘的腰疼越来越严重,她已经没再去墟上摆摊卖蔬菜了,菜园子也荒芜了,长满了杂草,一如她此刻的晚年。我姑妈依旧守在墟上靠近马路的摊位上摆摊卖蔬菜,看着一旁本来属于五额娘的摊位,她经常会想起两个人在一起摆摊的快乐时光。

2018年的冬天,寒风呼啸,五额娘临睡前还好好的,次日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五额娘走得没有痛苦,这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村里的人议论纷纷。

按照五额娘的遗愿,他的大儿子昌平把她葬在了山脚下的那片小土坡上。小土坡背向大山,不远处就是五额娘耕种了一辈子的稻田。五额娘死也要跟这块她厮守了一辈子的土地在一起,土地在她心底承载着别样的意义。

五额娘从未出过远门,她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就在这方圆十几里的村子里,像一根巨大的钉子牢牢地钉在故乡的土地上,直至锈迹斑斑,与泥土融为一体。五额娘一生的遭遇成了先辈们农耕生活的一个缩影。

半年后,五额娘的名字从户口本上消失了,仿佛一把泥土消失在泥土里。

与种稻能手五额娘相比,我的二爷爷却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爷爷比二爷爷年长八岁,是家族中的老大。抗美援朝结束后,从军的爷爷分配到了永新县邮电局做邮递员。当时正是打土豪分田地时,曾经兴旺的家族已是赤贫。二爷爷身体瘦弱,嗜书如命,闲暇时分总是捧着一本书,在村里人眼里俨然一副书呆子的模样。“我不想一辈子种地,我要离开这里。”初中毕业的二爷爷想念高中,早熟的他懂得知识改变命运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没有谁比他更渴望着早点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家里繁重的农活让他喘息不过来。有一次在烈日下割稻谷,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闷热不已,身体瘦弱的他晕倒在地。村里人都讥笑他身板弱,干活没用,以后长大了还能做什么?“你看看人家五额娘,你怎么连个女人都不如?”二爷爷沉默不语,暗暗拳头紧握,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他身体羸弱,有近视眼,无法通过效仿我爷爷参军的方式来改变命运。

曾祖父曾祖母欲让初中毕业的他去跟村里的师傅学木匠,早点给家里减轻负担。他誓死不从,长久地跪在曾祖父曾祖母面前,恳求他们让他继续读书。一向说一不二的曾祖父被眼前这个儿子的跪拜给吓住了,他从他长久的跪拜里,从他坚硬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坚硬与渴望。

曾祖父把我正在县城邮政局上班的爷爷叫了回来。急匆匆赶回家,刚跨进门槛,看着跪地不起的二爷爷,得知他的想法后,我爷爷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支持,并扬言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读书。听到这句话,长跪不起的二爷爷终于站了起来,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仿佛看到了命运的曙光。

二爷爷发了狠地学习,他急于摆脱沉重的农活和一眼就望到头的命运。三年后,二爷爷不负众望,顺利考取了省城的医学院。拿到毕业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给了他大哥。“终于可以不用做泥腿子了。”二爷爷不想种一辈子田,现在他终于可以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毕业后,他分配在隔壁莲花县城的一个医院做医生。很快,他把户口迁到了城里,原本属于他的那几分地也没有了。拿到城镇户口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虽然成了隔壁县城的医生,但是每逢农忙时节,二爷爷还是会坐车回到家里,给家里帮忙干农活。只是,他的角色变成了旁观者。重新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稻田里,村里人都用满是羡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年幼时曾经嘲讽过他不会种田的村里人,在地里几十年的摸爬滚打下,肤色也弥漫着泥土的色泽。此刻,他们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客客气气。

在时间的洗刷下,户口的身份意识慢慢被淡化。

2020年端午节前夕,二爷爷去世的消息传来。

我连夜驱车回到文竹老家时已是凌晨。透过汽车强烈的远光灯光,我远远地看见大伯、二叔、表叔正在周家大祠堂大门口的竹席上休息,时值盛夏,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气息,眼前的这片稻田里不时传来蛙鸣声,明月高悬,月光落在泥水地上,映着祠堂中央的景致,显得分外苍白。

微弱的灯光下,我跪在地上,给二爷爷磕了三个响头。看着二爷爷熟悉而又陌生的遗像,我脑海里浮现出我爷爷的身影。

二爷爷在省城医学院毕业后,在隔壁莲花县城工作成家,他在莲花待了大半辈子,那里有他的工作、房子、朋友和至亲,但他依然念着他的出生地。叶落归根,那个阳光灿烂的黄昏,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射在二爷爷身上。我二爷爷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艰难地转动双眼打量着他居住了多年的房屋,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狭窄潮湿的房屋,他身后广阔的风景慢慢往后退,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他依稀感到疾病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息不过来。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此刻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闪闪发亮。二爷爷使劲喊了一声,把他正在厨房忙碌的儿子和儿媳叫到了跟前。“等我死了,一定要把我埋到冲口。”二爷爷气若游丝地说,疾病耗光了他体内的气血。他儿媳听了这话,忽然眼眶湿润,抽泣着哭了起来。

从几十年前迫不及待想离开村庄远离土地,年逾八旬的二爷爷此刻变得如此惦念着故乡的那块土地。尘归尘土归土,二爷爷渴望着叶落归根。这块曾经他嗤之以鼻的土地此刻变成了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我祖辈的血脉都埋葬在冲口这一小块土地里。冲口紧邻319国道,四面环山,一条溪流穿山而过,从祖辈的坟墓旁缓缓流过,昼夜发出哗哗流淌的声音。

二爷爷的遗愿未能实现,次日上午,在哀伤的唢呐声中,随着稀稀落落身着白衣的人群,二爺爷被送上了村后的牛角屏山上。

山风呼啸,站在山顶,村里的房子尽收眼底,不远处是镇上的中学,五十多年前,二爷爷就在那里读书。我的祖辈、父辈,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在这里念过初中。墓地不远处碗口粗的树木耸入云端,那是二爷爷高中毕业那年栽种下的。

虽未与祖辈埋葬在一起,但二爷爷终归还是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土地。

在晨曦的映照下,我缓缓朝山下走去。转身,我看见身后的那片树林笼罩在清晨灿烂的光晕里。每个人都是一棵树,二爷爷这棵行走了一辈子的树,累了,躺在了地里。山风呼啸着从耳旁掠过,不远处的树叶哗哗作响,风轻抚着那些树,它们的根深扎在泥土里,缠绕着整个村庄。

如果说五额娘是乡村坚守者的一个缩影,那么我的二爷爷和我就是乡村命运的反叛者。

2003年考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有下地收割过稻谷。2019暑假,我去帮远在偏僻村落,身患肝腹水的姨妈收割稻谷。烈日的暴晒下,我踩着笨拙的打谷机,很快浑身湿透,三个小时后,眼前一阵头晕,差点摔倒在地。相比十多年前,我的体能已经大大减退。

曾经熟悉的农事已经变得陌生,经年累月劳作下在暗夜里闪闪发光的锄头此刻已经锈迹斑斑。

漂泊多年后,2020年年初,我把户口从老家迁到了东莞。这年暑假,我回了趟老家。在家门口,我碰见了刚收割稻谷归来的昌平。五额娘去世后,昌平默默接下了他母亲耕种多年的稻田,没有把它们丢给别人耕种。他朝我笑了笑,而后气喘吁吁地把一包包刚收割的稻谷从板车上卸到门前的空地上晾晒。看着昌平忙碌的身影,五额娘熟悉的笑容顿时浮现在我眼前。

拿到新的身份证的那一刻,我是欣喜的,然而短暂的欣喜之后,我陷入长久的忧伤中。客观上,户口的改变,意味着从某种程度上,我与故乡断了关系,意味着村里举办的一些活动我不能再参加了。我盯着自己的身份证默默发呆。身份证上的住址清晰地写着广东省东莞市南城街道西平宏伟路,而我的身份证号前六位依然是362430,这是江西吉安永新的代码,它清晰地指明了我无法更改的来处。这个细节让我烦躁的心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身份证揣在裤兜里,仿佛揣着整个故乡,怀揣着故乡的土地。

特约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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