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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神坛

2022-04-15帕蒂古丽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羊肉

帕蒂古丽

重症监护室家属探视区,一个中年女子躬身趴在椅背上,两只手掌撑住脑袋号啕大哭。几个穿橘红色背心的志愿者追过来问我:“您是死者家属吗?”那一刻,我的身子一下子失重,恍惚间魂像是要飘出去了。

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子,她的弟弟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几个志愿者误以为我是死者家属,围过来问我是否需要服务。这个误会似乎在暗示我,弟弟离死亡只有一墙之隔,我离成为“死者家属”也近在咫尺。

弟弟住院那天正好中秋,我和妹妹各自从长江、香江边赶来,在弟弟的病床前团聚。弟弟发着高烧,瞪着发红的眼睛,显得莫名的亢奋:“我从天花板上往下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在喘气,很虚弱。一群护士围住他,医生拿着榔头和扳手,在敲打他的身体,那个身体硬邦邦的,我知道躺着的这个人已经不行了,他才46岁,我替他难过,他活不到47岁了。”

弟弟满口胡言乱语,在他的意识中,进医院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茶师傅邱二槐,他给大成说:“邱师傅病得很重,你马上把他送到医院。”说完又给邱师傅打电话:“邱师傅,你病得很重,回不了老家了,中秋节你要在医院病床上过了,我让朋友马上接你去住院。”

他床头的病历卡上明明写着:司拉英,男,46岁,重症肺炎引发脓毒血症。他已经无法分辨,中秋节躺在医院病床上过节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值班医生叫我去看电脑里弟弟的肺部影像,他不断拖动鼠标,想从肺片上找到一点黑色的空隙,最后失望地说:“你看他的肺,昨天还有点黑色分布,今天早上已经全白了,没有空隙了,连肺部最顶端的边角都白了。”

“我弟弟还能坚持几天?”

“靠把氧气压缩到肺部呼吸,病人可以坚持一个星期左右。”

医院取肺泡盥洗液去检验,需要实施全麻,医生允许我和弟媳妇去探视,“有什么话先想好,拣重要的跟病人说。”

弟弟躺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和弟媳妇戴着口罩,被允许站在五米之外跟他说话。弟弟在说话,却没有声音,口型像在叫妈妈。我很诧异,因为母亲患精神分裂症,我们家的小孩,从小到大,绝口不叫的就是妈妈。

我问弟媳妇:“他在说啥?”

弟媳妇有点难过地撇了一下嘴,“他对我和宝宝都没有话要说,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大哥,让我们把马尔照顾好。”

他最后要交代的竟然是他哥马尔……

弟弟照顾患有精神双向障碍的他哥十几年,为他送饭、洗衣服、打扫住处。马尔到哪里都跟邻居吵闹不休,住不了几天就被房东赶走。弟弟一个月要帮他搬几次家,他四处托朋友求情为他租房子。马尔病情严重的时候,半晚上能打一百次电话,到了凌晨两三点弟弟才睡,后来不等到凌晨两三点,他就无法入睡,总担心哥哥来电话,这已经成了他的生物钟。

弟弟戴着氧气罩,眼睛朝我们这边瞪着,等着我们回应他。我怕他听不清我说话,伸着两根手指做出一个V的造型。他很费力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用手指艰难地做出OK的手势,这个动作很缓慢,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弟弟在中山做了四年柑普茶,每年做完茶都累倒,进医院住上大半个月,他把那些小馒头一样的小青柑看得比命还要紧,发着高烧淋着雨,还要去给茶打伞撑雨布。现在他和家人赖以生存的“茶馒头”,在茶厂里静静地躺着,等着他起来。

在茶厂,我把弟弟的嘱咐告诉马尔时,马尔用维吾尔语哭喊着:“我弟弟要死了,我弟弟要死了!”他用母语哭喊,是想避周围人的耳朵,他是对着我和妹妹哭诉。即使他疯癫,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就要失去自己的亲弟弟,茶厂要失去主人了。仿佛在粤语的地界,这样说话就能瞒过死神。

妹妹背着马尔说:“姐姐,我们都是吃尕娃蒸的馒头长大的,我们活着,怎么能看着他走。我想来想去,这话只有你听到,说实在的,马尔活着是件麻烦事,尕娃照顾了他十几年,换一个马尔走了,还没这么难受,四个男孩儿里面,最舍不得的就是尕娃了,谁走他不要走。”妹妹一直习惯叫弟弟的乳名。

弟弟住进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四天清早,我去探视,医生笑着对我说:“你弟弟想吃馒头了。”

弟弟好转后,第一个想吃的就是馒头,这个消息让我喜极而泣。

我们小时候,父亲忙地里的活儿,母亲疯疯癫癫,我们一家吃的馒头,都是二弟在炕上蒸的,“哥哥在炕上蒸馒头”,三弟的作文里有这么一句话。家里人纠正说,“馒头蒸在锅里,不是炕上。”二弟人小,够不着案板,其实是在炕上揉好了面,再放到锅里蒸。

在广东中山,他依然喜欢蒸馒头,任何时候问他,吃什么?他的回答都是馒头、面条。这次进了医院才检测出他对大米和玉米过敏。童年每天吃玉米糊、玉米饼,每次吃完饭弟弟都喊肚子疼。父亲让他趴在炕上“暖肚子”,他每天吃了饭就蜷缩在炕上,像个小馒头。

弟弟从重症监护室轉入普通病房,他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媳妇买馒头,“要是早知道我对大米过敏,就不该走出老沙湾大梁坡,在广东不得不天天吃大米,胃都吃坏了。”弟弟说这话的时候,躺在病床上,脖子上、鼻孔里插着管子,靠管子里的氧气和液体维持呼吸和营养。

他很想自己吃饭,十几天没有吃东西,他的胃已经接受不了任何食物。他晚饭吃了几口馒头,晚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喘口气都费很大的劲,他说,“我连吃馒头的力气都没了。”

他脖子左侧有个血肉模糊的洞眼,里面插着一根塑料管子,管子穿在一个白色盒子下面进入弟弟的颈动脉,那里用巴掌大的透明胶固定着,小盒子两只小耳用羊肠线与皮肤缝在一起。方形盒子下面伸出的那根管子,又被分离成三股,连着三个玻璃针管,分别用来注射身体需要的各种液体。那串针管像弟弟的耳朵上挂下来的沉甸甸的玻璃耳坠,随着弟弟的脉搏晃动。

晚上,我租了张简易帆布床,睡在弟弟病床边。弟弟刚从死亡线上回来,我在他病床边陪着,想给他最大的安全感。弟弟对着我笑笑,露出满意的表情,表情还跟儿时一起睡在大炕上一样纯真。

我小心翼翼地摸摸弟弟脖子上吊着的三根针管,问他疼不疼,难受不难受?他闭着眼睛,憋了半天,大概好久不说话,忘记怎么说话了,说出来的话很反常,“有些东西,就像一个贝壳,把它洗干净了,里边的肉还是臭的,不如干脆扔了。”

过了半个月,医生把弟弟脖子上的插管拔了,露出三只洞眼像三只眼睛,血汪汪地冒着泡。过了几天,三个洞眼结了血痂,看着像是三只大苍蝇,我总想用手去抠它。弟弟说,“对付伤疤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忘了它,它就不见了。”

半夜我牙疼,他也说,“你忘了它,痛就消失了。”对待疼痛,他选择了遗忘。这让我觉得他属于忘性比记性好的那一种人,要么就是疼怕了,过了临界点,已经麻木了。

我坐在弟弟的病床边,假装用力掰一掰他粘连的脚趾,做出想把它们掰开的样子,掰完问他疼不疼。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用舌头与牙齿弹出了一个“啧”,这是小时候的习惯,表示对我说的话持否定意见。

“啧”,这个回答再恰当不过了,疼和不疼,只有他说了算。

弟弟出生没几个月,就被精神分裂的母亲当成柴火,把头塞进熊熊燃烧的灶火里;刚刚会走路,又撞翻了我正在灶火上烫熟的一铁勺子滚油,他的两个脚趾至今像鸭蹼一样粘连在一起,为了不露出丑丑的脚趾,他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被我烫了脚那天,我背着他去西瓜地里。他整整一个夏天都哭闹着要去西瓜地,父亲让我留在家里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管好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忠于职守的我,平时忙于家务,根本抽不出身子,带他去西瓜地。那天下午,为了止住他的哭,我只有背着他走了两公里的路,去运河边的西瓜地里吃西瓜。他不能下地,这一路弟弟一直忍住哭乖乖地趴在我的背上,似乎去盼望已久的西瓜地能让他忘记疼痛,也许他那个时候就在练习如何忘掉疼痛。

我不知道那一天,天是怎么黑的,父亲的鞭子是怎么落在我身上的。我只记得,之后连着半个月,我每天早上背着弟弟去两公里外的大队卫生所,找谢医生换药,弟弟的脚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我看到谢医生用镊子镊掉弟弟的脚指甲,从弟弟的脚趾间镊出一豆豆小白蛆。

弟弟长大后出落成了一个帅小伙,读了石河子师范学校,我知道因为家贫和自卑,他错过了那个年龄最纯真的一段爱情。娶现在这个媳妇时,他想听我帮他选择,一个是外地来中山打工的小姑娘,一个是离过婚的广西女人。我说,选离过婚的女人懂得珍惜家庭,年龄大点会过日子、会照顾人。他听了我的建议,娶了广西女人,却没说起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儿。

男孩子中他排行老二,总是穿从哥哥身上继承下来的旧衣服,等哥哥马尔出去打工,他开始继承父亲身上脱下来的旧衣服。他去石河子师范学校上学,穿的就是父亲去世后脱下来的衣服,衣服大大的,像一个灯罩套在他身上,下面是短短的一截裤子,他像一豆苦难的火苗,怎么也冲不出笼罩着他命运的灯罩。

医生拔掉他脖子上那些插管后没几天,弟弟就开始焦躁不安,担心医药费昂贵,催着医生快点让他出院。医院抽了血,他等不及验血结果就闹着让我带他回家。他一遍遍叹气:“哎,要命啊,一个月没有吃饭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求求你,回家弄点饭吃吧。”他脖子上刚刚拔掉管子的三个洞眼还糊着血痂。我不忍看弟弟那副枯槁的样子,像是一个乞丐在对着我乞讨。

我拗不过他,扶着他逃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揽进车里,他的身体轻轻的,像个小孩。出租车上,他媳妇打来电话,说她去新疆餐馆买羊肉,要八十多元一斤。他一听,脸上呈现出惊喜,“我住院一个多月出来,羊肉涨到八十多元一斤啦!”

他与那家餐馆老板通话,餐馆老板认识他,答应七十元一斤卖给他。

这个电话让弟弟兴奋得发癫,他闹着要下车,说要去洗个头、理个发,“姐,我一个多月没有洗头了。”

“进重症监护室前,医生帮你洗过。”

“你一个月不洗头试试,都臭了。”

“你脖子上的插管刚拔下来,伤口还带着血,沾水会感染伤口。”

“我要快点出院,没想到羊肉价格那么好,开个羊肉档,可能是条活路。”弟弟开始掐指算利润,越算越癫狂,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在受医院救治的病人,忘了才从死亡线上下来,他病床床头还挂着“重症”“禁食”“卧床”。他的肠胃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胸腔积液和肝腹水还没有完全吸收,肾脏里还长着两块结石,医生等着身体恢复了,再给他作处理。

住院花了一大笔钱,弟弟一心想着能赚回来。做了四年的柑普茶,他始终没有赚到钱,每年做了好茶,都是贱卖,有时候连本钱都回不来。小本生意,压不起货,这边辛辛苦苦做好了,那边就想赶紧回本,好买原料来年再做,周而复始,他陷入了一个怪圈。

“看你咳嗽个不停,简直不顾死活了。开羊肉档,每天三四点钟起来进货,你一个半条命的人,怎么吃得消。”

“茶不赚钱,回本又慢,要想活,就得热天做茶,冷天卖羊肉。”他固执地跟我对抗。

驗血结果出来了,确定血液里没有炎症,医生给弟弟开了药、办了出院手续,让他回家好好休养。一回到家,弟弟就要去厂里盘货,想着快点把茶叶卖出去,收了钱好开羊肉档。

我坐在弟弟开的货车上去茶厂干活,如同坐在父亲驱赶的马车上,去很远的野地里挖柴火。骑在他的摩托车上,搂住他瘦瘦的后腰,如同与父亲骑在大黑驴背上。这样的时候,我将地理置换了,把一个亚热带城市,置换成了远在北疆的故乡。我把弟弟想象成父亲,他所在的地方,仿佛就是大梁坡了。当我将现实时光与过去一一对应,对中山这个并不熟悉的城市,我竟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我能一眼看出弟弟身上那些父亲的遗传,比如他手背和胸部浓重的汗毛。弟弟的坐姿、走姿,坐下来曲起膝盖,双手交叠到胸前放在膝盖上,瘦瘦的身子蜷缩着像一只猴子,都像极了父亲。他从朋友家出来时,顺手抓几个山核桃或小橘子,装在塑料袋里拎回来给他八岁的爱女,这做法像极了父亲从邻居家给我带吃的回来的习惯。只不过父亲的手绢换成了塑料袋,邻居家煮熟的羊耳朵或羊舌头,变成了弟弟朋友们的山核桃或小橘子。

看他背着假寐的爱女到家门前的石凳上,歇一口气,背她爬到三楼,再从孩子的身上腾出一只手打开家门,把她放到床上。我灵魂出窍般看到幼年的自己趴在父亲的背上,那种充满满足与安慰的踏实感,让我觉得父亲重生了,我也重回童年的幸福时光。

跟弟弟在厂里装货,弟弟躬着腰把茶叶罐摆了一行又一行,中间留出一条条可供穿行的空道,就像田垄。我往一个个铁罐里放称好的小青柑,再把罐子一个个盖好拧紧,收起来装在盒子里,那感觉完全是小时候在大田里拔苗、锄草,收获白菜、大葱和土豆。

为了避开车辆高峰,凌晨三点多,弟弟把装着茶叶的货车开到广州,找了条背街的巷子里卸掉车座包,两个人在车里躺下。睡到天快亮时刮起了大风,弟弟找出弟媳妇的一件棉睡袍,让我裹在身上。

那一晚,让我想起小时候,睡在父亲的驴车上在露天过夜,早上被冻醒,父亲收了人家院子里晾晒的绒衣绒裤,让我套上,到了太阳升高了,再脱下来晾回去。

每天守在一个跟父亲一样的人身边,觉得不是我在保护大病初愈的弟弟,我时刻能感受到的是来自他的保护。有时候,我默默地看着他躬身在茶果堆里的样子,像是在盐矿掏盐,或者在自留地里挖洋芋,这个姿势我很熟悉,那是祖传的姿态。

弟弟在工厂干过,也做过青柑、陈皮生意,现在竟然暗袭了祖上买卖茶叶和羊的遗传因子,他似乎无师自通找到了上几辈的经商密码。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太外公、外公以及父亲的强大基因,我如此热爱和渴望亲近他身上这些与先人暗合的隐秘品性,它们在他身上组合起来,树立起一尊隐形雕塑,让我心生膜拜。

他瘦小的身躯在我眼里很高挺,我追随祖上一样追随他,这种力量让我变得强大和临危不惧。他做的营生,让我看到家族的百年血脉,如一条地下阔大的暗河不停息地奔流,从母亲的老家甘肃天水,绕行至父亲的老家新疆喀什,现在又流入广东中山。

从弟弟身上,我能闻到这条血脉之河的源头,流经百年依然混杂着甘肃洋芋和新疆羊肉的气息,浩大的时间和遥远的地理并没有改变它的内质,我们这个家族的后人,依然念念不忘去沿袭着古老的生存方式——茶叶和羊的交易。弟弟已经想好了,夏季制作茶叶,秋冬季卖新疆的黑山羊肉。炒羊肉、烤羊肉串、卖速冻羊肉饺子,各种天真的想法层出不穷,他完全忘了鲜肉档不准经营熟食和冷冻食品。

他打算在开羊肉档后,搬个黑板在市场上培训广东人怎么做羊肉。他异想天开,恨不得把广东人全培养成他的“羊肉粉丝”。他甚至幻想在羊肉档开张那天,支个大铁锅,给全市场三百多个摊位老板做一大锅抓饭,像在大梁坡招待全村人一样,办个抓饭宴。

为回笼资金开羊肉档,得想方设法推销柑普茶。他想象着开了羊肉档以后,他既卖羊肉,又把羊肉档当成窗口,继续卖他的柑普茶,給每个来买肉的人推销茶果,一颗茶果、两颗茶果送给人家尝,他恨不得在羊肉档上搬个茶桌,摆上他的柑普茶,他想让新疆黑山羊肉、新会柑普茶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飘散在他的羊肉档前。

弟弟决意争夺“羊婆”的“神坛”。

早上,弟弟给我布置任务,让我去数“羊婆”箩筐里装了几只羊,箩筐用白布盖着,看不出有几只羊,我数了两遍羊蹄,至少有六只羊。我走到正蹲在地上洗羊的“羊婆”儿子身边,试探地问他:“买整只羊,多少钱一斤?”“羊婆”儿子看着我的脚和地面说:“四十八元。”他是个见人会羞怯的青年,从十六岁开始卖羊肉,跟“羊婆”干了二十年了。

那天早上,我第一次看见“羊婆”,也只见到她多肉的侧脸。正用力斩羊肉的她,腮帮子鼓起来,显得白胖,且满面红光。后来才发现,那红光是她羊肉招牌上红色灯光的反射。她手起刀落间,有一种傲视一切的气概。案子上堆着大卸八块的羊肉,她站在中间,俯瞰众生,仿佛神坛上的“三圣娘娘”,有种凌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在我见到“羊婆”第一眼前,“羊婆”的形象早已被弟弟描述得神乎其神,他听人家说她自幼在仔山放羊,18岁开始干这个行当,光在库充市场就跟儿子一起卖了二十年羊肉了。显然“羊婆”在他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弟弟说他吃了二十年“羊婆”的羊肉,我暗自猜想,他对“羊婆”的羊肉档是不是觊觎已久,想着有一天能取而代之。

弟弟跟踪“羊婆”的整个过程,像极了侦察片上的镜头。那天,他一早等在“羊婆”的羊肉档背后,等“羊婆”的儿子把进来的货收拾好了,放在档口,等‘羊婆’走上她的“神坛”,开始举刀斩肉,等“羊婆”的儿子发动摩托车,离开档口回家吃饭。连着一个星期的观察,他已经掌握了母子俩的作息规律。

“羊婆”的儿子跨上摩托车,弟弟转头就去开车,菜场人流拥挤,等到我和他赶到货车旁,盯梢对象已经杳无影踪。白等了一早上,弟弟垂头丧气地开车回家,打算第二天再来跟踪。就在他开车快到自己家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摩托车牌号,“羊婆”儿子的摩托车牌号,他已经背下来了。他吃惊地发现“羊婆”家住的自建小别墅,离自己家只隔两条巷子。

对那个三层楼的自建房,弟弟很感慨:“这房子是‘羊婆’卖羊肉堆出来的。”他满脸钦佩的神色,眼里充满热切的向往,惹得我顿时产生了弟弟也能靠卖羊肉堆出这样一幢房子的渴望 。

探明了“羊婆”的住处,第二天,弟弟凌晨三年点起来开车出动,埋伏在“羊婆”家路右边,阳和骑着电动车出动,埋伏在路左面,等着“羊婆”和儿子出来,看他们在哪个屠宰场进货。弟弟用十分确定的语气说,“最可靠、现成的办法,就是复制她的进货渠道、销售模式。”他想要走捷径,复制“羊婆”成功的模式。

羊肉档竞标的前几天,弟弟每天清早起来,在厨房磨刀。他买了一堆各种各样的刀具,看起来对开羊肉档满怀信心。

2019年的最后一天,弟弟最终以高出原来一倍的市场租费,分别以他和妻子的名字,竞拍了两个羊肉档。“羊婆”也来竞拍,出的价格是原来的价格上多加了一块钱。弟弟的脸沉沉的,对我摆摆手,脸上说不出的愁苦。

得到羊肉档的第二天一早,弟弟又在厨房磨刀霍霍,看我进来,弟弟挡在面前说:“姐,我有个问题想不通,‘羊婆’为啥出价那么低?”

我刚起床,脑子还没完全醒过来,含混地应付他:“她怕出高一点,上了市场的套,逼她租下羊肉档。”

“对,你说到了问题的症结,她不想干了,想退休了。”

他又自语:“不对,市场说了,只有我们三个人竞标两个羊肉档,她要是不想干,干吗还来竞标。我估计她看新市场重新换了承包商,羊肉档要价太高,自己完全放弃了,还来帮市场做戏,让我出高价投标。”他还在不停地为自己比“羊婆”高出将近一倍的竞价而纠结。

在广东,羊肉档说是开一年,十一月初开起,到来年四月份就收档了,开档时间只有半年, 肉档关停的那半年,租金照交。天一热就没有人买羊肉。等于半年时间,要赚回一年的租金,还有人工杂费,租金这么高,摆明了只有亏。

合同已经签了,弟弟没有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上,鼓起勇气熬过这一年。

他让我跟他去沙岗墟小商品市场,挑了一堆围裙、胶鞋、袖套,用塑料袋装好,两个人把塑料袋提到了车上。弟弟央求我陪他去“羊婆”那里,他让我扮老板,去买下“羊婆”所有的剁肉的家什。

我猜不出弟弟的用意,究竟是像他说的那样,怕麻烦,为省几个小钱,还是他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庆贺“羊婆”走下神坛?

我一直认为弟弟是怯“羊婆”的,一直暗中盯梢和跟踪“羊婆”和她儿子,让他几个月来像个地下工作者,这一次他要浮出水面,面对“羊婆”我猜他缺乏底气,多半是他有点做贼心虚,所以才拉我扮老板去给他壮胆。

我和弟弟那个正午见到的“羊婆”,已经放下了屠刀,走下了她的“神坛”,她站在档子口,扶着一根金属栏杆,显出略带疲惫的样子。羊肉档前一个人也没有,她的斩肉刀躺在油腻腻的肉案上,他儿子静静地坐在她的“神坛宝座”上,腼腆地看着我们,完全没有他母亲的派头。

走下神坛的“羊婆”,也全然没有了那份派头,没有了红光的枯黄脸,在自然光下显出了一块块老年斑,她的正脸看起来,比我上次在神坛上见过的侧脸瘦了好几圈。一个平淡无奇的老年女人。

“你羊肉档不开了,我们想把你不用的东西都买回去。”弟弟微微欠着身子,向她说明我们的来意,恭敬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羊婆”说:“我们没钱人,租金太贵,干不了,你们有钱。”

弟弟说:“我们不是有钱人,就是为了活着。”

“羊婆”立即改口:“你们年轻,我老了。”

弟弟再次恳求她把家什卖给他,“羊婆”嘴角略微显出一丝得意,“我在市场对面弄了间铺头,要继续卖羊肉,这些东西还用得上。”

我仿佛能听见弟弟的心跟我的心,惊得“咯噔”响了一下。“羊婆”说完显出友好和大度,用斩骨刀刮了刮油腻的剁肉案子,双手端起刀痕累累的圆木案子,递给弟弟,“这个送你,祝你好生意!”

案子的分量使得弟弟手一沉:“那我不客气,拿走了,讨个吉利。”说完,提了案子,喜滋滋地从“羊婆”的羊肉档前走过去。看得出,他相信这个圆墩墩的肉案子能给他带来幸运,或许他还希望这个肉案子,能让他堆出像“羊婆”家一样的楼房。

弟弟新年拿到了羊肉档位,乐呵呵地擦拭打扫了一番。卖水果蔬菜的不干了,留下的价目牌,弟弟捡过来洗了,擦掉上面的标价,标上羊肉、羊排、羊头、羊肚的价格,他干得很老练。弟弟很高兴他旁边是家清真牛肉档。“牛肉档会把吃羊肉的人吸引过来,那些吃羊肉的跟我们一样。”他说的意思我明白。

弟弟租的羊肉档开张前,“羊婆”来过一次,开张当天,“羊婆”来了三次,不知道是留恋干了五十年的老本行,还是不想善罢甘休。她说自己在市场外摆移动羊肉摊,上午卖了两只羊,下午又说只卖了十五斤羊肉。她的話真假难辨,弟弟求教她怎么煮羊血,她保守一个天大的机密似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走后弟弟只好自己摸索。

有几次弟弟说,感觉“羊婆”的眼睛在远处盯着他。“羊婆”在“神坛”时,他盯着“羊婆”,现在他开羊肉档了,对于“羊婆”,库充新市场里崭新的羊肉档灯光亮闪闪的,比起“羊婆”那个露天市场的羊肉档,更像一个“神坛”,但他还是忌惮着“羊婆”。

“羊婆”退而不休,在他羊肉档外面摆羊肉摊,卡他还带着伤痕的脖子,弟弟终究摆脱不了她。他想把对“羊婆”的恐惧,变成“羊婆”对他的恐惧,那样才证明他赢了“羊婆”。可怜的弟弟,他疏忽了这世界没有“羊婆”,依然会有“羊公”“羊嫂”。现在他接过了“羊婆”的肉案子,在崭新的库充市场谋生存,他眼睛还是得盯着曾在老库充市场卖过五十年羊肉的“羊婆”。

弟弟想趁着过年前天气冷,羊肉生意好做,好赚上一笔补贴家用。一直到春节前,天气都没有冷过。两个羊肉档加起来,一天才卖两只羊,肉都放坏了。茶叶赚的一点钱,全部亏在羊肉上。

不管赚不赚钱,反正羊肉档已经开了,一家人围着档口,每天煮卖不完的羊头、羊杂,羊杂汤泡着馒头吃得很乐活。羊肉卖不动,弟弟今天给大成送点羊排,明天给邱老板送条羊腿,后天又让阳和的朋友来摊位上吃一顿羊骨头汤。我有点怀疑,弟弟开羊肉档恐怕不只是为了钱,潜意识里,或多或少有一种回归大梁坡原初生活的味道。

弟弟努力参与着广东的生活,给广东人做茶,给中山人卖羊肉,他一边努力强调自己不是在新疆了,不吃羊油炒的土豆丝,一边往羊肉汤里泡沙湾寄来的馕。他边吃羊肉汤和新疆烤馕,边谈论家乡沙湾的大盘鸡,“我觉得大盘鸡配着馕,是一种混合味道。大盘鸡里的辣子,其实是四川人的味道。土豆应该是甘肃人的味道,花椒之类的应该是回族人的味道,还有大葱的香,那不可就是山东人的味道吗?最典型的就是大盘鸡配馕,那是新疆人的味道加各种各样的味道。”

我听着听着,觉得弟弟想家了,想沙湾了,想那个二十多年没有回去的大梁坡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坐在中山库充市场的羊肉档口,吃弟弟煮的羊杂汤,还是坐在沙湾的夜市上。我想起了小时候,跟弟弟妹妹一起分食父亲用手绢从邻居家包回来的羊舌头、羊耳朵。

冬至那天晚上,羊肉档收档后,我跟弟弟一起去给住在郊区的马尔送吃的。煮熟的羊头在钢精锅里跳舞,西红柿、辣椒、洋葱在西瓜红的塑料袋里跳舞,羊腿骨在透明的白色塑料袋里跳舞。弟弟细短的双腿在水泥路上快活地敲击着,在石阶上快活地敲击着,弟弟的手在马尔破旧的门窗上敲击着。

马尔醒来开了门,端一锅羊肉汤埋头喝了个够。弟弟把蔬菜放进冰箱,洗了几只碗,坐下来看着哥哥啃完羊头,把刚买的一个新手机交给哥哥。只要不失去联系,就能依然照顾着马尔,隔几天把吃的喝的用的送到他嘴边。

从马尔那里往回返,我和弟弟穿着短袖还走得出汗。“天气一直没冷过,先不冷后面一定会冷。”弟弟信心满怀地等着天冷下来、羊肉生意好起来。

弟弟每天盼着降温,好不容易开始降温,没想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降临了——新型冠状病毒铺天盖地而来。

有人说这场新冠病毒要肆虐三四个月。弟弟的羊肉在市场上是独家生意,可他的租金是人家的两倍。四月底到十月底,广东天热,有半年没人买羊肉,摊位就要空半年,摊位费要照交。“要死,还是要活,就看这三四个月了。这几个月不把半年空当期的损失扳回来,这一年就泡汤了。”弟弟满眼的失落,那副可怜相让人心疼。

弟弟能否赚到钱,这是他最关键的四个月。家家户户都关在了屋子里,弟弟每天三点起来进货,天不亮就不要命地往市场上冲。市场人流密集,尤其是春节期间,我怕极了免疫力极差的弟弟再次感染,劝他不要去羊肉档了。弟弟不相信自己会再次被感染,仿佛他得过一次肺炎,病毒就会把他从感染者名单里剔除了。

他一脸的不服气,不服气我劝他,不服气天气,不服气病毒,他什么都不服气,一副想要跟天地对抗的倔强表情。我知道,他最不服气的是这该死的命运,竟然这样捉弄这么勤劳到不要命的人。我后悔从医院偷着把他带出来,让与外界隔离了几个月的他,又回到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我们花了几十万把他救下来,现在为了不多的几个钱,他决意去送死,这让我灰心丧气。

他病的时候,我没有怕过,如果可以用我的死,能换来弟弟的生,这交换值得。这一次面对疫情,我不甘心让他千疮百孔的肺再被新冠病毒感染。我觉得这个世界在跟我争夺他,在索他的命,他却一心想要扑进对他来说危机四伏的世界,全然不顾前面是生死陷阱。

手机里大量关于新冠肺炎感染者的信息,妹妹每天发给弟弟看。他看完戴着厚厚的口罩,照样去羊肉批发市场进货,再到库充市场出档。妹妹说,“我们家出了个不怕死的。得过一次重症肺炎,出院没几个月,疫情这么严重,竟然还敢守着羊肉档。”

二月份广东新冠疫情高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化那些恐惧的。

弟弟劝我说,“姐,你去厂里住,厂里安全,我们把你重点保护起来。我会送吃的给你。”他一个人隔离在家里一间小屋子里,吃饭、睡觉全在里面,出来上厕所,或到阳台晾东西,都戴着口罩。他似乎把自己的命看淡了,只想到保护好家人。

我一个人搬到了厂里。

我记得在疫情到来之前,弟弟跟我说过:“姐,我们俩谈个生意吧,你的生活开支,我包了,你给我卖十年茶叶。”

当时我支支吾吾说,要写书。

他加码:“每个月房租,也帮你交了。”

我摇摇头,没能成交。

这次我反过来跟他说:“跟你谈个生意吧,每月我付你两万,先付三个月。羊肉档我包了,一万五摊租,五千元人工杂费,持续到疫情结束。”

他摇摇头。

“我包摊租,到疫情结束,再给你免费打五年工,怎样?羊肉别去卖了。”

他还是摇摇头,没能成交。

我了解弟弟不是不怕死,他不甘心命运,想要扳回来,哪怕是靠命,也要赌一把自己的运气。

妹妹安慰我说:“说到底他病了,你这么帮他,他不想欠你太多,想自己扒食吃。他还心怀僥幸,觉得人家都怕病毒,不出摊了,他赚钱才好赚。”

劝不回来,一气之下,我写了块“尊重生命,请勿踏入此门,我不想被传染”的牌子,挂在住的那间仓房前。我一个人躲在厂里,把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离起来。

我在厂里睡的沙发比床短一截,半夜脚总是伸在外面,冷冰冰的,就像躺在水里。半夜醒来,身体冷得哆嗦,心里窃喜,天气冷,弟弟羊肉档生意会好一些。既然劝不回来,只好祈祷他每天不要白白耗在档口,祈祷他多卖几斤羊肉补贴家用。

新冠病毒肆虐的春天,我住在弟弟在城郊的茶厂,大弟弟住在横跨半个城市的村子里,妹妹一家困在弟弟家里,回不了香港,吃的用的都是弟弟负责买。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掂量了生的价值,弟弟才会在疫情期间,去挣钱照顾这么多人的生活。

有人说,使你变得更强大的办法是找一个人去保护他。弟弟病的时候,我变得很强大,仿佛上天将无限能量注入我身体,让我去挽救弟弟的生命。

疫情来了,弟弟拖着病后初愈的身子,给一大家子人买好吃的用的,分一份给大弟弟,再留一份送给我。让人感叹血缘这东西,一家人在他生命垂危时,是家人齐心合力救回了他,关键时刻他以自己的命来保护家人。

在弟弟的默许下,我对他关上了门,弟弟也对我封闭了自己的想法。他偶尔来厂里,站在我门口,伸着脖子,问一声,“姐,你日子过得咋样,要我从市场带点啥菜不?”

我每次都求他,“你住厂里吧,你买买菜,我给你做饭,不要去羊肉档,别祸害家里人。”

他眉毛拧在一起,背过身默默地走了。

我看着弟弟出出进进,担心哪一天生之门对他哐当一声关上,他再也进不来了,从这个家庭里消失。他的大女儿上医学专业,本科、研究生连读要上八年,刚刚才上到第二年。小女儿八岁,上小学二年级,妻子没有工作,他若倒下,这个家恐怕是我扶不起来的,更别提他还管着我疯癫的大弟弟,想想都觉得脖子根发冷。

凌晨三点多,弟弟依然每天准时起来,去屠宰场拉羊肉。妹妹劝他多了,他也烦躁,扔下一句,“早死早解脱”,还是埋头去操持羊肉档。妹妹想藏了弟弟的车钥匙,让他没法开车去进货,结果错藏了弟媳妇的钥匙,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冠病毒没有将人毒死,闷气、怨气快将一家人毒死了。弟弟家里摔锅砸碗,摔完了砸完了,再买了锅碗回来。再难,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

弟弟偶尔来茶厂里,给我带两把青菜、几只橙子,用塑料袋密封着,放在一个纸箱子里,从门口“唰啦”一声滑进来。每次等我走出去,他人已经走远了,从人流密集的市场回来,他怕衣服上、鞋子上带了病毒传染我。

有时候是一块肥皂,有时候是一个香皂盒,“唰啦”一声,从门外滑进来,我就知道弟弟来了。这一天,门窗缝隙间漏进暖暖的阳光,弟弟的声音也随着他给我买的水果和菜一起,从门缝里滑进来。

我隔着门劝他:“两个摊位每个月要一万五六千租金,白白交半年,放弃一个羊肉档吧,保留一个摊位,一个月少交七八千的租金,熬到七月份好好做茶。”

“正巧,昨天‘羊婆’在沙岗墟碰见我,跟我商量可不可以把摊位转一个给她。”曾经在神坛高高在上的“羊婆”,居然屈尊于自己的对手。

“你答应她了吗?”

“那么貴的摊租,她怎么肯接,不如我丢开一个,她再来接喽。”善良的弟弟到了这一步,还想着替对手减少一点损失。

“你完全忘了‘羊婆’怎么在市场外面推着小推车偷做羊肉生意,抢你的客源,你媳妇去赶都赶不走哦。”

“嗨,谁都想赚钱,挣扎着想活。“羊婆”干了五十年,也舍不得下岗啦。”

“五一”过后,疫情没有那么让人紧张了,天热起来了,羊肉变得无人问津。弟弟退掉了一个摊位,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实际上,也只是半条后路。因为到了秋天,羊肉重新上市的时候,弟弟退掉的那个羊肉档,很有可能“羊婆”又要来跟他分庭抗礼。

弟弟跟“羊婆”真正的较量还没有开始,弟弟以为自己登上了“神坛”,而半壁江山仍然掌握在‘羊婆’手里,最终的结果远没有到来。不过我在为他祈祷,战胜了死神的弟弟,不会败给生活,只是活在底层,与生活的抗争一直会持续。

“我对面那家卖肉的,老公每天午夜两点起来杀猪,他们夫妻每天下午七点半收档,他说他每晚睡四个小时,已经十五年了,头发都快掉没了,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多岁。不敢停,一停下来,生活就出问题。”我知道,弟弟在委婉地解释他自己。

“等疫情过了,我想在离茶厂不远的地方找间房子,在中山扎下来,帮你打理打理茶厂的事。”弟弟还没有好利索,我想留下来帮他减轻生活压力,支撑他走下去。

弟弟很高兴我留下来,自从病了一场后,弟弟的表达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姐,我一直不知道我为啥生病,现在我知道我是在等你,这些年我太累了,我知道我病了,你就会留下来帮我。”

“你那么重的病,都能挺过来,说明你也是个命硬的人。”我安慰他。

“如果我不是一个命硬的人,那肯定早就垮掉了。”我知道他在暗示我,这些年他时时刻刻都背负着压力。

“姐,什么时候不用赚钱了,我们一起回大梁坡。”弟弟说完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再挣十年吧,等宝宝上大学。十年,很快的。”仿佛这样一说,就已经是十年以后了,他脸上沉闷的皱纹愉悦起来。

我想,不用等那么久,我就会带他回趟大梁坡,去给父亲上上坟。最好能住下来,自己种一些地、养一群羊,每天吃自己摘的菜、自己蒸的馒头,过一过当年的日子,让曾经熟悉的充满泥土味的空气,吸收平复掉他身上二十多年来在外乡积攒的所有疲劳和挣扎。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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