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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镚的秘密(短篇小说)

2022-04-15赵中瑜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鞭炮姥姥石头

赵中瑜

村西五里有座山,山不高,山峰个个馒头样高低错落着,曲里拐弯地像一条龙。

钢镚没见过山,只远远地望过山,他很想去看看山、爬爬山,体验一下身在山中的别样趣味。听同桌的同学说他们家就在山脚下,常去山上玩耍,山上长着许多野花、酸枣、猴孩豆、野葡萄,还有好多的野兔、山狸、刺猬、穿山游、蝈蝈儿、蝎子等小动物。站在山上还看得远,看见远处的山河、村庄和高高矮矮的城里楼房,以及大大小小无数个高烟囱。烟囱汩汩冒着的烟雾形状还挺好看,有时像马,有时像牛,有时像羊群,有时又像弯曲着的黑飘带。

今儿星期天,钢镚跃跃欲试,换上球鞋,准备好一个透气的塑料瓶,两个方便袋。瓶子是盛蝈蝈儿的,方便袋是装酸枣的,看上去有点儿整装待发的意思。

钢镚爸抬头望望天,天不晴朗,太阳在云层里躲躲藏藏忽明忽暗,阵阵风吹来,还萧瑟瑟的有点凉。钢镚爸说天不好,还去吗?钢镚说都准备好了,去吧!

钢镚爸没再推辞,推出自行车驮着他沿路蹬去。

来到山上,钢镚像换了个人似的,没点儿高兴的样子。他一没逮蝈蝈儿,二没摘酸枣,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的石场发愣。石场里尘土飞扬着,几台挖掘机甩着大爪子在给来往的大卡车装石头。

钢镚很会观察,整片石场采挖的是这座山的龙肚子和龙尾巴,劈顶往下刀切的一样,整整去了一大半。

钢镚喃喃了句,可惜了。转而问爸爸,好好的山,好好的一条龙,为什么不留着让人们看个景旅游旅游?干吗挖掉?钢镚爸说到处需要建设。钢镚说,看电视里人家一些山,不都青青绿绿的怪好,难道他们那里不搞建设?钢镚爸说,咱这儿穷,建了个水泥厂。钢镚说,就算这样,照这个挖法不很快就没了,以后我儿子,儿子的儿子咋办?他们还有的挖吗?他们靠什么?吃什么?儿子突然间冒出这么些问题,钢镚爸正考虑如何作答时,钢镚又手一指山下和远处那些高低错落的铁筒子铁塔问,那是水泥厂?钢镚爸说,不单纯是水泥厂,还有烧石灰的窑厂,炼东西的化工厂。钢镚质问,都挨着庄,不有毒污染吗?儿的问题越来越尖锐,钢镚爸一时难以回答,就尴尬地笑笑,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明白一切的。

太阳被大片乌云吞没了,天越发的黑了,风也越发的凉了。

钢镚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凝望着山不吱声。钢镚爸卷了根喇叭烟,点燃抽抽说,镚儿,天凉了,咱回吧,瞅好天再来。钢镚连打了两个喷嚏,没说走也没说不走,走的时候又几步一回头。

当天夜里,钢镚感冒发烧了。钢镚爸找来温度表塞他腋下量了量,三十八度一。钢镚妈着急了,要去街上的药店抓药。

“烧得不算厉害。”钢镚爸看看时间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赶明早吧。”

“还不厉害,等厉害了就晚了。小孩子家家的,你以为是咱大人能扛?真是。”钢镚妈哧溜下床说,“这阵儿才十点来钟,趁人家还没睡熟,我去。”

妈一去就没回来,不多久,爸也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却带着屋前的小刚叔。两人在外间神神秘秘地拉了会儿呱,爸又走了,走了一直没回来。钢镚在迷糊中感觉小刚叔搂他喂药,搂他睡觉。天亮醒来时,他发现他躺在小刚叔家。钢镚很诧异,怎么回事?我怎么来了小刚叔家?小刚叔没等他开口,说,你爸送你妈了,怕你一个人在家没照看的不行,就让我陪陪你。钢镚问我妈去哪儿了?小刚叔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刚婶旁边着急了,接上说,妈妈到天那边去了,那边有个好活儿,去看看好干不,很快就回来。

两天后见到爸了,可妈没见着。爸像换了个人似的,灰不溜秋的,还苦瓜脸吊吊着,看上去老了很多。钢镚问爸你怎这个样子?爸说什么样子?钢镚说像个老头,还不高兴。爸扯个谎,说有个老板干活老不给钱,跟他吵架吵的。钢镚顿了顿,改了话题,问那我妈呢?爸一激灵,说你妈到天那边去了。钢镚说,是那边有个好活儿,看中了,好干,你送去妈后就自己回来了?爸松口气说是。

又一天,爸让他戴着白帽子,穿上白大褂,呼呼啦啦来到大街上,又叫他踩着凳子,两手抱着一根长棍子,面朝西方举着,教他吆喝,妈啊妈,你上西方大路!喊完了,爸又催他跪在一个又大又长的木匣子前,匣里不知装的啥东西。钢镚想问爸,爸却别过脸去,躲他的样子。

钢镚很怀疑今天这个场面。他见过村里有几个人死了就弄这样,他没缠着追问爸。事后他打听其他人,我妈真的到天那边去了?屋后的豆花婶,几条胡同的叔叔大爷哥哥嫂嫂们都说妈真的到天那边去了。钢镚不舍弃,扩大范围问村里人,可人们跟见了大老虎似的,躲着他避着他。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姥姥可怜他,接回她家,搂他几夜,搂着搂着还擦眼抹泪。有个晚上,钢镚还没睡着,看见窗户映进红彤彤的亮光,他爬起来隔着玻璃朝外望去,却发现姥姥蹲在天井里烧纸钱。钢镚本来就纳闷姥姥,悄悄推开窗子一条缝,只听姥姥嘴里在念叨:妮儿啊妮儿,娘想你了!妮儿,你的镚儿好可怜,他做梦都在叫妈,他还不知道你没了……可怜的镚儿,他想妈了咋办?妮儿,钢镚在娘这儿,你在天上看……见……见了吗?俺的妮儿嘞……钢镚一下明白了,姥姥说的妮儿不就是自己的妈吗?妈到底怎么了?钢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妈——

姥姥吓了一跳,扭身看见钢镚趴在窗户上。钢镚问,我妈到底咋回事?姥姥慌忙跑过去,哄道,镚儿,快缩回去!钢镚把身子往外一探,哭道,姥姥不告诉我,我就拱下去。姥姥自知说漏了嘴,瞒不过去了,气得噼里啪啦地扇自己的嘴巴,扇了一会儿,告诉了他真相。妈根本沒到天那边,也根本没去找活儿。妈死了,在给他拿感冒药的那个夜里,被一辆拉石头的大卡车碾死了。钢镚听了,就觉眼前有无数星星在闪,闪得他把持不住,一头栽进了姥姥怀里。

钢镚醒来的时候,已在自家床上,头发半白的爸爸和双眼红肿的姥姥守在床边。

爸爸说:“镚儿,爸对不起你,你说说话?”

姥姥说:“镚儿,哭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但钢镚既没说话,也没哭,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爸爸和姥姥。他的脸像平静的河面,内心却暗流涌动,悲伤的浪潮冲击着他幼小的心脏,他感觉到了疼,疼中带着愤怒。他诅咒那卡车司机眼睛瞎,伤天理,遭雷劈八瓣。钢镚咒着咒着,又觉得有点不对头,要是没那些窑厂水泥厂的会有那些拉石头的卡车吗?该死的窑厂水泥厂,这些狗屁老板,开什么厂子不好,非得搞祸害人的。钢镚正要咒下去,忽转念一想,又感到不怎么合适,要怪就怪那山,没山怎么会有窑厂水泥厂?哎哟,这怨山也不顶对啊,没道理啊!山是大自然生成的,是很早很早打地底下自个儿冒出来的,怎么会有罪呢?玩意儿的,最可恨的还是那卡车司机!钢镚诅咒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上,遭天打雷劈的司机,你小心点儿会碾死我妈吗?你们这些家伙干点啥活儿不好,非得去开车拉石头,你们不去拉石头那些破厂是不是得黄?这一黄,山是不是还是原来的山,原来的龙模样?

钢镚越想越烦越恼越火,去年他的一个同学在村口路边扯草喂自家的小羊,被一辆大卡车突然撞倒,再也没来上学。胡同口的李奶奶,经常见着小孩子就给糖吃,脸上总是慈爱的笑。不想推三轮车走路边,仍被一辆超重的大卡车撞下大沟摔死了。从同学到李奶奶,钢镚又想到了妈。妈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平日里见着只小蚂蚁都绕着走,见着大车更是先停下让过,自己随后再走。这样小心的妈,那卡车司机得多么疯狂才能撞上呀?由妈钢镚又联想到了山,家仇国恨似的拧绞在了一起。最后,钢镚作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弄死那司机!虽然不知道那司机是谁,开的啥样车,但他认为凡是上山拉石头的车都是坏车,司机都是坏司机。也就在这几年,自从有了拉石头的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跑,他们碾死碾伤多少人?钢镚下定了决心,真要大老爷们儿一回,为人们去扫除祸害!

一想到自己将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钢镚激动地坐了起来。

“我饿了。”钢镚看看爸爸和姥姥,又平静地说。

“吃饭吃饭,爸爸给你端去。”

姥姥听钢镚饿了,一下宽了心,双手合十,口念多谢菩萨。

之后每天的上学路上,钢镚都在想:怎样才能弄死司机呢?在路上做手脚肯定不行,只能在山下那段土路上想法子。扔石头堆土坷垃设置障碍容易被发现,就是不被发现,撞上了也不会轻易翻车。挖陷阱吧,土太硬,哪里刨得动。钢镚没辙了,就看电视,专看八路军游击队打日本鬼子的电视,一些袭击鬼子汽车的方法他见识了,不是地雷就是炸药,可哪里去找那些玩意儿?

钢镚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法子。钢镚的心思溜号了,学习成绩由原来的前五一下子跌到了后五。班主任找钢镚爸交流谈话。钢镚爸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钢镚自失去妈妈,心情糟,好可怜,就没忍心管教他,想等等看,遇合适时候再慢慢开导他。转回头,钢镚爸买上一包火腿肠和两瓶酸奶,轻言细语哄着钢镚说:“镚儿啊,妈已经去了,咱们别老想啊。你还小,要把心放在学习上,将来考上大学,你妈在天上看着咱们,她也会为你高兴的。”

钢镚接过爸爸买的零食,却不似以前高兴,反倒小大人似的问:“我妈真的在天上看着咱们吗?”

“那是。”钢镚爸说,“你妈舍不得咱们,就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老看着咱们,对咱们笑呢!”

钢镚说:“我知道了,我会让我妈高兴的。”

钢镚爸以为钢镚明白了他的苦心,从此就忙于生计,把钥匙系上一段红线挂钢镚脖子上,方便他上下学。

眨眼冬天了。钢镚偷偷带几小桶水,晚上溜到山下,把水泼到土路上,想制造结冰路滑现象。可尘土太厚,一点点水根本起不了作用,水一倒下去,嗞地没了影儿。钢镚感叹就是泼多点水也白搭,除非用抽水机抽了喷地面,那样才会有效果。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家没有抽水机,就是有,他一个毛孩子鼓捣不了不说,反让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就更不好了。

放寒假了,很快要临过年了。钢镚望着上年坟的人在噼里啪啦地燃放鞭炮,心怦然一动,如果把成捆的鞭炮塞在一起集中点燃,那不就是地雷炸弹吗?这个时候常听大人们说公家查污染不卫生,那些拉石头的车白天不敢走,只等夜里偷偷摸摸地窜窜。多么好的机会啊!要是把集中起来的鞭炮晚上拿去炸车,保证行!钢镚的眼睛唰地亮了。

钢镚有钱,姥姥来送年货时给了他一百。钢镚想一捆一百响的鞭炮五块钱,买十捆威力足够。钢镚不想在本村买,他怕一下子买那么多会引起人的怀疑,人家会问爸,爸知道了,事就暴露了。还是去外村超市买秘密点儿。外村超市的叔叔倒不疙瘩,很痛快,巴不得他再买十捆呢!

钢镚提溜着鞭炮没敢大摇大摆地回家,他在野外找了一个大麦秸垛,扒了一个洞,把塑料袋里的鞭炮封裹好,藏了进去。

把鞭炮集中一块儿行是行,但不如塞进一个坚硬的物体里闷着爆炸牛B。游击队叔叔常把炸药放在石头里,叫石雷。钢镚觉得在石头上凿挖洞穴他不会,找一只铁皮桶代替不一样吗?钢镚咧嘴笑了,自我夸赞聪明。家里有只很久没用的铁水桶,斑斑驳驳地生了锈,仔细查看了一下,动手拍拍摁摁,还好,还结实。看着铁桶愣了愣,又找来两块木板在桶口上比试一下,正巧当盖子。盖子有了,但这种盖子不够严实,必须得封。胶带书包里有,不用找了。爸赶集去了,钢镚拎着桶出来,临走没忘了背上书包,以防备爸问时,他好有理由答复去同学家做作业了。

鞭炮还在。钢镚把麦秸垛的洞口又扩大了些,然后他钻了进去。钢镚稍稍歇息了会儿,找出一捆鞭炮解开,把药芯子吊着的炮仗一个个地往下掐,掐得只剩两个。钢镚拍打一下手上的黑药,把其余的九捆放进桶里,再把那条只有两个炮仗的长芯子挤压在鞭炮中间,把掐下的炮仗又拾掇进去。桶里空间还不算小,撕了几把麦秸塞结实,贴桶沿留一点小缝隙捋出芯子,盖上木板,用胶带密密地封了几个来回。铁桶有铁系子,钢镚试着提一下,满意地笑了。

当夜,吃了晚饭,钢镚抹抹嘴,背起书包就走。钢镚爸以为他又出去找同学做作业,劝道,还是别出去了,在家里做吧!钢镚嘟噜着嘴说,在家我就想妈,想妈了就没心思写作业。去同学家好,人多热闹,我就不想妈了。

钢镚爸很无奈,只得由他去了。但他没忘嘱咐钢镚早点回来。钢镚一面回应一面走,转眼就拐出了小胡同。走上大路的时候,钢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书包抛了起来。往年这个时候,妈都在厨房里忙着蒸吃的,钢镚喜欢在一屋子蒸汽中忙碌的妈。而今妈去了天上,会是哪一颗呢?钢镚重新背好书包,透过月光下树枝的缝隙寻找像妈妈的那颗星星,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妈,在向他眨眼睛……钢镚的眼角不知不觉滑下了眼泪,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嘴里,苦苦的、咸咸的,钢镚突然双膝跪下,对着天上的星星说,妈,镚儿今晚就给大家出气,给你报仇,让你高兴。

山下那段土路上,拉石头的卡车灯光通亮,一辆接着一辆,蚂蚁跟趟似的往下冲。

钢镚挨近路,眯起眼借着灯光选择个凹地面,提桶跑过去放下,掏出火机点燃了药芯。钢镚跑出土路,躲到一棵老柿子树后观察。

药芯子的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眼看着一辆卡车飞了过去,后边又一辆卡车赶来了。这时,芯子忽然不见亮了,药断路了?钢镚跑过去想检查一下,人还没靠近,药芯子倏地一连串急燃起来。钢镚本能地反身回跑,只听“轰隆”一声闷响,一股灼热的巨浪把他和他的书包拋了起来……钢镚飘飘着,依稀看见了妈。妈果真像颗微笑着的小星星,正伸出手来要抱住他……

趙中瑜,男,农民,山东莒县罗米庄人。自幼爱好文学,15岁撰写长篇小说《使命》。在《北京文学》《时代文学》《东北文学》《作家报》等刊发表作品。曾获山东省青年作家文学奖,全国李白杯征文优秀奖,全国精短文学小说奖,2020《小说选刊》“田工杯”小说大赛三等奖。日照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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