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火烧云(短篇小说)

2022-04-15文非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灶上小火煮着鱼,鸟一般“咕咕”地叫唤。浓郁的香味从敞开的门缝里面蹿进来,冲淡了先前满屋子的鱼腥味。吴颂莲催促身后的金钩儿快点,她担心锅里的鱼烧煳了。操,不就是一条鱼么……金钩儿骂了一句粗,啪啪地往吴颂莲屁股上猛拍几掌,身下撞击的动作跟着愈加猛烈。像是为了尽快完事,吴颂莲恰到好处地呻唤两声,声音悠长而黏稠。金钩儿没有绷住,一声嗷叫,身下一泻千里。未及金钩儿完全委顿下来,吴颂莲便抽身下床,看着吴颂莲鞋子都来不及划拉,一丝不挂地晃着胸前两坨坠肉冲向灶房,金钩儿咧嘴笑。

鱼真是个好东西,这么多年,他也讲不清楚提了多少条鱼给吴颂莲。当然,那些鱼并没有多少落入吴颂莲的肚子,多半被吴颂莲的瘫子男人享用了。金钩儿甚至怀疑,也许就是那一碗碗鲜美的鱼肉鱼汤,才使得病入膏肓的瘫子能活到今天,而且有了越活越滋润的迹象。

将锅里的鱼扒拉出锅后,吴颂莲进屋勾了身子套衣穿袜,腰间松松垮垮的赘肉臃在一块儿,一圈叠一圈。

“吃点走吧,我还得去看看,晚了就没有了。”

这是在委婉地逐客,吴颂莲并不打算留他过夜。

“回不去了,窝被人占着。”金钩儿说。

“怎么,那姓程的又来了?你图个什么嘛。”

“别搞错,听老鬼讲,可是条大鱼。”

“我不管,反正不能留你,不能坏了规矩。”

大门被拉开又被“咔哒”关上,吴颂莲匆匆走了。都这个点,菜场被人丢弃的剩菜烂梗恐怕早被人拣完了,不过运气好的话还有些收获。

金钩儿很想趁兴奋劲还未完全消退,美美睡上一觉——这一段时间,和姓程的挤在逼仄生硬的船舱里,骨头都酸了——可楼下棺材铺闹腾得很,还噼里啪啦炸着鞭炮,搅得人睡意全无。他晓得是有人给跳江的那对恋人来抬棺材了,生前两人在一起遭到亲人强烈反对,死了,双方家长居然同意了合葬一块儿,这世间的事呀。金钩儿索性翻身起床冲了个凉,在阵阵鞭炮硝烟味中,就着满满一钵酸菜鱼干掉了小半碗干烧。吴颂莲烧鱼的手艺好得没得说,酸菜抢掉了鱼的腥味,浓稠鲜美的汤汁在经过充分熬煮后已经渗入到豆腐和酸菜中。

喝过酒,金钩儿捏起一根鱼刺慢悠悠地剔牙。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表,决定还是等吴颂莲回来。也许,这块看似普通却昂贵的表能让她改变主意。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对岸高楼的亮化灯次第亮起来,铺在江面荡出了迷离的水波,煞是好看。

灶台上搁着小碗鱼肉,丝丝缕缕冒着热气。金钩儿目光乜了一眼那扇终年紧闭的屋门,里面一片死寂,从进门起他就没有听到过任何响动。犹豫了片刻,他端起那碗鱼肉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异味熏得他下意识地别过脸。屋里没开灯,借着江对面闪烁的灯光,金钩儿看见一个干瘦的人形儿半躺在床上,两三根管子从不同的方向伸向他的头部、腰部和手臂。觉察到有人进来,人形儿长长地呻唤了一声,像一声长长的拖着尾巴的叹息。

“吃——”

金鉤儿瞟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凑近了,吐出一个字。

男人缓缓移过头,金钩儿撞上了两道恶狠的锥子般的目光。他心里一凛,慌忙拔了腿,疾疾地退出。

打他认识吴颂莲起,她的男人就在床上躺着。那个时候,男人还能动一动,吴颂莲经常推着男人下到江边散步或擦洗身子,撑船的金钩儿碰着了,偶尔会伸手帮一把,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那几年,吴颂莲在青草桥头槐树下摆了一个摊子,修鞋、钉扣、浆洗、缝补,夏天还兼着卖凉粉苦茶冰饮,鱼市街的街坊,江边的“漂佬”,念着女人的不易,情愿多走几脚路,也要将生意送到桥头。吴颂莲晓得众人的好,收费自然也就比别家矮了一截。生意虽好,但钱赚不下几个。也搞不清楚是哪一年,吴颂莲学会收拾自个儿了,不再出摊了,大家再看她时,已经不再是当年青草桥头怜惜的目光。

久等不见人回,金钩儿摸出手表,一阵金属的冰凉经由手指传至全身。他将表搁饭桌上,想想,担心这表落入别的男人手中,便又揣回兜里,如此两三回,金钩儿还是决定把表留下。

门外,楼梯响。

吴颂莲拎着沉甸甸的一袋东西回来。金钩儿抢上去,将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地上,几把小青菜、三四根苦瓜、一扎泛黄的长豆角,几颗滴溜溜滚向墙角的土豆。

金钩儿有些不是滋味,递过毛巾说:“这东西要不了几个钱,不好看。”吴颂莲眉眼没抬,淡淡地说:“要好看早饿死了,你们男人,几个靠得住?”金钩儿酸水直冒,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脸上依然堆笑道:“可别这么说,我们都快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吴颂莲“呸”的一声,起身,发现灶台上的小碗鱼肉不见了,转身问金钩儿。金钩儿有些得意地往紧闭的屋门努努嘴,吴颂莲猛然失色,快步冲进屋。屋里一片狼藉,碗碎成了几瓣,鱼肉和汤汁撒了一床一地。吴颂莲掰开男人毫无血色的嘴,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异样,回身斥道:“你这样会害死他的。”金钩儿意识到自己大意了,辩解道:“我也是……他命硬着哩。”吴颂莲瞪了他一眼,呛道:“这么多刺,你试试?”金钩儿没料到吴颂莲这样堵他,一时噎得说不出话,黑着脸转身出门。吴颂莲抢出来说:“东西拿走。”金钩儿回转身,看见吴颂莲真是生气了,有心说两句软话,可脸上却挂不住,心里也不爽,一把抓起桌上的手表,“噔噔噔”地走了。

槽江是一条声名狼藉的河流,自古以来民风彪悍,匪患成灾,因渔业资源匮乏,渔民纠集打劫过往商船或收取“保护费”的事情时有发生,令商家无不胆战心惊。遇到明火执仗抢劫的还好一些,破财消灾好歹保住一条命。最恐怖的是水鬼,船行至险滩,突然从水底蹿出几个光头赤身的水鬼,船上的人未及回过神,便被明晃晃的长镰割了脚,或被渔网罩住拽入江中喂鱼。

金钩儿的祖父就是一名水鬼,水性了得,不比一百单八将里的阮氏兄弟差,据说能在水底憋半个时辰不换气。祖父不自己干,只替人接活,提取主家佣金(或以劫来钱财冲抵),同时恪守一条原则:图财不害命。祖父的传奇经历真假已无从考证,就连他的爹爹说起祖父也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明显带有虚构和想象的成分。但有一点可以佐证的是,金钩儿依稀记得祖父常常从外面扛一些东西回来,那些东西祖父从来没让他们碰过,至于那些东西最终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后来,水运日渐式微,匪患销声匿迹,一江浊水重归了往日的平静。

行船跑马三分命,本地人少有在船上讨生活的,槽江沿岸,多是外地来的渔民,有的是夫妻船,有的拖家带口,更多的是像金钩儿这样的光棍。他们沿岸聚集一溜儿排开,终年漂在黄汤浊浪里讨生活,当地人习称“漂佬”。

金钩儿充其量只能算半个“漂佬”,鱼市街却人人识得他,都唤他金钩儿,晓得他打着鱼,替公家干着“钩尸”的营生,晓得他那把常年被江水和烧酒滋养的铁钩好生了得,钩过不少冤魂和亡灵。

跳江轻生者几乎月月都有几桩,每年夏秋两季——尤其是高考张榜后——是跳江高发季,水上派出所救生巡逻队日夜巡查,同时,他们还给金钩儿和另外两个渔民发了块编外人员的牌牌,并凭此每月到巡逻队领取一百八十元补贴。这点碎钱金钩儿瞧不上,也只够四五天的酒钱,好在还有别的生钱的门道——索取感谢费。钩上来的不管是有一口气的“活尸”,还是没气的“死尸”,有人来认领,少不了索些钱财,当然最后他也只分得一小指头,大头则被巡逻队队长老鬼拿去了,这是水上行规。

程多宝就是金钩儿钩上来的“活尸”,被钩上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一通按压,程多宝突然坐起来,犹如噩梦中惊起。他盯着金钩儿,半晌不说话,旋即爬起来,用手掩面,跑了,留下一串慌乱的水脚印。金钩儿根本没防备,错愕间,忘了拔腿去追,眼睁睁望着一个矮小的背影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三天后的清早,金钩儿收网归来,却见一人立在岸边,金钩儿以为是来买鱼的人,挥手说走吧走吧,那人却木然不动。金钩儿定睛细看,几分眼熟,四十来岁的男人,微胖,阔脸,头顶微秃,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颇有几分斯文相。那人看见邻船帘子响,慌忙跨上船钻进舱。金钩儿认出来了,正是几天前夜里逃跑的那个人。于是怒道:“还有脸找来?”那人也不答话,笑吟吟地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烧酒。看见酒,金钩儿的舌头就打卷了。那人自称程多宝,嘱咐把船开到僻静处说话。金钩儿照办,把船往江心开,程多宝双手叉腰站在船头四望,很像一副干部视察的派头。

“这一拆,不知又要喂饱多少人啰。”

程多宝说的是鱼市街的拆迁。鱼市街早先是个小渔村,后逐渐成为“漂佬”和城市外来人口落脚地,散落着大批的酒馆、杂货铺和车船店,清人有诗云:青草桥头酒百家。说的就是当年的盛况。随着城市“一江两岸”的规划,一直被视为这个城市牛皮癣的鱼市街面临拆迁开发。消息早两年就放出来了,只是一直未见动静。金钩儿并不关心这些,拆与建都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不管怎么折腾,总不能把江给填了,有江就不愁活路。

“听上去,老弟可是政府的人?”

“生意人,做点小买卖。”

“碰到什么解不开的结?……花花世界,有酒有女人。”

“活著不如死去,别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可害苦了我。”

“被我救的人都这样说,不都活得好好的。”

“我也想活,但有人要我必须死,我死了他们就安生了。”

“落水那夜,我看见了桥上那些家伙。”

“是的,还得劳烦你弄死我,他们见我活着,还是一死,且连累他人。”

“把你弄死我就得坐监,要死自己跳嘛,碍我何事。”

“当然碍你。如果你没救我,我这会儿早死了。”

金钩儿噎了半晌,觉得好没道理,便冷了脸,掉头回转。

“你不弄死我那我只得在你这儿避避,我出不了门哇。”

程多宝这句话虽被呼呼的江风吹散,但金钩儿依然听得真切,看来还真被赖上了。

果然,一连好几天,程多宝赖在船上哪儿也不去,金钩儿管吃管喝,一天倒贴不少饭菜钱。看金钩儿脸色越来越难看,程多宝[典][见]着脸说:“出门急,没带够钱,若不嫌弃,这块表送给您,老哥权当行善。”说完撸下表递给金钩儿。金钩儿不屑地哼唧一声,像自己这种看日光吃饭干活的粗人,戴个明晃晃的表岂不惹人笑话。

突然多了个人,睡觉也是个问题,船舱本来就逼仄,还堆了一些杂物。金钩儿习惯了一个人睡,卷了被子横竖到天亮,可如今身边躺着个大活人,睡觉如挺尸,别提多别扭。更令人尴尬的是,金钩儿夜里总会睡过了,迷迷糊糊以为身边是吴颂莲,手也就跟着迷乱了。一块儿挤了几天,程多宝卷铺盖上岸搭板子睡。金钩儿清早起来看着刺猬一般蜷缩在岸上的程多宝,心里居然生出一丝歉意,但很快,这点歉意被程多宝一句话给冲得荡然无存。程多宝说,你身上有股味儿。金钩儿拉下脸说,是不是死人的味?程多宝自知失言,连连摆手否认。金钩儿冷笑一声,女人都不说话,你倒嫌上了。他说的是吴颂莲。金钩儿也清楚自己身上的这股尸味儿,干这行当头年,他就在坚持用干烧擦身子,可这股味道仿佛从骨头从血肉里面逸出来,除不掉赶不走。好在吴颂莲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刺激,吴颂莲说,没这味儿,也就不是你金钩儿了。

因为一句话,金钩儿好几天没给程多宝好脸色,为了弥补过错,程多宝只得乖乖地回到船舱睡。但金钩儿并不买账,思来想去,找到巡逻队队长老鬼,请求他出面把赖在船上的程多宝撵走。老鬼是个狠角色,手下管着十几号人,只要和水挨上边沿的事,没有他摆不平的,水上的渔船、采砂船、摆渡船,岸上的棺材铺、车船店、鱼市摊、烤鱼店,少不了都得向他“进贡”,哪怕是女人来船上做那种生意,老鬼也要从中抽份子,否则把人双双拘走。

老鬼自顾喝着花酒,问,东西呢?金钩儿见瞒不过,慢吞吞地掏出表。老鬼瞄了一眼说,兄弟,恭喜了,财神爷来了。金钩儿不解,弱弱地问,这表,值好多钱?老鬼将一颗花生高高抛起,用嘴接了,轻描淡写地说,卡地亚,小两万吧。金钩儿心里遽然一沉,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盯紧点,别让他跑了。”

金钩儿面露难色,狡黠地说:

“请了一尊菩萨,一天饭钱好几十,还喝着。”

老鬼默了半晌:“这样吧,队里给你想办法,一天一百,多了没有。”

一早,程多宝坐在船头摆弄手机,那是金钩儿以自己的身份证帮他买的新手机,想着因为他,自己好端端地和吴颂莲闹上别扭,折损了许多快活,便毫不犹豫地从程多宝给他的一沓钱里面抽出两张。手机买下,还多了两张。跑一趟净赚四百,值。

金钩儿往船舱外抻了抻脖子,外面白雾弥漫,四周一片缥缈,岸边的船大都出去收网还没回来。不远处的青草桥只听得一片朦胧的喧嚣。热闹,却不见人影。都快立夏了还起雾,这天也是鬼怪。下雾出去收网总不方便,不如睡个回笼觉。金钩儿咕哝了一声,缩回了被窝。

“怎么沒响动?我说跑了吧。”

程多宝还在打那条鲢鱼的主意。那是留给吴颂莲的,这两年水质越来越差,好多年没逮到这么大的鱼,怕有二十多斤,出手的话兴许能卖个好价钱,但金钩儿还是留了下来。

放下手机,程多宝弯腰去提水下的网兜,一堵墙似的屁股堵在船舱口,金钩儿恨不得朝那堵墙来一脚,让他喂鱼去,可转念又为自己这种闪念感到可笑。程多宝是有点可恶,但不至于让他去死,再说,老鬼也给了,虽然少了一点,总比风浪里捞鱼强。只是他心里隐隐感到不踏实,昨天老鬼来了,船都没上,站在救生艇上盘问程多宝的情况,金钩儿根据老鬼事先交代的,谎称程多宝是自己在广州做生意的堂兄,买卖蚀本,来外地躲债。老鬼也没继续纠缠,例行检查后立即走了,渔船在救生艇荡起的波浪里一摇一晃。

老鬼离开后,程多宝对金钩儿说,这货听音不是个善茬,日后怕是有麻烦。金钩儿心里暗自一惊,心想这程多宝也不是一般人,眼睛毒。夜里,老鬼在水上娱乐城打电话给金钩儿,醉醺醺丢下一句“你把他当菩萨供着就行”便挂了。金钩儿不晓得老鬼要搞什么鬼,琢磨着程多宝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

网兜还没露出水面,便听得一声泼剌,江水溅了程多宝一脸。程多宝丢下网兜,抹着脸骂道:“这家伙阴着哩,中午煮了吧,喝两盅。”

金钩儿暗笑,蹬腿抻腰,夸张地打着哈欠。夜里两人挤一块儿,汗骚屁臭实在难忍,自上回说错那句话,程多宝夜里赶都赶不走。金钩儿正蹬着,忽然想起昨天喝酒听说吴田的老婆生了三个丫头后,终于得了个小子,这几日要回乡下,这一回去,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何不借他的船睡一睡。

程多宝见金钩儿穿衣上岸,在身后叮嘱:“来一碗细粉,俩包子,梅菜和豆干馅的,再来点鞋底饼。”

金钩儿心里骂:“就晓得吃,吃个屁呀。”随即一个箭步跳上岸,一头扎进了雾中。

岸边泊着的船不多,这个时候大都出船还未回来。金钩儿隐隐约约看见了吴田的船,可待他走近时,船舱已经挂锁,心急的吴田一早就动身回去了。金钩儿有点懊恼,蹲下来烧烟。烟是好烟,程多宝散给他的,四五块钱一根,可金钩儿就是抽不出四五块钱的味道,和他四五块钱一包的烟差不离。

近旁的船有了响动,船帘儿一掀,有人猫腰出来。

“再来啊。”

迷迷糊糊的一声,像深水鱼吐出来的几个气泡,转瞬归于寂静。

“哎!”

一声脆脆的应。

金钩儿浑身一哆嗦,扭头。身影熟悉,踏着木板上了岸,疾疾地往桥上去。

金钩儿心里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剐了一下,起初并不觉得疼,半晌,痛感才上行至胸口,一扯一扯的。伴随疼痛而来的,是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怒火。他想喊住那个浓雾中虚梦一般的身影,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喊出来。

金钩儿艰难地转身往回走,上了船,提起水中的鲢鱼,手起刀落,鲢鱼顿时分为两段,跌落在船板上各自扭动了三两下,便没了声息。

程多宝尴尬道:“我也就多了一句嘴,你要是不舍得就给女人留着……”

“去,剁了它。”金钩儿直勾勾地看着程多宝,要吃人的模样。

程多宝只得照办,将鱼切成一段段,洗净,入锅。

一通酒喝下来,程多宝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趁着醉意,笑道:“本就风尘女,就许你老哥上?”金钩儿瞪了程多宝一眼,程多宝赶紧噤声。喝了两口,又道:“薄情女人,逢场作戏,千万莫认真哎。”说罢,晃到船头,费力地从裤裆掏出那东西,对着江面一通滴滴答答尿响。金钩儿半卧在船板上,醉醺醺道:“老弟你不行,尿都不响。”说完,也摇摇晃晃走到船头,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对着江面一阵骤雨般冲刷。一阵风过,弧形的尿线被吹飘。程多宝抖着裤裆里滴不尽的东西,叹气道:“槽鸡有米刀汤近,野鹤无粮天地宽。老哥,你晓得我多么羡慕你么,自由自在,能吃能喝能睡,还能把尿尿到天上去,可我呢……”程多宝说着说着居然掩面“啊哈啊哈”地哭了。“。”金钩儿骂,抢过程多宝手里的烟,叭叭猛抽了几口,烟雾从蓬乱的头发中升腾起来,像一丛受潮了净冒烟的干草。

鱼市街开始动迁,谈好了补偿协议的住户已在陆续搬离,轰隆隆的挖掘机碾碎了被脚底板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往日市声隐隐的鱼市街冷清了许多,心急的开发商在江边竖起了巨幅广告牌,青草桥头有不少挂着面具般微笑的售楼小姐在散发宣传单。

金钩儿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息,即将到来的变化看上去与他毫无关系,但似又密切相关。最直接的一点是没地方喝酒了,鱼市街的小酒馆他光顾了二十多年,散装的勾兑酒,自取自饮,按舀酒的提子算,下酒的小菜按碟子算,除了打鱼钩尸和吴颂莲睡觉,他余下的时间几乎都撂在了那里。他不用担心身上的酒钱不够,更不用担心喝醉了回不去,那个满脸麻子的伙计会帮他搞定。他不晓得拆迁后是否还会有小酒馆,即便有,也许不再是这个味。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牵扯着他,那便是吴颂莲,吴颂莲现在住的是瘫子名下的房子,拆还是不拆?拆了去哪里?金钩儿一无所知。

吴颂莲迟迟不来,金钩儿坐不住了,托别人去听话,也没听来个准信儿。这天夜里,金钩儿睡不着,特意开船从吴颂莲屋脚下绕过。看到吴颂莲屋内黑灯瞎火的,有心上去看看,可想到几天前清晨吴颂莲从船上走出来的那一幕,顿时又没了这个心劲,最终恨恨地离开。

转天下午,老鬼把金钩儿喊到小酒馆,兴奋地说:“我已经人肉搜索出他的真实身份,但不能告诉你。”金钩儿一脸茫然,他不知人肉搜索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老鬼要搞什么鬼,只是隐隐感到,跟着老鬼这么干下去,迟早会出事。

心里不踏实,可嘴上不敢说,于是搪塞说,得赶紧回去,姓程的约了人,要拉到江心去谈事。老鬼拍着他的肩,叮嘱道,记住每个人的相貌,听他们都谈些什么,用得着。

这几日,程多宝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死睡,电话里接连约了好几个人,人来了都要拉到江心去,一趟两百,或者上鹈鹕岛,烧几炷香磕俩头,另加一百。有了钱的程多宝阔绰起来,出手也大方。虽两头拿著钱,可金钩儿心里头却快活不起来。

回到船上,程多宝心急火燎地说:“老哥,下午得来一人,照惯例,上岛抽两根烟。这个人对我很重要——这个数行不?”说着,竖起了三根指头。金钩儿眉眼没抬,他等着程多宝再竖起一根指头。程多宝见金钩儿无动于衷,皱了皱眉,另外卷着的两根指头也竖了起来:“这个数总不亏吧。”金钩儿见好就收,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可有一点,不得让老鬼他们晓得。”金钩儿迟疑了一下,又“嗯”了一声。

但这笔五百块钱的买卖终究没做成。傍晚时分,吴颂莲来了。

金钩儿只感到船身晃了晃,扭头看时,吴颂莲提了个篮子已经上了踏板。金钩儿大为意外,一骨碌爬起。

“漂佬,上一趟鹈鹕岛多少钱?”

金钩儿愣了一下,看着面含微笑的吴颂莲说不出话。

“我只是去烧一炷香,不耽误的。”

程多宝闻言,摆手道:“找别家吧,船已被……”

“这就走,这就走……”金钩儿一边慌乱地穿衣,一边给程多宝递眼色。

“我们说好的呀,这都是什么事嘛——”

金钩儿顾不了岸上跺脚的程多宝,将船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往鹈鹕岛梭去。

吴颂莲坐在船舱,望着远处江边耸立的高楼一声不吭。金钩儿不时拿眼瞄她,心里这些日子积攒的气早没了踪影,倒是每看一眼,心里便蓬蓬勃勃生出一些欢喜。

鹈鹕岛本就是一块脚板大的地儿,早先是鹈鹕筑巢栖息之地,闹匪那些年,有精明人在岛上搭了一个菩萨庙,香火甚旺,敛财不少。匪患绝迹后,因交通不便,且常遭水浸,菩萨庙少有人光顾。

“……玲珑、宁静、朴拙,犹如一盆景,有世外之境。又如江上一方舟,普度众生。”这是程多宝给鹈鹕岛的评价,虽文绉绉,但金钩儿也听出了那么点意思。和程多宝一样,吴颂莲也喜欢来这个地方,曾戏言,我若去热闹的庙里拜菩萨,会遭耻笑,菩萨也未必看得起我。我这种人只配来鹈鹕岛,上面的菩萨未必比我好得了多少,我们心气相通,菩萨自会体恤我。这几句玩笑戳中了金钩儿的心窝,心里一直记着。

岛上一片破败,低矮的寺庙被老树遮蔽,门前满是落叶和鸟粪,踩上去沙沙响。不见守门的居士,斑驳剥落的菩萨低眉端坐,长明灯火光莹莹。吴颂莲将带来的供品一一摆在香案上,篮子里还剩下一包水果,不必问,自然是带给居士的。金钩儿将水果提到偏房,出来时,吴颂莲已在上香跪拜,金钩儿的目光落在吴颂莲宽厚的屁股上,犹如被蛛粘住一般,好不容易挣脱,目光一不小心又撞上了菩萨边上面目狰狞的金刚。仿佛泄露了心底的心思,金钩儿心里顿时紧了一下,慌忙提了空篮子去庙外等候。

回去的时候,吴颂莲一脸戚然,金钩儿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头上居然冒出了丝丝缕缕白发,眼角的鱼尾纹细密了许多。金钩儿心底里涌起一丝怜惜,停船,走过去,慢慢地抱住了她。吴颂莲试图挣脱,越是躲,金钩儿抱得越紧。

“别愁眉苦脸,菩萨会保佑你的。”

吴颂莲扯过了身边的毛毯,叹一声,仰身躺在了船板上。

“他——走了。”

金钩儿一愣,紧绷的欲望犹如高空中弹的鸟,急速下坠。

“什么时候?”

“前夜,他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

“为什么?”

“要拆了,不愿走,也不想死一般活着。”

“你——怎么办?”

“不晓得,房子被老太太收走了。”

“欺人太甚,伺候她儿一辈子,最终却被扫地出门。”

“是我对不住他们,没留下一儿半女,还给人蒙羞。”

吴颂莲叹息一声,疲倦地闭上眼。

“对了,老鬼那儿你帮我说说,我手头没钱,他逼得紧,担心我跑了。”

“我会找他……只是船上,你能不能少去。”金钩儿表情有些痛苦。

……

一阵难堪的静寂。眼前,江水浩荡,稳稳向前。

约好的客人迟迟不来,程多宝坐立不安,埋怨金钩儿昨天不该临时变卦。金钩儿将铁钩爪从酒桶里取出来,边用毛巾擦拭边慢慢悠悠地说,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再说了你可以雇别人嘛。别人我信得过谁?程多宝说,你是我的恩人,我只信你。金钩儿想起老鬼的话和什么“人肉搜索”,顿时也来气,反击道,你千万别这样说,我连你叫啥名、啥人都不晓得。程多宝脖子一梗,咦,你不都晓得嘛,难不成还骗你。金钩儿摇摇头,觉得程多宝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前一次,他约了一个人上船,虽然声音已压得很低,而且还混着马达的轰鸣,金钩儿还是真切听得对方唤程多宝为何秘书。从一开始,金钩儿就怀疑程多宝骗自己,他也懒得问,问多了讨人嫌,也给自己招麻烦。

左等右等,眼看天快黑了,迟迟不见人下桥来。附近的船上有人在做饭,菜入油锅时发出“嘭”的一声响,随即是锅勺在锅里翻炒的声音。更远的,有小儿挨打后无休止的嘤嘤的哭声,以及大人不绝于耳的责骂声。

“客人要是不来了我就死定啦。”程多宝忧心忡忡地嘀咕。

“你不是一直想死么,正好。”金钩儿没心没肺地回了一嘴。

程多宝瞪了他一眼:“我不想死,只想回家……睡个安稳觉。”

或许是受了飘过来的菜香的引诱,程多宝掏出两百块钱,打发金钩儿去买点好酒好菜,客人来了,总得吃饭。

金钩儿丢下擦得锃亮的钩爪,接了钱,晃着膀子爬上了青草桥。盐水鸭、猪蹄髈、卤白菜、卤猪舌,外加两斤散酒,很快搞定。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吴颂莲家,远远地看见巷道里白帽儿一闪一闪,金钩儿赶紧绕开。

客人来了,背朝着他,像电视里的大领导在训斥下人。金钩儿忙往边上躲,隐约听得客人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这是留给你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待他上了旁边的船,客人已经上了岸,匆匆往青草桥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小矮桌上留下一张银联卡。

一连好几日,程多宝不吃不喝,泥塑一般坐在船头抽烟,弯曲的烟灰兀自飘落。金钩儿也不劝,一天三餐端上,然后又倒掉。

这天傍晚,金钩儿在鹈鹕岛附近钩到了一具野尸,尸体已高度腐烂,浸泡成了肉泥,长钩都抓不住。金钩儿只得用绳子套住手脚,拉了回来。回到船上的程多宝看见仰面漂在浊水里的尸体,直接就吐了,当然除了一摊酸水,程多宝什么也没吐出来。拉走吧!程多宝骇然,赶紧拉走!金钩儿睨了他一眼,拉哪里去?这不等着老鬼派人来收嘛。说完,将钩爪卸下丢进酒桶。

好几天,都不见人来,程多宝怀疑金钩儿压根就没向老鬼汇报。鼓胀腐烂的尸体就系在船不远处,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水面上有异味弥漫。金钩儿却跟没事似的,该吃吃该喝喝,一闲下来便在程多宝面前一遍一遍地擦拭钩爪。那钩爪早已被擦得锃亮如新,一点锈迹都没有,即便在夜里都能发出幽幽的光泽。程多宝无法忍受,皱起眉头:

“就一爪子,干吗又是泡又是擦,瘆不瘆?”

“你不晓得,它早就不是一块铁了。你摸摸,有体温哩。”

“嘁,扯吧你。”

“它吃了太多的血肉,被酒养着方能去毒,擦亮了才能祛邪。”

“我晓得你在唬我,可又有什么用。”

一场急雨过后,江水裹挟着泥沙,龇牙咧嘴汹汹而下,野尸在激流中翻滚打旋,勒得绳子摩擦着船舷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叫,到了夜里,这种声音伴随着嗷嗷的江风,愈加地令人毛骨悚然。程多宝感到头皮都要炸了,索性抱了竹席上岸,不再上船半步。可即便如此,水面飘来的异味依然浓重,“咯吱咯吱”的怪声依然不绝于耳。邻船的“漂佬”开始抗议,程多宝抵不住大家发难,只得把船和尸体往苇子荡里拉。

这天下半夜,金钩儿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来,看见岸上的竹席空无一人,程多宝不知什么时候跑船头了,一点烟火在夜光中明灭。

“别想不开,江里的水脏。”金钩儿边说边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哗哗一阵恣意冲刷,“你看水里的那主,都泡得没有了面目,钩上来也是一堆白骨。”

“桌上的卡和眼镜,你帮我转交给运通街12号主人。我背包里还有一些零钱,你拿着。”

“真想死,也得拣个好日子,吃好喝好,体体面面我送你上路。”

金钩儿打着哈欠,矮身钻进船舱。身后传来程多宝压着颤抖的声音:

“我死了,只求老哥下钩的时候轻点,我怕痛……尸身就埋在鹈鹕岛,下辈子清静。”

金钩儿暗自一笑,躺下来等。半个时辰过去了,一声并不干脆的落水声响起,金钩儿将帘挑了一道缝,但见野苇子里的身影扑腾几番居然站了起来。金钩儿开心地笑,放下帘子,蒙了头,呼呼大睡。

在吴颂莲搬离鱼市街前两天,金钩儿用柳条拴了一条鱼去找吴颂莲。墙上挂着男人的遗像,是他所没有见过的、完全陌生的一个男人。他和吴颂莲坐在桌前说话,墙上的男人一直古怪地看着他们,老式的落地扇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能换个地方说话吗?金钩儿低声说。吴颂莲用脚拨了拨地上的鱼说,就这儿吧,他也在,有什么话只管说。金钩儿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男人,瘆得慌。

“到我那儿吧。”金钩儿晃了一眼墙根打好包的行李。

“跟你?水上漂?”

“不打鱼可以干别的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累了,想要个安稳的窝过清净日子。”

金钩儿“唔”了一声,抖抖索索往怀里掏烟,感觉手已经不听使唤。

这是一次失败的对话,金钩儿把这一切归咎于墙上的男人,他觉得是墙上的男人讓吴颂莲表现出陌生的克制和理智。这个女人平时不是这样的,让他感到陌生和惊讶。

最后的晚餐,吴颂莲做得格外用心,除了豆腐酸菜鱼,她还特意炒了几个可口的菜。吴颂莲也喝糊了,喝糊了的吴颂莲不管墙上的男人了,开始哭,开始笑,开始骂人。金钩儿听得扎心,抱着吴颂莲,连最后想温存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了。

跌跌撞撞回到船上的时候,程多宝已经睡了,船上一片狼藉,吃剩的饭菜和啤酒瓶散落一地。金钩儿三脚两脚踢向蜷缩在船角的程多宝,斥道:“你个猪猡,当旅馆了吧。”程多宝却仿如死去了一般没半点反应。金钩儿蹲下身,发现他手中捏着一瓶安眠药,矮桌上,搁着银联卡和眼镜。金钩儿忙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叹了口气说,你倒好,死了个干净,可连累我哇。

金钩儿捏着那张银联卡,一个晚上都没睡安生,他晓得里面有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买几套房了,现在这笔钱就在他手上,如果程多宝不再醒来……金钩儿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整宿,这个念头像无数条虫子在啃噬着他。他挣扎着,犹豫着,时不时爬起来用手试程多宝的鼻息,心里隐隐期待指尖那一点冰凉……江面上有微亮晨光的时候,他再也撑不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金钩儿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嚯”的一声掀开帘子,瞬间涌进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只见程多宝撅着屁股在江边刷碗,两只毛发脏乱的流浪狗正在为抢夺地上的骨头而相互龇牙,一只比一只狠。

金钩儿叹一声,闭上眼,佯睡。耳旁传来程多宝不紧不慢的声音:

“古话讲,事不过三,过三就违逆了……看来是天意。”

高考刚过,金钩儿又睡不好觉了。老鬼三番五次来找他,叮嘱夜里不能睡死,他已给上头拍了胸脯不死一个学生崽。

金钩儿找了一个观察桥上动静的最佳位置,白日里好一些,桥上人来车往,可以走走神。夜里难熬,每隔一两小时就要去桥上转一圈。程多宝也睡不实,酷热难耐,蚊虫侵扰令他不断弄出响声,他索性和金钩儿一道去巡逻。

桥头有个卖羊肉串的新疆佬,程多宝请金钩儿喝冰啤吃夜宵。看着烟雾弥漫的烤肉摊,金钩儿恍恍惚惚想起吴颂莲。二十年前的夏夜,金钩儿和一帮“漂佬”光着膀子光顾吴颂莲的凉粉苦茶摊,吹着牛,开着放肆的玩笑,那种感觉很美。如今,他连吴颂莲在哪个角落里都不晓得,离开鱼市街,吴颂莲人间蒸发了一般。

习习的微风荡过来,金钩儿抬头往桥面上扫了一眼,除了不时疾驰而来的汽车,桥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程多宝说大半夜的谁来寻死,喝酒喝酒。金钩儿揶揄道,光说别人,你自己呢?程多宝有点尴尬,叹一声,也许我这种以死避罪的方式是可笑的,我死了,虽免去了牢狱之灾,保全了一些人,但留给家人的痛苦是终生的。金钩儿心底一动,打哈哈道,有什么坎迈不过去,好死不如赖活。

转身,金钩儿将程多宝的话学给老鬼听。老鬼嘬着牙花子说,坏了,要防着他去自首,否则我们好事全黄了。金钩儿说。他既然动了这个念,随时会离开的,我看还是算了吧。老鬼并不甘心,你看紧一点,据我所知,上面给了他一张卡,至少有五十万,我们必须弄到手,然后——老鬼咬了咬牙——再把他抛入江中喂鱼。金钩儿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这活我干不了,你另找人吧。说罢起身就走,老鬼一把将他摁住,压低声吼道,当年你爷在这条江也是个人物,好歹你也是吃死人这碗饭的人,怕个卵……晓得吴颂莲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吗?金钩儿点点头。晓得搞到那张卡,我们可以买上几套房吗?金钩儿摇摇头。装吧你。老鬼狠狠地踢了金钩儿一脚。见金钩儿闷声不语,老鬼继续说,今年年景不好,跳江的都少了,往年好比下饺子,好不容易来点生意可不能白瞎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后面的话,金钩儿一点都没听进去,老鬼嘴里蹦出来的话仿佛都变成了会飞的虫子,在他脑袋里嗡嗡飞舞。

程多宝蹲在江边杀鱼,血水染红了大片江水,剁下的鱼头睁着眼,竖放在泥滩上,乍一看似从泥滩里钻出来一条鱼。

金钩儿看着晒得乌黑,且只穿一条裤衩的程多宝有些讶异,不认识的还以为是一个“漂佬”。

“今天尝尝我的手艺,酸菜鱼。我们老家的做法,上过《舌尖上的中国》。”

金钩儿才注意到船上还有一盘切成麻将大小的豆腐块和一条酸白菜,心里紧跟着痛了一下。

按照老鬼的吩咐,趁酒醉,金钩儿先悄悄把那张银联卡调包,再将程多宝的手机藏了起来,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接下去的行动,金钩儿却毫无进展,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下不了手。金钩儿越来越觉着,年纪越大,钩过的死人越多,胆儿反而越来越小。

这天傍晚在江边洗澡,程多宝突然对金钩儿说:“老哥,对不住……我的事不该瞒你。”金钩儿立即示意他打住,他并不想知道太多。“你是个好人。”金钩儿边说边向水深处游去,“这个社会,好人总是被误解和欺负。”金钩儿一时兴起,浪里白条一般,越游越远。这阵子,他时常想起曾经在这条江上打家劫舍的祖父,那种手起刀落、快意恩仇的日子是多么快活,而他就不行,他注定成不了祖父。

“你教我游吧。”程多宝站在浅水区大声说。

“你?游泳?”金钩儿哈哈大笑,瞬间,那笑声又刀切般戛然而止。

“行,会游泳的人淹不死。”

金钩儿为自己这个决定而感到无比轻松,像此刻躺在水面满眼蓬蓬勃勃的白云。

金钩儿带着程多宝学游泳,可惜的是,终未如愿。这天傍晚,霞光满天,江面上晃动着一层粼粼的令人晕眩的波影。金钩儿带着程多宝刚下水,老鬼开着巡逻艇过来了,跳入水中也加入了他们。老鬼游泳也是一把好手,但和金钩儿比,技术和耐力还是逊色。老鬼一直在鼓动程多宝往深水区游,程多宝刚刚学会了三招两式,很想去深水区试试身手。金钩儿不同意,但他的阻止并没有成功。

程多宝几乎是被两人一左一右挟持着游向深水区。

老鬼说,我们放手了,你试试看吧,就是刚才的方法。老鬼放手了,金钩儿却拽住不放。程多宝说,我试试吧,不行你再拉住我。金钩儿似乎没听见,拽着金钩儿往回游,眼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令人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老鬼憋著气追过来拉金钩儿。拉扯间,程多宝的眼镜滑落。失去了眼镜的程多宝成了一个瞎子,两眼一片混沌,只觉得有两只手在他身上较劲,一只手要把他狠狠地往水里摁,另一只手却拼命地把他往水面拽。后来,往下摁的手占了上风,他像一个笨重的铁块不可逆转地向下沉。他呛着水扑腾着挣扎着,但恐慌和挣扎加剧了他下沉的速度。大脑向一片无意识的混沌滑去时,一只手把他及时拽出了水面,未及多喘上一口气,便又往水底坠去。再次被拽出水面喘息的片刻,程多宝模模糊糊看见金钩儿和老鬼正在缠斗。被老鬼从身后扼住脖子的金钩儿,脸变得扭曲可怖……不多时,四周平静了下来,他被拽住拼命地向浅水区游。惊恐万状的程多宝回过头,铺满霞光的水面空无一人。而他们的正前方,夕阳正被山尖割破,溅得西天一片血红。

文非,男,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长城》《山花》等杂志,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等年选,出版小说集《渔船来到雨庵镇》《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