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元观察”迈向“多元交流”:国际社区社会工作实践的挑战与反思
2022-04-14史天琪
[摘要] 文化是日常生活的框构要素,而国际社区作为文化多样性的表象空间,其日常治理与服务实践中的“文化”更趋具体化,如何理解文化差异已成为国际社区治理的重要议题。本文聚焦一个国际社区社会工作项目实践过程,旨在厘清在国际社区场域中专业社会工作服务的策略与所面临的挑战,特别是作为服务要素和理念的“多元文化”是如何被运用到实务过程中的。研究发现,该项目实践经历了多元文化社会工作从理念层面到实践层面的衔接错位与自我调整,体现出以多元文化为表征的实践存在注重客观内容的“一元观察”和注重场景文化经历反思的“场景解释”两种视角。该发现对专业共同体的启迪是日常实践中学者和实务工作者需保持文化自觉意识并进行反思性审视,以避免将文化理解简化为文化表象知识的传递,而忽略文化的独特性、个体性和日常性,进而陷入“一元观察”的窠臼。
[关键词] 多元文化社会工作 国际社区治理 文化自觉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时代的场景实践与中国社会工作本土化理论体系建设”(项目编号:18BSH151)、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研究课题“长三角地区社会工作介入相对贫困治理的经验研究”(项目编号:2022N6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史天琪,浙江万里学院法学院社会工作系讲师,宁波万里对口协作和反贫困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为社会工作专业化与本土化。
[中图分类号] C91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672(2022)01-0015-10
一、 研究背景与问题提出
社区作为人们进行生活实践和建立社会关系的主要场所,是中国专业社会工作最主要的服务场域。受全球化浪潮和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当代社会呈现高度流动性和异质性,传统地缘型社区和单一文化体系型社区逐渐瓦解,城市社区充满了“外来者”和多元文化群体。随着中国在世界舞台上角色地位的转变,国内许多城市出现了众多国际社区,这些社区居民来源更加多样、文化背景更加多元、人口流动更加频繁。国际社区治理关乎迁移人口的社会融合及当地社会整合,已成为政府、学界和实务工作者迫切需要解决的议题。在此背景下,当代社会工作也面临更为直接的全球文化交融带来的服务挑战,特别是打破地域壁垒引发的在地文化与多元文化融合问题。
已有关于国际社区治理的研究表明,目前国际社区治理模式主要有单位管理模式、物业管理模式、外籍人士参与社区治理模式和政府主导模式。①这四种治理模式面临不同层面的挑战:单位管理模式面临由职工流动和房产交易引发的居民来源多样化问题,已超出单位的管理范畴;物业管理模式容易导致政府行政管理和服务范围出现盲区,可能会给国家安全和社会秩序带来隐患;外籍人士参与社区治理模式在学界未达成一致赞成和认可;政府主导模式又存在着影响居委会自治功能的发挥以及外籍居民对居委会的认可等问题。②在一些发达国家的社区治理案例中,社会化管理机制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③近年来,随着社会工作的不断发展,一些国际社区引入专业社会工作服务参与社区治理。但是,本土社会工作实践如何介入国际社区治理、如何处理文化差异的相关实证研究却一直较为匮乏。现有的研究讨论主要集中在社会工作介入国际社区服务的作用、对策和建议上④,以说明社会工作介入国际社区治理何以可能。目前鲜有研究去探寻在国际社区这一服务场景下,社会工作服务面临着哪些要求与挑战?社会工作者的服务策略与服务框架是怎样的?从服务对象层面来说,国际社区服务中的社会工作者面临的服务对象不只是本国居民,而是包括本国居民与国际居民;从社会文化方面来说,国际社区是一个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以及不同宗教信仰的多元文化汇集地,社会工作实践环境中的文化处境更加复杂多元。在国际社区这一充斥着社会体制差异、基层治理差异和文化差异的微观生活场景中,如何理解和面对文化差异及由此引发的矛盾已成为国际社区治理中亟待解决的难题。
基于以上思考,本文以一个国际社区社会工作服务项目为个案,探索国际社区中社会工作者是如何面对、处理文化差异和实践多元文化理念的,以从中发现中国本土场域下国际社区社会工作的实践挑战与应对策略,以及在这类多元文化显性空间中的实践逻辑。研究者于2017—2019年作为实务研究团队成员,参与到G社区①的国际社区社会工作服务项目中②。研究者在这一项目中的角色是多重的:既是项目团队中的一员,同时也是研究者。多重角色使研究者体验到多元文化社会工作在本土实践场域中的特殊性和操作性问题的普遍性,包括不同参与主体对文化差异的不同理解、文化主体间的内部多元性,以及服务中的文化便利性、工具性使用和抽象化理解等。这些问题促使实务界和学界对探索本土多元文化社会工作达成共识,同时也是反思性对话的前提。
二、 案例介绍:一个国际社区社会工作服务项目
G社区地处A市政治、金融中心地带,占地面积为1.29平方公里,生活设施配套完善,附近还有国际酒店、進口超市、西餐厅和咖啡酒吧一条街等,吸引了大量境外人士来到G社区居住。该社区境外居民近1500人③,来自45个国家和地区,居住周期一般是3年,其中有19%的境外人士居住达5年以上。④自2012年开始,为方便境外居民生活,G社区成立了境外人士服务理事会,并聘请外籍居民作为社区助理协助社区处理境外居民相关服务事宜。在2014年,该社区尝试与社会工作机构进行合作,以打破文化壁垒、促进文化融合为理念,根据境外居民需求开展一系列新移民适应性服务、中外文化交流活动和国际慈善志愿服务。
X社工机构通过项目招标的形式承接了G社区的国际社区社会工作服务项目(以下简称“多元融合”项目)。该项目于2014年7月开始实施,主要目标是通过为社区境外人士提供社区参与途径及常规化服务,来促进中外居民的相互交流和社区融合。由于国际社区的动态性和居民流动性,因而社区境外居民的数量和需求处于动态变化中。针对G社区的特点,社会工作者在介入后,采取了持续动态需求评估方法,即在项目发展过程中,进行持续跟进式需求评估。需求评估的主要内容包括调查G社区境外居民人口分布状况、社区居民互动意愿、社区服务现状以及境外人士个别化需求、境外人士日常生活安排等方面。通过需求评估发现, G社区境外居民具有较为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和良好的人文素质,这些居民不属于普遍意义上被认定的“弱势群体”范畴。这意味着,在非国际社区开展的针对弱势群体的服务(如残障人士居家照护、就业安置、行为偏差青少年疏导、高龄老人照顾者喘息服务等)与G社区境外居民需求现状拟合度不高。基于语言、文化、制度环境等差异,境外居民大多具有提升生活便利度和增强社区融入感的需求,并且G社区境外居民普遍具有较强的互动参与意愿,相对于“服务的接受者”,他们更倾向于成为“社区事务的参与者”。因此,社会工作者在进行项目设计时选用了优势视角理念,希望通过发挥社区境外居民的优势来提高他们在社区事务中的参与度,同时利用社区资源为境外居民提供适切的支持。
围绕着“社区资源与境外居民优势有效配合”这一服务思路,项目团队进一步确立了项目目的:建立境外居民支持性和参与性服务平台;协助解决境外居民适应性问题;推动境外居民参与社区活动,增进他们与本地居民的交流;提高居民对社区的认同感、归属感和社区融入感。该项目的推进大致分为三个阶段①:第一阶段聚焦于社区参与平台建设,培养外籍骨干志愿者;第二阶段着重推动文化交流活动,探索社区中的支持性服务;第三阶段侧重于社区环境的营造,促进中外居民的社区融合。
三、 突破“表面式多元”:国际社区社会工作的挑战
专业教育及实践要求不断提及和强调需求评估的重要性,对需求评估的操作往往是在服务介入之前或某阶段目标未达成时的再次评估。在此项目中,随着服务的持续开展,服务对象急需的交流平台已经“从无到有”,服务需求也逐渐转向对平台的维护。但在服务设置与需求动态拟合过程中,社会工作者遭遇了一些困境与挑战。
挑战之一:弱势服务还是平台建设。 “多元融合”项目在G社区的服务主要是围绕着国际慈善主题文化节、国际义卖跳蚤市场、慈善儿童英语教育、国际学堂等活动展开的。这些活动为社区居民交流提供了机会,承载着吸引服务对象参与、增进社区居民互动等基础性功能。最初,社会工作者的活动设计思路是从服务对象社区参与需求出发的,但项目持续一段时间后,社会工作者开始面临两难选择:一方面,需要按照国际社区治理的要求,吸引外籍社区居民参与社区活动,创建常规服务平台(如“国际义卖跳蚤市场”是该项目的常规性服务);另一方面,需要结合社会工作的专业要求,服务社区的弱势人群,否则这样的平台建设就会缺乏服务“深度”,很难获得评估方的认可。在这种两难选择中,社会工作者尝试迎合专业评估要求去追求服务的深度,舍弃了一些看起来“不那么有深度”的常规活动,但实际服务效果却并不理想。
我们(项目社会工作者)之所以犯错误,就是觉得服务平台搭起来之后,应该有更深入的东西,需要做不一样的东西,包括服务评估也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评价的。因此,有时候我们就把平台的一些活动给丢掉了,像国际学校课程就被砍掉了,总想去探索一些深度服务。可是,这样做使得境外居民参与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导致我们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为此我们流失了不少的外籍志愿者。现在回过头来看,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把平台的基础服务给扔掉了。(焦點小组/项目社会工作者小余)
当社会工作者意识到抛弃旧活动、开发新活动不仅没有达到追求“深度”的目的,反而还顾此失彼时,他们开始反思最初搭建的平台在稳定运作后继续发挥的作用是什么。在国际社区中,是什么原因使得活动替换时会造成服务对象流失?所谓的“深度”是指什么?为什么项目社会工作者和评估方都认为当前的服务不够有“深度”?带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项目社会工作者邀请了督导、外籍居民志愿者,以焦点小组的形式展开讨论,以期解开这些困惑。
首先,我认为我们必须重新创造交流机会,因为现在许多家庭和志愿者不想继续参与了,我们必须考虑如何再次建立一个良好的基础。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在社区中广泛宣传,为外籍居民和中国居民组织一些常规的活动,比如邀请大家参加花园聚会、茶话会等。虽然这些都是非常小的活动,但可以重新开始交流分享,或者当(参与者)不想分享感受时,也可以提供一些非分享类的活动,如放映一部电影,虽然这是很容易做的活动,但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提供这样的空间)。我认为解决问题、提供一些指导或开展其他方面的服务是下一步。为什么非要去想问题是什么呢?实际上互动是发现和解决困难的前提。比如我如果面临问题需要帮忙,我首先要认识你,我要感到(和你交流)心里舒服,然后我了解到你懂英语,你可以和我交流、帮助我。所以说,首先要创造一个良好的交流空间。(焦点小组/外籍居民志愿者An①)
因为(社区中)不断有新居民加入、旧居民离开,流动性较高,所以参与简单、容易被发现的活动形式可以给新加入的居民提供参与社区活动的渠道,来帮助他们尽快地获取生活信息、习得在地文化。这也是为什么基础服务(常规活动)要一直维持下去的一个原因。(焦点小组/项目督导者)
在焦点小组的讨论中,项目督导和外籍居民志愿者An最终就服务取向达成共识。项目团队对最初建立的慈善参与和文化交流平台所承载的活动功能和意义进行了补充,认为重要的不是急于发展新的服务类别,而是维护已有交流平台的持续运作,以便新居民发现参与社区活动、互动交流的途径。在社区外籍居民看来,社区交流平台的重要性不亚于专项“深入”服务,因为它不仅能够吸引不同类型的中外居民参与社区活动,而且能够呈现中外居民的真实想法,促进中外居民之间的互动交流。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多元融合”项目可以创造或提供一个平台来会面。虽然他们(指新来的居民)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参与进来,但这是正常的,因为他们不了解这个项目,了解是需要时间和机会的。当我们有定期活动时,就可以吸引新的居民加入,他们可能会自己一个人或者带家人来,然后(在活动中)相互认识,不论是中国居民还是外国居民,都会在这个场合见面,逐渐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支持、互相帮助,(这些支持)可以是语言方面的,也可以是生活经验和其他方面的一些建议。所以对我来说,这个项目的重点是创建交流平台、提供交流机会。(焦点小组/外籍居民志愿者Lily)
对于境外居民来说,拥有可以持续互动交流的空间更符合他们对社区服务的期待。我们在对服务设置和需求进行匹配时发现,外籍居民对日常生活交流的需求是持续的,他们希望社会工作者可以协助创造与维持生活交流的空间,而不是一定要找到“困难个案”才称得上“深度”服务。
挑战之二:服务理念与实践策略的矛盾。虽然项目团队在维护已有交流平台运作方面达成共识,但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工作者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挑战是如何进行服务的匹配。平台维护和定期活动是一场资源投入的“持久战”,购买项目的资金和项目年限都是固定的,虽然“多元融合”项目在G社区的服务已三年有余,但还会持续购买几年仍是未知数。因此,从项目社会工作者的角度来说,他们期待社区居民可以成为常规活动的设计者和主导者,这样即使项目结束,社区交流平台也可以继续运作。为达到这一目标,首先要减少由于文化、语言和生活习惯差异等带来的中外居民沟通交流阻碍。因而,在“多元融合”项目中开展的许多具体活动都是围绕着“减少差异、接纳不同、促进融合”的思路设计的,开设国际学堂即是其中最典型的活动。可以说,这一在多元文化视角倡导下的理解差异、促进融合的理念,不仅是社会工作者所期待的在国际化社区服务中能够实现的目标,更是有关项目希冀达到的“深度”所在。不过,如何将这种理念通过实务工作呈现出来并非易事。
服务设计的时候是双向的①,但执行时进行了策略性选择。因为在国际学堂开始之前,我们先开展了几期书画课,很受欢迎,许多外国居民来参加,所以我们决定先以中国传统文化课程来吸引外国居民参加,然后再邀请他们来开展一些国外文化课程。我们是从这个策略上来安排活动的。但受资源限制,国际学堂开设的课程还是以介绍中国文化为主,不过我们也有一位外籍居民开设了柔道课。(督导记录/项目社会工作者小余)
文化学习是一种促进不同文化间相互理解、接纳的途径和过程,通过中外不同文化课程的讲授可以增进中外文化的交流,接纳不同文化间差异,促进相互融合。尽管这样的文化课程活动看上去是尊重各自的文化,认可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但实际上,这种将中外不同文化割裂开来的活动设计思路,遵循的是一元交流的设计逻辑——通过灌输某种文化知识的形式,把不同的文化元素放到活动中。然而活动安排是否体现出了对于不同文化的理解?又是如何通过这些活动促进社区融合的?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社会工作者开展的活动陷入了表面文化多元、实际文化一元的陷阱,即服务背后的逻辑是单一观察视角——从一个文化标准出发看待其他不同文化。这种观察视角容易将文化理解简化为文化表象知识的传递,而忽略了文化的独特性、个体性和日常性。
挑战之三:差异包容还是差异反思。当国际学堂的课程越发呈现“一名外国教师——中国学生”或“一名中国教师——外国学生”这种单一化趋势时,社会工作者开始意识到,国际学堂如果单纯只是不同文化内容的形式化传递,就无法实现理解、包容和接纳日常生活中文化差异的功能。
若我们的设计都是以授课式、学习式文化课程为主,实际上就潜在地排除了对中国文化不感兴趣的外籍居民。文化融合的前提是理解和尊重,而非过度强调学习那些文化课程。国际学堂只是为有兴趣的居民提供的平台,而那些不那么有兴趣的中外居民,更可能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因为我们只有给他们创造交流的渠道和空间,他们才有更多的机会互动、理解、包容和接纳差异。(督导记录/项目社会工作者小余)
国际社区服务中,社会工作者需要在行动中反思,随时警惕自身观察视角的不足,以避免陷入所信奉的理论与实际所采取的行动不适切的境地。这种不适切不仅体现在服务设计逻辑和行动策略的不对等上,还发生在日常服务时需协调各方的沟通场景中。社会工作者也越发意识到,文化差异并不只是表现在明显的文化形式和习俗上,更表现在日常生活和处事方式上。例如,当社区的行政要求和服务对象意愿不一致时,社会工作者就会感受到压力。
比如,有媒体(在社区里)采访时,不少外籍居民表示他们不习惯接受“被安排”的拍摄和访谈。所以,开始时我很怕去叫外籍居民参与这种采访活动,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因为按照社会工作专业价值观,社会工作者应该尊重服务对象自己的选择,不应在服务时间之外占用他们的私人时间,让他们参加计划之外的活动。但为了完成任务,我有时也会改变邀请的方式,以朋友的身份邀请居民参加一些其他活动。比如,我就会对外籍社区居民这样说:“你xx时候有空吗?可否帮我一个忙?”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表示愿意帮这个忙。当然,我也会找机会告诉其他工作人员,如果这种临时性的行政要求过多的话,就会挫伤居民参与志愿服务的意愿。我希望专业社会工作者的介入,可以在传统社区服务模式上发生一些改变,而不只是项目团队有文化自觉意识。(访谈记录/项目社会工作者小余)
对于社会工作者来说,“以朋友之名”涉及伦理选择的困境——遵循专业关系还是朋友关系。在伦理困境中,社会工作者一般会面对两难选择,其信奉的理论要求他遵守专业伦理,但在实际服务过程中,按照现有专业伦理的要求有时是行不通的。当社会工作者从开始时的为难情绪过渡到主动保持文化自觉意识时,也逐渐变被动为主动,向服务合作方传递保持文化敏感的重要性。社会工作者在多元文化实践中逐步引入反思元素,不再无视多元文化交流中的权力冲突,而是通过反思提升文化自觉意识,让自身的观察视角更为开放和多元。上述资料表明,在国际社区治理实践中,社会工作面临着平衡多方需求和多元文化差异的挑战。这些需求与差异并不具有明显的呈现载体,反而是隐匿于日常生活之中。
四、 迈向多元文化交流:一个场景解释框架
在国际社区社会工作实践中,多元文化交流成为必然的发展趋势,也是国际社区治理的重要维度之一。通过G社区社会工作服务实践,我们发现,在国际社区服务中,社会工作者对文化差异、制度差异具有一定的敏感度,并尽可能希望通过多种文化活动促进社区融合。比如,社会工作者有意识地将不同文化元素纳入活动设计中,在社区行政工作与居民意愿出现分歧时,关注文化处境差异,并主动承担协调者的角色。社会工作者也留意到由语言、制度、文化习俗而导致的信息获取的不对等,会产生很多容易被人忽略的服务暗角。但同时,从中国文化处境的服务场域转向多元文化交汇场域,对于本土社会工作者而言依然充满挑战,社会工作者需要不断自省其服务设计视角是“为了呈现不同还是为了促进文化理解”。
多元文化社会工作从理念层面到实践层面的衔接错位与调整过程折射出两种完全不同的观察视角和服务策略:一种是站在文化之外的“客观”抽象立场上来理解多元文化之间的交流——“一元观察”视角;另一种是将多元文化交流放在特定的历史社会场景中来考察——多元文化交流的场景解释视角。前者没有将多元文化的交流与具体国际社区的日常生活场景相结合,忽视了文化交流中普遍存在的权力关系。这种抽象的文化观察视角看上去能够包容和尊重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但是过于理想化,无视文化差异背后的不同价值立场。①同时,从理论的解释逻辑来看,“一元观察”仍然带有明显的文化本质主义(cultural essentialism)的影子②,假设文化可以独立于特定的历史和社会场景而存在,看不到国际化和全球化情境中西方殖民霸权以及给处于弱势的国家和民族带来的文化冲击③,只会使主流文化更加主流、弱势文化更加弱势④。场景解释视角则提倡在日常实践中要避免多元文化交流中“各说各的”现象,这需要超越文化差异的“客观”考察,把多元文化交流放在特定历史社会场景中,尝试理解多元文化交流背后的社会运行机制以及所秉持的价值立场。⑤在特定场景中考察多元文化之间的交流不仅涉及文化差异,同时也必然会涉及文化交流中的权力冲突,它需要参与其中的人们具备一种文化自觉意识(critical consciousness),转变以往“客观”观察和分析的思维逻辑,把对多元文化冲突场景中的历史和社会位置的自我审视作为服务实施的重要路徑。⑥
场景解释视角强调文化自觉的重要性。文化自觉需要借助反思(reflection)思维,对个人的价值、态度和生活经历进行审视,检视个体在与他人交往过程中存在的偏见以及这样的偏见对周围环境的社会歧视和社会排斥所产生的影响,从而自觉调整自己的态度和行为,打破社会歧视和社会排斥循环圈。①通过反思,社会工作者在多元文化实践中对特定历史社会场景中的自我身份进行审视,保持对与价值理念相异的实践策略的警醒,以避免实践者陷入呈现文化元素多样性的表象之中。从形式上看,多元文化交流的场景解释视角只是把多元文化交流放在特定历史社会场景中来考察,使多元文化交流有了具体可观察的现实场域和社会运用机制。实际上,它的目的是要挑战人们在多元文化交流中容易忽视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会不自觉地将文化分为“中心”和“边缘”、“主流”和“另类”两极,二元对立思维方式持有者即使在争取更公平的文化待遇时,也只是关注其在多元文化交流中的地位,并没有将不同的文化放在特定的历史社会场景中采取一种动态关联的反思性审视。②场景解释视角强调,多元文化交流的目的既不是引入或舍弃一种文化,也不是协调不同文化间的冲突,而是帮助人们跳出原有文化的限制,对不同文化有更深切的理解,从而能够支持人们在多元的社会生活中做出更为包容、更为理性的选择。③
概而言之,多元文化交流的场景解释视角不回避文化交流中的权力关系,而是将权力关系分析与在地经验呈现结合在一起,为在地经验呈现提供现实发展空间,同时顾及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别和共同之处,创造一种跨文化(transculturality)的多元观察视角。④这意味着多元文化的交流实质上是文化身份的重塑过程,它不仅是技术和社会支持层面的交流,同时也是人们对自身所处的历史社会场景中独特文化位置的理解,是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历史社会责任的觉察。多元文化的交流有助于人们从原初文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挑战那些“熟视无睹”的想法和习惯,使自己变得更加开放和包容,能够欣赏不同文化各自的独特之处。在这种场景解释框架中,国际社区社会工作者的角色不只是服务提供者,同时也是多元文化交流的经历者和文化冲突社会机制的觉察者。⑤
五、 结论
进入21世纪以来,借助互联网和移动通信等技术,国际交流已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多元文化社会工作的重要性也变得越来越突出,成为社会工作的一个重要理论流派。①在全球化语境中,多元文化取向的社会工作实践不仅涉及宗教、少数族群、性别、移民、难民等领域,更重要的是强调实践者在服务过程中的文化敏感性以及文化能力的适度发挥。在临床实践中,这种多元文化取向直接体现在对服务对象文化脉络的关注和对其带来的多元化需求的理解上,并且逐渐发展出一种新思想:社会工作者应该具有一种“文化能力”并利用其来完成具体工作,理解、维护所接触的各种主要文化。②在社会工作专业教育中,文化已被纳入助人过程中,成为助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为它关乎如何界定和表达问题、个人如何寻求帮助、服务提供者如何设想和提供干预方案的选择。③然而,在本土社会工作实践与研究中,对于多元文化社会工作在实践层面上的讨论空白仍有待填充。
本文通过对一项国际社区社会工作实践项目的长期跟进研究发现:社会工作参与国际社区治理面临着弱势服务还是平台建设、服务理念与实践策略的矛盾以及差异包容还是差异反思三个方面的挑战,社会工作者在反思实践过程中意识到多元文化理念向实践转化过程中极易走入表象陷阱。多元文化社会工作从理念到实践过程折射出两种完全不同的观察视角和服务策略:注重“客观”文化内容分析的一元观察视角和注重多元文化交流的场景解释视角。尽管“客观”文化内容分析也强调尊重多元文化之间的差异性,但是由于缺乏对自身文化立场的反思,较易陷入一元观察视角的窠臼,或忽视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或夸大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注重场景文化经历反思的場景解释视角摒弃了二元对立的实证主义思维逻辑,强调多元文化交流中的身份,注重呈现人们之间的不同,包括不同的位置、生活经验以及观察视角等,旨在提升人们在多元文化交流中的应对能力,以满足当下社会背景中不断增强的多元文化交流的现实需求。
“人在情境中”与“助人自助”一直是社会工作专业实践提倡的理念与宗旨。④不过,如何将“实践”转化为“承载着理念的实践”着实是服务过程中难以回避的挑战。本土社会工作在专业化与行政化、国际化与地方化等多重实践话语影响下,实务界与学界切实需要保持对文化自觉的反思与警醒。国际社区是多元文化的显性场域,但在专业教育与实践的任何场域中,多元文化都是“在场”的,其与参与者的身份建构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融入具体场景的实践中。多元文化实践的意义在于让人们能够看到处于不同场景中的人的文化价值,以此真正实现自我增能和相互增能。
(责任编辑:徐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