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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莹,莹莹

2022-04-12于文舲

福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皖东刘老师院长

于文舲

刘皖东和林莹这对毫不搭调的师生,能一直相安无事,甚至还达成了某种默契,主要原因大概就在于,他们心里有一个共识。林莹觉得刘皖东实在不像个导师的样子,刘皖东也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刘皖东当然比林莹先意识到这一点。他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资格带博士,只能带硕士。他在学院里和在校外一样都是默默无闻的,有过一点成果,以保证他这么多年来没有被淘汰出局,但有也跟没有差不多。刘皖东自己做学生的时候,完全靠着一股闷头苦干的拼命劲儿,从安徽乡下一个没人听说过的地方,考到著名的浙大,又考到北京。他的博士导师在学术界堪称泰斗级的人物,那时年轻人赶时髦,解放思想,会抖机灵的都叫有才华。偏巧导师就把他看作了浮躁之风中仅存的一枚硕果,于是刘皖东成了泰斗的关门弟子。等到他快毕业的时候,学院里有进人的计划,泰斗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留校,结果自然是一路绿灯。得知这个消息,刘皖东脸都涨红了。导师以为是激动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就是命好。刘皖东想了三天三夜,也觉得不能拒绝老师的好意,何况他也没想好除此以外还能干什么,他也想不那么窝囊一回。为了不给导师丢人,他又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发挥了好多年,刚开始做讲师课多,一周好几门,他都恨不得把讲稿一字一句地写出来才敢站上讲台。骨架子瘦小的他,熬得像个小老头。再后来,导师去世了,他也离婚了,再没有人迫使他非要怎么做,他也不强求学生,谁都自在,挺好的。

比林莹进校早好些年,刘皖东就是这么个佛系的样子了。林莹选导师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她不怎么在乎老师的水平,她就是想找一个事儿少的。林莹是那种用王朔的话说有点“飒”的北京女孩,只能说有点,因为她算不上多么漂亮,气质也不出众,但就是有那么一种劲儿,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的邋遢帅。林莹考研,唯一的想法是多赖三年时间,搞她自己的创作。她就不信搞不成。所以最好别有人来烦她,不熟的人看她大概总是像在梦游似的。有人就向她推荐了刘皖东老师。他们说,这位刘老师常年毫无存在感,估计他自己也习惯了。他气场弱到什么程度呢?往年常有学生不满导师分配的结果,当场就哭的也有,搞得气氛分外尴尬,脾气大的老师一拍桌子一瞪眼,学生立马吓得憋回去了,只有这位刘皖东老师,紧张得自己在旁边搓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他只能哄着学生说,别哭呀,别哭了,走,刘老师请你们吃午饭。林莹对这个传说报以大笑。当然也有师姐说,要想事少那才应该去跟抢手的导师呢,他们忙着到处飞,多少天都见不着人,就更没空管你啦。又有人反对说,人是见不着啊,可他们到处揽的那些破事,最后不都得学生收拾烂摊子。林莹还真的对一位明星似的陈教授痴迷过一阵,人家的课一听就不一样,要见识有见识,要风度有风度,哪像刘皖东只会念课本,一个班的人有半个班逃课他也当没看见?林莹甚至在陈教授面前都不由自主地乖起来了。结果到了选导师的日子,她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她倒是毫无意外地成了刘老师的学生,也算如愿吧。

刘老师果然没什么存在感,在林莹这儿就更没有了。林莹的才气很快就显露出来,尽管她一天到晚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别人夸她的时候也不会想起她的导师是谁。她有时候得意起来,会恶作剧地想,不知道陈教授后悔没有,错过了她这样的好学生。不过她又想,估计人家也没有这份闲工夫。除了上课,刘皖东老师几乎不会出现在学校里。他偶尔幫出版社编两本没人愿意接也不知道什么人会关注的书,会找林莹的两个师兄和一个师姐帮忙,后来就找师妹了,反正不会打扰林莹。还有报销一类的杂活也是。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在某几次讲座的PPT首页上,把“副教授刘皖东”写成了“教授”。丢了一个“副”字,谁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呢。这事后来成了学院里茶余饭后的笑话,人家当笑话讲,他可吓坏了,一遇到院长、所长就急着想解释。领导笑着摆摆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当年他的导师那样。后来有老师讲给了自己的学生,事情就传到学生群里,林莹才听说。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导师了。她甚至觉得刘老师跟她说话都有一点小心翼翼。以前上他的课,中间休息的时候,刘皖东就独自靠在走廊的窗户旁边,看人们进进出出。林莹经过他面前,会对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腼腆地笑一下。偶尔他们会多说几句,刘皖东就把手插进裤兜里,掏出来,再插进去,再掏出来,好像那双手总是没处搁似的。要么就下意识地往窗外望去。他曾经借着酒劲,当着满满一桌子大咖大佬、院系同事还有赞助商大老板的面,说林莹是他的“伟大的学生”。林莹也看不出他喝醉了没有。而关于那个酒局,林莹后来总是忘不了,刘皖东就更忘不了了。

这件事发生在林莹读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暑假刚过,初秋天气还没来得及凉下来,大家重新回到校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热火朝天的气息。院长的不知什么人脉,在山东为他们筹建起一个创作基地。学院的事,林莹向来是不关心的。但这次院里的指示直接就砸在她脑袋上。因为高校里教和学的基本上都是做研究,创作没有直接对口的专业,虽然也在筹备中,但显然是不赶趟的。那几年流行建创作基地,院长说,这是大势所趋,好机会不能白白浪费了,我们自己克服困难也要走在全国前列。于是这件事就下达到了林莹所在的那个还算沾边的专业,负责接洽具体事宜。现在万事俱备,就差揭牌了。对方出钱,邀请有关领导还有所里的老师们参加揭牌仪式,再安排些景点参观,美其名曰采风活动。因为仪式有个环节是学生代表发言,所长就找了他的学生,让她准备发言稿。露脸的机会嘛,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到时候媒体都会报道出去,他带着自己的优秀学生代表,面子上也好看。然后再让她推荐一个同学,两人有个照应,一路上可以帮工作人员做点杂事,再说,也彰显一下他作为系所领导的民主和公平。可谁知,这个叫程思韵的实诚姑娘,当即摆手,连说了三遍老师,我不行。她住林莹对门宿舍,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都很和气,她情急之下就说,老师,我推荐林莹去吧,我真不会发言,当众说话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林莹在我们班最有才了,您看行吗?我可以负责跟她传达。所长顿了一下,问,林莹的导师是谁?程思韵说,刘皖东老师。所长撇了撇嘴,又问,她是班长吗?程思韵摇摇头。但她还是没有醒过闷儿来,她急着解释,林莹就是不爱管事,她专业上很好的。所长也很无奈。随行的学生就这样定下来了。直到出发那天程思韵还是乐呵呵的,一路上都挽着林莹的胳膊。

当然了,林莹心里也有一点沾沾自喜。虽然她并不在意出什么风头,但这件事不太一样。她打电话告诉母亲,周末去趟外地,回不了家了,而且特意强调,这次只选了两个学生去,她要发言。母亲没说什么,只叮嘱了几遍,在外面注意安全。林莹嫌她唠叨,那么多老师和工作人员呢,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呀!母亲又说,上台穿正式点,精精神神的,可别像你平时那么邋遢。林莹就笑出声来。

到达当天的欢迎晚宴,就在他们酒店的超豪华包间举行。那座酒店的气派,简直像宫殿,到处都是大理石的纯白色巨大的廊柱,天花板感觉很遥远,只有水晶灯垂下来,在人们头顶铺洒金灿灿的光。光和影子都是碎的,还有装饰用的绸缎,被人们往来穿梭的风带起来,飘摇个不停。入座前,所有人都在说话,一声高过一声的大笑,整个厅堂嗡嗡作响。林莹一踏入这里就感到晕眩了,是程思韵用汗津津的手指头捏住了她的胳膊,直往她身后躲,她才勉强让自己显得放松一些。所里陈教授和另一位重量级的老师缺席了,这让林莹多少有点失望,眼前的人看起来怪無聊的。来时路上所长说两位教授出差在外,没办法,实在赶不回来,但程思韵悄悄对林莹说,陈教授的学生是她室友,她们都知道陈教授和院长历来有点别扭,这种面子上的活动,他一概能推就推。林莹忽然笑了笑,因为她看到不远处的刘皖东,单就凭一个背影,林莹也敢说,他心里的狼狈跟她也差不多。趁领导们在寒暄,学生起码可以在角落里躲一会儿,谁也不会注意他们,可刘皖东不行。他短粗的脖子都要缩进身体里去了。他刚才跟着所里另外两位老师,现在点头哈腰的,在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不是基地的金主,就是当地的创作人员。好像有点眼熟似的,是不是刚才谁提到过?可在眼前晃的人太多了,对不上号的还是对不上号。实际上,那一整个晚上,林莹都在跟她自己做斗争:一是她的脸盲症,二是路痴,拐个弯就找不回来了,在偌大的酒店里跟探险似的,第三,就是不会喝酒。

林莹喝酒脸红,是一口下去,吓人地红,不管什么酒都一样。她就算想假装体面的样子,脸上的反应却压不住,又红又烫的,整个人都烦躁起来,又让她觉得粗俗,所以很尴尬。可当地人显得很高兴。他们准备了顶级的红酒,招待文化人嘛,得讲究些,太简单粗暴是不行的。然而一喝起来,他们就把红酒喝出了烧酒的气氛。后来还是派人去取了白酒,都备着的。主位这边领导先满上,其他人随意。院长推让了半天,说自己心脏不好,又说家里妻管严,一滴都不让沾,被发现了不得了哦,不过这些也都没挡住。碰过几次杯,他们喝得开始擦汗了。不上头怎么算喝酒呢?红光满面是福相啊。大老板突然指着林莹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下,林莹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变成了全桌的焦点。冷不丁暴露在那么多的目光里,她慌得也只会跟着笑笑,脸都憋成茄子色了。大老板跟院长熟,随口问,这是你的学生?院长摇头,指指所长说,都是他们专业的学生。大老板又问所长,这是您的学生咯?林莹瞄了刘皖东一眼,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往茶杯里倒水。所长先朝程思韵那边挥了下手,说,那是我的学生,这个嘛……他含糊地笑了笑,又说,这是他们班里最特别的一个学生。林莹心里暗笑,这叫什么话呢?最特别的学生,她倒是不介意这个评价。好在也没人想知道她是怎么个特别法。就有人吆喝着让她给老师敬酒。她站起来抿了一口。所长又说,林莹是班长吧?林莹说不是。大老板挺夸张地接话说,怎么还说不是呢?老师现在说你是,就是了!就地提拔!快再敬老师一杯,还能连升两级!他被自己的话逗得大笑,有人跟着起哄。所长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林莹。这时刘皖东突然站起来了,他说,林莹是我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学生,她是一个伟大的学生。他的语调还是平平的,声音也不大。他站起来是为了到一旁的小柜子里去取几张餐巾纸,取回来,一扭身就坐下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大老板可对林莹不依不饶了。他先满脸堆笑地冲刘皖东说,原来是您的学生啊,刘老师?然后又指挥林莹,别愣着啦,快去,都给你这么高的评价了,赶紧到老师身边儿去呀!林莹还有点蒙。全桌人都看着她。她只好站起来,迟疑着朝刘皖东那边挪了两步。大老板突然又提高嗓门,哎,回来回来,让你过去干什么啦?你连酒杯也不端。他顾自摇摇头,笑着嘟囔说,这丫头,啥都不明白啊。院长就跟他苦笑。林莹伸手碰到酒杯,又有人起哄,先满上先满上。刘皖东就又站起来了。他看了看林莹,又看了看主位那边,陪笑说,就别难为她了吧,学生嘛,小女孩呢,这酒我来喝吧。他不由分说就抄起酒瓶往杯里添。喝完一杯,又添一杯,仰脖灌下去。没人起哄,也没人阻止他。林莹缩在椅子里看着,她有一点担心,说不清是担心他,还是担心他出丑。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刘皖东和林莹是一对师生了。大老板如梦初醒似的,朝手下人招呼,刘老师怎么还喝红酒呢?这就是我们照顾不周了啊,照顾不周,刘老师痛快人,快给刘老师上白的啊!于是他又干了一小杯白酒。所长笑眯眯地说,我们刘老师啊,别看他是南方人,能喝嘞,你们未必喝得过。林莹看不出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她也确实没处去了解导师的酒量,人家师门三天两头聚餐,老师都恨不得学生围着自己转,可刘皖东不,有时学生问他,他就说你们聚,你们聚,偶尔吃一次,也不提酒的事,学生看老师不提,也就不好意思提,匆匆聊几句,吃完就散了。后来他们就更少聚在一起。

大老板拍着腿,猛劲地赞叹刘老师有气概,有胆识,了不起!刘皖东就只喝不说。大老板在兴头上,敬完这个敬那个,舌头都有点不好使了,他嘴里拌蒜,还不忘扭过头来对院长说,人家刘老师就比你爷们儿!怎么着,一晚上都跟我这儿推三阻四的,瞧不起我啊?院长尴尬地笑了笑,把捂住酒杯的手挪开了。林莹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刘皖东自己又喝了一口。林莹往他那边看了看,好像也没看出什么来。喝上白酒的刘皖东,话格外地多了,他甚至还主动敬了几次酒,大家也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亲亲热热的,刘老师这,刘老师那。圆桌实在太大,后来人们就三三两两地走动开,敬酒,聊天。这个时候作为小辈,林莹也知道不应该失礼。再说程思韵指不上,躲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有人过来碰杯,她就慌手慌脚地点点头。林莹便敬了几回酒,努力地显出有见识的样子。主角们扯着嗓子一晚上也说累了,只剩笑,气氛感觉很祥和。

其实林莹总共也没喝多少,她有这个自知之明,每次只抿一小口。但还是太急了,没经验。恰好在工作人员招呼大家走出包间的时候,林莹突然胃里一阵汹涌,她想冲进豪华包间自带的卫生间,有人,锁着。她就在门口开放的洗手池边等。两分钟都很难熬,她已经实在等不及了,就冲着洗手池哇的一声,差点溅在自己身上。好在包间里没有人了,好在这时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是程思韵。她又惊又急,抚着林莹的后背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没事吧?吐出来倒是浑身轻松了。院长没喝什么酒,又兴致勃勃地提出想去市区里看看,东道主安排了车,一位当地的工作人员和两个学生作陪。林莹也愿意出去转转,晚上的风有一丝凉了,让她感觉神清气爽。不料,第一个地标还没开到,酒的后劲又上来了。头疼还可以忍,她悄悄闭上眼,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但胃里酸水往上涌,她就束手无策。她最后不得不请求停车,还是晚了,吐了一点在自己的白裙子和发梢上。当时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她急得用手去捂嘴,接着又不得不把脏手伸进包里摸纸巾,趁着模糊的夜色,胡乱地抹了几下。直到工作人员犹豫着说,要不我们先把她送回去?林莹才想起和她隔着程思韵坐的院长。院长没接话。林莹说,没事,不用管我,你们去玩吧,我自己回就行。她只想快一点躲开。院长带着笑说,林瑩没喝多少吧?先缓缓,啊,缓一缓。工作人员说,我怕你一人回去不安全,这么晚了,你又不熟。然后就又没话了。最后还是工作人员给她叫了车,定好目的地。酒店门口很熟悉的样子,里面的每一条走廊都很熟悉的样子,她还是走错了很多回,绕了个大弯,其中有一片黑洞洞的没开灯,只有斜下方大厅的一点亮,透过玻璃映着她,四周悄无声息,她也没想起来害怕。等她回到房间,室友已经入住了。听工作人员说,林莹被安排和一位明天要出席活动的媒体记者同屋,她们到达的时候,记者还没来。林莹点点头打招呼,在房间的灯光下,她假装不经意地挡了挡身前的污渍。洗完澡,她又在迈出浴缸的时候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瓷砖凉丝丝的,后背不知划在什么上,能摸到长长一条口子,火辣辣的,但没感觉疼。她就那么赤身裸体地靠着浴缸坐了好一会儿,环顾了一下卫生间里的设施,水汽氤氲,镜子被遮住了。她吹干头发就睡了。

第二天上午揭牌仪式,主要人物还是酒桌上那些,但换了一水儿的西装,举手投足很有风度,显得容光焕发。林莹早起醒来也恢复了精神,微信有一条未读消息,刘皖东老师,点开只有一句话:林莹,听说你们晚上去逛市区了,好玩吗?时间显示是昨天23:21。大概他们回去喝茶,又聊到了这么晚吧。反正不是什么急事,她忙着洗漱就没回,想着一会儿见到老师说一声昨天睡得早就行了。还好多带了一条裙子。她下楼到餐厅,在自助区东张西望。刘皖东一手端着盘子,在打热牛奶。他抬头也看见了林莹,笑了笑。林莹说,抱歉老师,昨天半夜您发微信的时候我已经睡了,身体有点不舒服,他们逛,我就先回酒店了,今早才看手机。这时排在刘皖东身后的年轻女教工接话了,她说,哟,刘老师对学生可真好啊。她接着又对林莹说,刘老师这是关心你呢,知道你们昨晚喝了酒,一直惦记着,肯定是担心你别有什么事,才问问。她口气像在解围,可气氛突然就尴尬了,就好像林莹已经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似的。刘皖东已经收住了笑容,向两人匆匆点了下头,就捧着他满满当当的盘子,佝着背走开了。

林莹的发言很成功。整个仪式也很简短。第二天才回京,还有时间,主办方又请大家去湖上坐船游览。双方的工作人员、学生,还有几位本地的记者,年轻人大多都是女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像午后的天气一样热闹。不知谁起了个头,撒娇似的要加院长的微信,院长也亲民,后来大家都围上去,院长在年轻人堆里,笑嘻嘻的,本来就白胖的身材,坐在船头位置,更像一尊大肚弥勒。林莹扭过脸,望着远处岸边的杨柳。院长突然叫她,林莹怎么今天话这么少啊?是不是因为昨天喝多了?他周围好几个人看向林莹。程思韵也看着她,还是那副有点迷茫的表情,肉乎乎的胳膊一甩一甩地向她靠过来。林莹也笑了一下。

回到学校挺长时间,林莹都没再见过这些老师。研二没课,她恢复了自己的生活,随便往哪一钻就是一天,到了夜晚,才会出门散散步。日子很快就平静下来。虽然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回京第二天,教工在学生群里转发了揭牌仪式的媒体报道,林莹拿起手机的时候,底下已经一溜回复,夸赞的和起哄的。她赶紧点开看,着重看了照片,放大又缩小。没想到自己站上台还人模人样的,她暗笑了一下。她就把那张照片存下来,不管怎么说,算完成了系里一件大事。可有谁知道背后的滋味呢?她又想起那晚的酒局。林莹发了个朋友圈,打头的照片是她跟刘皖东老师,程思韵在湖边上叫住他们随手抓拍的,两个人的表情都很灿烂,刘皖东离镜头近,竟然还显出几分高大。她又觉得只发刘老师不好,于是加了别人,院长在讲话的,所长在题词的,然后才是新闻里她自己那张,加上风景,凑够九宫格。天色也晚了,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刚进宿舍走廊,她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一会儿说她衣服不够正式,一会儿说她跟导师合照不该靠那么近,一会儿又说她朋友圈写得太随便,什么男神不男神的,老师就是老师,参加活动就说参加活动,你是代表学院发言,不是陪男神玩去了。你这么一写,让别人怎么想啊?林莹觉得她有点找碴。事实上确实是的,她们吵起来了,母亲才突然脱口而出:反正一听说就你们两个女孩跟着男老师们出去,我心里就别扭着。林莹愣了一下。母亲又说你们这个导师真是的,小孩不懂事他也不懂事啊?拍个照还故意往女学生身边凑,都笑成什么样子了,一点也不得体。他跟他老婆关系好吗?让你当心点当心点,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少啊?林莹什么也说不出,嗯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她把朋友圈上发的照片也删掉了。坐到宿舍的凳子上,她还是哭了出来。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比当着舍友的面哭出声丢脸多了。

那时林莹怎么也想不到,大约三周以后,她会被请进院长办公室。请她来是为了配合调查一件事情。开着门就行了,院长招呼她进来,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皮沙发。院长微笑地坐在桌子后面的样子,还真像一尊弥勒佛。院长说,有人举报刘皖东老师半夜发信息骚扰女学生。林莹脑袋嗡的一声。特别是其中就提到了你,院长说,你回忆一下,在去山东给创作基地揭牌的那几天,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谁举报的?林莹反问。院长说,这个我们不能向你透露,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林莹说,既然提到是我的事,我自己都没有举报,您听那些好事者嚼舌头干吗呢?他们有证据吗?你不就是证据吗?院长点了根烟,欠身把背后的窗户推开了一点。他忽然异常严肃起来,说道,问你的话你就如实回答,不要东拉西扯的,这样对你导师也不利。林莹只好说,发过,就是喝酒那天晚上,他知道我不会喝,怕有什么事,才来问问,这有什么错吗?林莹这话一出口,她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女教工。难道是她告密?可又是图什么呢?刘皖东一没名二没权,也不跟人作对,谁要是想起来陷害他那才叫闲得没事干呢。院长没给她多想的时间,他接着问,刘老师当天微信的内容是什么呢?发送时间呢?你手机里还存着吗?林莹说没了,我有删聊天记录的习惯,无关紧要的话过后我都会删掉,老师就是关心了一下而已,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没当回事嘛,还是第二天早上才看到的,您知道啊,那天我喝多了。至于发微信的时间,十点多十一点吧,好像是。林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本来这件事就光明正大啊。她还刻意地强调了,您知道我喝多了这几个字。她下意识地把手揣进裤兜,捏住了手机。

院长左手撑住下巴,半仰着头,垂下眼睑看林莹。香烟在他右手里自己燃了一大截。林莹继续在心里盘算,知道这件事的无外乎几个人,女教工,程思韵,还有林莹的舍友。那天她哭过之后,就讲了酒局当晚的一些事情,开始在宿舍里讲,后来她们去洗衣服,在水房里又提了几句,主要是讽刺女教工那副谄媚样的,难道这就隔墙有耳了?要么就是当天在早餐厅里,除了教工还有别人听到了。可林莹就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的?为什么偏偏抓住刘皖东做文章呢?这件事又跟她林莹有什么关系?她心里实在太乱了。那你有没有觉得刘皖东老师从山东回来这段时间,有什么异样?院长忽然问。我不知道,林莹说,我挺久没见到他了,他只给研一上课,我也不是助教。私下里没再找过你?没有。那么,院长拉长语调,悠悠地说,你是相信刘皖东老师清白的了?林莹点点头。为什么这么肯定?林莹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想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就刘皖东那个怂样,都出了名的,你相信他敢玩火吗?借他俩胆都够呛。不过林莹没有说出来。她为什么要在这个人面前羞辱自己的导师呢?因为我是他的学生,我知道他平时的为人,林莹说。院长点点头,把烟摁灭了。既然这样,院长往前探了下身,厉声说,你也要注意你的言行,避免引起歧义。林莹蒙蒙地看着他。院长又笑了笑,不过呢,他说,这件事倒也跟你没多大关系,你只是举报材料中一条的一个小例证罢了。更多的事我们还是会追查下去。你也不要紧张,作为刘老师的学生,为他好,这件事要暂时保密,要相信学校,相信院里。我们也愿意相信刘老师的为人,但是,如果将来经过调查,有必要的话,院里也甘愿付出一些代价,绝不包庇,好给同学们、给外界一个交代。当然,最好还是不要让外界参与进来。

林莹听明白了,现在,她的导师刘皖东,就是那个随时准备被付出的“代价”。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触犯众怒,至于林莹自己,她会吗?不知道,不过她觉得够呛。她心里太没底了。幸好现在也没到她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得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接下来才是她能做什么。而在这所有的所有之前,现在她最搞不懂的是,这一连串的事情到底跟她林莹是什么关系?她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那一定就是有关系了。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一直走到了天黑,努力想把纷乱的思绪拉回到当下来。她确实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是问过师妹才知道刘老师的课就在第二天下午的。林莹盯着师妹敲上来的这行字,心里怦怦地使劲跳了几下。下午一二节,他的习惯是课后去办公楼取自己的信件,然后回家,一周又一周,一年又一年,走的路线都不会变。其实林莹完全可以登陆学校的教务系统查看教师课表,但她想试探一下师妹的語气。最终也没看出什么来,微信而已,又不是当面,她其实没抱希望。何况这是性子最温和的一个师妹,她还加了龇牙笑的表情呢。林莹心里怀疑的人,被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师门里公开看不上刘皖东的不止一个,谁都知道,因此而不甘的,心生怨恨的,除了明里还有暗里的,都有。刘皖东平时的应对策略基本就是装傻,能躲就躲开。林莹现在不是跟刘皖东一样了吗?不装傻还能怎么办呢?据说他们已经越来越无所忌惮了。反正这个师妹的语调听上去,林莹又捧起手机扫了一遍,或许没有什么吧。没有最好。

第二天,林莹早到了十五分钟。当她眼看着刘皖东穿过长长黑黑的走廊,一边翻提包一边走到她身旁时,林莹手里的信箱钥匙已经捏得满是汗水了。她没有去教室,因为实在没心思应对其他人,再说她这个千年不出现的人突然露面,也太奇怪了。现在她就是想逃跑都来不及了。她还要假装惊讶的样子,这么巧,顺路上来看看班级信箱,竟然遇到刘老师。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蠢爆了,见个导师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可她不得不演下去了。她得先想办法确定,刘老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刘皖东直到跟前才看见林莹,或者说直到跟前才看见有人,吓了他一跳。大概是走廊太昏暗或者他翻找钥匙太过投入的缘故,可他表现得也太夸张了,林莹差点笑出来,这一下,她倒感觉放松了些。刘皖东定定神,也显出了惊喜,林莹,他说,是你呀,居然碰到你了,今天很高兴。他像是对林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嘟嘟囔囔的。林莹觉得他是有点怪。可究竟哪里怪,她好像也说不出。他们寒暄了两句。刘皖东信箱里只有两三封信,一本书还是杂志什么的,他把它们摞在一起,反反复复地磕打齐了,严丝合缝的。他突然对着信箱说,林莹,你还不知道呢,你差点就见不到我站在这里了。他笑了笑。林莹扭头望着他。她觉得他笑得有点勉强似的。她想安慰他一下,不会那么严重,都会查清楚的,我们相信您。可刘皖东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也转过头来,林莹才发觉,他的笑还有几分得意的神色。他说,记得咱们一起去山东吗?那天到京之后我没跟大家一起走,记得吧?因为要赶去谈一个丛书合作的大项目,出版社派车去火车站接我了。这回可真的是个大项目。车上还有出版社的一个主任,还有负责联络这件事的小伙子,也才刚毕业,比你大不了几岁。后来,就发生了车祸。

刘皖东邀请林莹去了他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层。话太长,站在楼道里总不像样。而这两件都是稀罕事。在林莹印象里,刘皖东对她说过最长的话也就五六句,然后他就会像被卡住了嗓子眼儿,只顾搓手。刘皖东的办公室呢,别说学生了,他自己恐怕都没怎么进去过。他来学校就是上课、取信、回家,三点一线。幸好门钥匙和信箱钥匙别在一串上,他随身带了。屋里仅有的几样东西散落着,都积了薄薄的灰。

他却不再说车祸的事了。林莹急着问他,老师,您受伤了吗?不要紧吧?去医院检查过没有?刘皖东低头笑了一下,反问她,林莹,我想听你说实话,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林莹真的被这句话问得脊背发凉,太反常了,她马上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打开办公室的门。门就离她几步之遥,刚才也是她顺手关上的,因为她不想让过往的人看到她在刘皖东这里。现在她有点后悔,可她坐着没动,也没说话。刘皖东又笑了,恢复了他的常态,他说我就是随便问的,聊聊天,没有别的意思。他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去了,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半天。林莹还是没说话。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懦弱的人吧?刘皖东自问自答,是呀,我自己也这样想,我从来都很愿意承认这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浙大毕业以后,曾经当过两年半中学老师,因为我学历高,教育背景好,所以进了最好的学校,离我家很远,在市里。他们分配我教初二,你知道,这样半大的孩子是最难满足的。刘皖东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后来我们双方都不堪折磨,他们告到校长那里,说我是个无能的人,我呢,也很苦恼,因为我没办法证明我不是。我就主动离开了那里。不过这些都还不是重点,刘皖东耸耸肩膀,他抬起头对林莹说,对不起,我这样絮絮叨叨的,你要是受不了,就告诉我吧。接着又埋下头去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有一个学生,我班上的,成绩不好不坏,人也挺低调的,平常话不多。我没见过他爸爸,但他爸爸是当地的高官,我猜到的,后来也证实了。我看人其实很准的。这个学生曾经写过一篇作文,非常有意思,写他坐在爸爸的车上——你想想,那个年代就有汽车接送他上学——看到我蹬着自行车从边上经过,他也把我描写得太夸张了一点,好像蹬个车要使出吃奶的劲,也可能那天风大吧。反正他觉得,老师真是太辛苦了,太惨了。我当时批改到这里哈哈大笑。没过多久,这个学生的爸爸就出事了。警察到处找他,找不到,就去他家里蹲点,看来全都没有什么用,再后来,他们就到学校找了我,希望我配合他们。我惊住了,我说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教他们的孩子而已。我的学生已经吓坏了。警察同志说,希望我以班主任的名义,发通知,召集班里所有学生的家长,必须父母双方到校参加活动。他们说已经跟校方沟通过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我当时心里慌极了,慌极了,我就借故离开了那里,恳请他们等我一下,我会尽快回来答复的。我一人跑到操场,来回走了十几分钟,后来我回去告诉他们,我还是不能这样做。警察说,您不必为孩子担心,我们也不想伤害他。我说不是的,警察同志,我是担心我自己,我太害怕了,我没办法面对。

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他们看了我一会儿,没再苛求。等等,我的脑子好像有点乱,我为什么对你讲起这件事了?哦,车,一定是因为车,我们在说车祸。我总是一提起车就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时候,那篇把我笑倒的作文。顺便说一句,这下你能想象我有多害怕成为一个大学老师了吧?我连初中生都搞不定。不过说真的,你们宽容多了。好吧,我再讲讲那天车祸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你最关心的是我受伤没有。没有,我先就回答你,确实可以这样说,没有什么。小磕小碰当然免不了啦,比如我的左手大拇指戳了一下,现在还是一使劲就疼,好在没有断,还有瘀青,好几片,肩膀上啊,腿上啊,头上也磕了个包,还能摸出来。后来我在急诊室吐了整整一夜啊,胆汁酸水全都吐出来了,不过医生说问题不大,轻微脑震荡,可能我的肚子也正好撞在前面座椅上,受了冲击。反正吐过之后,我就好了,哦,除了嘴唇这片肿着,后来好些天才消下去。我在医院留观了二十四小时就回家了。我们一车四个人,算上司机,都没什么重伤,这是一件大好事。尽管我心里还有点难受,那位坐在我旁边的出版社领导,还是女士,肋骨裂了一条缝,应该是撞到我的肩膀或者胳膊肘上,当时疼得不行,我觉得很抱歉。我昨天去看她了,医生说她静养就会好的。至于那个小伙子,好像根本没什么事,你看年轻人反应快,手脚灵便,就是好啊。总之身体不是什么问题。但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开始无时无刻不感到害怕。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会害怕而慌张过,可这次不大一样。车祸那天的天气你记得吗?出火车站的时候我们还感叹过,万里无云,太阳照在哪里都闪闪发亮。后来的夕照也很美,我被撞得稀里糊涂的还是注意到了。完全不是什么月黑风高的晚上。可事故说发生就发生了。后来我总是甩不掉这种感觉,就像马上又会有什么东西扑向我,要我的命,马上又会有什么事情要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我有时会突然停下脚步,朝四周望,没有会坠物的高楼,也没有车,也没有会砸下来的广告牌,也没有可疑的人,也没有风,什么都没有。或者我把自己锁在家里,窗也关严了,可我还是不安。

这样过了几天,我实在没有办法,就给我女儿发了一条微信。你们也都知道我离婚了吧?很多年了,女儿是跟着妈妈生活的,她也在读研究生,刚进校,她都这么大了。我故意没有说我害怕,这有点奇怪哈?当时我也意识到了,反正我对她说,爸爸生病了,想看看你。可能我的信息引起了某种歧义,她大概想象我已经病得很邪乎了,后来我问过她,她不承认,只是笑,可我猜得到的,因为她马上就来看我了。她答应要来我也紧张了一阵子,我怕她看到我实际上并没什么问题,会觉得我骗了她。我只好使出浑身力气去装病,我知道蒙不过女儿的,她特别聪明,以前常常拿班里第一名。但我还是很夸张地演,我想如果能逗她笑起来,她也就不会那么快离开我了,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她就那么远远地,站在卧室门口歪头看着我,好一阵。我预感到她要不耐烦了。她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很轻很轻地对我说,爸爸,其实你不需要这样的。你是没亲耳听到她那个温顺的调子,爸爸,其实你不需要这样的。我还一直以为她跟我不亲呢!她甚至在我这里住了两天,我本来怕她妈妈会不同意,可她提醒我说,她回去也是住在学校里。她妈妈是城市人,而且漂亮,年轻时候头脑发热跟了我,后悔也很正常,她要是看得上我那才难理解呢。女儿说妈妈这么些年来对她很严格,她有时候也很苦恼,小时候经常委屈得直哭。后来妈妈身体不好了,总是失眠,人都瘦了几圈,她也有点难过。我忍不住问女儿,她妈妈这么多年来提到过我没有?真是一个自取其辱的问题,我就知道,女儿笑了,摇了摇头。可没承想,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妈妈在问你身体怎么样,我该帮你撒个谎呢,还是照直说?她举起手机晃了晃,一脸坏笑的。我很吃惊,她怎么想起我来了?当然是女儿说的。可我老婆,不,前妻,竟然没有翻脸,竟然还关心我的状况,看来她性子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嘛。莹莹,你知道我那一刹那感觉多幸福吗?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一边吃饭一边差点哭出来,都把自己噎住了。再后来我又撒了个谎,我对助教说我生病了在住院,要停一次课。这不好,但我的嘴唇肿着嘛,还是情有可原。对了,现在你都知道了,你能帮我继续保密吗?我才发现学生也很关心我。有两个人给我发微信,问候我,又过了一周上课的时候,好几个人来看我了,他们帮我打热水,还帮我取信。就连冯佳,你知道吧?就是那个闹到系里要求换导师的新生,都没在课堂上对我翻白眼了。哈哈,没有了,真的没有。所有的人都对我那么好,莹莹,莹莹,这世界不是很可爱吗?以前我竟然都没有发觉。

刘皖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也是林莹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不停地舔着嘴唇,又干了,又舔一下,又舔一下。林莹有一阵就盯着他的嘴巴发愣。她以为自己走神了,可刘皖东的话一句不落地灌进了她的脑袋里,她感觉整个人都沉甸甸的,可心里很轻快,这种感觉很神秘。等到刘皖东激动得站起来,走到林莹跟前,她还对他笑了笑。刘皖东说,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师,一直都是,实际上,这些日子我也在回想,学生对我太好了,可我为你们做过什么呢?他抚了一下林莹的头发,马上又把手弹开了。林莹下意识地去理鬓角的碎发。我根本教不了你们什么,刘皖东惨淡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发现我为学生做过最大的事,竟然是替她喝了两杯酒。这很可笑吧?但是真的。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还记得那天吗?你脸上都红透了,还逞能。我女儿也是你这样圆圆的小脸。听刘皖东提起那天,林莹一下子又想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导师。这个瘦小的男人在她面前蹲下来了,比她坐着显得矮很多。他叫她,莹莹,莹莹,我可能这辈子也做不了一个有本事的人了,但我肯定会竭尽所能去帮你们,帮我的学生们,我真的很爱你们,相信我,莹莹,我会做到的,我现在觉得……他的眼里流露着笑意,他突然握住了林莹搭在腿上的两只手。林莹猛地一怔,把手抽了出来,自然也打断了他的话。那双手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就连林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想她不是故意的。刘皖东的手在抖,他急着要站起来,又没站稳,歪歪扭扭地朝后倒去,退了好几下步子,才勉强扶着书柜站直了。他微微喘着粗气,还努力地想笑一下,他和林莹就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的两头互相望着。他把手插进牛仔裤兜里,又飞速地抽出来了,再插进屁股后面的兜里。他的胳膊肘也向后奓着,把胸膛和肩膀都顶起来。他就保持那个滑稽的姿势,像背后有一條无形的绳子,把他捆住了。他说,林莹,我现在觉得一切都好了。他笑了。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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