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馆丢失的羊
2022-04-12沈国徐
沈国徐
1
我是一只羊,先生画我的时候,起初我还能感受到他喜悦与激动的心情。
他的心跳和愿望从笔的另一端传过来,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被画在纸上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感觉,并知道我将是先生笔下的一只羊。这更像是先生并没有画我,而是我在纸上呼唤着,让先生生出画一只羊的念头,然后我的每一寸肌肤在纸上牵引着先生的笔。
从笔尖传来先生的气息,我能感觉到先生还很小,还是刚涉事不久的少年。但先生一定是天才画师。他的每一笔都那么遒劲有力,而且他画的不仅是一只羊,还有风骨。
“马良,县令又让师爷过来请你过去了!要你给他画一座金山,否则就让你交上那根神笔。”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那个声音很沙哑,就像一棵干枯的小树在烈日的悬崖边,边挣扎边顺从地摇晃着自己的枝叶,不让自己掉落到这绝望的悬崖里。
显然,先生家里很穷,那声音没有碰到什么有边角的物体,于是在筚门圭窦里空落地回荡了一会儿。
先生叹息着,加快画笔的速度。
“马良,老爷是菩萨心肠,全是为了你好,只要你给他画一座金山,他定保举你,下辈子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看看,你家都成什么样子了,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简直就是一块蓬蒿地,揉成一块儿,还抵不上我的这根拐杖。”
柴门外,一个穿着蓝色棉布大褂的中年人,正与一鹑衣鹄面的老者起着争执。中年人斯斯文文,却有些失态地想推开老人;老人则挡着,不让近前。
“马良,老爷赏识你是个人才,要赐你一场富贵,特叫我邀你带上神笔,去府里做客。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太犟了,胳膊始终扭不过大腿,望请三思,不可辜負老爷一片苦心。”中年人有些气急,拍打着自己的大褂,捋了捋皱褶处。刚才的推搡,让他觉得很掉价很受气。
“好啦,我会去的,请再等我半会。我想给爷爷画一只羊。让他这后半辈子去放羊,不至于饿死。”
先生边说话,边加快画笔的速度。
我感觉我快要活过来了,因为我听见我的心脏快要搏动起来,我的血液已要开始汩汩地流动,我的皮毛快要被风轻轻拂动。这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只要生下来,就能继续存活,并沿着存在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我凭着本能的感觉去端详正在复活我的画笔。它还真与别的画笔不一样,它是金色的,徜徉在一片金光里。它是神圣的,笔尖所到之处,就像阳光一样在布着德泽。它是汹涌的,体内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加速往前接引着冥冥中将要到来的东西。它是仁慈的,就像是母亲一样怀揣着对万物的爱。
先生听着外面的聒噪,眉头微微皱起,接着又叹息一声。画笔以更快的速度在画布上沙沙地运行着。
我能感觉到只要再加上最后一笔,我就能活过来,就能睁开眼睛,因为我已感应到了阳光,它正在敲打着我的眼帘,有点痛,但初生的喜悦已经像湖水一样涟滟荡开。当我想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啪”的一声传来,是先生的那扇柴门被推散了。然后一阵喧哗,脚步砰砰响地乱作一团,什么东西被打坏,什么东西又被踢到了。过了一会儿,仿佛时间又静止了,我能感觉我的面前就要到来的光明在迅速地后退。然后是一扇门关上了。然后我就陷入了无边与绝望的黑暗,耳朵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活。
我就像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匣子里。曾经热切的冲动渐渐冰冻,曾经鲜活的感觉渐渐枯竭。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存活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阳光就要照进身体里,有人会一直趴在你的耳朵边教导你:这是小草,这是绿色,这是白云,这是善良,这是眼泪,这是后悔,这是爱……你要站起来,你要走下去,你不能放弃,你一定要坚强……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忽然我又醒了过来。有一只手正在抚摩着我。
“大人,这可是一幅好画,笔触刚劲有力——好像是好多年前画的,不知哪个朝代,也没有落款,我强烈怀疑是韩干画的——只有他画的马才能如此栩栩如生,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伯虎,这画的是羊,好不好?而且最后一笔却停下来,没有点在眼睛上。可惜了,这是一幅残画!”
“大人,你只看外表,我却看到了它的画意。韩干在画它的时候,内心想的一定是一匹马,你看那些本要更柔美并藏起来的线条,却急成了一阵风一样。所以我想,当时他心里装着的是一匹风驰电掣的马,像闪电,又像是——对,又像是一把尖刀——啊,我仿佛还看见马的身体里竟还住着一只愤怒的老虎——啊,我的眼睛……”
“伯虎,你怎么啦?上次你看见吴道子画的桃花,眼睛竟也看出了血来——啊,你的眼睛真的流出血了……”
很紧张,有人踢到了地上的唾壶,哐哐当当的声音滚来滚去。有人急急走来,那橐橐的脚步声把一个不大的空间震得像是就要裂开来。那只温暖的手把我放开,另一只手接过来,这一只手我竟感觉不到温度,而刚才的那只手竟让我醒过来,那是一只好温暖的手。奇怪,两只手怎么会不一样?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又被这只没有温度的手卷起来。传来一阵深深的倦意,我又睡着了。
这一睡,外面的世界不知又过了多少年。
忽然我又醒了,又是一双有温度的手颤巍巍地把我打开。我还听见外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悲鸿,快走,日本的飞机就要炸过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声急切地传来。
“这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画。可惜了,最后没有点上眼睛。老先生誓死都在护着这幅画。老先生你怎么啦,老先生……”
“悲鸿,老先生已被日本的炮弹炸死了。我们快躲到岩洞里去吧,日本的飞机就要轰炸过来了。”
“呀,这真的是一幅好画。你等一下,我收拾好,把它带走!”
话刚落下来,便听见一声巨大而尖锐的声音划空而来,接着轰隆隆的声音响彻耳朵。
那双温暖的大手又从画布上滑落下去。只有一声紧张的叫唤:“悲鸿,你被炮弹打到了吗?”
深深的倦意传来,我又闭上了深深的眼睛。
2
这可能是我离活过来,最接近的一次。我又醒了过来。
只觉得有一双让我又能感觉到温暖的手,正悬腕握笔立在画布的上面。
“老师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让这幅画不要成为残画,他死之前就说只有你才能给这幅羊图点上眼睛。”
几个人围在一个青年身边,一边鼓励着,一边说着往事。
那个青年,把笔高高悬着,迟迟不肯落笔。可是我能感觉到那笔里流淌的强烈的气息,竟隐约要把我打开了一样。
是的,许多年前先生给我存活的感觉,这久违而又让人激动的东西突如其来,一下子全涌向心头。我的喉结也提到了羊嗓子上。
我真的要活过来了吗?我真的可以活过来吗?我真的就要变成一只会咩咩叫的羊了吗?
那存活的感觉真的好奇妙,就像是阳光打开你的身体,有声音一直在你的耳朵边念叨:生而为一只羊,我们要善良,要活泼,要按时吃草,要准时睡觉,要乖巧,要灵活……
忽然那股生机又迅速地消失殆尽。我听见一声叹息重重地砸落下来。
“可是,我擅长画的是驴,这是羊呀!”那个青年终于放下了笔,呆立如木鸡。其他人也发出了叹息。
一股强烈的黑暗又呼啸而至,像狠狠关上的一扇门一样,把我甩到一个毫无生机的地方,这个地方除了黑暗,还充斥着无边的绝望。而充满生机的世界就在这一张画布外,与我只有一布之隔,偏偏这一隔像一条漫长的海岸线,它漫长得像是无数世纪所有黑夜加起来的黑。
广平村一所希望小学一间最大的教室里,挂满了一幅幅的画。
“同学们,这是黄大师逝世前的心愿,他想在乡下的希望小学展覽他的画作。黄大师是我国的国画大师。他的一生坎坷而传奇。他初一时因父亲病故而辍学。为了学画,他很小就背井离乡,流落到西安,过着漂泊的生活。他一直坚信艺术来源于生活。因此他有很多速写,这些速写都来自对生活的观察与感悟。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支铅笔,把人生沿途看到的有意思的生活片段迅速画下来。厚积薄发,他每一次灵感的喷发,该是多少生活速写的积累。他最喜欢画驴,还被人称作‘驴贩子。这次展出的画作,有些是他画的,有些是他收藏的。自古寒室出英才,你们没钱去展览室参观,而他一直有个愿望,他希望能借他的画作,打开你们的艺术之窗,种下艺术的种子,来日破土而发,一发不可收拾,为我国的国画创作做出积极的贡献。”
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教室门前向一群学生讲解着。随后她打开教室门,学生蜂拥而进。许多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紧张地环伺着。
“排好队,不要乱走!”维护秩序的安保人员与工作人员紧张地动起来,大声地命令着。
“动眼不动手,大家一定要与展览品保持距离,不要弄脏了画作,更不许弄坏它们!”
“这里的每一幅画都不是你们可以想象的!”
“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地想干吗就干吗,在艺术的世界,你们还只能远远地望着!”
“不许喧哗,不许动手!”
“我说的是你,那个同学,请赶快把你的手放下来,那绝不是你可以染指的。”一个工作人员赶忙挤过去,想制止一只伸向画布的小手。
又一声怒喝:“兔崽子,你疯了,快停下你无知的手指……”
但来不及了,那只幼小的手的指尖携带着黑黑的煤渣子,伸向了画布,并停留于上,停留在众目睽睽,以及所有惊叹词的最上面。
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早上,马小良的父亲很早就回了家,他在镇上的煤矿上班。顺便把一些煤渣子用摩托车拉回家。马小良要上课,正好迎面碰上正在停摩托车的父亲。
“吃了吗?”他父亲头也没抬,问了一句。这时摩托车车架上装着煤渣子的鼓鼓的袋子就要滑下来。
“吃了!”马小良赶忙伸出手去扶,右手的手指竟穿透袋子,直接插进煤渣子堆里。
待摩托车停稳了,他父亲忙一把抓住袋子,扛进了厨房,丢下一句话:“下巴没毛,办事不牢。洗一下手再去上课吧。”
马小良一看时间,估摸着可能来不及,便没回应,匆匆就往学校赶。
赶到学校才知道今天省展览馆来学校展览国画大师黄大师的画作。此次活动是黄大师的一个遗愿,他生于寒家,知道农村的孩子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真正的艺术作品。于是留下遗愿,要在乡下举办一百场国画展览,借以挖掘艺术的种子。鉴于现在他的作品市场价很高,听说小小的一幅四尺开来的画,就可以在县城置换一座别墅。也就是说,此次展览的四十多幅画作,几乎相当于一座流动的金库。
这时黄增丽在校长办公室看了看展览的画作清单,暗暗骂道:笨蛋,怎么把那幅残画也给带来展览?那可是父亲一生中最喜爱的一幅国画。外行人看不懂,黄增丽是黄大师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深得其父画法三昧,目力自然不俗,知道那幅画羊的残画,画风遒劲,有人怀疑是韩干未传世的作品,虽未有确实的定论,但唯一的真实就是那幅画绝不简单。
而今展览馆是庸才济济,人才凋零呀!混进来的都靠关系,看中的都是响亮的名头,挂上去就能在书画江湖里吃香喝辣。而真正有艺术追求的人,却又不屑于攀附大树,他们皆老老实实地在做着学问,暗暗地在发力,根本不会去动这根歪脑筋。而这样的人竟快要绝种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她边看着那份展品清单,边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口气越来越急。画作展览清单自然首先出自她的手,但被执行的人给改了。展览馆的副职,自从大师兄入京有更高的追求与抱负而空出来后,就被政府机关的人给补上了。
谢艺长坐在她的对面,有些好奇地问:“馆长,怎么啦?”
黄增丽回过神来,把展品清单放下。“校长,贵校安保力量这块怎么样?”
谢艺长说:“为做到万无一失,我校精挑细选了十个老师,他们都是责任心很强的人,外围派出所也来两个民警协助联防。我知道黄大师的画作价值连城,也很高兴贵馆能选择我们这样闭塞又贫困的乡下学校开展国画教育。这是黄大师的一份特殊的礼物。全体师生都很荣幸能接受到这样的教育。这样的国画教育意义重大,我相信……”
黄增丽把手一挥,犹如一道冰冷的月华滑过。“我们来了,就说明一切。现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安保这块,真是要拜托你们啦,你们一定要用点心!”她的手指头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
谢艺长叹息着站起来。“还是我亲自去吧!”
看着谢艺长虽然步伐匆匆,但不失优雅地走出门口,黄增丽不由得又出神地看着窗外,与其说是在看着窗外,倒不如说她是在看着自己的内心。她不得不细细地搜寻着自己内心不安的来由。这来由像一阵雨雾,远看有,近找却无。
3
去年马小良画的自家的羊,参加省城小学生图画比赛,获得一等奖。那只羊被马小良命名为多多,那幅画就被命名为《多多的呼唤》。
那天校长谢艺长收到一个包裹,打开来一看,却是一份获奖通知书。马小良同学,恭喜你的参赛画作《多多的呼唤》获得由黄大师美术基金会组织的“小神笔”美术比赛一等奖……
后面就是要求获奖者什么时候去领奖,同时也说省展览馆将一一到这些获奖者就读的学校去办画作展览的事宜等等。
谢艺长只当后面的那些内容有点荒唐,没想太多。她倒是给马小良的父亲打去领奖的电话。
马小良的父亲在给煤矿拉煤,今年他每次拉出煤矿的煤,送到指定仓库后,总是少158斤。一次少个158斤很正常,每次都这样,就让人起疑了。一年超出一吨,就会影响到驾驶员的年终奖金。他先是怀疑煤矿的地磅出问题,便向煤矿相关领导反映。然而反馈回来的却是煤矿的地磅,质检局每个月都会检测,磅差没有问题。
那么这158斤到底是怎样少的?他越来越觉得是称磅的人暗地里做了手脚。今天他把车开过磅区时多了个心眼。过磅时司机都是坐在驾驶室,看不见车后的情况。有句话说得好:苍蝇不抱没缝的蛋。正是有了车后盲区这个缝,才有了来抱蛋的苍蝇。待停稳了,称磅的人从墨色窗户里递出磅单,示意可以走了。
马小良的父亲没有马上把车开走。他迅速跳下车来,转到车后。只见车后一道人影消失在旁边的卫生间里。
马小良的父亲慢慢地走到过磅的窗口,把过磅单撕成两半。
“再过一下磅!”他像是看小丑一样,眼里嘲笑多于愤怒。
“你故意撕毁磅单,无理取闹!”窗口没有拉开,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在窗口那边,眼睛闪烁着。
他想拉开窗户,对方不让拉开,最终狭路相逢勇者胜,窗户被拉开了。“吱”的一声,像一只老鼠在鼓风箱里发出无奈的哀怨。
窗户那边竟是一个长着胡子的女人。
“你是谁?你不是李德昌。”他质问着,本想伸去抓对方胸口的手停在半空中,变作一根手指頭在指责。
“但这不重要,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吃我158斤的煤——哦,我知道了,每次车过磅时,你替李德昌坐窗口,给磅单,而李德昌借机跑到驾驶员看不到的车后,站在地磅上。”
忽然他听到扑通一声,竟是一个小孩子跑过来,跪在他旁边。小孩子的轮廓有点像李德昌。
“叔叔,我父亲病了,需要钱!”孩子哽咽着。窗口里假装李德昌的长胡子的女人眼眶也红了。
“病了,什么病?”他半信半疑。
小孩子掏出一张化验单,患者的名字赫然就是李德昌。
“病多久了?”
“一年多了。”
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从一年多以前,每次就开始少了80多斤。当时他还不以为意。
他瞅着小孩子,估摸着也就80多斤。“那怎么每次会少掉158斤呢?”
“我还扛着一个沙袋子。药费贵,煤矿报销得太少……”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喂,我是马育林,哪位?什么——领奖——你是骗子吧——什么,你是校长——你如果是校长,我就是教育部部长!”
他愤愤地挂掉了手机,嘀咕着:“说我儿子画画得奖?我儿子什么样子,老子我还不清楚?”
“叔叔,你是马小良的父亲吧!”
“对!你认识我儿子?”
“我和马小良是同学。我曾去过你家,所以认得你!我叫李小明,父亲李德昌。小良确实会画画,每次他都用砖头或煤炭在地上画,画什么像什么,我们都很佩服他。他说他老是梦见自己在一块画布上画一只叫多多的羊。”
“多多?前几年抱了一只羊让他养,结果羊得了病,很小就死了,小良还哭了好几天。对,好像马小良一直叫它多多!”马育林回忆着。
“小良说,那只羊并没有死,它一直活在小良的梦里。准确地讲,小良说他梦见它活在一块画布里。他一直梦见它,梦见他拿着一支画笔一笔一笔地把它画在布上。当他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看见省里举办‘小神笔美术比赛时,便一直攒钱,什么都舍不得吃,攒够钱便买了一根画笔、一张画纸。那天我们几个人都在,只见他闭上眼睛画的。他说他在梦中已经不知画了多少遍,所以闭上眼睛,只要照着梦里留下的记忆来画就行!”
4
忽然我被一股新鲜的气息给悠悠地吹醒过来,我能感觉到我面前的黑暗正像潮水一样退去。特别是我的眼睛忽有胀痛的感觉。是不是先生又回来?
“我说的是你,那个同学,请把你的手放下来。”有一道声音像鞭子一样高高地扬起来。
“你知不知道黄大师的画作都是稀世之宝,把你的脏手放下来,否则——啊!”
与此同时:“你想干什么,快抓住他的手——啊!”
又有几道声音像线引着针一样在穿插着:“快住手!”
“完蛋了,我感到我们就要被开除了!”
“天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声音嘈杂,但一个小手指携带着一颗最小的太阳正在迅速叩响一直横隔在我面前的那堵黑暗之门。我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不断靠近的小太阳,竟是别人眼里的黑色煤渣。
终于马小良的手指尖戳在了一块画布上。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啊!时间像是定格了一样——像一颗就要爆炸开来、此时却安静异常的鞭炮。
马育林把袋子打开。装煤渣的蛇皮袋的确风化得很严重,变得有些松脆。他把煤渣倒出来,准备用来做煤,却见煤渣里闪出一道金色的光。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支笔?”他握着从煤渣里拨弄出来的东西。此时太阳正好从云层里跳出来,喜悦地照着大地。那支还浑身沾满黑色煤渣的笔,竟闪出熠熠的金光。有些沉,显然不是凡物。它忽然动了一下。
仓促中一惊,他打了个冷战,手一松,金笔掉落到硬硬的水泥地上,碎成几瓣儿,又化作幾缕云烟消散开来。一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发生什么事啦?”他自言自语,望着地上消失的金笔,又抬头望望一直沉默的老天爷,自是不知他儿子马小良正被几个人给紧紧地抓着,就像是一只小鸡被几只老鹰给狠狠地抓住一样。
我终于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多么新鲜的世界呀,我差点咩咩地叫出来。
一个穿着套裙、化着精致妆容的女人将她的脸向我凑近来,我可以看见她尖尖的鼻子抬得老高,看见她的眉毛高高地扬起来,像是一条纤细的鞭子就要抽下来,甚至听见她的呼吸有些粗重,显然是在极力地控制着内心的愤怒与紧张。
“馆长,就是这个小屁孩干的!”
“馆长,防不胜防呀,我们一直在看场,而这场不属于我看,谁想这小子这么鲁莽!隔老远,也来不及跑过来!”
“馆长,你要明察秋毫,是我看的场,但我一点也没分神。不是我偷懒,而是这小子太不讲道理。”
围在那个中年女人身边的几个穿着西装的人,鼻子上沁出了汗珠子,忐忑不安地看着中年女人,语无伦次。
“怎么样啦?他还是小孩子,不要抓伤了他!”谢艺长也忐忑不安地凑近来,经过马小良身边时,虽然有些生气,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紧抓马小良的几只大手的手背上弹了弹,示意松点,又把马小良被扯乱的衣服给整一整。
“小良同学,你怎么能这么做?平时学校是怎么教育你的?你这样子让学校很丢脸,很为难,被人怀疑我们乡下学校的教育水平。”
“校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刚一看见它时,就激动万分,它真像那幅老是出现在我梦中的画,在梦里,我反复地画着,把它画了无数遍,每次都在要点上眼睛的最后一笔时,不知为什么就醒了。”
马小良双手反绞着,脸色苍白,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黄增丽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她在想着如何把我的眼睛抠掉。那可是我的眼睛呀,我含情脉脉的眼睛。我却不知道在人类眼里,那就是一点煤渣。
“咦,我的天呀,好像浑然天成了,抠不掉了!”她的纤纤玉指落在我的眼睛上,却发现那一点煤渣竟融入了画布里。此刻她的内心从极低的底部触弹跳起,忽然变得无比激动:“难道这是真的?天啊!”
“是你干的?叫什么名字?”她压住内心的激荡,回过头去。
“马小良!这次‘小神笔画作比赛一等奖获得者。平时很乖,成绩也很好……”谢艺长忙替着回答。话还未说完,便被黄增丽轻轻一挥的皓腕给打断。
“展览暂停,上午发生的事谁也不得外传,那幅画和马小良同学带到校长室——校长你也过来吧!”黄增丽说完,转身就走了。
在校长室,黄增丽坐着,马小良站在桌子的斜角边,谢艺长自知理亏,心还在扑通扑通跳着,不敢坐下来,陪着站在桌子对面,眼神有些感伤。
黄增丽又把画作展开,端详一番,重新确认一下,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产生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说吧,这事要怎么解决?”她的手指头“嗒嗒”地敲着桌子。
“如果你们配合、听话,我可以给孩子和校长一个机会!否则我不得不报警,以损毁文物罪起诉你们!”黄增丽纤纤细指相互交叉,就像一个可以轻易拿捏一切的十字架一样横放在胸前。
“配合,一定配合!”谢艺长眼睛一闪,忙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小良,还不赶快跪下。”
扑通一声,马小良赶紧跪了下来。那个瞬间,我差点流出了眼泪。虽然我已能感知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敢挪动一下身子。我知道自己来自一个未知的神秘的世界,与这个世界的哲学与科学格格不入。这个世界的物质原则强大,它的空间壁垒很强硬,难以穿越和改变。而我恰恰是要穿越过来的,我已等了几千年了,所以也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
“你们先出去吧,只好我亲自上马,把煤渣抠掉,同时把眼睛用墨汁点上,遮遮丑。”
黄增丽从一个精致的坤包里装模作样地拿出墨汁与画笔。随后谢艺长边鞠着躬边领着马小良退出校长室。
“天助我也,真是千载难逢呀!父亲,你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一定是你地下有知,派人相助,虽然落下第一笔的人不是我,但我一定是落下最后一笔的人。最终成名的也一定是我。”
黄增丽的小宇宙终于爆炸开来,她激动地拿着画笔,把嘴唇噘得老高,比撒欢的驴屁股还高。她蘸上墨汁,犹豫了一会儿,用手压压自己的心跳,然后就朝我点来。我好像看见她并不是拿着画笔,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怎么啦?奇怪,我明明看见眼睛动了一下,好像是闭上了,难道是我看花了?”黄增丽停下手里的笔,凑近来定睛一看。
后来,在外面如获大赦的谢艺长与马小良忽然听到屋里“扑通”一声,然后黄增丽从校长室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嘴里叫着:“有鬼呀!真的有鬼呀!”许是有一滴墨汁落在她脸上,然后她又用手臂擦了一下,整个脸黑得像京剧里的张飞。
我依然躺在桌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慌忙跑进来的马小良,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与几千年前的先生一模一样。刚刚我用小脚蹄蘸了墨汁踢在一个女人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把她吓跑了,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地待在画布上。
马小良兴奋地看着我:“多多,你真的还活着!”
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原来我叫多多。
5
后来有人又将画布一卷,匆匆塞进一个沉重的箱子里,然后一番颠簸,像是一直往下走,终于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三把手电筒又慌慌张张地把前面的黑暗不断地切割成晃晃荡荡的一块块,直到尽处。有人点亮了一根蜡烛与一盏充电的台灯。
一个沙哑如公鸭嗓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喘气声:“累死我了!兄弟们,这下我们发了。看看到底拿了多少幅。我的黄大师哟,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是我的印钞机。”
一个略漏风的声音,估计是门牙磕坏了:“大哥,这里保证警察找不到。以前瓦斯爆炸塌过方,后来掩盖起来了,知道的人没有几个,我也是大难不死,磕掉两颗门牙,逃了出来。知道有这么一个藏身的地方。只要风头一过,我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去过我们有钱人逍遥快活的日子。”
最后一個声音像坏掉的碗敲出来的一样嗡嗡响,却口齿不清:“好……一定要显摆……人样……媳妇……酒……熊掌与……我……”
公鸭嗓说道:“文松,你不要说话啦。阿狗,你把藏在袋子里的酒先拿几瓶来庆祝一下!”
漏风嗓忙应道:“好咧!不醉不归!与哥哥们共赴酒乡!”
公鸭嗓又说道:“我们摸爬过围墙时,听到几个人说学校闹鬼了,说展览馆的馆长被吓出病来,文松——算了,阿狗,还是你去吧,去探听一下!”
“好咧!”
一阵觥筹交错的声音。
“一,二,三,四——二十一,总共二十一幅,太好了。咦,奇怪,这——这幅怎么没有东西?”
“你眼睛花——花啦,收的时候我明明看见画的是一只羊,哈哈哈!没关系,现在就让它消失一会儿,明天它就会准时出现!”
我一翻身,滚落到一个角落里。
“什么声音?”公鸭嗓警觉道。
“哥,听岔了吧?没有哩!”
“……是一只羊翻滚……发出的声音,不可能吧……有酒……醉卧……莫笑!”
又见到太阳了,它像我一样一直在厚厚的云层里跳呀跳呀,然后我探出洞口时,它也恰好钻出来,它一脚踩在我的脑袋上,很舒服。我扭了扭我的腰,我的羊肩,我的耳朵,好久没有动一下身体,只听见身体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像炒豆子一样。
活着的感觉太好了。活着与存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活着可以动,可以往左往右,可以撒欢跑成一溜烟,可以把屁股撅得与天公一样高,而存在,有可能只是意识层面上的存活。
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又经过三棵歪脖子树,又跨过一座丘陵,便来到了白云镇。
此刻的白云镇,已被警察包围了。路上设有卡点,每个经过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的盘问,要从头搜到脚,甚至脚底。
“为什么你们要脱下我的高跟鞋?它又能藏得了什么?”一个嘴角有颗痣的女人从小车上下来,边脱着高跟鞋,边没好气地埋怨着。
一个警衔是两杆一星的警察解释道:“黄大师随便一张4平尺,就值200万,几个对折,就可以藏在高跟鞋里。不好意思,我们也是例行公事!”
女人脱下高跟鞋,作势连同袜子也要脱下。刚露出一节白藕来,两杆一星的警察就说:“算啦,算啦,女士,你可以走了。”
女人暗暗松一口气,她的袜底还真的藏着一张手机SD卡。她扭着屁股,吭哧吭哧地走了。
又有一辆小车嘎吱一声停下,跳下两位警察。是刑侦大队的李英明队长与他的助手王宪然。
“队长,我们是不是搞错方向了?如果盗窃犯是往煤矿区里走,而我们往外在通往县城里的路上设卡,不就浪费警力了吗?”王宪然回头望着一层层山与丘陵,突然脑子闪过一道灵光。
李英明皱了一下眉头,也往山里头看了看,但很快又掉头看向了往县城的路,心里头应道:傻蛋才往山里走,没吃没喝的,怎么存活?小王老是爱钻牛角尖,能不能正常一点?至少也要能望上我的项背呀!
谢艺长最近愁死了,因为黄大师来学校展览的画作被偷了一半。当天黄馆长突然被吓得快不行,嘴里念叨着“学校有鬼”,大伙也乱作一团,只好由另一个副馆长紧张地接过指挥棒。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让大家更加慌张。“我看还是……还是把……把所有的画作都打成包,放在一起!”
还好她灵机一动。“许副馆长,我建议还是分开来放吧,而且分得越开越好!还有大家都把手机收起来,免得信息外泄!”不知为什么,她直直地就把内心所想像倒豆子一样全给倒出来。
“校长,不用这么紧张吧。没有那么复杂。就分开两处放。”许副馆长50多岁,白白胖胖,保养得很好,说话斯斯文文。
即使只被偷了一半,但经鉴定,案值也是近亿,被确定为重大刑事案件,学校只好停课了。警察天天在教室,给全校师生逐一做着询问笔录。单单现场勘察就做了十回,说是每一回都有新的发现,第一回怀疑是一个人作案,到第五回时确定为两人作案,到第十回又纠正为三人作案。
现正在做第十一回。从省城请来了几个穿白色警服、已两鬓霜发的专家。李英明走到其中一个最老的警察面前,激动地叫着:“林老师,您好。您老这尊大神终于被请动了!”
林老师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努力地回忆着,还是想不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我教过你吗?你是哪一届的?”他问。
“我是1998届的李英明呀,我们那一届的班长就是现在的市局局长。”
“哦,我记起来了——你以前比较调皮,刑侦画图课老是偷别人的橡皮。”
“林老,那是王宪然,我没偷过橡皮,倒是常常扎错了八件套,被您罚站了一节课。您说这八件套甩棍、喷雾剂、手枪、手铐、警务包等一定不能放错位置,而我是左撇子,老是与别人相反。后来您知道后,还特意向我道歉!”
“哦,记得了记得了。李英明,左撇子里右手画得最圆的人——现任何职?”
“我现在是重案队队长,这起案件就是我负责的。林老,您对案件有何指导?”
林老师从回忆里醒过来,认真地说:“我看了一下现场,还真发现点东西。你看这脚印,是从山那边的墙上翻过来,偷完东西后又往市区方向的那边墙翻出去。”
“我看出来了,所以我让人往市区方向设卡,就是不让他们逃出生天。”李英明得意地说道。
“但是问题来了,我们说窃贼走路总怕惊动别人,因此蹑手蹑脚。所以应该是脚趾头先着地,身体要前倾,所以落在地上的痕迹,脚前掌应深于脚后跟才对。但是现在却相反!”
李英明仔细地看了看现场的脚印,还真是如此——脚后跟明显比脚前掌吃土更深。
“那么有没一种可能?你去拿一双旧鞋与一把切刀来!”林老微微笑着。
李英明疑惑地把一双旧鞋递给他。只见他拿起一把切刀,把鞋底与鞋面平整地分开,然后把鞋底倒过来,让鞋底的前端与鞋面的后端、鞋底的后端与鞋面的前端黏在一起。
“哦,我明白了,他们的鞋底都是倒过来装在鞋面下,制造了一种假象,让我们以为他们是从山那边过来的,其实不是,是从市区这个方向翻墙过来的!作案后向山那边的矿区躲去!”李英明豁然开朗。
“对的,确实如此!”其他穿着白色警服的老人纷纷点着头。“林老眼睛真是好用,宝刀未老呀!”
在黑咕隆咚的矿洞里。公鸭嗓惬意地呷了一口酒,懒洋洋地问道:“文松,阿狗去多久了?”
“……半……”文松答道。
“哦,半天啦!”虽说得含糊,但公鸭嗓已习惯了,他自言自语道。
“老大,你……聪明得不行……竟有……主意,果然是……瞒天过……,高高!”文松摸着脚下的鞋,油然赞道。
公鸭嗓很受用地呷了一口酒,拍了拍鞋子:“为了这三双鞋子,我找王大山借了补鞋机忙活了一个晚上。干这一行,我还有好多妙招没用上哩。如果全用上,警察根本就找不着北。”
“那是……够我和阿狗学……一辈……黄河水滔滔……”文松忙附和着。
6
有一条别人看不见的线一直在牵引着我,我知道那是先生的气息。只要沿着它就能找到先生。
但好奇害死猫——羊也一样。路过山边的羊群,它们欢快地与我打着招呼:咩咩咩……
我第一次见到与我一模一样的羊,我凑近去。它们问我是公的还是母的,我还真的一懵,不知道怎么回答,细看,我与它们就公与母的这个问题,身体存在着差异。我想可能是先生在画我的时候还小,并未清楚万物生理交媾,所以没有考虑我的性别。
它们又问我来自哪里,以后要被收去做什么。
我又很诧异地望着它们,生而为一只羊,都已经这么通透了吗?
它们洋洋得意地介绍着:如果是被李一雄君收去,那就是炖;如果是被吴昌盛君收去,那就是烤;如果是被于妈妈收去,那就不用千刀万剐,于妈妈喜欢整匹的漂亮的羊毛,会整天梳妆打扮,把你修得像美羊羊。
我又问怎么区别。
如果是黑羊,一般炖的机会远远高于白羊;如果主人一直喂你饲料,那烤的机会就会很高。于妈妈每年春天会来挑一次,她来时,就是我们的选美比赛,如果获奖了,就跟她走。
我说我叫多多,你们又叫什么名字?
“这不男不女的东西,竟然有自己的名字?”一只尾巴很短很凶的黑羊终于不满地跳出来。它想与我单挑。
它的眼睛里还留着一坨眼屎,它恶狠狠地垂下头,用自己的角向我急急顶来。我机灵一躲,它就一溜烟掉进坑里了。
一头很温柔的白羊款款向我走来。“它是我们这群里最凶最没礼貌的羊,你不要介意。我们这边有质感细腻的巨菌草,待会儿我带你去,多多。”
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真的不一样,我并不吃草,甚至我还很讨厌草。我只对黑黑的东西感兴趣,比如墨水,比如煤渣。
我发现路边正好有些散落的煤渣,便探出脖子,把它们吸进肚子里。
“呀,怪胎呀!”吃素的它们受到了如此刺激,遂一哄而散。只有那头温柔的白羊没有走。“你为什么不走?”我偏着脑袋问道。
“我出生的时候就吃过了,他们在我的饲料里掺了好多煤渣子。你以前肯定也是吃了掺煤渣子的东西太多吧!”它幽幽地看了我一眼。
“我从小是吃墨汁长大的。”我如实相告。
“你这是吹牛还是吹羊?人家说吃墨汁,是说他读过书。你吃的哪门子墨汁?别说你也读过圣贤书?”它又白了我一眼。
我内心叹息道:“唉,这个世界的羊,还真是没法自由地深入地沟通。”
忽然一个少年出现在我眼前,他好奇地打量着我,自言自语:“谁家的羊,怎么养得这么結实?是给于妈妈准备的吗?最近于妈妈一直在为省里的画家物色羊模,说是展览馆里有一只羊的残画,需要点睛。几千年了,还是没有找到能点它的圣手。”
我看到他眼里的白色正在转变,先是绿色的,后是黄色的,然后又冒出血色来。呀,这应该就是人类所说的心生贪婪吧?
我得跑了。刚要撒开蹄子,少年已经把羊鞭举得老高。只要我一转身,那鞭子一定会重重地落在我身上。因为他的眼睛已全变成鲜红色,刚才那无邪的绿色已不见踪迹。
我只好硬着头皮半蹲在山坡上。夕阳西下,好多豆娘到处飞翔,竖直了尾巴,就像竖起一根硬棒子,它们敲打的棒球,慢吞吞地就要滚落到山那边去了。
少年一直紧盯着我,我只好磨磨蹭蹭地随着羊群回到一个不知名的村子。那只温柔的小白羊一直侧过脸来,要与我耳鬓厮磨或四角相抵。
那个羊圈好脏,我在画布上待了几千年,一直干干净净,是素雅的,而今天只要一个晚上的羊圈,就可以抵上这几千年的黑暗。
我身边的白色或是黑色的同类,它们却很熟悉地找着自己睡觉的地方,然后跪卧下去。那只曾袭击过我的黑羊有点怕我,但又一直怀着深深的敌意看着我。只要我双腿往地上一撑,我的肌肉就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着,其他羊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并刻意地离我远点。只有那只温柔的白羊一直痴痴地看着我,并用它的脖子有意无意地蹭着我。
一直独自一个人待在一张画布上,这几千年来也已适应。突然现在身边吵吵闹闹,我还真的有点不适应,迷迷糊糊地站了一夜,其他羊却都跪卧着。如果我说我已站了几千年,估计它们都会被吓死。
熬到天边泛着鱼肚白。今天少年竟没有放羊,而是去采了许多苜蓿过来,全堆在我面前。他的眼睛充满鲜红的色彩。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却又无可奈何。那些苜蓿对羊很有吸引力,我却毫无兴趣。我无精打采地站着。那只小黑羊却一直把鼻子挺得老高,就像是一个人在竖着中指。
少年的嘴里竟哼起了儿歌: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我把苜蓿往温柔的小白羊推了推。它大快朵颐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天边的云。
我又往天边看了看,牵着主人气息的那条线依然指向东方,估计离这里只有五六里路。
原来是于妈妈要来,应该是少年联系的她。少年紧跟着于妈妈踏入了羊圈。于妈妈像领导一样背着双手走进贫民窟。她一看见我,就眼里一亮,顿时发出紫色的光芒,那是赞美与爱护的色彩。很快就变成了橙色,我知道那是很强烈的占有欲。
于妈妈说:“果然没白来,不错,一口价,羊我要了,5000元。”
少年手指竖起两根,眼睛也不眨:“加2000元,这羊刚出生时,把母羊给撑死了。我需要点补偿!”
于妈妈说:“看不出来小家伙还挺会算的。6000元,再多,你找别人吧。这羊杀了,还卖不到2000元呢!”
少年说:“行,成交!”
于妈妈数了一下钱,捆成一小捆扔给了少年。“你脑袋瓜这么好使,干吗不去读书?”
“我爸爸病了,在医院需要钱。再说,这么个乡下,读书还真不如去放羊。这羊放起来学问还挺大的。听说北京大学的学生都去卖猪肉了吗?我觉得放羊不比他差!至少羊肉更贵!”
“懂得还挺多的呀!”
“我爸爸教我的,他怕我放不下书本!”少年低着头,认真地数了一下钱。
看着他们交易成功,其他的羊都很高兴,恨不得早点把我送走。只有那只温柔的小白羊眼里含着泪花。“噗”的一声,微乎其微,只有我才能听见。那是我内心一个很硬的疙瘩突然化开了。我知道先生当时画我的时候,他内心起了一块疙瘩,以笔意的形式安置在我的心里。
7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从展览馆里出来,刚过两天,我又回到了展览馆。我出去时是一幅画,占了单独的一个大包间的一面墙(一个雕绘得很美丽的红木框子把我供着),他们小心地把我当作镇馆之宝,不断用语言捧我,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可爱至极的羊;现在我回来了,变成了一只羊,一只孔武有力的羊,一只不吃草的羊,一只被五花大绑的羊。他们还对我相当地粗鲁,甚至把鼻屎擦在我的羊毛上,还说,不就是一只羊吗?
他们议论纷纷,说前两天,展览馆丢了一只羊,馆长的精神状态一直浑浑噩噩。
他们把我系在展览馆一间大厅的一根柱子边,围绕着柱子的是一个环形的台,台上坐着好多画家。有的正年富力强,有的已白发苍苍。他们打开画板,一直在画着我。我听到沙沙的声音,也听到纸张揉折的声音:又画废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更加滑稽的是,我的对面就是我的照片。或者说,是以前我的那张画留下的相片。它被塑封在相框里。我看见它时,就像在看着一面镜子。
又过了两天,来了一个很邋遢的画家,他的鼻毛比胡子还长,可是他浑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掏出钞票,小心翼翼地问:“听说来了一只好羊模,一个小时要给多少钱才能进去画羊?”
工作人员傲慢地说:“田青子,你不是说再也不来展览馆了吗?”
“我是来画羊的,又不是来参观的。展览馆自从黄大师走后,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了。那时我和黄大师是多么好的交情,虽然我们当众吵过,对骂过,但我们是艺术上的诤友。我们只为艺术而争执,你们一直误会了。”
“好啦,你们的事我们不管。省级会员是一个小时100元,国家级会员五折。”
“我的国家级会员证还在路上,不信你们可以去网上查查。就50元吧!”
“你是国家级会员?”工作人员疑惑地看着他。
“真的是,骗你们,我就学羊叫,咩咩咩!”田青子扔下一张绿票子,胡子鱼一样从门边滑溜了过去。
“田青子真的是国家级会员?不可能吧?他会去舔别人的脚底?”
“他不是已经学羊叫了吗?”
那个工作人员终于醒悟过来。“唉!”
田青子坐下后,还怕工作人员追过来,频频回望。一看他们没有追过来,遂放心地放下画板,眼睛这才朝我看過来,这一看马上又站了起来。
“呀!”他惊叫一声,揉了揉眼睛,又朝我看过来,又揉了揉眼睛。
他一惊一乍的举动干扰了旁边的画家。他们纷纷谴责着:“田青子,你能不能安静点?你喝酒啦!”
“田青子,撒什么酒疯?不要以为黄大师看重你,肯跟你吵架,我们可不想费这些劲跟你吵,我们直接把你摁在地上拖油瓶一样拖着你擦地板,因为你纯粹就是个艺术流氓而已!”
“田青子赶快滚,大家都知道黄大师那天跟你吵架后,竟撒手人寰,如果你让馆长知道你来,还不把你剥层皮?”
田青子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恼怒地说道:“你们就不觉得,这羊跟那幅画很像吗?”
所有人的眼睛纷纷看向挂在墙上的照片。
“果然是有点像!”几个人低声说道。但很快,更大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把质疑给拍碎了。
“哈哈哈,田青子果然是脑洞大开。”“黄大师的眼光果然是有问题!”整个画厅哄然大笑。那笑声就像一条绳子一样,大家都在帮忙着打死结,把真相给悬吊起来勒死。因为这怎么可能让一个比自己还不出作品的画家发现这个真相呢?大家忽然发现了一个比自己低矮的地方,然后很开心地扔着石头,而这样又很让自己舒服。
黄增丽脑袋迷糊了两天,老是心有余悸。说出来又没人信——说那画里的羊忽然活过来,一个羊蹄把墨汁给拍到她脸上?今早听说有人把一只很会让人产生艺术感觉的羊给卖到展览馆做羊模。展览馆的羊模有好几只,但这只是最好的。她便想过来看看。恰好听到有人在大声叫着“田青子”这个名字,立即火冒三丈——她父亲与田青子吵完架后,回到家就死了。
“田青子,你还有脸来这里?给我滚出去!”黄增丽远远地就骂道,声音在画厅绕柱,不止三圈。
“我交了钱,怎么不能进来?你们展览馆有规定说田青子不能入内吗?”田青子双眉紧蹙,颇为不快,又很无奈。
“我说的,不行就是不行。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你还敢涎着脸来。敢情你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黄增丽手指着田青子,手指头快触到田青子的鼻子了。
“我是来画羊的。”田青子强压着内心的情绪,嘴唇嘟了嘟。
“这羊给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展览馆!”黄增丽示意了一下展览馆的工作人员。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绳子,田青子挺起胸。我内心一阵狂喜,看来我又要自由了。
我瞄准了田青子的墨汁瓶子,高兴地伸出前蹄去,然后又朝黄增丽的脸上拍去。我迅速做完这一切还不到一秒,而黄增丽的注意力全在田青子身上。她察觉到时,刚要转过脸,就被我拍到了脸。又是那个蹄子,又是墨汁,好像是昨日重现,她的神经强烈地反射过来,惊叫着:“呀,真的有鬼!”
然后被工作人员扶起来的黄馆长,脸色苍白,又变得像发疯一样,嘴里喃喃自语:“有鬼呀,真的!你们怎么就不信?”
8
一个邋遢的画家,注定会是别人眼里一幅很糟糕的画,可是那幅画的意境却一点也不糟糕,相反,还以糟糕为乐。比如田青子牵着我,从不顾及街边人群,也不需要他们远离。他就一直像与我讲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像是那幅画里的羊,或者你就是画里跑出来的。你是公的还是母的?母的我还能挤挤羊奶,我以前下放农村时挤过,我会四种挤奶的方法,每一种都让羊很舒服。你吃草吗?如果喝墨汁更好——城市哪有草?我房间里倒是不缺墨汁。”
一听到有墨汁,我内心狂叫:咩咩咩。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真是吃墨汁的呀,要不怎么这么兴奋?”
终于来到画家的家,而他的家真像是曾关过我的羊圈,又脏又乱。他自言自语,又像是与我讲话:“我一直单身,你是单身羊,我是单身狗。曾经有一个女大学生慕名前来找我,结果敲开我房间的门时,还没说几句话,就被臭味给熏跑了。我是为艺术献身的,这一生忠于艺术。我和黄大师吵架,是因为他一直说那幅画羊的画是唐朝韩干画的,可是我越看越不像韩干的笔触,便与他吵起来。他有1000个理由,我就有1001种根据来反驳。我们交情深厚,互相钦佩。他怎么会因为与我吵架就抑郁而终呢?而且我们不打不相识,已吵了几十年。”
他终于说累了,把画板一收,便在一块木板上倒头呼呼大睡。而我还站着,身上的绳子早已松开,我就一直站着,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着。门锁着,我在寻找窗户。
我忽然想到,人类的世界,只有直立行走,才足够安全。这是多么大胆的想法:直立行走。是的,我必须学会直立行走,像人一样,才能在这个世界安全地存活。
我开始学着用后腿撑地,努力地把自己撑起来。一点一点地,锲而不舍。起初是一秒,然后摔倒了下来,站立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增加着……
终于把田青子的脸盆给打翻了,声音刺耳,他醒了过来。“天啊,我还以为我在垃圾堆里!”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整个房间被我练习直立行走给摔得像个大染房。
他的眼睛真是歹毒,看了看我摔伤的样子,“你想直立行走?”他疑惑地拍打着我的羊耳。
“看来,这还真是一只有故事的羊!”他肯定地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咩咩咩!”
“可你知道吗?能量守恒定律,不可能无中生有,只能一物换一物。也就是说,点亮那只羊的眼睛的人,肯定也要付出自己的眼睛。也就是他会瞎掉,下半辈子再也看不到光明。听说那个获‘小神笔比赛一等奖的小学生第二天醒来,眼睛忽然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现在全家人都在水滴筹呢!”田青子微眯着眼睛,幽幽地盯着我。
我一听,心里一紧:这是真的吗?我在黑暗里挣扎了几千年,我深知黑暗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蚊子一直在吸着你,要把你吸干。命运啊,我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它一直在想方设法算计着我。
“咩——咩——咩!”我抽泣着。
“你还真听得懂人话呀!”田青子伸出一双皴裂的大手,抚摩着我的脑袋,眼睛泛起一缕缕蓝色的漪涟,落在我水灵灵的眼睛里,很舒服很受用。我知道那是怜爱与抚慰的色彩。
田青子贱卖了自己的一幅画作,终于凑足一辆小卡车的车费。他也不坐驾驶室,而是陪着我坐在车斗上。他总是喜欢自言自语,而所说的这些话又与我有关:“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出名了,忠于艺术的人有着很硬的膝盖骨。羊呀,你好像也不想跪下来。从我看见你开始,你就一直站着。站着好,跪下去,就再也找不到膝盖骨了。羊呀,做一个简单的人,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为做着做着,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容不下一个简单的人。羊呀,从我看见那幅羊开始,我就发现它的风骨应该属于魏晋时期的,只有那个时代‘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人,才能有如此气魄与无所羁绊的样子。我其实也不是一个洒脱的人,我还是被名利所累,有自己的小算盘,但绝不会损害别人。这以后再说给你听吧……”
就这样唠唠叨叨,我们便又回到了白云镇。田青子带着我在镇里的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我发现他很喜欢听我的蹄子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嗒嗒嗒。
但我眼前先生的氣息形成的那条细线已经消失不见。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先生,索性就和田青子一直在镇里的石板路上慢慢地溜达。而田青子竟闭上了眼睛,任我牵着他嗒嗒嗒——一脸享受的样子。
镇上的村民终于看清了一件事实:一个疯子在镇上集市的石板路上信羊由缰。
李英明也正好坐在修鞋匠王大山的摊前。
“老乡,最近有无人找你改鞋,就是改这个样子的?”李英明拿着一只鞋底与鞋面颠倒黏在一起的怪鞋。
王大山把眼镜放在鼻梁上,然后微眯着眼睛打量着鞋一会儿,说:“警官,没有!”
“那么你们镇上可还有人家里有补鞋机?我已经找了五六个摊位,你是最后一个修鞋摆摊的,如果再没有就说不过去了。”李英明皱着眉头问道。
“还有人有补鞋机?那——如果是借的,可算?”王大山忽然想起前几天补鞋机被公鸭嗓吴诚信借去的事。本来吴诚信许诺借用一个晚上后,给王大山一点好处,但自从那天早上还回来后,他就发现补鞋的线少了很多,而且好处也没有送来,吴诚信还失踪了。吴诚信此人他并不熟悉,他更认识的是吴诚信的老婆,一个嘴角长痣的有点水的女人。
“算!谁找你借的补鞋机?”李英明一听,眼里马上冒出光来。
9
当李英明对吴诚信名下的手机信号进行碰撞比对时,却发现这个手机的当前位置是在县城。难道吴诚信也在县城?赶过去时,只发现一部手机吊在街边的一棵树上。
田青子终于走累了,在一家馄饨铺的摊位上坐下来。在众目惊诧里,我紧挨着他,他囫囵吞枣地吃着馄饨。吃完,拍拍肚子,说:“我们去学校找他吧!”
刚要起身,一个50多岁的女人走了过来。我认识她,是于妈妈。
于妈妈疑惑地看了看我:“这不是我卖给展览馆的那只羊吗?田老师,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也不提前说下,学生我去给你接风洗尘。”于妈妈脸上焕发着暧昧的光彩,同时还扭捏着身子骨,只是那已经接近水桶的腰身,已经没有什么弹性了。
田青子叹道:“这些年,我常常忆起30年前,有一个热爱艺术的女学生突然跑到我的房间的情景,她忐忑不安却又清纯可爱。可惜一转眼物是人非,我不是你眼中的那个人,你也已超出我的预期。所以不见为净。”
于妈妈说:“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来与你谈什么风月的。最近有笔生意,要不要做?”
田青子白了于妈妈一眼:“我不是那种人……算了,你也不要这么泪汪汪地看我,我最惹不起的就是女人的泪水。说说看!”
“200尺大写意的花鸟,每尺1000元。中间介绍费……20%,这可是我找了很多老板,求着给你的一次出大名的机会。书画江湖一直有你的名声,却少见你的作品,这与老师的盛名真的不符!”于妈妈温柔地看着田青子,打着嗲。
“而且很多人都说你是靠……与黄大师吵架而出名的!”
田青子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好吧,就只这一次,下不为例。钱现在就打到我的支付宝里来!”
田青子继续拉着我,走出了馄饨摊。于妈妈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发了,真的发了,老娘这么容易就打动了道貌岸然的田青子,他常说画画是老天爷赏赐的灵魂,不是饭碗,别人向他求购一向都被他吐唾液的。
走着走着,只听见叮的一声:你的支付宝到账16万元。田青子随手打开了水滴筹,一边操作一边说:“我只爱可爱的灵魂,并为之倾倒,却绝不为庸脂俗粉。”
“羊呀,你可知道,羁绊你的就是你心里最看重的?脱离心这颗樊笼,我们才发现人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然而空不正是我们追求的最高心境吗?”
田青子一路上唠唠叨叨。而我已习惯自己这样不客气地附和着:“咩咩咩……”
白云镇康然医院的董事长是煤矿老板叶永福,它的前身是白云镇中心医院。叶永福投资后占60%的股份。本来一个小孩子的眼病根本惊动不了白云镇这么大号的人物,偏偏展览馆那一批有价无市的画作在学校被盗窃的那天,叶永福的右眼老是跳个不停,便去自己投资的医院看病。
右眼遇风就跳,只好用一只手遮着。马小良突然在学校两眼一黑,一头栽在教室里。谢艺长听到汇报后,急忙赶过来。
谢艺长向上求助于县教育局,县教育局出面与县公安局协调,县公安局便委托白云镇康然医院的眼科主任医生看病。结果叶永福捂着个右眼,干等了半天。
没钱人被耗半天,就只是个时间概念;而有些人的半天,却是需要别人付出代价的半天。这半天是万花筒,交织着社会既复杂又相互联系的万象,最后才指向命运的真相。
比如那个眼科医生。本来乡下人的眼睛就很少会有病这个说法,闹眼病就是到山上采些一点红之类的草药的事。乡下人都是半个中医。所以去医院看眼病的一个星期没几个人。
结果他被县公安局请去的半天,却是对他人生有重要影响的半天。他没抓到机遇。为了彰显他专业式的谨慎,他用放大镜看了半天马小良的眼睛,一切都正常,但马小良就是说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其间他用了显影药水,用了阿托品滴眼液,用了普拉洛芬滴……
“是有病,能感觉得到,到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在手机里狂刷着度娘,一会儿又在朋友圈里孜孜不倦地求问,一会儿打电话给这个人,一会儿打电话给那个人。
“是灵!”他抓到了关键,马小良的眼睛缺少了水灵灵的灵,所以感觉有点木。关键是他学的西方医学在灵上几乎从未涉及。他在自诩的专业领域里一片空白,而第六感觉却敏锐地抓到了问题所在。
他还是写下诊语:暂确定为眼睛缺灵病,需送医院进一步诊断。
于是马小良便被送到了康然医院。而眼科医生也收到医务科的电话,要他过去办一下手续。
“什么手续?”可怜的医生到现在还不知他的饭碗已经破碎了。
“你——被劝辞退了!”电话那边同样的疑惑,还以为是董事长办公室发错了通知。后来一问,才知道董事长很生气,把办公桌上的几个古玩陶器笔架都给摔成了高度骨折。
董事长的右眼还在跳个不停。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忙打了個电话。
“王秘书,去年我们在歪脖子山沟发生的瓦斯爆炸,后来那几具尸体都顺利挖出来了吗?”
“当时不是为了不走漏风声吗?既然不敢公开,那就掩埋了……后来我们索性把出口也给埋了。”
“哦,干脆炸掉算啦,你安排一下,炸药我找关系批,一定不要留下马脚!”叶永福按了按右眼,发现它跳得更厉害。
医务科打来情况处理的电话。“被公安局叫去案发现场看一个突发眼疾的学生就可以随便离开岗位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公安局,整天像装着狗的鼻子一样到处嗅。叫他滚,原因是——我很生气。”前面气势汹汹,最后一句却出乎意料的安静。
“哦,对了,那个突发眼疾的学生是怎么回事?马小良,我还以为是神笔马良……他真的把那幅残画的羊眼给点上了?真的给点上了?”
叶永福因为走关系,常用名家的字画送人,所以他对书画市场的了解并不亚于一个画家。
“那幅残画这次也被偷走了。真是可恶的窃贼。给王秘书打电话,叫他赶紧去问一下赃物销往哪里,我全盘接下……哦,公安还在侦查此案,不知窃贼在哪里?”
叶永福捂着右眼,痛并快乐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很兴奋,因为他又嗅到了商机。最后他又走出了办公室,去往眼科病室。
10
李小明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来病房看望马小良。
“小良,你怎么搞的?”
“小明,我看不见东西了!也不知咋整的,忽然就看不见了。”
李小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白穿这一件刚买的衣服了。忽然他又生出一个念头。
“你这医药费由我来替你付就行,多少?”李小明拍拍自己挺起来的衣兜,声音“啪啪”作响,就像一个久病之人终于坐直了腰板。
“你赚大钱啦!看来放羊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干脆跟我一起去放羊,吃香喝辣,只要我有肉吃,汤绝少不了你的那一口!”李小明拍着自己的胸脯。
“唉!小良,你能不能送我一根画笔,还有纸?我想画画。”
“小事一桩!哥们我现在可不是以前的我!”
李小明前脚刚走,叶永福后脚就到。“你是谁呀?好香,谢校长也喜欢抹些香水,但很淡雅,不像你这么浓。”
“我是发点小财的农民叶永福。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了解一些事!你要是老实告诉我,我就把这根画笔给你!”
“真的是画笔,太好了。你问吧!”
“那幅残画的羊眼睛,你真的把它点上了?”
“我是无意的,我看见那幅画时,眼睛就一热,然后就伸出手指去,我的手指尖刚好有一点煤渣。”
“听说你喜欢画羊,你画几只我来看看!”
“是的,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我内心放了好多羊,平常我画它们的时候也是闭着眼睛的。”
马小良接过画笔与纸,也没多想便画了起来。画了一会儿,李小明也回来了。
“小良,真奇怪,你画的羊,怎么这么像昨天我卖给于妈妈的那头!”李小明疑惑地看着纸上墨汁还未干的羊。
叶永福低声骂道:“笨蛋,安静点,让他画,不要打扰他……再说话,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他眼珠子热得不行,不断地转动着,内心的小算盘早敲开了。
叶永福一转身就来到了院长室。从县医院退休后便被高薪聘请到康然医院当院长的是一个两眼有些昏花的谢顶的老头。丧妻的他刚讨了一个年轻的媳妇,眼见得别人平地起高楼,眼见得别人梅开二度,他只能泡着枸杞水,花谢又花开,他要慢工出细活地驱除一个少妇的寂寞。但少妇一直喜欢叫他叔叔。
“董事长亲临,不知有何吩咐?”院长看见有人进来,看了半天,直到来人近到办公桌了,他才认出是谁,忙起身相迎,鞠着躬。
“嗯!”叶永福坐在了院長刚才坐的那把靠背椅上,悠悠地转着。院长站在旁边,不敢动。
“医院收的一个患眼病的少年,是什么病?能治吗?”
“哦,我问一下眼科的大夫。”院长忙掏出手机。
过了一会儿,他问完,又毕恭毕敬地趋身回答道:“是什么缺灵病,好像是一个全新的病种,也许我们医院正在创造奇迹。这是好事,如果医好了,我们医院就出名了,上柳叶刀也没有问题;如果医不好,也没关系,因为这是一种全新的病,全球都没有这方面的处理经验。恭喜董事长!”
“恭喜什么!不能给我治好,也不能让他转院,给他打一些无关紧要的药,但要说这是从外国进口的,很贵,医院正为他开绿色通道,可以免费试用,如果转院,就要讨回100……10万元医药费!”
“好的,董事长英明!我这就吩咐下去。”
“每天,给他画笔和画纸,让他画,然后把他的画收集起来,每天让专人送到我的办公室来。”
“好的,董事长英明!我这就吩咐下去——眼瞎了,他怎么画画……好的,好的,董事长英明!我这就吩咐下去。”他刚起质疑,便被叶永福一个冷冷的眼神给杀得浑身战栗。
一个50多岁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敲着茶馆里的一间茶室的门,很有节奏,两长两短。里面有个声音响起来:许副馆长,进来吧,我已等候多时。
中年人推开门,只见茶几的主座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西装革履,说不上俊朗,但眉宇之间流淌着一股笑意。伸手不打笑脸人,显然他把这句话也烙印在了自己脸上。
“王秘书,你终于肯赏脸找我了。上次让你给叶董搭个话,我给叶董的办公室免费题写几个字,只要挂上去就行,你却一直没有回复我。”
“不就……忙嘛,把老哥这事给耽搁了。该死该死!这回是桩大生意。老哥想不想做?”
“说来听听。王大秘的事我什么时候推诿过?”许副馆长端起一杯茶来,悠悠地呷着。
“你们展览馆不是失窃了吗?我也知道是谁在背后主使的,黑白两道我都有人脉。我想吃下这批货,你开个价格!”王秘书双手交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呵呵呵,王大秘说笑了,我就是个副馆长,岂有监守自盗之理?当然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你准备出多少价?”
“一口价,2000万。你知道吞下的风险有多大,警方正在侦查,漂白也要一定时间。这应该够本了吧?”王秘书的眼睛余光犀利地落在中年人的脸上。
“我一定把话带到!”许副馆长放下茶杯,眼睛微微眯起来。王秘书微微一笑:“好!我静候佳音!”
11
在黑暗的煤矿坑底部,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一睁开眼睛就是黑暗。公鸭嗓一觉惊醒过来。
“文松,阿狗来了没?外面情况怎么样?找到下家了吗?”
“还……没?老大……骗去……逃……夭夭……快活去了。”文松也有些焦急。
公鸭嗓手扶着额头,回想着与阿狗的认识。那天,阿狗找到公鸭嗓与文松,并请他吃了一顿大餐,然后两个人的关系便迅速热络起来。公鸭嗓一番海吹神侃,阿狗当场折服,认公鸭嗓为大哥。于是公鸭嗓便开始带着阿狗他们开展“业务”。阿狗为人很机灵,顺便担负起销赃的事。文松则负责放风,他因为专心学习各种动物的叫声,把自己弄得口齿不清。
有一天,阿狗神秘地带来一桩大生意,然后三个人竟很意外地成功了,于是躲到了这个煤矿坑底部。阿狗说这里曾塌过方,后被草草掩埋处理,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地方。
刚才公鸭嗓梦见了他的一个兄弟陆安生。梦中陆安生被困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陆安生又饥又渴,靠着底部很脏的水在维持着生命。一会儿,他变成了陆安生,用冒血的手指在扒着煤层,恐慌与失望占据了整个身心;一会儿他又变成幽灵一样在看着陆安生,他变成陆安生眼里浑浊的泪水,滴落在煤层里,迅速消失;一会儿他又变成陆安生的声音,在拼命地钻着煤层:有人吗?救命呀!
甚至他变成了陆安生的思维,陆安生想着他生命中的每个重要的人,而他竟排在第三位。陆安生在心里喃喃自语:吴诚信,你在哪里?我们曾经喝过多少酒打破多少茶杯,你现在可否记起我来?可知我正在地底念着你!
不安的感觉像更大的黑暗慢慢占据公鸭嗓的内心。他开始怀疑这个被废弃的煤矿底部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我在练习着如何把前蹄伸向眼睛,这个动作真难,先是只能勉强碰到嘴巴,后来慢慢摸到了鼻子,然后慢慢地向上,在接近着眼睛,就要摸到了,接近了,接近了……
田青子一脸平静,一直在喃喃自语。如果我现在忽然说出人话来,估计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幸好我除了练习如何用前蹄去触摸自己的眼睛,也无更出羊格的事发生。
来到学校,田青子找到了校长谢艺长。
“你就是田青子!”谢艺长惊奇地瞪大眼睛,忙伸出手去。
田青子满心自慰,哥虽然没有在江湖,但江湖上还一直传着哥的名字。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听过他的大名。
“鄙人正是田青子,在书画界略有薄名而已。”田青子自谦地应道。
“哦,你不仅是慈善家,还是书画家,久仰久仰!”谢艺长一脸好奇。
田青子这才记起自己在学校发起的水滴筹里捐16万元的事。“咳咳咳!校长,现在马小良身体怎么样?”
“眼睛一直看不见,医生诊断说是缺灵病。现在警察已经撤走了,学校恢复上课,马小良说要回来上课,可是医院不让出院!”谢艺长越说越有点愤愤然了。
“哦,人是去住院,又不是送去看守所,说不让出院就不让出院?为什么?”田青子皱起眉头,觉得很蹊跷。
“医院起初说若出院要交10万元的医药费,我们凑够后,又说要交50万元,反正就是不让出院,成变相羁押了。现在我也搞不懂医院的意图。”
“哦!”田青子略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没有说话,拉着我就走了。
我还在学着如何用前蹄去摸自己的眼睛。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可以稳稳地摸到自己的眼睛了。
谢藝长惊奇地看着我:这还是一只羊吗?
在黑咕隆咚的地底,阿狗悄悄地探进去。公鸭嗓与文松两个人又喝得酩酊大醉,卧在地上大声地打着呼噜。阿狗放心地摁亮手里的手电筒,并把它横放在一处凸岩上,自己则慌忙打开箱子,把那些画作都挪进一个袋子里。
他背起袋子,刚要转身,突然发觉异常,呼噜声没有了,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心里一凛,忙哆嗦着跪下去。“哥哥们,看你们在睡觉,便没想去吵醒你们。我只是转移一下而已,这些画已找到了下家!”
“这是好事,那你怎么这么紧张呢?”公鸭嗓冷冷地说道,手里暗暗加了一把劲。
“哥哥们,不要误会,买家要看画作真伪,我就是想拿到外面去照一下相。我真的没想怎样,不要误会。”
“那你老实说,这个煤矿是怎么回事?我老是觉得阴森森的!”
“对……老大心情……很坏……如实……”文松把手电筒取下来,用光线晃着阿狗的眼睛。
“以前……这里就是歪脖子沟煤矿,上次发生矿难,死了几十个人后,叶永福不敢上报,也没有抢救,草草掩盖一番,便隐瞒了下来。现在地底下可能还埋着人。”
“啊,我的兄弟难道真的被困死在这里面!”公鸭嗓心里一惊,忙松开放在阿狗肩上的手,用一把手电筒四处寻找着。
阿狗趁机往出口跑去。外面忽然传来轰隆声,整个坑道都在摇晃,坑顶不断砸落东西下来。
三个人异口同声:“糟啦!有人在外面想把出口炸掉!”
三个人只好往更深的地底躲去。地底裂开了,生出新的地底,三个人像老鼠一样不断往深处钻下去。公鸭嗓忽然摸到人的胳膊,手电筒打过去,只见新的地底躺着一排死人。
他认出了其中一个叫陆安生的兄弟——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铲子,身体还摆出在努力向上挖的姿势。
终于安静下来了。三个人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抱在一起痛哭了一会儿。
阿狗放下肩上的布袋,幸好刚才他把画作都装进了布袋。打开来,一幅一幅地取出来,摊开。公鸭嗓则掏出一把打火机。
“老大,你……说不定……逃出生天……快活……”文松忙上前抓着公鸭嗓的肩膀,不让他打火。
“老大,还没到绝路,不要妄动,也不要灰心丧志。”阿狗也上前去制止。
“你知道吗?这个布袋以前装着的是我们的食品与水,现在你把它们取出来,换上了这些冰冷的画,这些画能填肚子吗?”公鸭嗓冷冷地看向阿狗与文松。
“咦!那幅画羊的画,羊真的不见了!”阿狗趋身向前,仔细地打量着那幅羊画。只见画布上面一片空白。
公鸭嗓与文松也上前检查一番,把画布翻过来翻过去,正面反面都是空白的。
我在病床边用前蹄狠狠往自己眼睛一抠,抠出一粒小小的煤渣来,放在马小良的眼睛上。然后慢慢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化成了一缕缕黑色的烟雾,往天空飘飞而去。
我又回到了原先待过的那一处黑暗的地方。
“呀,羊又出现了!”三个人一起喊出声来,像见鬼了一样,眼睛瞪得好大。
“对了,这次我出去,听说是有一个小孩子,用指尖戳了一下这幅羊图,然后引出了一串事来,先是展览馆的馆长疯掉了,然后好像一个画家牵着一只羊出现在白云镇,溜达了一阵子。有人说那只羊很像这幅画里的羊。那个小孩子眼睛看不见了,听说是得了缺灵病。”阿狗把在外面听到的了解到的都说了一遍。
田青子眼噙一滴晶莹的泪水,在病床边喃喃自语:“真是一只好羊。”
马小良醒过来。“呀,我好了,眼睛可以看见了,光明真好。奇怪,怎么还有一条很细的线,连着西边!”他伸出手去,手却穿过了那条线。
两天后,警察在马小良的指引下,从被炸掉的煤矿里找到并救出了三个盗窃犯,展览馆盗窃案告破,由此还掀开了另一个重大的事件。又过了两天,叶永福被警方传唤……
又过了两天,田青子在展览馆的那幅羊画前面,犹豫了好久,终于举起笔,点向那幅羊画的眼睛……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