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亭弹知音琴

潘欣钰

上回说到伯牙拜辞楚王，恣情观览。恰逢行至汉阳江口，操琴一曲，巧遇知音钟子期。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兄弟。欲别之际，个个洒泪，约定于仲秋中五六日再见。

俞伯牙返于晋阳，回复了晋主，自不必说。伯牙回了晋国，依旧做那上大夫的官职，每日公文往来不绝，闲时揽琴操曲，或揽历山川，自有一番野趣与兴味。往来总觉日子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然自拜别子期，心心念念，无一日不惦念那知音之人，竟觉岁月甚长，颇有些难熬之意。日日叹息，只恨官职在身，不好随心远游，又怨汉阳与晋阳相去甚远，无一日千里之法得与子期相见。白日东起西落，又是数月。时属辰月，万物齐吟，日丽风清。农人植桑养蚕，躬耕稼穑，各人碌碌皆有所忙。而今凛冬初过，虽有些许寒意，倒催得人颅内清明，顿觉神清气爽起来。伯牙亦惜其春，听闻城外三里处有新亭初建，名为清音亭，心中遂动，而那亭所在之山本是绿意融融踏青雅地，不失为一好去处。于是约三四友人，携仆从登山，欲一窥其亭之貌，也便趁这春日纵情游览，一解心中相思之苦。到了此地，见游人络绎不绝，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禽鸟鸣鸣，一派祥和春景。伯牙亦感其乐，只觉神清气爽，脚下生风，不消半日便到了亭中。其亭甚为巧妙。四周丘陵绵延不绝，而这亭恰立于此山最高峰处一点，巍巍独立，竟似摇摇欲坠；与此亭相对处，有一瀑布，凌空而泻，有轰鸣之感，落于山涧，又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趣。坐于亭中，耳边萦绕潺潺流水声不去而并不吵闹，偶有水滴飞溅，水雾蒙蒙，好似仙境。一行人吟诗作对并品酒饮茶，好似落入世外桃源，俗世皆忘。伯牙亦醉其景，趁着诗酒雅兴，只道是春光难负，调弦转轸，泛起音律，正是《阳春》，其意在于春风舞雩，锦城春蔼，芳草留恋，且歌且行。袅袅曲终，“蚕月桑叶青，莺时柳花白，淡艳烟雨滋，敷芬阳春陌”，春和景明之意绕梁不绝。众好友立而鼓掌，都赞道：“伯牙兄，好曲好曲，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伯牙抚琴而笑：“足下可知吾弹其曲之意？”众人皆滔滔不绝，各有见解。然宋玉有言“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世人能赏阳春白雪者本就稀少，伯牙之众友人虽有高雅之品鉴，能与之心有灵犀者却无一二，竟无人听出伯牙“上大夫乐其乐”之意。伯牙内心叹惋，又道正常，世间茫茫，这知音本就难寻觅，得以遇见略懂之琴友，已是幸运。不由又思起子期，再观其山水，感其灵气 ，一时心胸激荡，将那宽袖往后挥开，抬手而抚琴，曲声潺潺，瀑布震震，仿若那夜汉江之水滔滔而不绝，曲调沉沉，群山环绕，仿若那日马安之山洋洋而连绵，一时竟入了迷。世间似再无他人，唯余自己与子期坐于一方亭中，弹琴论曲，不问岁月。伯牙落掌覆于琴弦之上，琴声已断而琴弦犹自震颤，众人听痴了，都不及做出反应。新曲既成，伯牙大喜，恨不能长出双翅膀飞去集贤村，即刻将此曲弹与子期听，却只能叹山高水长，知音难见，不免又有些寂寥起来。众友人醒过神来，都说从未听过此曲，欲问其名。伯牙起身而立，凝神于眼前之山水，道：“此曲乃吾之拙作，便取名为高山流水吧。”

天色渐晚，众人收拾妥当，自是各自回府不必多提。入夜，伯牙只道今日游玩劳累，复又弹了曲高山流水，便吩咐人剪了烛芯，早早睡去。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了半夜，狂风大作，吹得窗外竹叶沙沙声不断，影影绰绰，好似鬼魅，伯牙欲醒，却忽如被一股力量扯住，沉沉坠入梦中。窗外的风响更甚，要凝成实体一般。灵魂像是被来回拉扯，又像是被抛来抛去，不知过了多久，飘浮的虚空感终于消失，似乎踩到了一块实处。伯牙只觉脑中晕晕乎乎，不分东西，待看清周围之景，已是惊骇不定，道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怎到了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可周围景象之真切并不似梦，逡巡几步，而景俞实，叶绿花红，山青水明，全在眼前，心下更是惊疑。四下回顾，似乎并无甚事发生，想着在此处也无甚用，只得暗暗纳下疑惑，朝林外走去。披草而行，约莫十数里，才出山谷，眼前却出现两条大路，一时间不知选哪处去，伯牙无法，只得原地休憩。不过片刻，便见左手官路上来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缓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问起钟家庄去处。不料老者听闻“钟家庄”二字，一双昏花眼内，顷刻落下两行泪，只道钟家庄不必去了。伯牙大惊。老者道：“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放声大哭。原来子期钟徽，乃老叟之儿也。临行所赠之黄金二笏，皆为子期用于买书。旦则采樵负重，暮来育读辛勤，心力耗费，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然亡故。哀哉痛哉！伯牙听闻，灵台崩摧，顿觉天昏地暗，栽倒于地。

庭内狂风急骤，风袭纸窗，吱呀作响，伯牙大叫一声，于梦中惊醒，一抹脸侧，已是泪流满面，想起梦中之事，心神具恍，怔坐良久，恍若梦中，不辨现实。晨光熹微，伯牙惊觉回神，满身凉意，像是昨夜一整夜的风都吹了进来。凉意入怀，稍稍清醒，伯牙哂然而笑，暗道自己忧思过重，才做这荒唐大梦。眼见天色渐明，便穿屐着衣，披上外袍，洗漱用饭，一切如常。于书房伏案片刻，伯牙又不由思起此梦，又回想上次见面之时，子期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踏芒鞋，负薪砍柴，奔走山野之间，体魄不可谓不健硕，况子期正值壮年，怎能有如此祸事之发生。伯牙思索良久，依旧心感不安，更觉梦中祸事甚为有理。因那钟子期本是好学勤奋之人，甫得书，必是日夜攻读，不肯轻易放下，而他对父母更是大孝，事必躬亲，二亲年迈，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必是辛苦，劳作不停，长此以往，心力耗费，犹未可知。伯牙只怕他真真是个傻的，一时间愁上加愁，只道先修书一封以问安好，当下写了信便差人寄去。

又一连过了几日，梦中之言若有似无，常在耳边，挥之不去。一日，偏又夢见自己泪洒汉江，挥泪两行，复又梦见一丘新土，又闪过零星片段，凤尾琴琴弦皆断，玉珍抛残，金徽零乱，似又听闻短歌之声，“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每每想来，心痛难忍，仿若针扎，伯牙只觉自己犯了癔症，虚实混淆，浑浑噩噩，无所作为，那书信一日未有回复，便心焦一日。不由恨起那交通不便，往来过慢，心中甚急，已不可再等。伯牙心中已有思索：若子期不幸真有此难，今日赶去，或许能使事情有所转机也未可知；若无事发生，当是最好，自是于集贤村休憩几日，与子期抚琴品琴，谈心叙话，全了上次匆匆而别，未能尽兴之憾。于是进宫拜见晋主，道明缘由，以理晓之，以情动之，晋主感其真情，遂放人离去。于是急急回府，吩咐人收拾行囊，带上凤尾瑶琴，料理好府中事宜，选了几个小厮，挑了库中好药材，携了郎中一道，即日便启程。去时亦走了水路，顺流而往，倒也迅疾，不过半月便到。

所到之时，正值良夜，其夜晴明，月牙弯如弓而甚为皎洁。因夜已深，又要于山野林径中取道，遂不复登岸，乃于舱中休息一晚，明日再寻集贤村。月明星稀，水光接天，正是良辰美景，想起去岁亦是如此良夜，伯牙心有所发，便开囊取琴，调弦转轸，才弹商律，只觉琴声凄切，哀声遍野，伯牙暗道糟糕，琴声如此，莫非天意，于是戚戚然不能停。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眼看日出东方，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命童子携琴相随，早早便寻子期而去。行了一阵，便见一岔口，东西两条都是大路，伯牙内心惊惧，只道是巧合，因不知往左右哪一路走，只得原地休憩，不过片刻，便见一老叟从左手官路而来，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端得与梦中一模一样，只右手未挎竹篮，而是携一药包。伯牙心中大惊，像是头顶炸了个响雷，颇有些茫然失措，一时间怔愣原地，眼见那老叟将要走过，伯牙回神上前施礼，心中惊疑不定，道：“请问老伯钟家庄在何处？”不料老者听闻“钟家庄”二字，身形颓败，昏花眼中顷刻落下两行泪，伯牙见到，心道果真如此，顿觉天崩地裂，泪珠纷纷而下，不能言语。那老者道：“子期钟徽，乃吾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育读辛勤，心力耗费，染成怯疾，如今卧病在床，气息奄奄，终日昏睡，粥水不能进。吾今日路过此地便是为治吾儿之病买药而归。”伯牙大恸不止，听闻此句，一时悲喜交加，心道尚有转机，但怕回天乏术，脑中混沌，脚下踉跄，钟公用手搀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钟公道：“原来是吾儿好友，吾儿尚有清醒之时，或可见最后一面，诉尽衷肠。”说完又以手掩泪。伯牙站定，抹去泪水，又拜一揖，道：“学生曾做一梦，梦中之事与今日都无所差，梦里子期兄已逝，学生心系之，故赶来拜访，未想祸事已生，而今子期尚在，学生愿见子期一面，或得上天眷怜，能保吾弟性命。”两人相对而泣，悲不能已。

因着此事紧急，钟公带伯牙一行人奔走数十里地，未再多言，过了晌午，才见集贤村村落面貌，眼前一片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中青年男女，忙于种作，垂髫小儿，嬉笑奔跑，邻里之间关系友好，民风淳朴，众人都似有怡然自得之态。经过几家农舍，见一白屋，乃是钟家，四面茅草，仅避风日而已，钟公领着伯牙进屋，忙道：“老爷担待，家中无所物可招待。”又见一老妇人出来，眉头不展，甚是忧虑，伯牙不免宽慰几句，于是领入内室去了子期卧房，卧房之中无甚装饰，除却墙角所堆之柴薪，只一桌一椅一木床罢了，桌上堆砌，乃是笔墨等物，其他也再无了。

伯牙踏入房中，只觉那药气袭来，苦味难散，可见房中之人病入膏肓。走近一步，但见床上躺着一人，身形消瘦，病气沉沉，蒙于被中而无所起伏。再一细看，只见子期卧于病榻之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唇生裂，周围死气环绕，仿佛脸上蒙着层黑雾，影影绰绰，竟有些看不清面容，不过数月，故人竟已如此模样，伯牙一时不敢相认，喊了数声“子期贤弟”皆未有所应，扑簌簌又要落下泪来。

伯牙回顾郎中，道：“子期钟徽乃吾挚友，他若離去，吾必心伤至死，但求先生妙手回春，还吾挚友一条性命。”说罢，执其郎中之手，神情尽是恳切。那郎中也是个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情景，便道此人难救，要从阎王爷手中抢人，怕是无力回天，又感两人真情，愿尽其全力以成此事。

寻常药物试过千百，无甚大用，只得熬了百年人参，暂且吊住性命。当夜，其郎中挑灯夜读医书，伯牙伴其左右，欲寻一法能将子期从阎王殿拉到人间。书中典籍甚多，然有些不对症下药，有些只存于故事之中，世间难寻，两人寻了一宿，无所收获，心中黯然。一书落在手边，看那名，是为《山海经》，伯牙随手翻了几页，偶见某处，突然神情凝重，凑近而端详，那《山海经》中记载道：黄精，为百合科黄精属植物，味甘、性平、无毒，归于肺、脾、肾三经黄精，有养阴润肺，补脾益气，滋肾填精之效，可治脾胃虚弱、神疲乏力。又有记载道：不死草，即皇帝草。生长于海拔600—3400米的山坡、山谷潮湿处、沟边或林下。将二者熬煮成药，配以其他温养药材同时服用，可有起死回生之效。伯牙大喜，拿来问那郎中，郎中道：“是了是了，《别录》中也有记载：黄精，主补中益气，除风湿，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不饥。而那不死草，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麦门冬》中亦有提及。不过此些药物虽真实存在，亦未有如此神效，而且价值千金，纵使有钱也难寻，这可如何是好。”伯牙道：“吾识一人，家中草药无数，精于此道，或许问他一问，尚能寻得。”于是当日出发寻那友人，一路颠簸，风餐露宿也有时，友人感其真心，遂赠予黄精、不死草。加紧赶回，不过数十日，直奔钟家庄，却见门前挂起白布，抬入棺材，原是今日一早，子期气息奄奄，竟是没了声息，已经去了。伯牙大恸，哀号出声，不愿相信，见了贤弟遗体，一摸，果真冰冷。伯牙亦心冷如死，却求道：“吾已取到药材，愿老伯让吾一试，不若如此吾死而有憾哪！”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都道可怜！可怜！

于是遣郎中速去煎药。此非俗药，需得以滚水润湿，少顷，抽去心，或以瓦焙软，乘热去心；去心后，须瓦焙热，即于风中吹冷，如此三四次即易燥，且不损药力，再以汤浸捣膏和药，滋补药以酒浸擂之，此药尚成。端来热药，吹至温良，即灌于子期口中，顷刻药见底，而无清醒之兆，又等了片刻，无事发生，伯牙摔碗于地，抱子期头而大哭：“贤弟，怎就如此弃我而去！”只得将子期放入薄棺之中，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盘膝坐于棺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曲，乃是高山流水。“贤弟，此曲为你而作，你生前未曾得听，如今你我阴阳相隔，吾但弹最后一次。”边抚边唱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不由涕泪俱下。一曲终了，伯牙只道命运弄人，天命难改，何苦做那一场梦，便欲割断琴弦，摔琴于地。

“伯牙兄！”此声一出，众人皆惊，钟子期不知何时竟悠悠转醒，还了魂了，有大胆者上前摸其手，道：“是为活人，活了！” 众人惊后又喜，都道此方子甚奇，让那钟家儿子起死回生了。

数年又过，钟老皆离世，子期遂离开集贤村与伯牙游览晋国，常在城外三里亭中抚琴论琴，其音悠远，城中皆可闻。百年过后，世人感其情，将那亭改名为“知音亭”。

责任编辑 苏牧